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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夹坝

        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不开门。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宽约三四寸,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该说说瞻对的夹坝了。

        大家应该没有忘记,这场战事,就是因为瞻对这个地方的夹坝而起。

        2012年秋,我也终于到了故纸堆中频频进出的瞻对之境。今天,这里又换了名字,叫作新龙县。在雅砻江边的狭小县城和当地领导用过晚饭,回到旅馆,向县里讨要的《新龙县志》已送到房间。我连夜翻阅,开篇便是更准确的新龙,也就是旧日瞻对一地的概述:

        十余年后,下瞻对属民南下到里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换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继任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滚交出夹坝,退出抢掠财物,被拒,于是乾隆下令发兵征剿。故事已经讲过大半,只是如果是如此一鼓而定,从此瞻对“蕞尔一隅”,从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来写这本小书了。

        比如手中有《西藏纪游》一种。作者周蔼联,上海金山县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军远征西藏,驱除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时任四川总督的孙士毅驻打箭炉、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运粮饷,负责后勤保障。周蔼联为孙士毅的幕僚,战事进行的两年间,多次往返川藏驿道,军务之外,所见所闻,写成《西藏纪游》一书。其中就说到,“三岩巴部落与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为业,水草为生……时有夹坝出掠”。又说,“附近里塘之三瞻对,习尚相同”。并在书中自己加注,说,“夹坝,劫盗也”。

        后来,读藏地史料渐多,知道夹坝在康巴语中原是强盗。我出生的山村在一处深沟之口,往深沟里去十来里,有一片黑森林,传闻过去便是夹坝出没,劫掠过往行商之处。我成长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车,驿道早已荒芜,行商绝迹。上中学时,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军营,学校作息,都听隔壁的军号。这样的时代,夹坝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种刀名了。后来,穿着风气也日渐变化,家乡的男人们大都换下宽袍大袖的藏装,改成短打,那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刀也从生活中渐渐隐去了。写这书时,中间回乡探亲,问了好几家亲戚,都说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就没有这样的刀了。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强的学者,以边防视察员的身份,一年为期,先后考察了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属九个县。考究历史沿革与社会面貌,观察政治经济状况,测绘地图,每县成考察报告一篇。九县之中,也包括这本书探究的对象瞻对。只是民国年间,该地已经易了名字,叫作瞻化县了。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宽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换洗一番,再读新修县志。

        任先生《西康视察报告》第七号即为《瞻化县视察报告》,见载于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赠我的任先生所著《西康札记》一书。

        只是读川藏史料,夹坝这个词,还会在字里行间频频闪现。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炉,当地文化局办有一份文史杂志《康巴文苑》,里面总有当地文化人考究当地史实风俗的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进不得,便在旅馆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见到德格·札茨所写《康人游侠歌》,长我见识,知道夹坝一词在康巴语中本不具贬义,翻为汉语,可以叫作“游侠”,并有一种流传民间叫作《昌鲁》的民歌。这种民歌,专门歌颂夹坝,或者是夹坝自己的歌唱。

        没供品他们不开门,他们不开门。

        夹坝们还有一个规矩,从来不在本乡本土行抢掠之事。

        说过夹坝,再说瞻对。

        是的,这就是夹坝,这就是劫盗,这就是游侠。

        我来新龙这天,早晨从成都飞到康定,到康定机场发现行李没到。机场方面保证说,随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证三天内送到。当地作家格绒追美来机场接我,两人一路寻访,走走停停,两天到新龙。晚上,便有长途大巴司机从车站打来电话,说行李到了。可见现在交通较之庆复们征瞻对时的艰难,已是天上地下。

        先抄录一首:

        这次是读从前,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于1701年即康熙四十年“投顺”清廷,授安抚司印,隶属四川雅州,辖民600户。雍正六年,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因“纵容夹坝”被黎雅营游击高奋志诱杀,激起瞻民反抗,歼清军二百余人,高奋志败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将马良柱率汉、土兵万余人进剿,因阻于雅砻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面的下瞻对腹心,无功而返。

        我们且跟从任先生看看瞻对一地,是何模样。

        有时,夹坝的确还是由当地土司组织实施或纵容指使。

        劫盗,是世界对他们行为的看法;游侠,是他们对于自己生存方式的定义。

        凡出夹坝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产力极度低下,百姓却要承受实物税与无偿劳役。于是,在那些地方,外出劫掠就成为一种相沿已久的生产方式,或者说是对生产不足的一种补充。有清一代,川属藏区一直被夹坝四出的情形所困扰,但无论朝廷还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从未想过要在当地实行提高生产力,减轻百姓负担的根本举措——这是可以根除夹坝现象的唯一措施。

        瞻对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长,自然适合这样的“夹坝”来往。

        从游侠歌所唱我们知道,这些夹坝不过是在面对可以使其生命轨迹得以上升,被赋予意义的命运之门,都不能进入的时代的弃儿罢了。进佛门,把门人是活佛喇嘛,“没供品他们不开门”。进法门,把门人是官家,“没有哈达”,不表示恭顺,“他们不让进”。进幸福之门,“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鸟径80里,东西85里。人行径无里制,大约四倍于鸟径。”这需要做点小小的解释。“鸟径”,我的理解就是直径,鸟从天上飞越的直线距离。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大地方。“人径无里制”,人走的路没有汉地用里计数的习惯。大山之中,山路弯曲萦回,所以,在地面行走的人马,至少要比径直飞越的鸟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报告:“瞻化人口,据粮册为二万余,男女略等,其实约不满三万口。就中有四分之一为僧尼,四分之二为丁,其余一分为牧民。”也就是说,瞻对一地,民之大部为农耕之民。民国时,“瞻化4区48村4578户。年征正粮977石2斗5升7合,荞粮421石5斗8合,牲税藏银6492元3咀,又羊税当十铜元3173枚”。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区的史料中,有很多关于夹坝的记载。都是说夹坝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书、财物,甚至劫了朝廷赏赐给达赖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抢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夹坝。如若不能交出,就视为当地土司在包庇纵容。大多数情况下,一番文书往来后,这类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间以此为由出动大军征剿的事其实很少发生,但从前引的游侠歌看,好多时候,这些夹坝也并不把土司们放在眼里。

        时人有记载:“瞻化地薄,生业凋敝,其人多为盗劫”,“世俗犹称瞻化人为瞻对娃。瞻对娃彪悍横豪,驰名全康,邻县人闻瞻对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

        “新龙县,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东经99度37分,北纬30度23分。与炉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县为邻。面积8674.7平方公里。全县辖4区1镇23乡,民族5个,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县治如龙镇,距康定475公里。”

        第一种是进佛堂供佛爷,供佛门,

        没有哈达他们不让进,他们不让进。

        有些时候,土司自己面对夹坝的滋扰也无可如何。夹坝一出,朝廷就把板子打在土司屁股上,处理方式也过于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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