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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双雄

        见我问起柯良寿,那兵尉一脸正色,道:“若说王将军的事,那是俺听来的。若是柯将军的事,那可是俺亲眼见的!当时俺领兵在前头打冲锋,一个班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凡有口气的都跟着俺冲呢,说起来,俺们淮南出来的,都是受过龙气的,打起仗来没个是孬种……嘿,当时俺也杀急了眼,你看,俺身上这伤!不轻吧?俺当时愣没觉得疼,那就是杀急了……就说俺正杀着呢,看看身边叛军越来越多,都是山南龅子,俺当时就叫:‘兄弟们,近一近!’这是明相说的,不能那个孤军奋战,对不?当时说实话,俺是心寒了,愣没兄弟搭理俺的嘛,能不寒嘛!刚好又是有个龅子一刀砍过来,眼瞅着俺就死了,俺也想算俅了,俺杀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这辈子没亏着。

        “就在俺等死的境,那龅子的头飞了,嘿嘿,俺回头一看,一个将军提着大砍刀,冲俺笑呢。俺就那么一愣,咋将军不骑马啊?那将军就喊俺名字:‘大黑子,’嘿嘿,他喊的是俺诨名,‘杀啊!’他喊着就往前提刀冲了。俺杀敌哪能落后啊!脑袋一热也就跟着杀。后来杀了好一会呢,见几个兵士扛着旗冲过来了,好家伙,我说哪个将军能叫出俺的诨名呢,原来是柯将军。俺当时就是眼神不好,天也暗,愣没瞧出来!

        “和柯将军杀到一伙了,自己兄弟也就多起来了,俺不小心和将军杀偏了,也巧,看到一个叛军的卫尉,骑的马还挺好,已经有几个兄弟在砍他了。俺也冲上去,随手拣了把枪,嘿,还真把他扎下来了。俺上去拉住马就喊:‘柯将军的马没了,兄弟们看着给柯将军送过去啊!’那几个兄弟帮俺开路,俺就往大旗那里赶。

        “好不容易看到了大旗,将军却不见了。俺当时问了几个,都是给俺瞎指呢,耽误俺杀敌,他奶奶的……后来见到了将军,将军领了两个兵娃子和人家打呢,俺上去帮忙,将军还冲俺笑,不过俺看到将军身上已经挂了彩,就叫将军上马。将军回头看了一眼那马,也没说啥,又往前冲。你说俺能说啥?还不杀敌等啥呢?俺就跟着杀,后来跟着跟着俺杀到头了,要不说狗命贱咋地,杀了一夜就吃了三枪五刀,也没伤着俺筋骨。可回头没看到将军,拉住了两个兵一问,说是将军前面给贼龅子伤了,坐后面先缓口气。

        “俺当时那个气啊,将军给伤了,你们咋就不会疼人呢?还在这抢功咋地?俺急着往回跑,还给两个死鬼绊了个跟头。还好,柯将军真坐那歇呢,身边还有几个弟兄。俺跑过去挡在柯将军前面,好让他多歇歇。这时,来了个叛军,骑着马,手里的大刀足足有两丈长,杀了俺们老多兄弟。眼瞅着要杀过来了,俺就往上填啊,生死也就他那一刀。可俺还没填上呢,柯将军倒起来了!你说说,这兵阵上的,那是一寸长,一寸先;一寸短,一寸险。俺们柯将军那是武艺非凡,可吃了兵刃上的亏,给那龅子一刀砍在当胸。

        “俺当时都傻了,那骨头砍断的声儿老响老响的。俺就看着柯将军直挺挺倒下去了,那龅子就要放马踩……俺也不知道想啥呢,扑上去压住了俺们将军,那马没从贼,踩俺盔上了,就着俺的耳朵落的地,那个险啊!后来俺等那龅子马身一转,就拖着将军往后躲。再看将军,那真是伤得重了,血就那么往外涌。俺聪明了一把,两手乱刨,那土啊草啊的都往伤口上堵,不是说水来土掩么?嘿,还真救下了俺们将军一条命。”

        那兵尉说得兴起,指手划脚的,拉开胸甲给我看他的伤口,还比划着柯良寿受的伤。我等他说救下柯良寿一条命,总算深深吐了口气,额头上粘粘的,都是油汗。

        “你叫什么?”我问他。

        “人家都叫俺大黑子。”他说。

        “官名呢?”

        “问这么多干啥?你哪儿的?咋在这里呢?”他瞪了我一眼,天色已经青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却能见人了。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想他一个兵尉,是没什么机会见我,只是我残疾领兵,天下还有人不知道么?

        “你看俺是哪儿的?”我学着他的淮南腔,笑道。

        大黑子上下扫了我几遍,目光呆滞起来,木木问道:“你、你、你不会是俺们明相吧?”

        我刚才特别羡慕他一口一个“俺们将军”,现在听到他也在我的名头前加了个“俺们”,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我喘气道:“俺就是明可名。”

        “哟,”大黑子腾地站了起来,转了两圈,连忙单膝跪下行了军礼,“小的熊德厚,拜见明相!”

        我前倾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们柯良寿将军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熊德厚,俺记住了。”

        “嘿嘿,”熊德厚一笑,“出征前,俺媳妇骂家门口那喜鹊,说是要去赶死了,乌鸦不叫喜鹊叫,莫非真是反了天了?俺就说了,俺太爷吃的是前吴的皇粮,那出征才是赶死呢,俺大叔吃的是武炳坤的军粮,那出来就碰上武德星君,那也是赶死呢。俺给柯将军打先锋,柯将军从的是破军星君的帐下,那去打仗是替天行道,大功德的事呢。俺媳妇还唠叨,俺当时就两个老大耳括子上去了。”

        “哈哈,妇人家唠叨些也是常理,打老婆总不好,人家也是疼你。”我笑道。

        “嘿嘿,明相说的是呢。可这话不敢跟俺媳妇说,她要知道明相说不能打媳妇,那她还不反了天?”熊德厚憨笑道。

        我挺喜欢这个粗汉,笑道:“等打下了金城,来大帐找我,我得把你引荐给你们柯将军,也让你和他喝一壶。”

        “那可好呢,不过俺倒不希罕和柯将军一起喝酒,柯将军武艺好,酒品不好,两三碗下去就趴那睡了,踹都踹不醒。”

        “哈,你踹过?”我促狭问他。

        “俺咋敢呢,几个兵娃子,喝多了没大没小,俺要不是也没劲了,看到他们敢踹将军还不宰了狗日的?”熊德厚笑得有些奸诈,我也不去点破他。不过柯良寿是个良将已经毫无疑问了。从这里看,王宝儿推荐了王崎而非柯良寿,恐怕其看人还是比史君毅低了一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还要去看傅羿将军,等有空了一起喝酒,再往后打下金城,没空也得有空和我一起喝酒!”

        熊德厚腼腆一笑:“俺酒量差,回去可得好好练练,不能在明相前面丢脸不是?不过明相,”他一正色,“傅将军那里怕是有些惨,俺们都知道明相是个读书人,怕是见不得那个……”

        我心头一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说惨……这么一句话,又让我回到了高济,看到那个被倭奴屠过的小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强挤出一个微笑,我问道:“有多惨?”

        熊德厚想了想,说:“明相,傅羿将军也挂了伤,已经有兄弟去抬他们了,您就甭上去了……”

        “大黑子!”

        “有!”

        “你以为我是那种兵士前面卖命,自己后面捞功的人么?”我皱眉冷声喝道。

        “小的不敢!”熊德厚跪了下来。

        “修罗场上白骨哭,为人将者,若是不知战阵之惨,凭何让兵士卖命?”我说完,让兵士推我上去。

        熊德厚跪在后面没有说话,我却感觉到了他的目送。过了一会,熊德厚居然一颠一颠地跟上来了:“明相,俺护您上去吧,怕有流兵。”

        我点了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过了半山亭就是李彦宗与傅羿几番拉锯的战场,看得出两军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砍断的白杨,烧焦的枯木,挖过的坑洞,以及填在坑里的死去的两军兵士……山石上全是黑的,有些是烧黑的,有些是干了的血染黑的。

        山道难行,走了二里山路不到,天已大亮了。周围的景观清晰起来,但是阳光下却让人不住牙关发冷。听熊德厚说,离傅羿的大营还有些路程,但是路旁的树都是白光光的,没有树皮。再往上走了走,连草都不见了。不问可知,傅羿军是靠什么挺着的。

        兵士们都吃树皮草根了,五泉山居然还没有丢……

        “山上还有多少人?”我低声问熊德厚。

        熊德厚摇了摇头:“说不好,估摸着只有三五百人。”

        八千健勇,只有三五百了么?

        我心头发凉,正想着,上面下来一队兵,两人扛着单架,里面躺着人。我让过,乘机去看了一眼,是个兵士,不是傅羿。“傅将军呢?”我问抬单架的兵士。

        “回大人,傅将军说了,只要还有一个兄弟没下山,他就不能下山。”那兵士说话声音里满是崇敬,对“傅将军”三字充满敬佩。

        我点了点头,看到那个兵士躺在单架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抓住他的双手,低声道:“我明可名对不起你们……”还想继续说,却发现自己哽咽了,连连挥手让人送他下去救治。

        “明相,就在这里等等吧,别上去了。”熊德厚道。

        “去,上去,我得亲自去接傅将军。”我挥了挥如意,坚定道。

        兵士们依命往上走去,一直到了傅羿的营区我才知道为什么熊德厚说“太惨了”……我双手紧紧抓住如意,恨不得把如意捏碎。还好是千年古玉,经得起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握力。

        营区里停着一排尸体,从破露的装束看,那些人生前是叛军。他们的大腿裸露在外,或者说是腿骨裸露在外。肉去了哪里?我想我能猜到,显然不是喂狗了,因为营区里没有狗。等两个月啊,树皮草根吃完之后还能吃什么?战场这种死地,便是动物都不会留宿,只有吃人……

        我一阵目眩,侧过脸,总算忍住没有吐出来。“那些人还停着干吗?”我拉住一个兵士。“回明相,傅将军说把他们好生埋了,只是现在还腾不出人手,就先停那里了。”

        我挥了挥手,让他忙去。认准了大帐,我自己转动轮椅往里去了。熊德厚帮我掀开了帐幕,我刚好看到傅羿赤裸着上身在换药,伤口脓了一片,整个帐篷里都是臭气。

        傅羿看了我片刻,摇晃着起身跪下行礼:“陇右指挥使傅羿,见过明相大人。”声音很虚,我一阵心酸,转近轮椅扶他起来,沉声道:“傅将军受苦了,我来晚了。”

        “明相客气,末将与陇右八千子弟,誓死守住五泉山,不让李彦宗大军东犯,幸不辱命。只是末将要弹劾陇右布政使张道缘!”傅羿突然强声道,惹得一阵气虚急喘。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让他稳住,低声问他:“张大人怎么了?”

        傅羿显然是气急了,满脸通红,骂道:“那狗娘养的太不是东西了!小将和他镇守一方,乃是圣天子的恩赐。反贼东犯,他不思勤王报国,居然见死不救,不发援兵,还写了狗屁文章要老子从贼!”

        我一时奇怪,虽然还没见过张道缘,不过战报上说他死守天水,亲自站在城头抗敌啊。“傅将军,怕是误会吧。”我说。

        傅羿头一拧,从胸甲里取出一封帛书,道:“小将这里有那厮的亲笔信!本来就是死也要让人带出去的。”我接过信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张道缘的亲笔,不过显然是李彦宗的离间之计,随手撕了,笑道:“傅将军莫气,此乃李彦宗那厮的离间计。”

        “怎会?小将与张道缘共守陇右近十载,怎会认错那厮的笔迹?再者,老子这里被围了差不多两月,为何不见他的援兵?倒是明相的援军先到了。”傅羿气愤道,突然吸了一口冷气,胸前那个箭疮裂了,渗出些许红黄相间的脓水。

        “将军稳稳,莫急。”我连忙握紧他的手:“张大人死守天水,莫非将军没有得到消息?再者,一封伪造的书信,天下不知多少人能写出来呢,当不得真。”

        “那……天水也被围了?”

        “六万蛮兵围了天水,张大人亲自在城头抗敌,也是前些日子才解的围。”我道。

        “六万!还是蛮兵!”傅羿大叫起来,又是一口冷气:“老子给李彦宗那厮困住了,否则叫那些狗日的蛮蛮好看!”

        我大笑道:“傅将军养好了身子,本相做主,让傅将军打到大食去!”

        “谢明相!”傅羿不顾伤痛,行礼道,转而又有些犹豫,吞吐道:“明相,小将此番……孤守五泉山……粮草不足……所以……”

        “兵阵之事,许多只能让他过去。”我叹了口气,道:“若是什么事都细细查究,那是我们打仗?还是后面那群文官打仗?”

        “同是大越子弟,小将若是还有别的路走,也不至于此……明相啊,当日真是连地里的蚯蚓都给吃完了……”这个血性汉子,居然低泣起来。一路上的惨状,八千子弟只剩五百不足,这些都撞在我心里。当日路上的不急不燥,现在就像把匕首一样深深扎着我的心口。

        我拍了拍傅羿的肩膀,道:“傅将军快些养好伤,你我还要好好喝一壶呢。”

        傅羿轻轻点头。

        帐外兵士们开始埋葬死去的同袍,我和傅羿听着一声声掘地的号子声,久久没有说话。

        傅羿的确守了自己的诺言,最后一批离开这座大营。他说要把这座大营改成军墓,左侧埋自己的部曲,右侧埋李彦宗的兵士。我点头同意了,甚至同意立的碑上只刻:“万余大越子弟托体山阿”。同胞血肉,相伐太急……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傅羿和我都在墓前洒了酒,兵士们唱起了一曲我很熟悉的挽歌。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傅羿,好久不曾听过了。傅羿神情肃穆地等他们唱完,又回了两遍,低声对我道:“这是当年蒋帅西征殉国之后传出来的葬歌,听说是蒋帅的一个幕僚写的。在山南陇右一带传得很广,我们每次向死去的弟兄告别,都唱。”

        我点了点头,听着这首歌从这些九死之余的人嘴里缓缓淌出来,的确是悲从中来,远远超出了我当年所作的意境。

        “下山吧,”我对傅羿道,“早些休息好了,你这个大将还得披甲西征呢。”

        傅羿最后望了一眼两丈高的石碑,呼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日后跃马疆场,身后总有这些弟兄们看着的。我也是吧……

        下山的时候,傅羿从怀里掏出条丝巾,笑着递给我。我不解,接过细细一看,原来上面写了当初我命阴松子传的那段话。“那天大风,突然飘了几条丝巾来,兵士们还道是天神显灵呢。”我嘿嘿一笑,道:“我对那人说了,若是能让你听到这段话,我给他加官三品。”傅羿也笑了,不好意思道:“只是小将谎传了明相的口令,小将对兵士们说,等日后打退了李彦宗,明相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哈哈哈,”我大笑,“正和我意啊!等兵士们恢复些日子,能饮酒了,我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小将也就是为了鼓舞士气,明相莫怪!”傅羿急忙道。

        “不可,军中无戏言!”我止住傅羿:“别看这些人今日只是兵娃子,其中定有日后统领大军的将军,说不定成就远高于你我啊。能给这些大越好男儿斟酒,是可名之幸!”

        傅羿猛然单膝跪地,哽咽道:“末将,替那些弟兄们,谢过明相了!”

        我拉起傅羿,看着这张久经风霜的脸,只想到前人的一句词:“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本是凄绝婉约之辞,用在此处也有了豪壮肃杀之味。

        到了山下,有人报我柯良寿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还虚。我让人推我去了柯良寿的营帐,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靠着屏风发呆。见我进去了,柯良寿还是愣了愣,才挣扎着要行礼。

        我连忙让人止住,道:“柯将军受苦了。”

        “谢明相。标下为君为国,不敢言苦。”柯良寿客套回了句。

        我让人推我近些,看了看柯良寿的伤处,又在他脉上按了一会儿,道:“柯将军虽无大碍了,元气大伤,还是要保重身子啊。”

        “是!”柯良寿道。

        “柯将军,”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否认识大黑子啊?”

        “熊德厚?”柯良寿略显迟疑。

        “呵呵,将军好记性啊,莫非帐下每个兵尉的姓名将军都记得?”

        柯良寿也笑了,道:“小将出身微寒,说不来话,就和下面人厮混得熟些。”

        “好啊,”我叹道,“我大越多年不曾大动干戈,最怕的便是为将者不知体恤兵士。古之名将,不恤兵者有多少?难得有几个,也都为此丧命。万幸天怜我大越,倒让我见了几个爱兵如子的将军,呵呵。”

        “明相谬赞。”

        “柯将军,我日前碰到熊德厚,说起你勇猛威武,简直如天神下凡啊,呵呵。”

        “嘿嘿,那家伙诨名大黑子,就是能大嘴巴瞎掰,明相别信他那些个。”柯良寿腼腆道。

        “柯将军居功不傲啊。其实,此战我军人数虽不处劣势,但是敌军占了地利,将士们打得辛苦,我还是明白的,不必太过谦虚了。”

        “明相,小将有一言想求明相。”

        我从进来就看见柯良寿魂不守舍,想是有什么心事,现在给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敢立时答应了,只说道:“柯将军立了大功,不论什么,只要我给得了,定然不会吝啬。只是,若有违国法军纪……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明相,”柯良寿虽然不便,还是硬撑着单跪行礼,“前日在沙场之上,砍伤小将的,乃是小将的胞弟!日后若是能生擒此人,小将愿用功名前程换他一条性命!”

        我一愣,没有答话。柯良寿却已经潸然泪下,哽咽道:“二十年前,小将与胞弟柯良福同在武啸星将军帐下效力,后来于抗匈一战中失散,再无消息。不料前日再见,他已经认不出小将了。”

        “将军不会认错人么?”我觉得这事太过离奇。军阵之上,失散亲人的事实在太多,都道只有来生再会。现在能重逢,固然值得欣喜,但以此种情形重逢,上苍未免太过残酷。

        “不会,阿福手背上那块红斑,那是出生便有的,算命先生说这块红斑注定他此生多杀戮,小将怎会忘记?”

        “他现下是李彦宗手下卫尉?”

        “看他甲胄,该是卫尉品秩。”

        “好,日后若是能生擒,我定然不会杀他。若是柯将军能说服令弟弃暗投明,我以上将军礼待之。”我断然道。

        “谢明相不杀之恩!”柯良寿一拜到底:“我和他自小相依,兄弟之情有如海深。此番见他身在贼营,定然不会任他一错再错。”

        我扶起柯良寿,笑道:“先不必想那么远,还不知他去了哪里呢。不过看来令弟武艺高强,定能全身而退。你先养好伤,我还要给你和傅羿将军庆功,你们两个可都是大越良将啊!”

        “多谢明相。”柯良寿行礼谢道。

        “呵呵,柯将军何必如此多礼,好好养好了身子,我还等着和将军喝酒呢。”我又和柯良寿客套了两句,出帐让他好好歇息。

        唉,骨肉相残,又何止柯良寿一家?

        此番成功保下了五泉山,我军也损失惨重。李彦宗的军力显然不止两万,光是与柯良寿在白塔山血战,以及围山的人数粗略估算就该过三万众。我中军一万八千人伤亡近半,这等战绩显然不是两万人占了地利就能做到的。此番获胜,真是险胜,且仅仅是因为我军能熬下去……

        我草草拟好了战报,就等着伤亡人数报上来,发回京师。那个李彦宗也不知道撤到了哪里,若是再回马一枪,我军也就危急了。一念及此,我连忙让探马营传出军令,大军再休整一日,明日退守蓝山镇。同时驰令后面的罗田营,速速赶来接应。

        可惜不知道王宝儿现在在哪里,否则不管那么多先把五泉山区围了,李彦宗也就逃不出去了。不过今日一战,李彦宗还会走鹰嘴岭么?

        我满腹心事地倒在榻上,等着困意来临。也不知道什么才闭上了眼睛,昏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居然睡过了头。听外面一切如常,该是没有什么事发生。我当初在高济行军,就是长古川跟在我身后那些日子,总是害怕一觉醒来已经做了倭兵的俘虏,虽然明知他们只是些娃娃兵。

        叫亲兵送了一杯水,清了清口,总算好过多了。昨夜没有解衣,甚至被子都是半夜冻醒了才盖上的,早上起来头有些晕。可千万别着凉,这里离金城还有很长段路呢。

        等我到了前帐几案前,人数的伤亡已经算出来了,压在我的签桶下面。我抽出仔细看了看,光是中军本阵的那半日冲杀就有四千人的伤亡!虽比我估算的少了许多,却还是太多啊。四千人的血,足以染红五泉山每寸土地了。当然,还要算上傅羿部的八千人。军报最后报上来的,傅羿部幸存者不过三百二十七人,连五百都不到。

        我强按悲痛,在传回京师的战报上填了伤亡人数,然后落印。想了半天,还是装在绑有红绸的竹筒里,报了大捷,紧接着便让人先护着受伤将领后撤。如此两条军令同时颁发,或多或少有些讽刺。

        在回到蓝山镇的路上,久久不见的阴松子终于又出现了。我哭笑不得,因为他真的和普通的江湖术士没什么不同。一件藏青的道袍上斜斜地有个太极,手里还提着“铁口直断,不灵免钱”的幡子。

        “明相,”他有些激动,“卑职已经察明了李彦宗囤粮之地!”

        我放下书,强忍激动,问道:“在哪儿?”

        “在和镇。”

        “和镇?那是哪里?”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且只是个镇,也不该足够囤积大军粮草。

        “明相,和镇在平凉以南,只是个小镇,镇民不过千余人。地处荒滩,离水源又远,又无大道通达,是以在陇右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卑职多方打探,总算凭着些许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镇。李彦宗为了不让他人泄露军机,征了全镇人为民夫,盖了许多简易仓房存粮。”

        “那种地方,”我疑道,“大军粮草怎么运进运出?”

        “明相有所不知,约莫在六七十年前,和镇倒是临着一条河的,那是大河的支流,后来大河改道,那条河也就干了。那河曾经能通鹰嘴岭,现在若是大雨,鹰嘴岭水满,还能倒灌些呢。李彦宗就是靠古河道来运大军粮草的,既省了力,还掩了他人耳目。”

        我沉吟不语,阴松子像是讨功一般,接着道:“卑职说呢,翻遍了陇右,别说没找到囤粮的县城,就连见过李彦宗运粮的人都没有。嘿,总算是找出来了。”

        “日后一并给你记功,你现在升迁太快,不和军规。”我随口道,继而开始想李汤那支伏兵。若是李彦宗从鹰嘴岭运粮过来,李汤岂不危险?不过李彦宗也是精明人,要撤定然会故布疑阵往相反方向逃,绝不会笨到把我的大军领去和镇。

        从尸体来算,李彦宗损失并不在我之下,我要不要虚张声势上去赶他一程?就怕他早就算准了,摆了口袋等我钻。好在不论怎么看,李汤那里是没事的,要不让李汤跑趟和镇?又怕他们的干粮不够。

        “你尽快命人通知鹰嘴岭李汤部,若有余粮则攻打和镇,一击即退,往平凉退。同时传令罗田部,尽快围攻平凉,接应李汤。再令,中军整编,凡是伤兵退往蓝山,还能上阵的,统统随我再上五泉山。”

        “明相,这……”

        “此战我亲自冲锋,传令去吧。”

        我握住如意,心算此役胜败之数。若是胜了,李彦宗定然无路可逃,若是败了,我便重蹈傅羿之辄,而且我不像傅羿能等到援兵。问了阴松子,他也说不清王宝儿大军主力到底在哪里,倒不是王宝儿出了陇右,而是全陇右到处都有打着他旗号的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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