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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往事如血

        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劲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并不介意走的时间多一些,我现在已经能用胡语和人聊上好一会了,可是怡莉丝说我带着很重的口音。

        “我们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总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样了。”怡莉丝对官兵始终很抵触,说他们都是绣花枕头,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其实史君毅的人还算军纪严明。

        我笑了笑,用胡语说道:“合作愉。”

        史君毅早我们三天出发,又是轻骑,应该已经在酒泉了。

        酒泉城里有怡莉丝的库房,一万桶酒就存放其中。从酒泉到阳关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饮水和食物,不过怡莉丝在酒泉的伙计都已经替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趁着城门未关,急急赶去骠骑将军金绣程的大营。他将大营扎在酒泉城外三十里,不知有何深意。

        “这位就是布先生吗?”一个年近半百的将佐带着人马拦下了我的乘车。

        “学生正是。”我见来人气宇轩昂,不由心生好感。

        “金绣程,先生有礼了。”

        “将军有礼了,还请恕学生残疾在身不便行礼。”我躬身道。

        “金某深知先生车马劳顿,有一不情之请。”金绣程说得很客气。

        “还请将军指教。”

        “前去不远便是大营,金某想与先生于此夕阳之中一览山河暮色。”

        “学生三生有幸。”

        “先生请。”

        “将军请。”

        金绣程放了放缰绳,缓步走在我的车旁。

        酒泉城外的山头本就鲜有绿色,现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芜之色。夕阳如血,染红了碧落黄沙,我这个孤身飘零的浪子不由悲凄交加。若不是身边有一群热血男儿,恐怕还真承受不住这份凄惨。

        “先生可会饮酒?”金绣程在山巅勒马,亲自推我到了一张石台前。

        “酒量不大,些许尚可。”

        “上酒。”金绣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说南人不擅饮,他的酒量却比许多北方将士更好,行军打仗从不戒酒。

        “先生以为此间景色如何?”

        “悲壮。”我随口吐出两字。

        金绣程大笑:“万里荒漠,于国于民,实无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间连立一大关,中原一样可保百年平安,为何要无数将士血洒黄沙呢?”

        我一时语塞,想来的确如此,为政者求实利,人命总比毫无用处的沙子贵重。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金绣程叹道。

        “交浅言深。”我虽万分不愿,还是轻轻提醒金绣程。

        “大帅书信中,多番称赞先生,是故金某愿与先生结交,但愿先生不弃。”金绣程一笑,山风吹起他的美须,说不出的飘逸。

        “将军过誉了。小可厕身行伍日浅,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为何金某于酒泉城外三十里扎营?”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登山之后更是心中明澈,当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万,若有大军围城,一月可破,盖城内粮草不济。现在将军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军攻城,则攻其辎重,城围可解,敌贼可破。”

        “先生有见地。唉,可惜对手是李浑,早知今日,当年我与他把酒阳关,便不该告诉他这些。”金绣程叹道。

        “莫非将军与李将军有旧?”

        “当年我与李浑同是马前卒,你知道什么叫马前卒吗?两军对仗之时,有兵士手持长戈,一鼓冲击,其后便是战马奔涌而上,所以叫马前卒。一场战打下来,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惊讶。

        “李浑长我六岁,每次对仗,他都让我跟他身后。他身上刀伤十七,枪伤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绣程举杯尽饮,突然换了话题,“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

        “当地人叫这里龙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领兵至此,突闻两个噩耗,于此痛哭三日而归。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噩耗?”

        我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便是阳关之外,两军对垒,大帅设伏兵诱敌三十万,以十万之众一鼓而破,敌我死伤无算,残兵退守阳关,三月后献关。”

        “这该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当日此地血流成河,两军混战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积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战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发现全是血。”

        金绣程说得平静,我听得脸颊的肌肉直跳。

        “我先锋军十万人,重返大营的不足三万。敌军退归阳关的只有十二万。我当时是前军卫尉,李浑已然做到了中军校尉,我们受命打扫战场,当时漫地的死尸,就像幼年在家种地时的庄稼,倒得满满的一地……”

        我见金绣程越说越动情,连忙道:“我只道阳关易手乃是守将投诚,却不知还有如此血战。那另一个噩耗呢?”

        “另一个便是国老虚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岁,想来真是天妒英才。当时我远远看到有斥候飞马直至御驾前,未下马便哭奏国老死讯,太祖皇帝当即口喷鲜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阳关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阳关一步,曾对左右言道:‘朕痛失国老,虽天下不足与谋’。”

        我手里的酒杯颤动不止,市井传闻也说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驾崩是因为痛失国老郁郁而终。我一直坚信是鸟尽弓藏,师父也是此意。不过现在听金绣程这么一说,我开始有些动摇。

        “我朝立国不过三十有五年,内乱又生。金某故地重游,真是感怀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阳关依旧,人事全非。”金绣程斟满一杯,洒在地上,渗入土中。

        “唉,国老出山时不过二十有六,先生也才是弱冠之年吧。”金绣程看着我。

        “学生也已经虚度二十六个寒暑了。”

        金绣程一笑:“大帅道你和国老风姿浑然如一人,金某无缘见国老一面,却以与国老同朝为荣。此番阳关攻略,还看先生的了。”

        “不敢当。”金绣程转述的大帅的话,足以让我满怀欣喜了。

        “先生对阳关攻略有何设想?”金绣程问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阳关之险,非人力可破。李浑又是绝代名将,设计不成恐被反用。学生以为,只有用间。”

        “间,有死间之说,莫非……”

        “不,诚如将军所言,将军死沙场,怎能死于暗箭?虽有唐斩愿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齿用此种手段。”

        “哎呀!”金绣程拍案而起。

        我诧异地看着这个以沉稳有智著称的名将。

        “对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对战于沙场?两军相抵,天地日夜,无时无处不是沙场!唉,早知唐斩就在西域,即便万金也该找他行刺李浑啊!”金绣程道,“不瞒先生,本将已经遣派了三批江湖杀手,行刺李浑。若是唐斩能出手,胜率必定能高许多。”

        “可是将军,您与李浑……”

        “一日身披甲,半生为君忙。国家大事,岂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了。”

        “学生所言,乃是反间。李彦亭与李浑想是已经间隙颇深,只需略施小技,阳关便可回来。”我略微有些尴尬。

        “哦?李彦亭去年宠妾得子,立为世子,请旨加李浑戍卫将军,年年有赐,颇得宠幸啊。”金绣程道。

        “学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彦亭先扬言破关,后令李浑出兵,此行径无异借刀杀人啊。”我道。

        金绣程抚须沉吟,道:“虚实不可测,先生还当小心。”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间不成,学生另有打算,两个月可得阳关。”

        金绣程看着我,欲言又止,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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