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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2

        蝉走在新宿区南端一栋九层老旧大楼的逃生梯上,抓着布满红色铁锈的扶手,爬上螺旋梯。

        结束水户市的工作,经过一夜,他搭乘第一班常盘线电车回到东京都内。一早下起的细雨依然持续着,尽管雨势不强,路面还是全湿了,雨点的劲道也足以让建筑物旁的杂木林发出沙沙声。深灰色、状似发达肌肉的乌云覆盖住整座城市,但远处仍看得见云间的隙缝。

        到了六楼,蝉手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直接穿过甬道。

        蝉脑里还留有昨晚看的电影内容——工作结束后,在水户那栋房子里看的有线电视节目。

        是加百列·卡索的《压抑》。他没听说过这个导演,片名也很普通。

        他当下想要转台,却不知为何耿耿于怀,回过神来,已经看到影片最后。岩西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明知如此,他还是看完了。

        电影叙述一名双亲意外身亡的法国青年短暂的一生。

        萤幕上映出日复一日、清早背着大捆报纸奔走在迷宫般复杂街道的青年身影;而最精彩的,就是从天空俯拍远阔、错综的市街场景。

        随着送报的青年年岁增长,他从跑步改成骑脚踏车,又从脚踏车换成机车。虽然台词很少,但很显然的,看出青年很瞧不起派报社的老板。这个痴肥老板一心只知奴役青年,自己却极其懒惰。

        贫困的青年后来体验了恋爱,同时不可避免地经历了失恋,过一天算一天。老板的态度日益恶毒,他瞧不起青年,不时出难题给青年,拳脚相向,却迟迟不发薪水。发薪水时,也只把纸币扔在青年脚下。每当这种时候,青年总是气愤地说:“亲手交给我!”

        影片最后,青年带着刀子前往报社,准备刺杀老板,老板却这么对他说:“你只是我的人偶。”

        同时,愤怒的青年身上不知不觉间竟然多出好几条绳索,绑在手脚上,活像受人操纵的人偶。

        “那是人偶的绳子。”老板静静地说:“你的双亲会死,你会恋爱,会失恋,甚至从你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嗨,人偶。”老板嘲笑他。

        一开始大笑的青年,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片刻之后,他开始放声尖叫,然而从他口中迸出的却是鸡叫声,他才发现就连这也是被老板操控。青年挥舞刀子,疯狂地想要切断身上的绳索,结果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青年躺在病床上喃喃说着:“当人偶也好,放我自由。”

        这部电影好像在法国还是意大利的影展上得了奖,内容阴沉,剧情没什么起伏。应该是一部黑白电影,不过也许是为了表现青年的心理,处处混入了蓝色影像,令人印象深刻。不过看完以后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简直就像看见了自己,很不爽快。“这才跟我没关系。”蝉慌乱地对自己说,反而更显示出他内心的动摇。

        电影最后一幕,店老板望着精神病院,喝着罐装啤酒,笑道:“跟他比起来,我是自由的。”那张脸与岩西的螳螂脸重叠在一起。蝉不愉快极了。

        蝉在大楼通道前进。或许因为旁边就是树林,大楼背面几乎晒不到阳光,湿气很重,有一股霉味,地上有三只虎头蜂的尸骸。是被霉菌干掉的——蝉毫无根据地认定。黄黑间杂的花纹给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蝉发现:老虎也好,虎头蜂也好,黄与黑的组合能唤起人们的恐惧呢。他胡乱想着:记得有杀手自称虎头蜂哪。比起“蝉”,“虎头蜂”感觉厉害多了,真令人火大。

        蝉在六〇三号房间停下,按下门铃,与其说是门铃,更像警笛,在室内回响的尖锐声响都传到外头来了。没人回应,蝉迳自转动门把,走进屋里。他知道门没有上锁,也知道岩西不会应门。

        这是两房两厅附厨房的分售大楼,从室内察觉不出屋龄已有二十年,爱干净的岩西从地板到地毯、墙壁、浴室及厕所、天花板都打理得很干净。岩西说,杰克·克里斯宾曰:“室内之美,源于自身。”无聊。

        “嗨。”岩西看到蝉,抬手招呼。

        这间约六坪大的房间铺着地毯,像从小学教职员室偷来的铁桌摆在窗边,岩西大摇大摆地仰靠在椅子上,脚搁在只放了电话、电脑跟地图的桌上。瞬时,电影《压抑》里登场的派报社老板身影与岩西重叠在一起,蝉心头一惊,不悦地咋舌。吃惊、生气、咋舌。

        桌前有张黑色长沙发,蝉坐在上面。

        “干得真不赖,真不赖。”岩西像嘲笑人似地拖着尾音。“干得很不错嘛。”岩西折起报纸,扔向蝉。

        蝉看着脚边的报纸,却没有捡起。“已经登出来啦?”

        “自己看啊。”

        “不用了。麻烦。”看了也一样,反正不外乎“灭门血案”、“深夜行凶”,半斤八两的标显,半斤八两的报导。永远不变的悲叹,相同的质疑。

        当然,刚入行时,蝉也会兴致勃勃地去确认新闻或报纸内容,就像运动选手会剪下自己活跃的比赛报导,他也期待着自己犯下的命案会被怎么描述,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反正报上不会登出什么大不了的情报,牛头不对马嘴的犯人画像也让他倒尽胃口。

        “总之,”蝉把脸转向岩西。“赶快用你那台破电脑算一算,把我的钱拿来,然后再说声慰劳的话。听到了没?”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大声说话啦?”岩西晃着那张活像螳螂、下巴尖细的脸,耸了耸肩,袖子里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跟棒子。“说起来,我是上司,你只是个部下欸?说得更清楚点,我是司令官,你是士兵。用那种口气说话的家臣不被开除走路,就是被斩首变成无头鬼,没别条路啦。”

        “那样的话,这么做不就得了?明明就不敢。你啊,没有我,啥也办不到。”蝉火气比平常大了许多。

        “蝉,没有我,你就没工作啰。”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笨蛋,光杀人赚不了钱的。明不明白?”岩西伸出食指。“接受委托,交涉,然后调查。重要的是事前准备。‘离开隧道的前一刻,更要当心’。”

        “杰克·克里斯宾曰”

        “你很清楚嘛。”

        你的哪一句话不是他说过的?蝉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想问,那个叫什么宾的家伙,到底是玩哪种音乐啊?庞克吗?还是自由爵士?”蝉自认颇清楚老摇滚乐团,却从未听说杰克·克里斯宾这号人物,他不禁怀疑,该不会根本没有这个人?

        “第一个想出‘不想活得像行尸走肉’比喻的,就是杰克·克里斯宾。还有,第一个把吉他弹片扔向观众席的摇滚歌手,也是杰克·克里斯宾。”

        “电力和电话该不会也是他发明的吧?”

        “有这个可能。”看到岩西自信满满地点头,蝉立刻吼回去:“才怪!”

        “总之,调查是少不了的,要是随随便便下手杀人,一定会被怀疑是同一个人干的,这样日后也不便行事。所以啊,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得费心安排才行。目标的身家调查,不都是我负责的吗?”

        “什么目标不目标的,少卖弄那种装模作样的字眼。”蝉厌烦地吐了吐舌头。“不就是牺牲者吗?那叫做被害人好不好。”

        窗外传来喧闹声,即将参加众议院选举的候选人正大声呐喊着,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内容,不过隐约听得出在说选情告急,请选民支持。背对窗户的岩西表情忽地放松下来,“你会投给执政党吗?”他说。

        “我才不去投票咧。”

        “你啊,知不知道以前的人为了得到选举权,可是费尽千辛万苦?”岩西口沫横飞地说教,露出凌乱的牙齿。

        不过是只螳螂,有什么好神气的!蝉不屑地想。“随便啦,钱快拿来。”

        岩西不回答,开始敲起电脑键盘。

        蝉扫视室内,他三个月没来这间办公室了。杀风景的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书架或柜子之类的家具。

        “没带水户的名产回来唷?”望着电脑萤幕敲打键盘的岩西扬声说道。

        “纳豆还是什么都好,啥都没买吗?”

        “我说啊,”蝉不耐烦地起身。“我是去工作的,而且还是晚上到别人家里,杀人全家这种大任务耶!这可是和帮忙没电梯的高楼住户搬家一样累人。况且这种时间店家早就关门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车站前的漫画吃茶店消磨时间,你要我去哪里买名产啊?”

        “漫画吃茶店?”岩西表情一变。“你没让店家看身份证吧?”

        蝉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不是拿真的。说起来水户又没多远,要买纳豆,自己去不就得了。”

        蝉重新在沙发上坐好,轻轻阖眼,试图平复心情。他想起影片中的法国青年,那个面容憔悴、嘴里反覆说着“自由”数十次的派报员。我可和他不一样——蝉这么告诉自己,默念了不下百次。也许是累了,渐渐困了起来。蝉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下巴,愣愣地发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蝉抬起头来。一个信封掉在左前方地板上,封口是开的,纸币从里头滑了出来。

        “就不能好好拿给我吗?”蝉埋怨着,起身捡起信封,打开确认。他没有细数,里头有三叠纸钞。“亲手拿给我啦。”

        “真罗嗦。”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杀了那么多人,竟然才拿三百万?”

        “太多了,觉得不好意思吗?”

        “你找死吗?”听到蝉的咒骂,岩西放声大笑。

        “这种话从杀手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三百万太少了吧?”

        “再抱怨我就雇别人唷,只要十万就兴高采烈的家伙到处都是。”

        “就因为那种人不可靠,你才会雇我的吧。”

        “罗嗦,这些够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子开始清理耳朵,他半眯着眼掏耳朵的模样丑陋极了,蝉有一股冲动想要使力压下那支耳挖子,刺穿他的耳膜。

        “对了,我可是客人耶。连杯茶都没有吗?”蝉突然想到。

        他以为岩西会生气,没想到岩西出乎意料地捧来茶杯,亲手交给他。“如果要喝红茶的话,我有唷。”

        蝉轻声道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气,注视着杯里晃动的水波。“要泡出这么淡的红茶不容易吧。”

        “一点也不难。只要用泡过四、五次的茶包,简单得很。”回到座位的岩西炫耀似地高声说。

        “我说啊,”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红茶是附近超市卖的便宜货吧?这种东西泡过四五次,就不叫红茶了,是红茶的渣,红茶的残骸。别那么小气好不好?明明A走那么多我的血汗钱。”

        “你很罗嗦唷,真的跟蝉一样,唧唧唧叫个没完。”

        “说起来,你应该提供我一些情报吧?”

        “情报?什么情报?”

        “像是昨天的工作啊。那家人为什么会被杀?”他想起那个到最后都抱怨没完的中年妇人。“当然我也不是白痴。大致猜得出来。是流浪汉那件事吧?防火的是那家的儿子吧?”

        “流浪汉?放火?什么跟什么?”岩西觉得麻烦地加强语气:“你很在意吗?”

        “还不到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步啦。只是如果每天在河边洗衣服、在河里抓鱼,总会好奇河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吧?上游发生了什么事?河水又是从哪里涌出的?自然想去上游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委托人是怎样的家伙啊。”

        “但是也有可能去到上游后,却发现一个水龙头,与其为了那种事失望,不如在下游不知情地玩耍比较好。对吧?‘弱冠青年,无知才是幸福’。”

        “是是是。”岩西忽地开口了。

        蝉瞪视岩西,当做回应。

        “我一直在想,你杀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鬼问题?”

        “你杀人的时候,会替自己找藉口,掰个理由,还是念经吗?”

        “怎么可能。”

        “你什么都不想吗?”

        事到如今,还问什么?蝉有一种被长年搭档的捕手询问“你有几种球路?”的感觉,但他还是试着思索答案。“我脑袋不好,所以很擅长避开难题,像是数学定理,英文文法之类的,那种东西就算抄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不懂的时候,我就停止思考。杀人也一样,我才不想那是好是坏,因为是工作,所以去做。哦,对了,就像那个吧。”

        “哪个?”

        “开车的时候,红绿灯就要从黄灯转到红灯了,想说应该没问题,就踩下油门冲过去。”

        “然后,后面的车子竟然也跟了上来,吓人一跳呢。”

        “是啊。可是有时候碰到前方堵车,结果就只能停在路中央,挡到其他车子,那种时候挺过意不去的吧?”

        “的确。有一点。”

        “跟那很像。”

        “啥?”

        “挡到路了,歹势,可是也没那么严重嘛,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杀人的时候心情就像这样。反正我杀的对象都是让人火冒三丈的混帐,又吵又笨得要死,根本没必要内疚。”

        “你这人有问题!”岩西像喝醉似的放声大笑。

        “才没问题,请说是‘还在开发中’。”蝉反驳道,但脑里不知为何回荡着《压抑》里店老板的台词:“你只是我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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