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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公子·政治家·军事家

        ——论三位一体的张学良将军

        在五光十色的中国近代史中,在百余年当政者的公私生活和政治成败的记录上,最多彩多姿的领袖人物“少帅”张学良将军,应该是独占鳌头了。他那带有浓厚传奇性和高度戏剧化的一生,在民国史上老中青三代的领袖中,真没有第二人可与其相比。尤其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后一记撒手(左金右间)的西安事变,简直扭转了中国历史,也改写了世界历史。只此项,已足千古,其他各项就不必多提了。

        去年我曾看过一部叫做《少帅传奇》的电影。那显然是由于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这部电影里的传奇故事比起少帅传记里的真实故事来,恐怕还要逊色呢。少帅实际生活的传奇性,似乎要比传奇电影里的传奇更富于传奇性!

        张学良本来就出生于一个富于传奇性和戏剧化的家庭里。他父亲“老帅”张作霖便已很够传奇了,他由一个东三省的“胡子”,那个比小说书上的“梁山英雄”更富戏剧性的真实的草莽英雄,在满清时代由落草剪径,到抗俄抗日、招安立功、升官发财,而出长方面。他所长的“方面”,竟比西欧英法德奥诸列强的联合版图还要大得很多!

        既有方面之权,作霖乃起而逐鹿中原,终成短期的中华之主,当上了北京政府的“大元帅”——当时中国正统的国家元首。学良便是这样一位不平凡的“胡子”的儿子。他也是在草莽中诞生的,嗣后跟随乃父,水涨船高,竟然做了军阀时代的中国“末代皇帝”的太子。

        张大元帅由于秉性忠烈,不可能做汉奸,因此不为日本帝国主义者所容,终于兵败之后,为日人所暗算而以身殉国。这一段简略的老帅传记,本身便已足够戏剧化了;那时曾有意侍候老帅,终于变成少帅顾问的顾维钧博士,就曾经告诉我一个真实而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作霖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五日(应为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八日)就职中华民国军政府陆海军大元帅时,曾举行一次历代帝王和历届民国总统都循例举行的祭天大典。当张氏正在天坛之中捧爵而祭,并喃喃祝福之时,孰知一不小心竟把这金爵摔落地上,爵扁酒流,使大元帅惊惶失措,与祭者也都认为是不祥之兆。

        其后不久,那批在北京以专才身份待业待诏的博士帮,包括顾氏自己,可能还有王宠惠、颜惠庆、施肇基等一群,日长无事,结伴行街。他们曾戏以张大元帅的生辰,冒为一无名老人的八字,请当时知名北京的一位相士代为算命。这相士把八字一排说,这个命贵则贵矣,只是现在他已是黎明前的“电灯胆”,马上就要熄灭了。“电灯胆”便是北京土话中的电灯泡。在那电力不足的北京,黎明前的电灯胆是特别明亮的。可是不久张氏这个明亮的电灯胆,便在皇姑屯熄灭了。

        这一故事是顾氏在海牙做国际法庭法官,返纽约向我口述其《顾维钧回忆录》,和我一道午餐聊天时亲口告诉我的。这位国际法庭大法官,那时没有向我捏造这一故事的必要。我之所以提出这些小故事,也只是帮助说明张作霖、学良父子的一生,是多么富于传奇性罢了。

        张学良自己在其所撰写的所谓中,也曾说明他昔日从政的缺失,是在识蒋之前一辈子未做过“任何人部下,未有过任何长官”,他只跟他的“先大元帅”做了多少年的少帅,而这少帅却是从一个花花公子开始的。

        张学良可能是中华民国史上最“花”的花花公子了。但是治民国史者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位统兵治政的干才。把个花花公子和政治家、军事家,分开来做,则民国史上实在车载斗量,没啥稀奇;可是把这三种不同的行业,拼在一起,搞得三位一体,如鱼得水,则学良之外,也就真的别无分店了。少帅张学良之所以成为历史性的传奇人物,其难就难在这个三位一体了。

        论倜傥风流、挥金如土,上开飞机、下驾汽车,左拥右抱、女伴如云,而莺莺燕燕之间,中西兼备——连法西斯霸主墨索里尼之千金,亦在少帅腻友之列,则少帅实非小说书上任何风流小生所能望其项背了。

        汉卿、汉卿,我国近百年来的凤子龙孙、高干子弟,生活糜烂不堪的,也是成队成群了,但是哪个能和你相比?老实说,汉卿吃喝玩乐的记录,真正有钱有势有貌有才的邓通潘安也不难做到,而难的却是大厦既倾、树倒猢狲散之后,仍有红颜知己,舍命相从,坐通牢底,生死不渝。——这一点纵是里情魔情圣的贾二公子,也无此福份,而汉卿你却生受之,岂不难能可贵?我们写历史的、看小说的阅人多矣,书本上有几个真假情郎比得上你?

        一荻、一荻,你这个“赵四”之名,也将永垂千古。在人类可贵的性灵生活史上,长留典范,为后世痴男情女,馨香景慕。睹一荻之痴情,羡汉卿之艳福,读史者便知,若汉卿只是个酒色之徒而非性情中人,他哪能有这个美丽的下场。——花花公子不难做,但是古今中外的花花公子,有几个不落个丑恶的、难堪的结局。漫说是像张学良这种大头头了,读者闭目试思,在你所亲见亲闻的酒色之徒中,有几个不凄然而逝?红颜知己,学生战友云乎哉?

        赵一荻,我们历史家也替您喝采!

        至于张学良将军是个军事天才,我们读史者亦不能反证其非。学良才二十出头,便指挥数万大军,南征西讨。年方二十六便官拜北京政府的“良威上将军”,与吴佩孚等老帅同列。——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未足而立之年,即负方面,独握大权”。

        当然学良的大官大位是与他“有个好爸爸”分不开的。但是他那个好爸爸也幸好有这么个好儿子。学良是他的“先大元帅”麾下不可或缺的助手、智囊和副指挥。他们的父子档,正如京戏舞台上所创造的“杨家将”。没有这个儿子,则张老令公的光彩也就要逊色多了。没有这个儿子,老令公于“碰碑”之后,馀众也就统率无人了。

        少帅的崛起,确是由于传统的宗法关系而扶摇直上的;但是专靠这点血缘关系,便“负方面,独握大权”,雄踞一方,足为西欧各国之共主,也是做不到的。关于这一点,公正的历史家,自有清楚的交待,读者可细玩之。

        张学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情场、战场之外,也有其政治家的节操与风范,和青年爱国者的热血。他在二十来岁的青年期所具有的现代化的政治观念,已非老帅所能及。“年未而立,即负方面,独握大权”之时,竟能在日俄两大帝国主义环伺之中、守旧派元老将领压力之下,义无反顾,归顺南京,蟠然“易帜”。

        须知,学良于一九二八年底的易帜,与中国内战史上的“势穷来归”或“变节起义”是截然不同的,在三千年的国史上也鲜有先例。东北当局当年处于日俄夹攻之中,据说南京策士曾有“以外交制奉张”的建议。其实反过来说,“奉张”又何尝不可“挟寇自重”呢?在中国边界史中,安禄山、石敬塘、张邦昌、吴三桂和后来的盛世才,不都是好例子?学良何尝不可依违其间,待机而动呢?但是学良不此之图,偏要易帜归顺,促成国家统一,最后招致日俄二寇,南北夹攻,终使他独力难以为继。再者,张少帅亦未尝不可师当年李鸿章以夷制夷之故技,联俄以抗日,亦联日以抗俄,于二寇均势中,自图生存。而学良亦舍此老例不顾,却(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自量力,拟收回北满权利”,挥师“抗俄”,作了个希特勒式冒险之前例,对南北二寇,两面开弓。结果力有不敌,终于弃甲曳兵而走。或问学良当年何以见不及此?答曰无他,一股青年热血沸腾而已。那时少帅还不过二十九岁,满腔热血,他如何能向那老谋深算火气全无的老官僚李鸿章看齐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读历史的,月旦人物,就要看当事人的动机,而作其“诛心之论”了。学良当年既拒日又抗俄的干法,实在是一位少年气盛、忠肝义胆的民族英雄之所为,与当时那些私心自用,假抗敌之名行投机之实的军阀、官僚、文人,实无法相比。古人说,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盖人之异于禽兽者。便是不同的禽兽,各有其独特的物性,如虎狼之残暴、乌鸦之反哺、鸳鸯之爱情等等。这种不同的灵性,人类却兼而有之。只是人类各个体,偏向发展各有其不同程度罢了。世人之中君子小人之辨、爱情色欲之别、贪婪廉洁之分……也就在此。吴三桂说,父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事实上一个人在天赋性灵上,不能做情种,又安能做烈士。——于此我们也可看出,张学良青少年时期的那股血性。明乎此,则我们对“赵四”为爱情而生殉的感人故事,便也觉得没什么费解了。

        显然的,张学良青年期的血性,和他不愿做帝国主义傀儡的骨头,也是引起“九一八”事变的基因之一。今日史家已完全证实,“九一八”事变是当年日本朝野蓄谋已久的行动。老实说,那也是“北伐”以后,蒋李冯阎三年内战的必然后果。事变既发,张学良之“抵抗”与“不抵抗”,是不会改变事变之结果的;而况他的“不抵抗”原是奉命行事。背了这“不抵抗”三字的黑锅,在当时真是“国人皆曰可杀”。而张氏为此三字之冤不辩一词;并从而戒烟去毒,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知耻近乎勇,却是很难能可贵的。

        最后,我们就要谈到那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了。西安事变,这件历史事实,今后恐怕要被史家争辩一千年而终无定论。但是,事变中的若干史实也是无人能够否认的。

        第一,事变之发动是基于张学良对国难家仇的义愤。他反对内战,主张枪口向外,是绝少、甚至完全没有考虑到私人利害的。在学良看来,北伐之后,他为谋求国家统一,不惜自弃历史,毅然“易帜”,归顺中枢。如今外患急于燃眉,蒋公必欲置中共全军于死地,不灭不休,毋乃太过。学良口劝不动乃贸然实行兵谏,希蒋公不为已甚,张氏这种心理基础,盖亦为史家所不容否认者。

        第二,西安事变之发生,建议为杨,主动为张。迨至骑虎难下之时,学良“问计无人”,致使精明而识大体的周恩来变成“谋主”。不过话说回头,西安事变之受惠者,也不全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国民党乃至蒋公本人也未始无实惠。盖西安无变,则蒋氏之剿共战争,以蒋之个性,势必坚持到底。然证诸世界各国近代史之各种实例,这一剿共战争,将伊于胡“底”,实无人可以臆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古人说,扬汤止沸,莫如去薪。共产党有群众有理论,不谋釜底抽薪,专求扬汤止沸,是消灭不了的。而专靠枪杆来剿共,就是扬汤止沸。何况外患紧迫,大敌当前,有谁能保证,一把野火就把共产党烧得死灰不燃?所以西安事变,未始不是国共之争的光荣收场。

        再者,西安事变之圆满解决,对当时南京政府也提供了“全国统一,一致对外”的抗日战争的必要条件,因而提早了全面抗战。根据当时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政策,没有西安事变,则国府对日还得继续“忍辱”,而忍辱又伊于胡“底”呢?以当年日本侵华的气焰来推测,南京之抉择在“抗战”、在“忍辱”,其结果并无轩轾。所不同的只是:抗战者“玉碎也”,忍辱者“瓦碎也”。欲求“瓦全”不可得也。如果没有个西安事变,而国民党一再忍辱而弄出瓦碎的结果,则蒋公与国民党在中国历史上,将奚止“身败名裂”而已哉!所以西安事变对蒋公对国民党,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总之,抗战八年,实是我国家民族历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兄弟阅于墙而外御其侮,这句古训,在抗战初期,真表现得刻骨铭心,为后世子孙,永留典范。笔者和一些老辈读者们都是有亲身体验的过来人。我们那时亲眼见到蒋公和国民党的声望,全民仰止,真如日中天。这点史实,任何公正的历史家,都不会否认。如果没有西安事变,没有全国的大一统,没有惨烈的武装抗战,则人事全非。一个独裁专政的领袖,和一个忍辱含羞的政党,在历史舞台上以何种脸谱出现,我们写历史的人就很难妄测了。

        蒋公和国民党,当时有此声望,有此契机,好好搞下去,正是天降大任,民赐良缘,来复兴民族,重建国家。谁又想到八年苦战之后竟落个派系倾轧、五子登科、关门自杀的局面,这又是谁之过欤!?若说没有西安事变,国民党便可把共产党完全消灭,以后纵使贪污腐化,你倾我轧,仍然可以安享其锦绣河山,荣华富贵,把人民当阿斗,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吧!西安事变提早全民抗战是真,使反对派的中共因此壮大也不假,但是说它毁灭了国民党在大陆的政权,那就过甚其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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