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本名李靖,儿童文学作家。作品散见《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巨人》、《中国儿童文学》等刊。多篇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儿童文学各种选本,如《中国儿童文学精选》、《中国最佳儿童文学》、《中国年度儿童文学》等。曾获上海《少年文艺》年度好作品奖、第十二届冰心儿童文学奖、第十六届冰心儿童文学奖、国家广电总局专项基金优秀少儿节目奖等多种奖项。
在离小镇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冷杉林。冷杉林里住着一位有着长长白胡子的制琴师。他是个古怪的老头,成天待在堆满了木头的破房子里,吭嗤吭嗤地做提琴。冷杉林的山下,住着提琴商白兔先生。
琴师已经很老了。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累极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罅隙照在他身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清晨的太阳,再也不能做提琴了。而当他死后,这破屋里的一切也将朽败,消逝。很快,他生活过的冷杉里将再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痕迹了……他突然伤感起来。白胡子琴师停下了手头的活,静静地坐在破屋前的木堆上,陷入沉思。他记起小时候,曾听师傅说过一个很古老的传说:这世上有一种琴,是有生命的,它能像人一样感受着欢欣与痛苦。制琴师和琴手的灵魂,各有一半藏在琴里。制琴师只有耗尽心血才能做出那把与自己的心跳共鸣的琴,如果,这把琴能够找到一位琴手,同样地,能像热爱生命般热爱着这把琴,那么,当提琴歌唱时,制琴师与琴手的生命,将同时获得永恒。他决定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做代价,做出一把最好的提琴。
琴师请林中穿梭而过的风儿,捎个口信给山下的提琴商白兔先生。
“请白兔先生过来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他将口信染成紫色的泡泡,系在蒲公英的小伞上。风儿带着白色的蒲公英,漫山遍野地疯玩,快天黑时,才急急忙忙找到了白兔先生的家。
“呼……呼……”风儿气喘吁吁地敲门。白兔先生一开门,雪白雪白的蒲公英便飘进屋来,粘在他的脸上、身上,尾巴上,挂在蒲公英上的紫色的口信泡泡“啪哒哒哒”地绽开。
“请白兔先生过来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请白兔先生过来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请白兔先生过来一趟吧,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琴师的话热热闹闹地在屋里回荡,像春天里破土而出的嫩芽,漫天铺地。
“这么急,这么急做什么?”白兔先生嘟囔着,赶紧穿上外套,套上他新买的皮靴子,戴上黑色的礼帽,上山拜访琴师去了。
“你好啊,琴师。”白兔先生脱下礼帽,用长耳朵拱开了琴师的木房门,“做什么生意啊?”
白胡子琴师看了看白兔先生,说,“白兔先生,我要做一把小提琴,做完这琴,我将死去,请你,请你务必帮这把琴找到它的主人。作为报答,我把这屋里所有的琴都给你。”
“好的啊。”提琴商白兔先生觉得这是笔不错的交易。
白兔先生一走,白胡子琴师便开始干活了。他吭嗤吭嗤地爬到阁楼上,那里,有他最心爱的宝贝他藏了三十年的提琴料,那是他在鸟儿们鸣叫得最美的树林里,花了十年工夫,挑选了一千零一棵冷杉,一千零一棵枫木和一千零一棵乌木后,选中的三块板料。他用冷杉板做琴面,用枫木板做背板,然后,又用乌木做弦轴。做好了琴身,他细细地给琴板刨光打磨,雕花、上漆。他如着了魔似的,不分昼夜地工作着。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冬天到了,白兔先生早早上床休息了,他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明天来吧,我休息了。”白兔先生戴上睡帽,缩进被子里。
“是我啊,明天,明天就来不及了。”
他听见一阵呵哧呵哧的喘息声,象破了的风箱发出的响声。
白兔先生生气地打开门。
是白胡子琴师。半年不见,他瘦成了一块冷杉板。一把小提琴藏在他的怀里。
“我做了把上好的提琴,”白胡子琴师被冻得铁青的脸突然有了生气,“你听听,你听听……”他拉起了琴。
白胡子琴师闭着眼,就在门外拉起了琴。清冷的月下,清灵的提琴音美得连月光都要醉了。白兔先生咧开嘴听呆了:“这是一把世上最好的小提琴。”
“我要死了,这琴,请送给用生命热爱着它的琴手。”
“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琴师闭了闭眼,喘了口气,抬头看着天,天上,几颗星调皮地眨着眼。
“但是,他一定会认出这把琴的。他,像极了这把琴……”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多谢您了。”白胡子琴师拉完了琴,又喘成了一架破风箱,蹒跚地走了。他没来得及看到第二天的晨曦。
白兔先生的琴行里,突然摆出了一把没有标价的小提琴。据说,这是一把世上最好的小提琴。
“这琴怎么卖?”
“这琴不卖,白胡子琴师说了,这琴要送给长得像它的人。”
“谁,谁是那个长得像它的人?”
谁都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甚至,连白兔先生。
“先生,能让我拉一下琴么?”来了一个瘦小的孩子,光着脚板。
“可以。”白兔先生心情不错。
那孩子拉起琴来。琴声从他的心底流淌出来,婉转若晨鸟的第一声呢喃。白兔先生听呆了。
“先生,我,我想要这琴。”
“这……”
“我喜欢它。我想要一把真正的提琴,”孩子睁着棕色的大眼睛,“我做了一把木头琴,它唱不出好听的歌。现在,我想要有一把真正的小提琴。”
白兔先生痴痴地笑了,瞅了瞅他的光脚板。
“光喜欢也不行啊,嗯,让我看看,你长得像它么?”
那孩子害羞地低下头,然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白兔先生。
白兔先生突然发现,这孩子居然有着和小提琴一样颜色的眼睛。一丝疑惑划过他的心头。
“你?真的想要它?”白兔先生从头到脚,再次审视了一遍那孩子。他不相信琴的主人会是这个不起眼的穷孩子。他决定考验一下这孩子。
“嗯。”
“那你,那你一定也不介意......”白兔先生滴溜溜地转了转红眼睛,“去松树林那边,从每棵向阳的松树干上,收集一滴松油,装满一瓶回来。我们为提琴做一块最好的松香。”孩子接过白兔先生递给他的瓶子,高高兴兴地走了。许久许久没有露面。
又来了一个人,她是当地最显赫的贵妇。她准备为自己的儿子买把好琴。
“听说,你这儿有一把绝妙的小提琴?说吧,要多少钱?”
白兔先生:“这……这琴不卖。它在等它的主人。白胡子琴师说过,一个长得像它的人……”贵妇不耐烦了,取出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你看看这琴,你看看它这堂皇的气派,除了我儿子,谁还配得上这把提琴的高贵?”
白兔先生如释重负,他终于找到了贵妇的儿子和它的相似之处了。
虽然白胡子琴师说过要送琴,可是,白兔先生还是收下了贵妇付的金币。
光脚板的孩子果真回来了,带着一瓶松油。白兔先生面有难色,磨磨蹭蹭地从里屋拿出一把小提琴。
“不,不是这把琴,”孩子愤怒了,深棕色的眼里含着泪,“我要我的小提琴!”
白兔先生瞥了他一眼,“它不是你的,你不配!走,走吧。”他挥挥手,似赶走一只讨厌的蝇虫。
孩子清澈的双眸倏地暗淡下来。孩子光着脚,揉了揉被枝丫划伤的胳膊,咬着牙咽下泪水。他没有告诉白兔先生,为了收集那最后一棵松树上的松油,他一脚踏空,险些摔下山崖。
小少爷不好好练琴,提琴在小少爷的手中,发出了如锯木般粗糙刺耳的琴音。他的琴声渐渐让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少爷对小提琴渐渐失去了兴趣。被冷落的小提琴歪躺在地上,棕色的琴身失去了往日的光鲜。
偶尔,少爷和小伙伴们戏耍时,会突然发现这把沾满了灰的小提琴。他们嬉笑着把它抡起来当武器,扮演古代威武的武士,“砰……砰……”弦音沉闷的撞击声,似他们嬉戏的鼓点,他们听不见,那是提琴悲哀的叹息。
少爷渐渐长大了,提琴被束之高阁,灰尘蒙住了它的眼,蒙住了它的口,塞满了它的胸膛。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它快速地苍老,沉沉地睡去。
突然有一天,一双手抚去了它身上的尘埃。它打了个冷颤,它突然想起了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个白胡子老头,轻轻地抚摸它,而它,就在清冷的月下,为他歌唱。它记得那双手的温度,而那,已经是如梦一般地遥远了。它突然地想唱歌了,它正准备晃晃脑袋,吐出胸膛里的灰,那双手突然抓起它,把它塞进琴盒。“啪哒”将它重新锁入黑暗寂静之中。它听见外头一个冰冷的女声说:“这琴这么破旧,放这儿丢人现眼的,随便送给下人吧。”
从此,它不停地更换主人。每一个主人,都在它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位主人将它从高架上摔伤了,弦啪哒断了三根。小提琴时常陷入沉思之中。它从不愤怒,它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主人,悲悯地看着他们。
那个眼睛颜色和小提琴一样的光着脚板的孩子,在哪里呢?
那天,他光着脚,伤心地哭着回家。回到家里,他捧起自己的木头琴,含着泪将琴摔烂。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出人头地,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他要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
他打零工,挣钱。三年后,他挣足了买一把小提琴的钱。十年后,他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小提琴手。二十年后,他成了这个国家最出色的小提琴家。
他拥有许多把小提琴,那是他从各地收集来的。每到一处演出,他都会关注当地最有名的提琴。与他的名望同时日益高涨的,是他收藏的癖好。崇拜者、商人们把各种各样的小提琴送到他的面前。他收集了众多的名琴。可买下琴后,他立刻对琴失去了兴趣,让仆人好好伺候它们,却几乎不再多看它们一眼。
有一天,小提琴家经过一个拍卖场。
“一块钱,一块钱起价……”拍卖的是一把破旧的小提琴。拍卖师有气无力地喊着价,“这琴,这琴……看那,一块钱,就能把这宝贝拿走……”拍卖师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场下,无人响应。
小提琴家瞥了一眼小提琴。那是一把普通的、旧得脱了漆的小提琴,可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却再难移开。它,似曾相识。
他大踏步走上前台。
小提琴伤痕累累,暴露在天光之下。身边,人声嘈杂。它打了个寒战。
“一块钱,一块钱起价。”它听见拍卖师喊着。它疲惫地任由那人把它从琴盒里拎起,如拎起一只待宰的鹅。
“砰”它又被重重地放下,它听见拍卖师小声地狠狠咒骂了一声:“没人要的破烂东西。”“嗡”它身上的弦颤抖地呻吟了一声。
“没听过它的声音,怎么能说它是破烂呢?再糟糕的琴,也不能这么对待啊。”小提琴家拿起拍卖台上的提琴。
提琴家把小提琴身上的弦拧紧,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小提琴打了个激灵,它听到了提琴家的心跳,许多许多年以前,它曾经听过相似的心跳......它突然记起了白胡子琴师和那月光下的歌唱,它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但是,它只是微弱地发出了一声轻吟。它已不再年轻,岁月与苦难已经将它的情感磨砺得更加深沉。
小提琴家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它的身体,手的温度脉脉流入它的心窝。它冷静地看着那只大手将它轻放在脖颈上。
小提琴开始歌唱了,闭上眼,低沉地歌唱,隐忍却饱含深情。尘世的喧嚣在它面前羞怯地退下,宁静的喜悦如晨光中初绽的花儿。
小提琴家停下了拉奏,吃惊地看着它。
场下突然骚动起来,掌声如潮。它睁开眼,再次仔细打量着小提琴家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和它一样的颜色。但是,那眼眸深处却蒙着一层它看不懂的雾。
“一千,一千元起价”
“两千,两千”
“三千,三千”拍卖场里的人群骚动起来。
小提琴家犹豫了一下。他认出它来了,他熟悉它的琴声犹如熟悉自己的呼吸。那是他萦绕梦中几十年的天籁之音。琴音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就认出它来了,他的心跳与记忆中的心跳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记得它,但是,他的眼睛,早就发现它的不完美了。它是如此的破旧,而自己,是这个国家最有名望的小提琴手。他怎么能带着如此破旧的一把琴走上演奏台?
“三千五”他迟疑着喊。
“四千”一个尖嗓子的贵妇喊道。
“一万”他簇了簇眉。
“两万”贵妇烦躁地摇动手中的折扇。
他耸了耸肩。他想起了自己所拥有的无数的名琴。他已经不再稀罕它了。它身上遍布的瑕疵如针芒一般刺痛他的眼。虽然,它曾是他幼年时最美的梦。他决定放弃。
拍卖师满意地环视四周:“好的,两万,一次;两万,两次……两万,”他笑着抡起棒槌,“砰”,槌声响起,“它属于您了,夫人。”
全场再次骚动起来。小提琴看见那个胖胖的贵夫人慢腾腾地、得意地走近自己,它看见提琴家耸了耸肩,笑了笑,和它一样颜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犹豫。
小提琴在提琴家的目光下冷静地笑了笑,轻叹一声。它看见天边的尽头,白胡子琴师笑着向它伸出了双手。就在那个贵妇伸手的那一刹那,它突然从拍卖师的手中脱落,毫不犹豫地落下拍卖台。没有散架,连它的死亡也是那么得优美。
“传说中,制琴师和琴手的灵魂,各有一半藏在琴里......”
提琴在落地的一刹那所发出的叹息,若一道霹雳,从小提琴家的心头划过。他突然听懂了琴语,惊呼着冲上前去,一把捧起小提琴,紧紧贴在心口。他如失了魂般踉踉跄跄地跑回家,将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来。
那位出色的小提琴家突然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据说,他在修琴;据说,他用尽了后半生的时间,在修复一把似乎再也无法修复的小提琴。
所有的人都说他疯了。
许多许多年以后,有人夜里在冷杉林子迷了路,看见有神秘乐手在月下的冷杉林出没。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的提琴声,在月下发出如融化了的月华般清澈深情的琴音。
“那是白胡子琴师的琴。”老得动不了的白兔商人躺在临终的床上说。
人们想去看个究竟,一走近那提琴手,他就消逝在月光中,只有隐约的琴声,在月下的林子里久久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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