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的学术副业
叔伦来此的第三件要务,便是发展“基层组织”——把农民组织起来,组成“农会”、“贫农团”、“妇女会”、“儿童团”、“小鬼队”等等。组织就是力量,农民组织起来了,那蛰居城市,苦守“点”、“线”的敌军,就被真正地孤立起来而陷入泥沼。
在工作之初,叔伦只是全心全意,为着抗日救亡而工作的,丝毫未想到“抗日救亡”还有党派之争,虽然他自己却是一位已有十二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国民党特务对他也曾几度企图捕杀而漏网。他认为这些都是“历史的错误”。现在全民族在敌人的铁骑之下呻吟,叔伦对国共两党已一视同仁,愿在“蒋委员长”和“毛主席”双重领导之下而洒其最后一滴血。所以当他在敌伪区域和三不管地带,出生入死之时,他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万一不幸被日军捕获,他会面向重庆,大叫一声“中华民族万岁”,然后让敌人“砍头”或枪毙的。
张叔伦是比较幸运的一位抗日志士,敌人和汉奸始终没有抓到他。他在三十年后是死于“红卫兵”之手,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句“反动言论”——他说毛主席著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是学术性的著作”。
但是在抗战期间,和张叔伦有同样心理准备而惨遭日军屠杀的爱国志士,正不知有几百十万人。当年参加抗战,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幸存者,今日也都垂垂老矣。但是我们要严重告诫我们那些专爱“丰田汽车”和“日立音响”的后辈子侄,和十代八代以后的子孙——那一项血海深仇,你们可以不加报复,但千万不可忘记!
……
张叔伦抗战前在南京读大学时,读的是当时全国最好的“农业经济系”,他是系中的高材生。曾追随中外专家在长江流域和若干华北农村,做过实际研究,写成“学术报告”,极受国际学界之注意。他本有机会去美国康乃尔大学深造,并已取得奖学金和入学许可证,但不幸由于婚姻纠纷、女友自溺和思想左倾,一连串事故,而没有成行。
这次由于公务,他在林家庄住了些时。在无意中他看到林家“账房”之内,存有装订精良,全庄百余年来,大小收支罗列无余的账簿数百本;还有林氏族谱、支谱、阴阳谱、鸳鸯谱等文件数十种。这对一个学“农业经济”的学者,那真是天作之合。他决定要把这个资料齐备的地主大庄园,来解剖一番。叔伦认为这项研究将有助于国共两党对将来中国的农村建设,和土地改革。
后来他又找到一个为林家看管“县城仓房”的刘朝奉和一位塾师朱先生当助手。又把小和尚,这个深知林家生活细节的“小管家”带在身边作咨询。其后他在林家竟一住逾月——指导基层组织之外,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清查林家庄的“百年老账”,不觉大有所获——这项研究,使他对传统中国农村,尤其是“转变期中国农村”的经济结构,都有更深一层的了解。这项学术性的真知灼见,有时也使他骨鲠在喉,偶尔吐露。终为此而遭不测之祸,也是时代对一个诚实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处罚吧!这是后话。
张叔伦那时是这个西山东区、“三不管地带”,提着脑壳在搞所谓“基层组织”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日夜操劳的一位。落于敌伪之手,不用说脑袋搬家,就是他的手表、钢笔,甚至那一副别人不能戴的“金丝眼镜”,都可能是杀身的媒介。几经危险之后,张君终于换穿农民装,把手表、钢笔,甚至眼镜都藏而不露。但他没有因这些不可知而稍存畏缩之心。他在盛夏积劳之余,最大的享受和他最欣赏的“歇脚之地”,便是在昭觉寺的小佛阁之内小住数宵——那儿不但凉风习习,窗明几净,淡斋素食……还有那几位他一手栽培的红颜知己。她们对“张指导员”固敬如神明,而叔伦对她们也爱如掌珠。这几位姑娘原都是他亲自遴选的明眸皓齿、能歌善舞的才女;而叔伦自己虽是个“经济”长才,但是本质上却是个江南才子型人物。爱唱昆曲,中西乐器也都着手成声;制谱、度曲、导演、扮演,对新旧舞台都有实际经验;而吟诗、填词、绘画、木刻等等,更是少年时代即已养成的嗜好。至于英语更是他的专长——他是在教会大学里英语演讲竞赛的前茅;也是法文大小仲马、的原文读者。因此叔伦与这几位姑娘相处,真是如鱼得水,她们对他竟由由衷的敬爱,而至于默默地单恋。因此他们偶尔相聚,月明对坐、松下盘桓,也颇能使他暂时忘记为抗战奔波和为人民服务的辛劳。
但是叔伦的不幸——终身的不幸——是他该爱而不爱地和一个娇艳如花的表妹未婚妻“解约”,弄得秦晋失和、父母厌弃、留学不成;他更不该爱而爱地,和一个不识字的渔家少女“私订终身”,终于弄得第二个未婚妻受不了社会的压力和邻里的讥笑,而投海自尽。现在他在情感生活上,弄得每下愈况,竟然在众香围绕中,偏偏又不该爱而爱地,钟情于一个“罗敷有夫”的小莹。他虽不敢表示,更无法启齿,但他那一种不可得已之情,却是众姐妹中公开的秘密。小莹自己也完全体会得出;也深深“了解”何以如此——这一点就是众姐妹所不能“了解”的了。她爱惜他这份由了解而产生的爱情,但是她却不能接受他这份爱,而小莹愈不能接受,也正是叔伦非爱不可的动力和能源。这个爱性循环,就注定这勾、股、弦的永恒悲剧了。
悲剧式的单恋本是最美的,所以张君一有机缘过境,总有诸少女相陪,在阶前月下作竟夕之谈。这项谈话虽只是单行车道的知识交往,而叔伦颇喜诸姑娘皆聪颖绝伦,举一反三,使他有吾情吾道不孤之感。
这一次他在林家庄一住逾月,查账归来,在“净土真园”之内,三杯两盏淡酒,他就和众姐妹,尤其是“林三毛少奶奶”,闲聊起他们林家的掌故来——并为“林三奶”清查清查家当。
少奶奶的家
张叔伦原想查一查,林家这个超级大地主,豪华大庄园,建于何时。可是故老无闻,文献亦无征。但是从林家附近丘陵田地中十数口枯井来推测,这一带以前可能是个不小的市镇。再从山边松林坡下看那万亩脉脉水田,他猜想此地以前似乎是一片淤积的湖泊。当年的港湾码头在地势上也隐约可见,当地老人也确有些沧海桑田的传说。比较科学的推测,那便是湖泊逐渐淤积,湖边小镇,失去商业价值便渐次萎缩而终于消失。这个林家庄以前可能是一座千年古庙。市镇消失,僧侣四散,便逐渐变成私人住宅了。
据叔伦翻开林氏“宗谱”所载,他们林家原是客户、“外省人”,于明末逃避张献忠造反,才“举族迁来”的。他们本是一队贫农,漂流不定,后来看到此地有千顷荒田、百年老屋,而渺无人烟,乃定居下来。当他们迁入这“老屋”时,曾见腐尸犹在,蛆虫盈户。他们鹊巢鸠占之后,一住住到康熙初年,始终未见原庄主回来,乃正式向官府备案“领契”,把老屋和“标田”(插“标”为记的无主之“田”),正式据为己有了。
另据林氏“支谱”所载,这座不知起源的千年老屋,由林族中的一支独占,而加以“翻修”则始于光绪初年。“正厅”“上梁”的正确日期,则是光绪四年戊寅(一八七八年),“三月初吉”。
这座合族公用的“老屋”,为什么被一支独占了呢?原来这族客户老农,人丁兴旺、聚族而居,习于“械斗”、精于武术。平时打打架,挨挨官司,并无太大变化,可是一到天下大乱,官员逃走,四方无主“遍地黄花开”之时,他们就称王称霸了。
据说在道光年间,一位相士路过本乡,便喟然叹曰:“天下将大乱矣!”别人问他为什么呢?他说本地这些乡下哥哥,一个个都生得“公侯之相”,天下不乱,大家三考出身、进士及第,他们哪有这福分呢!?
远在大唐时代,杜甫诗人在杨玉环死后,不也喟然兴叹说“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吗?天下不乱,这批乡下哥哥,怎能当得了高干呢?(看官注意:这“高干”二字是作者加上去的,与杜诗人无关呀!)
果不其然,道光爷死后不久,洪秀全就带了好多万两广贫农,打到了长江流域。这时那在东亚大陆上横行二百余年的“八旗”、“绿营”,都抵挡不住。眼看着神州大陆,又面临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北京城内的接班人没了主意,最后只好重用汉族儒生,听从他们的诡计,发动长江流域的贫下中农,去和那自两广北上的贫下中农,自相厮杀。南方说北佬是“妖魔”;北方则说南方蛮子是“长毛匪”。不幸南方那些江山已打了一半的“长毛”的头头,不能共安乐,自相残杀,便被北方的“妖魔”打败了。
林家的老祖宗们,在咸丰年间也停止了“械斗”,参加“打长毛”。长毛打掉了,林家勇于械斗的人口也大减。剩下的林“六郎”、林“宗保”,就戴起“红顶花翎”,当起“呼登巴图鲁”来了。林文孙的曾祖,便是当时当地二十多个“红顶子”之一。他们从长毛的“忠王府”内运回整船整船的银子、整船整船的古董宝物,拖回整尊整尊的长江炮船上的大炮,也抬回整轿整轿的苏杭美女。他们替“曾文正公”保卫了“儒家道统”;他们也替他们后代子孙安排了高干子弟应有的享受。父是英雄儿好汉,从“红顶子”到林文孙已经四五代了。他们还是祖荫不衰,连个十九岁的小媳妇,都做了“穆桂英”呢。这座林家庄便是这位老“红顶子”出钱把贫户迁出,他再行翻修改建的。
“指导员呀,”一位姑娘插嘴说,“我们‘穆桂英’的父亲,也是一位‘督军’呢……”
“阿英,”文梅打断她,说,“别听人乱说。”说着文梅把正在切的西瓜,递给她一块。
这个大而“红到边”的西瓜,事实上也是林家“红顶子”的余荫——那是山下林家的佃户送上山来“孝敬三奶”的。诸姑娘晚饭后,乘凉吃西瓜,听张指导员讲天南地北,也是她们战时生活的最大享受之一。阿英接了西瓜,还要和文梅继续争辩时,她的话便被小莹的问题打断了。
“张指导员,”小莹问道,“我怎么未听见文孙说过这些故事呢?”
“文孙这个‘三哥儿’,哪里知道呢?”张说,“他既未看过他家的‘族谱’,也未见过同治皇帝的‘诰封’。”
据叔伦说,这件“诰封”,原是用金漆盒子装着,悬在林家庄“大堂屋”正梁之上。上次那汉奸带着鬼子来找宝时,以为那是个“宝物”,便取了下来。那日本老头,只“瞟”一眼,就丢掉了。张叔伦捡到之后,倒把它当做“宝”,仔细地看了一遍,它不是“宝”,却是件珍贵的社会史料。
“他们林家可复杂呢。”小莹也告诉众姐妹说,“文孙也讲不清楚——他说他二婶是德国的‘蓝血贵族’,七婶是‘上海中西的皇后’;三叔曾在德国‘克鲁伯厂’实习,现在在兵工署当中将……又有位三姨在巴黎开‘豆腐店’……我真搞糊涂了……”
“他们林家的家族亲戚朋友世交关系才复杂呢。小莹,我可把你们林家画个家族世系表。”张指导员说着又告诉文梅她们,“光谈人事关系,他们林家比上贾家的荣宁二府的人事关系还要复杂。他们的住宅,我也前前后后看过,似乎也不比‘荣国府’小——就是少个‘省亲别墅’,和一个贾元妃……这种超级大地主,也真够气派,简直是个小土皇帝!”
“小莹,”另一个姐妹说,“你家不是也有‘贵族’,也有‘皇后’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我们小莹就是大观园内的林黛玉。”文梅放下西瓜,把小莹搂在怀里,这是文梅的习惯。
众姐妹对小莹难免都有点羡慕的眼光。小莹也微笑,难免也有点掩不住的得意的神情。但是丝微得意的神情之中,也掩饰不了“三奶”的悲伤——眼前的现实,她只是怀孕在身,娘婆二家都无一人在侧的小女兵、小难民。
“指导员,”小莹伤感地说,“那个死掉的‘屎嘴张三’说他们林家,要‘败’在我手里。天啦,我哪有这本事来把他们林家弄败了呢。”
“他们这种大地主的家庭生活也很有趣,”叔伦说,“他们家里养了许多怪人——武师、地仙、阴阳家、碑帖家、画师——一养多少代。屎嘴张三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直隶(河北省)人,专门算命看地,在他们林家已住了四十多年,批了林家最主要的‘阴宅’(祖坟)和‘阳宅’(住房),他还‘批’了林家四代的‘命相’,都完整地保存下来,极其有趣——这些虽然都是迷信,但是迷信之中却蕴藏了极重要的社会经济史料,是经济学者和社会学者的无价之宝。”
“屎嘴张三有没有替我‘三少爷’和‘三少奶’批过命相呢?”文梅笑着发问。
“他当然批了,”小莹沮丧地说,“不然他怎么会骂我是‘败家媳妇’呢?”
“林家那些什么《阴阳宅地理图解》、《鸳鸯命谱》、《子孙谱》等等,我都看了,”张说,“那些‘甲子’、‘乙丑’我看不懂,不过那些红字的‘批语’,有些也倒可以理解的——文字古雅、小楷清秀,都不可小视。他们倒真是有学问的人呢。”
“你说‘屎嘴张三’,也‘文字古雅、小楷清秀’?”小莹奇怪地问。
“古文字,第一流!”叔伦说。
“那他们为什么叫他‘屎嘴张三’呢?”文梅有点奇怪。
“他自称‘铁喙道人’呢,”张说,“铁喙就是‘铁嘴’。铁嘴便是好的也说,坏的也说……”
“说好的,人们视为当然;说坏的,人们就不高兴。”小莹说。
“正是这样嘛,”指导员说,“人家听不进他说的‘坏话’,所以叫他‘屎嘴’。他说的一切‘好话’,都完全白讲了——在任何社会里,讲老实话都是很难啊!”叔伦说得无限感慨。这位忠实的共产党员,社会主义学者,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的无名功臣,在一九三八年发此感慨时,他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因“屎嘴”关系而把老命搞掉呢!?
“屎嘴张三在他们林家毫无地位呢,”小莹说,“吃的永远是‘下客饭’,一点点咸鱼、豆腐、青菜……没酒没肉的。”
“他原是投奔你家祖宗‘红顶子’的十来个‘清客’之一,吃‘上客饭’呢……”叔伦说着又问诸姑娘,“你们知道什么叫‘清客’吗?”大家说知道。叔伦又说:“屎嘴张三原先可能是个‘白莲教’,甚或是个‘义和拳’——一个亡命之徒,被洋人或官府赶着没处逃生,才逃入一将军的幕府中,躲避自存。初来时他也和其他清客一样,有鱼有肉地吃‘上客饭’。后来其他武师、画师、阴阳师……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他和园师老桂,无家可归,才一直留在林家——林家的下一代欧美留学生,讨厌他们‘阴阳怪气’的,恨他‘屎嘴’,专讲坏话,又瞧不起他‘迷信’。这样才江河日下,吃起‘青菜豆腐’来了。”
“指导员,”小莹好奇地问道,“你说哪个‘园师老桂’呢?”
“你们不是叫他‘桂三爹’吗?”
“你说那老花匠,‘怪三爹’?”
“什么‘怪三爹’、‘鬼三爹’,”叔伦说,“人家是‘桂三爹’呢!”
“我们不知道他姓什么,”小莹说,“只因为他阴阳怪气的,才叫他怪三爹、鬼三爹……”
“人家初来时,是吃‘上客饭’的‘桂老师’、‘桂三爹’、‘桂渭叔’,来头大呢!”
“你说那老妖怪,来头大!?”文梅问。
“人家是朝鲜‘闵妃’宫里的御用花匠,”叔伦郑重地说,“后来闵妃死了,国亡了,他不愿做日本人的亡国奴,才逃到中国、投奔林家的——人家是抗日报国的志士呢!什么‘老妖怪’?”
“小莹啊,这点你都不知道。”文梅诧异地责问小莹。
“文孙也不知道哎!”小莹感叹地说,“他们实在不应该在我们家吃‘下客饭’……”
“他们命不好嘛,早死了,”文梅也感叹地说,“否则等到我们‘三奶’来管‘大厨房’,他们不是又可吃大鱼大肉了吗?……”
“他们林家养了那些清客干嘛呢?”一位姑娘好奇地问。
“有钱没处花,”叔伦说,“也是表示地主、员外们的风雅、清闲,有有文化的客人,经常陪着有闲的地主阶级谈文化——不过话说回头,我国三千年的地主阶级的文化,也是这样保存和发展下来的……希腊人不是说过,文化出于闲暇吗?终日操劳的工农阶级,哪有闲空动脑筋、创造文化呢……”
“时代变了,地主阶级,是不愿再来供养清客了。”文梅说。
“也不一定,”叔伦说,“去年冬季,文孙的爸爸就花数十两云土,招待过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呢。向老师就是林家最后的一位清客。”
“我公公找他来谈《江湖奇侠传》吗?”小莹问。
“不谈《江湖奇侠传》,”叔伦说,“向恺然不只是写小说,他是个‘地理先生’、‘地仙’。”
“我公公找他来看风水的吗?”
“他自己闻名来访的,也是为着点好烟土。”叔伦说,“你公公看到他和‘屎嘴张三’谈得很投机,所以你公公叫他顺便批批庄子的风水,因为‘屎嘴张三’说你们庄子,今年是‘大劫’之年!”
“被他讲到了。”小莹有感慨。
“我看过他两人‘批’的《林放鹤堂阴阳地理图解》,极为有趣……”
叔伦说他首先发现这个“精装抄本”,以为它是本有关地理的书,一翻才知道是一本谈风水的书。他讨厌那些“甲子”、“乙丑”的迷信,本来也就丢了,但是他却被“平江不肖生”之名,和那字迹秀丽的朱批吸引了,所以才看了看;谁知其中大有文章,看后大感兴趣,乃把类似的抄本,也都找出来看看,竟发现屎嘴张三,对文孙、维莹这对小情人的命批——这是屎嘴张三秘不告人的私批,有趣极了。
小莹闻言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求张指导员讲下去。
迷信的眼泪
叔伦说他对这些迷信的阴阳书上那些干支的组合是一窍不通的。不过他对那些批语的文字,倒很容易看懂。他记得屎嘴在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年)对林家风水所写的第一“批”是这样的:
有靠无抱,单涧双流。阴阳易位,旺气难收。
熊腰虎背,獐鼠弥留。须眉贲张,翻腾不休。
壬子重九铁喙道士邯郸张叔平批
抗战开始之后,屎嘴于是年冬季,南京失守之后,又加了个第二“批”,曰:
龙虎相争,逢寅必煞,重寅乃大煞。
人贵宅凶,主安客危,慎之慎之。
这两则“批语”,张指导员是看得懂的。他说林宅的地形像条青龙在玩球,“翻腾不休”。这情况再碰到个老虎来争球,那就更要天翻地覆了。“寅”年属“虎”,所以有“逢寅必煞”的批语。至于“重寅乃大煞”的解释,则是林家庄重建于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年),这一年是“戊寅”年。六十年后一九三八年,抗战第二年也是“戊寅”年,是谓之“重寅”。重寅对林家庄来说,必有大劫。“主安客危”,屎嘴张三自知是“客”不是“主”,所以下书“慎之慎之”。
在张三这两条批语之下,叔伦也发现一条“平江不肖生”的“签注”。注文说:
离心沙水,子孙四溢。人贵宅凶,逢寅必煞。
甚是,甚是。高明,高明。慎之,慎之。
戊寅正月初吉书附叔平仁兄批末
据说在向老师离去之后,屎嘴张三,常时惶惶不能终日。当文孙的爸爸决定举家迁入山中“猫耳尖”避难时,屎嘴曾恳求同行,为林家以地方太狭而婉却。后来他又力劝张老管家同往昭觉寺作狡兔三窟之计,而张老管家则贪恋庄中安乐,不听他话,并笑屎嘴迷信。谁知“主安客危”,二人均同罹“大劫”呢!?
张叔伦讲过这段故事之后也叹息说:“我们笑他们搞迷信,事后回头看看,这些迷信有时也有些不可思议的玄秘呢!”
叔伦又听庄中人说,在张老管家拒绝屎嘴建议之后,屎嘴曾一再叹息,说:“在劫者难逃!”并作了些“身后”的安排。
“我也认识屎嘴张三呢,”文梅说,“我懊悔那时未叫他替我算算命。”
“有什么好算的呢?梅姐呀,”小莹说,“他不是替我算过的吗?”
“指导员,”文梅问张说,“他替小莹怎么算的?”
“他排那些八字,我也看不懂哎,”叔伦说,“我只能看他的‘批’。”
“他对我怎么批的呢?”小莹也问一句。
“你和文孙是那本《鸳鸯谱》上,最后的一对‘鸳鸯’,”叔伦说,“文孙属‘羊’,你属‘猴’,是吧?”
“他怎么批的呢?”
“让我想想。”叔伦想起,大致是这样的:
铁喙批:平平,雪里红梅,孤芳寒艳
“坤造就是指我,是吧?”小莹问。
“乾就是男,坤就是女嘛。”文梅代答。
“他不说我是‘败家媳妇’吗?”
“他并没有说你是‘败家媳妇’,”叔伦说,“他只说你,‘既不能守,守之何益?’”
“他曾亲口告诉姚大余,说我是‘败家媳妇’呢。”
“这四个字,也看你怎样断句;看你把‘败’字用成个‘动词’或‘形容词’。”叔伦说,“用成动词,那么林家就被你‘败’了;用成个形容词,那你就是个‘衰落了家庭里的媳妇’罢了。”
“那么不管用哪个词,都不好嘛。”
“莹啦,”文梅说,“这年头哪有好词呢?有好词,你还会在这深山古庙中待产呢?”
文梅这话把小莹眼眶说得红红的。
“梅姐,”小莹又问,“‘守’是什么意思呢?”
“守庄子、守财奴、守南京、守汉口……”文梅数了一大堆。
“还有,”小莹接着说,“守孝、守节、守墓……”说着她心一酸,眼泪夺眶而下。文梅站起来把她抱住。
“不要专向那坏处想嘛,”叔伦也安慰她一句,说,“你看平剧上的《别窑》,薛平贵不是说,‘守得住来我守,守不住来将我丢’吗?王宝钏‘守’了十八年,还不是‘守’出个正宫娘娘来了。”
叔伦说得众姐妹大笑,小莹也笑了。
“我们的王宝钏才‘守’了三个月,就等不及做正宫娘娘了。”文梅说毕,大家又大笑,气氛轻松多了。
“指导员,”小莹又问,“屎嘴张三怎样替文孙算的呢?”
“我也有点记得,”叔伦说,“但是你要不迷信,我才能告诉你。”
“革命家迷信什么呢?”文梅替她代答了。叔伦再看看小莹,小莹也点点头。叔伦乃背出那“乾造”的批语是:
铁喙批:下下,难测、难测,大凶,宜远避
小莹听了这“命批”,不觉眼泪一泻而下。她想忍住哭声,但是心忍嘴不忍。她不觉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众人连忙来劝。小莹抬起头来望着文梅说:“文孙恐怕不在了!”说着又泪如泉涌,她用力忍住,并用手帕自擦眼泪,但是愈擦愈多,总是止不了,终于把文梅和阿英的手帕,都擦得赤湿。
“维莹啊,”张指导员说,“你不说不迷信吗?”
“我——不……迷信。”小莹说了又哭。
“纵是迷信也没关系,”叔伦安慰她说,“那批上不是说‘宜远避’吗?如果他这次还留在庄子里,那真是‘难测,难测’。远避了,不就逢凶化吉了吗?……”
大家也帮着苦劝一阵;小莹也用坚强的意志,忍住了她的哀伤——因为她知道她腹内还有个宝宝呢。
众人等小莹完全恢复了镇静,张指导员看看手表,已是夜半三时了。大家才沉默地散去。
一窠可怜的女人
听了上述的一大堆四十年前的历史故事,文孙不禁含笑问李场长,说:“他们在小佛阁内搞‘群芳开夜宴’,你在不在场?”
“我怎么不在?”李反问一句,又说,“我那时也是众‘芳’之一嘛!端茶送水,每分钟都在。”
“你很少提到你自己嘛。”
“现在我是大‘场长’,能说会讲了。开会作报告,一讲两三个小时,口若悬河!”李兰说着高兴地笑起来,“可是那时还是个羞答答的小村姑,一天到晚都在搞‘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一身二手,大山小石’,还搞不清楚呢!……”她说着文孙也笑个不止。
李兰说她那时比诸姐妹只小四五岁,但是她们所讲的话她“一大半听不懂——是个可怜的小文盲嘛”。不过日月推移,她后来就渐渐懂得了。据李兰说,张叔伦后来在如皋,对搞土改的同志们作报告,曾讲了好两天“林家庄经验”,那时李兰就差不多“全懂了”。后来小莹又时时私下和她谈林家的事,她思想才逐渐“搞通”。
“三哥,”李兰骄傲地说,“我现在所知道有关你们林家的事,肯定比你还多呢。”
“当然啰,”林说,“我小的时候,对我家的家事毫无兴趣,长大离开了,就更不知道了。”
“三哥,”李问文孙,“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比你母亲大十多岁?还有,你生母以前的那位母亲,怎么死的?”
“我父亲的‘原配’——我母亲以前的那个母亲余夫人,是生我七姐时,‘血崩’死的。”
“才不是呢!”李兰很自然地放小声音,叽咕着说,“她是怀抱着婴儿,用丝带在大床上,上吊死的。”
“……真的!?”文孙张大了眼睛。
“小莹常时向我说,”李兰叹息着回忆道,“做‘女人’总归是可怜的——纵使你们林家做个少奶奶,也凄惨无比……”
李兰和小莹的感叹是有根据的:
他们林家,根据张叔伦有关土改的学习报告,那位“遍身刀疤、满头麻花”(头部被土炮的“铁砂仔”打成个麻花)的红顶子,只生一个儿子——后来的“大老爷”林盛臣(字治平)。大老爷幼年时“文武兼资”:既参加“文场”,又参加“武考”。文场因插笔不慎,黑墨水滴到卷子上,“污了卷”,考秀才就落第了。武场,他三支箭都未达到箭靶,就掉到地上了;搬个一百斤的“石志子”,也几乎把腿打断,所以武秀才也当不成了。文武科场都失意,红顶子乃送他去日本进“法政学堂”。谁知在日本时,他竟然剪了辫子,当起“革命党”来。一次回家“省亲”磕头时,不经意把“假辫子”掉落地上,把“红顶子”气个半死。后来他被迫放弃“革命”,参加“保皇”,跟康有为厮混了一些时。可是不论革命或保皇,他都未搞出个什么名堂来,反而是文学名著,倒叙述了他一段,也算是名垂千古了。
“大老爷”十六岁时娶同邑张翰林之女为妻,生而存者,有二男四女。长男便是文孙的爸爸林经世(字伯章)。次男济世(字仲才),比长兄小四岁。后来“大老爷”又偷偷和一个婢女,生了个儿子,便是文孙的“五叔”匡世(字叔通);他又和一个苏州唱小曲子的,私生了一个,那就是文孙的“七叔”,有名的“小七老爷”,名元世(字季成)。元世在“清华学校”读书时,美国老师又把他取个洋名叫“麦克”。
所以他们林家,自“红顶子”开始,“单传”两代之后,到文孙爸爸这一代,“红顶子”就有四个孙男、四个孙女——人丁兴旺起来,“红顶子”每一提起孙男孙女,总是笑逐颜开。
文孙的爸,原娶的是同邑大户,余家的千金。林、余两家相去三十里,据说完婚之日,两家争摆场面——“送亲”和“迎亲”的仪仗行列各占十五里,把两家之间搭了个“人桥”。不用说那些被日本鬼子烧掉的什么“金瓜”、“钺斧”、“朝天盾”等等,都在这人桥之上,大亮其相了。
花烛之后,两家姻亲所热烈期待的,不用说便是“长房长孙”的“弥月酒”了。孰知这位余小姐却连胎生女。当她生出第三个女儿时,文孙的二叔竟和一个婢女私生了一个男孩。
这一下可把“红顶子”气坏了——他怎能容忍这个“官宦世家”的“长重孙”竟是个婢女的私生子呢?一怒之下他把原先留给“长孙”的“长孙田”、“传家宝”等等全给取消了。这对他的长孙媳余氏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
“红顶子”也把次孙罚跪,认真地抽了几十皮鞭,便把他送到德国留学去了。有谁知道这位二公子林仲才传宗有道,在德意志帝国,竟恋上了一位德国的远支“皇族”的女儿,她为他又生了个“混血”儿子——“红顶子”的“杂种”重孙。所以到文孙出世时就变成“红顶子”的第三个重孙,做“三哥儿”了。
林二公子在家乡原已定了亲——一个门当户对的阀阅世家的小姐。可怜这位小姐尚未过门,她已经有了两个继儿,第二个且是个混血杂种。二公子惮于“红顶子”的威严,不敢回家,借口大战方酣,归国不易,乃请至亲好友,偷禀双亲,转禀祖父试与女家解约退亲。女家倒答应了,但是小姐不肯,并曾两度吞金自杀,都给排泄出来,第三次她就改取“悬梁”方式而香消玉殒了。
姑娘一旦自尽,她就变成林家的“节妇”了。“大皇帝”虽已垮台;“大总统”仍可“旌表”。女方既取得大总统的“旌表”,男家就得全家带白,为贤媳节妇、迎灵归葬。
这一悲剧震动了这一带所有的阀阅世家,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都是“姻联秦晋”的,子女儿孙之间,互有婚约。一旦彼此“退亲”、“自杀”起来,岂不天下大乱?因此大家约定俗成——订婚和结婚有同等约束力,一旦父母有命、媒妁传言,则不论生死,女的都是“婆家的人”。所以这一带以后的公子、哥儿们,不论进的是“清华”、“北大”,不论“留”的是欧洲、美洲,他们都变成了重婚犯——乡下有“旧夫人”,城里有“新夫人、洋夫人”。他们也乐此不疲。小莹和文孙事实上也在这成例下订婚的。一旦订婚,她就是林府权主中馈,百分之百的“三少奶奶”了。
弟媳“殉节”之后,可怜的林家余氏长媳,这时也在生死边缘。她已连生六胎,六胎皆女。她生一次、哭一次,已哭了六次。六次之后,她也早萌自尽之念,所幸七度怀孕。她深盼七索之后,终获麟儿。这也是“红顶子”以下,全家最后的希望。谁知临盆之日,呱呱坠地的竟然是第七个女婴。
最惨的却是烟榻上,年逾八旬的“红顶子”闻报,一口烟尚未喷出,就不省人事了。节妇慈亲,丧上加丧,一门显赫的“林放鹤堂”,竟被笼罩于愁云惨雾之中。那个第七胎的长媳产妇,在全家赶办双重丧事之际,也就少有人过问了。谁知次日清晨,林家丧事又重上加重,佣妇乳媪发现少奶奶,怀抱女婴,用丝带自尽于一张“柏梓桐椿”(百子同春)四木合制的硕大牙床的床架之上。家人不敢声张,乃向余家谎报为“产妇血崩”而死!这桩疑案,沉埋二十余年,始由当年佣工向张少校说出而真相大白。
丧妻之后三年,文孙的父亲便和文孙的生母卢夫人结婚了。父亲比母亲大十多岁。这在当时是很不平常的。原因是文孙的外公卢进士,少年科第、思想进步,以故所生三男四女,幼年时父母都没有替他们代订婚约;一是进士公有新思想;二是怕对儿女作不了主,将来“退亲”麻烦。谁知岁月蹉跎,等到儿女渐次长大,婚姻都发生了问题。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户人家儿女都早有婚约,卢进士的成年儿女——尤其是女儿——要找个“门当户对”的配偶,就很难了。有之,那就只有找丧偶的鳏夫了。所幸那时医护卫生落后,孕妇死亡率甚高。因此有些士绅遭鼓盆之痛时,却正是卢家所期待的希望。
文孙的生母,能诗能画的卢小姐,还算幸运,终于嫁了一位比她才大十来岁,而已有七个女儿的丈夫。文孙的三位姨妈,有的竟嫁给跟父亲一样年纪的老人,在家中受尽丈夫前妻所生成年儿女的闲气。他的三姨不愿受此窝囊气,乃临时学了点法文,便独自前往巴黎留学,宁愿在那儿开豆腐店,也不愿回国了。后来才和另一位留法不归的前“勤工俭学”的留学生结了婚,年已三十开外了,才算有个幸福的家庭。
文孙的四个姑母、五个姐姐,也都是转变期中旧社会的牺牲者。大姑母比较幸运,嫁了个抽鸦片表哥,自己也染上烟毒。二人总算白头偕老,一直到抗战开始,还能在上海靠出卖古董字画过日子。
二姑母就惨了。她考上“北洋女师”,但是她“婆家”以秋瑾为鉴,却坚持不许他们未来的媳妇进“洋学堂”,而为“红顶子”祖父勒令退学。等到她“庚款留学”的未婚夫自美国归来,又嫌她是“旧式婚姻”、“没有新知识”而单方解约。二姑妈自杀了。
三姑妈就更惨不忍言!她也在相同情况之下,做了一位“英国留学生”的“乡下大太太”。一次丈夫回家“祭祖”,她为要求丈夫“带她出去”不成,而一怒跑回娘家。在县城之内,单独雇了“轿行”里的一顶“青布小轿”,赶回林家庄。谁知由于她年轻漂亮多金,而引起两位轿夫的邪念——他二人把她抬到一偏僻处所,企图绑票,甚或强行非礼。幸好这位“花票”究竟出身名家,气度逼人。她亮出身份来——“林家庄的三姑太”——并说自己有“烟瘾”。她要二人替她去附近土膏店买“四五两烟泡”。等到烟瘾过足了,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并且秘不告人”。两个匪徒信以为真,乃遵命买了来。她又要他二人在门外略等,让她便溺一下,二人也信以为真。这时她看这草房之中,一张床铺之外,只有个无油的油灯,和一个满装的溺桶。她把心一横,乃用油灯装满自己的小便,把五两烟泡,灌入自己肚子里去。随着她又把满装粪便的溺桶扳倒,使粪便满沾衣裤,臭不可当,这时她也已全身发青,腹痛如绞,滚地呻吟。两个匪徒闻声乃破门而入,见状大恐。二人商量了许久,无计可施,乃决定把她这半死的尸体抬起,乘着黑夜,抬到林家大门前的竹园内,弃尸而去。等到林家发现“三小姐”的尸体,已被野狗抢吃了一半以上!
受了三位姐姐身世的刺激,这位仪容绝代、能诗能画,又弹得一手韵味非凡的“巴赫”、“摩莎”钢琴的林四小姐,就决定“不再上当”了。以死相胁,她终于解除了幼年的婚约,在绘画和音乐的课堂上,与青年学子为伴,而“自梳”了一生。在她孤独的一生之中,冷默默的倾慕者和滚热热的追求者,岂是一辆街头的“巴士”所能载得了!?
上帝就是这样地作弄人:四小姐的未婚夫,一位秉性淳厚的大家公子、好好先生,不忍心解约,宁愿“高挂东南枝”,也不愿“与四妹仳离”。数十年来,他总在同一地区、相同的学校,遥为监护,偶有机缘,也偷看她两眼——越看越舍不得离开她。结果一个是铁石心肠,另一个则痴情到底。总希望以真情感动她,盼“四妹心回意转”——化作春泥、化作蝴蝶、化作杜鹃,究有何益!?写来令人掷笔三叹。文孙五个姐姐的凄凉身世,作者也就不忍多叙了。
七姐之死
张叔伦对他们林家的“调查研究”,可说是纯学术性的——他可根据手头的社会资料,在美国康乃尔大学写一篇第一流的“硕士论文”甚或“博士论文”——这种社会调查是不掺杂个人情感成分的。
他所述的生动故事,对曹文梅和其他女同志来说,也只是一些颇为感人的“故事”。故事毕竟是“耳边风”,风吹过之后,一池春水,自会恢复平静。可是张君这些故事,对有切身感受的林宅中人来说,则是触动心房跳动的微波。只有心房停止跳动,这电子微波,才会消逝。
在她们这一群十多个“同志”之中,只有小莹一人,感到这些故事,不是“故事”,而是“情感”上的“死结”。
小莹是“林老师”最宠爱的学生,而“林老师”便是这故事里的“林四小姐”——那两位惨死的林家姑娘的“幺妹”。这“幺妹”又最宠爱文孙,也是文孙最爱最亲的“四姑”。而小莹和文孙的结合,则是通过四姑,无意或有意的安排——在小莹心意中,四姑则是为她有意作筏的“媒人”。她对“林老师”之爱,和文孙对四姑之爱一样,都是自襁褓时期便开始的。
文孙是个软心肠的小“糊涂公子”,他每次提到他几位姑妈、姥姥(方言,指姑姑)或姐姐们的身世,都热泪盈眶,他痛恨那个“吃人的社会”,认为那对他的几位姥姥和姐姐,太不公平了。谁知小莹比文孙心肠更软,每次当文孙说得眼泪汪汪之时,小莹伏在他怀内,常时弄得泣不成声,尤其是对文孙个人情感上感受最深的“七姐之死”。
文孙的七姐文君,可说是他林家最不幸的女孩。她生下尚未满一天便被母亲僵冷的尸体冻得呱呱啼哭,惊醒女佣,才被抱起的。在她生下的第一周,家中便停了三具棺木,载着两女一男的死尸——男的气死,女的吊颈。庄内主人千不怪万不怪,却把一切凶事,怪在这不幸女婴的身上——他们认为,林家庄内一切惨事,都是这不祥之物带来的。这要在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那她肯定是被“溺婴”“溺”掉了。在一个大地主的家庭,她能侥幸地活下去,可是活着比死掉更惨。
不幸中的不幸,则是她生于“寅年”,寅年属“虎”。这头雌虎,一来林宅,便“吃”掉了三位主人,包括她自己的母亲。将来可能还会“吃”掉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为防备这头雌虎作邪,乃把她取个恶名叫“文君”。“文君”是个寡妇的名字,取此恶名,好让它“两恶相冲”,老虎就不会伤害别人了。
因此,这个丧母失宠的孤女,一生下地,便由家人交给一个奶妈专管。这位奶妈脾气既坏,人又势利,她看到林宅中人也恨不得这女婴早夭,她便把她自己的男婴,带来林家,反客为主,帮着虐待这个失母的孤雏。当她啼哭时,奶妈便“扭”她、“切”她,甚至“囚”她、“饿”她,竟使这个可怜的孤儿,三四岁时就知道看人脸色,就知道避着人,偷点食物充饥。她原是个聪明秀丽的小女孩,可是在众人尤其在她奶妈虐待之下,却变成个黄瘦、孤僻、不哭不笑的小怪物。论她在林家的身份,她正是名正言顺、不折不扣的“七毛姐”;可是怕雌虎的迷信,和重男轻女的传统,却使她变成自己家里“大厨房”内的“小叫花”,连家中男女仆人,和仆人的子女都叫她“小寡妇”;新来的仆人和访客,简直真以为她是个“小叫花”。
“小寡妇”、“小叫花”在众人折磨之下,就更变成个不讨人喜欢、形容枯槁、生性乖僻的失宠孤儿。除了偶尔归宁的姑母、来访的姨妈,或许会抱着她滴一两滴眼泪之外,她在自己的豪华的庄园之内,似乎已不存在了。
“小寡妇”五岁的时候,她的生命上又添了个继母——她第一次可以叫“妈”的女人。这位“晚娘”还知书识礼。她对这个可怜小孤女倒十分同情,替她做了“绸袍子”,并煮“牛奶粉”喂她。不幸的是她已孤僻成性,她对晚娘反而亲近不了,而使晚娘流泪伤心。一年之后,林家家运大转——这位晚娘生了个“儿子”。“大少奶”不用说地位陡增。纵使公公婆婆不时都来嘘寒问暖,家中男仆女仆,自更不敢怠慢丝毫。一夕之间她就变成林家庄,最能一呼百应的主妇了。
渐渐地她把“七毛姐”换了个奶妈,又添了衣服。“小叫花”已不再是个小叫花了,但是,“小寡妇”孤僻、自卑的习性已成,不是“晚娘的爱”可以改变得了的了。加以文孙幼年又长得白白胖胖、聪明活泼,祖父母视如“龙蛋”,家中无人不爱,也无人不捧,他更是占了母亲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玩耍的“七姐”,自然也是他呼来使去的婢女之一,不如意时,甚至还要打她几下。打过之后,“七姐”甚至连哭都不敢哭一下。但是纵使如此,“七姐”还是最喜欢“弟弟”——“弟弟”事实上也是“七姐”短短的生命史上,最爱的甚至唯一她“爱”过的人类;而“七姐”也是“弟弟”生命中所最爱的亲人之一。年纪长大了,智慧开了,他才开始“可怜”七姐,为七姐的幼年遭遇感到不平,使自己也生了无限“悔恨”和“犯罪感”。等到他遇到另一个爱他的而与七姐同样可爱可怜的女人叶维莹,他那赎罪的心情,就变成他爱情烈火上的汽油,爱屋及乌,乃一发不可收拾。而他这股油烟,竟也变成一道藩篱,把他所爱的人,重重围困,使她内在的情感冲不出去,外来的爱情也渗透不入,而酿成了连环悲剧。
“七姐”还有桩使上两代痛恨的事,那原是他们自取其咎的——她的“寡妇”之名,和雌“虎”之属,使她订不了亲。最后总算找到一个“富孀独子”的家庭。这位独子属“鼠”。老鼠是不怕老虎的,所以就“门当户对”地订下了。谁知这位“纨绔子”、“惯宝宝”,被妈妈宠坏了——他无心“举业”,学校里读不下去,初中才毕业,妈妈就要替他“完婚”了。但是“七姐”却是她自己初中“毕业班”上高材生,希望读高中、升大学的。不幸他们林家和其他一些“缙绅之家”,都是被“婚变”吓破了胆的。祖、父两代都坚持不可。为此文孙竟至怒不可遏,他对父祖讲不了话,乃向母亲为七姐哭诉:
“妈呀!”文孙伏在妈身上啼哭着说,“您忍心让七姐跳火坑吗?”
“宝贝,”妈也流泪地说,“七姐要是我亲生的,我才好向祖父说嘛……”
文孙不得已,乃去找正在暗中啜泣的七姐,劝她“逃婚”,“逃出这罪恶的家庭”!但是七姐自卑成性,她虽属“虎”,事实上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羔羊”。她怎敢向猛虎吭气。她驯服了、结婚了,并生了两个聪明活泼的孩子。
但是七姐婚后生活是痛苦的。她常时劝不事家人生产的丈夫,和她一道去“升学”。“时代不同了,不能专靠‘粗米’和‘瓦片’过日子。”可是丈夫不但不听,有时脾气发了,且倒持鸡毛帚,把老婆打得遍体鳞伤。而七姐竟是这样一头羔羊,她被打之后,擦擦眼泪,还是去替丈夫“煮洋参”,服侍他喝。
有次七姐被打得连婆婆也看不过去了。她老人家去“拉架”,在混战中,她自己也挨了儿子两棍,打得左臂多少天也动弹不了。
后来孩子渐渐“断奶”了。丈夫又经常在外面混小差事而成年不归,七姐乃说动丈夫和婆婆,让她到本城“鼓楼医院”的“护士学校”去当“实习护士”。不幸,她又被分入肺痨科病房,竟然被传染了肺病。医院不能容纳她了,七姐回到自己家中,又怕把肺病传给了两个孩子,她乃把两个宝贝送到外婆家寄养。在自己家中,她就只能和一位衰老的婆婆相依为命。
婆婆是个没有知识的好人,对七姐不错,也是七姐短暂的生命中,最后阶段中唯一的亲人。她病体支离,不能没有婆婆;婆婆衰迈,也不能没有媳妇。一次婆婆也病危了,七姐带着三期肺病之身去服侍衰亲,也不知如何能挽救婆婆。七姐本是迷信的牺牲者,现在她却想以迷信来抢救婆婆的生命——她偷偷地从自己瘦削的膀子上,割下一块肉,放在药罐子里面作“药引子”,煮熟了给婆婆吞下,做出一桩愚昧的“割股疗亲”的蠢事。也是婆婆命不该死吧,她吃下了媳妇的“股肉”,不久果然病就好了;而七姐的剪伤,却继续溃烂,终至不可收拾——她把自己的肌肉喂给了婆婆,也喂饱了细菌。七姐终于不支,在一盏黯淡的煤油灯下,她拉着婆婆的手,嘴唇动了几下,便走入另一世界去了。她心中记挂着孩子、婆婆、弟弟、丈夫……还有些什么人呢?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这个对她太残酷的世界而不肯闭下去,她死在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当七姐病危时,文孙和母亲连夜赶了去。当他母子赶到七姐病榻之侧时,七姐已死了三个钟头了。当文孙自七姐脸上揭去那张蒙面的草纸时,他看到七姐的两眼还瞪着他,眼角上的两条眼泪,似乎还在继续流动。
文孙一见此情便身不由己地摔倒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被床腿、柜角把头上碰出好几块青紫的肉瘤。
“七姐之死”对文孙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他每次想到爱他的七姐,想到疼他的姑妈,再想到那些自杀的“烈女”、“节妇”,和一些“坐冷板”、“守活寡”的“活寡妇”,他内心竟被激出一股宗教精神来——他发奋要拯救这批“可怜的女人”,至少不使这种残酷的现象在他自己的圈圈里出现。
他这股宗教性的狂热的救人的心情,也是他对那有“三度自杀经验”的女友,爱情的出发点之一;这也是他女友热爱他的源泉。小莹常常想:“天下哪有像文孙本性这样好的人呢?”所以她爱他,也更敬重他。和他在一起,使小莹初次感到幸福,感到安全,感到美满——有谁知她的幸福、她的安全、她的美满,竟被日本鬼子的侵略而粉碎了呢?
但是自从她与文孙的数月交往之后,她才开始相信,这个人世本是美好的。罪恶是坏人制造出来的。把这些坏人(包括日本鬼子)镇压了,世界就会恢复美好的。
不过就她自己来说,遇着文孙之后,她认为苦尽甘来,她已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不幸二人被战火冲散之后,除非情人重聚,她在情感上,不会有安宁之日。她不愿伤害这一段幸福的回忆,所以在情感上,不可能另起炉灶;因而在人类这个社会中,她在精神上、体质上,都虐待了自己。她也虐待一些苦恋着她的同志,尤其是张叔伦这位“高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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