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洞”房好不好?
“文孙呀,”小莹抱住文孙的左膀忙问,“我们是不是出西门到‘苗圃’去?”
“用不着,”文孙说,“我们用自己的‘防空洞’。”
文孙把兔子交给小莹,乃走到姥姥房内,取了些锁匙,乃拉着小莹走向堂屋前走廊的另一端,那儿有一个闩起的门。——这个门小莹以前尚未注意过呢。文孙打开了门,小莹一看真顿觉心胸一畅。
原来这座房屋是建在一个坡坡之上,此门一打开,但见面前一脉青山绿水。山峦起伏、重紫叠翠,好一幅山水图画。站在门前,也可看到西门和北门的城楼,和连着这两个楼的三面城墙。北门之内还有些菜园和水田;城外的“北门义冢”的累累坟墓亦隐约可见。站在此门前一看,真有古诗人所讲的“引我抒怀山近远,催人行乐冢高低”的境界。
在这个有七八级的门下,却是个地占数亩之广,用砖墙围起的“张家花园”的主体所在。这个“花园”的靠围墙的一方,则是一个长方形的荷花池。环池杂种了些垂柳和海棠,虽在早春却都已有点绿意。池的正面则是一脊三间,半在地上、半在水中的“水榭”,秋冬则沿榭中四周走廊之内,装有门防风。夏季和暮春则可把这门拆除,使全屋成为空阔的水阁凉亭。
绕池四周都有砖铺小道和一些长形木椅,游人可散步或垂钓观鱼。水榭的正面则是一方石铺成的平苑;苑中有几个石鼓和一张石桌,桌面刻有围棋、象棋两用的刻线。绕苑则是一些矮树、花草、冬青等布置得曲折有致的小花园。
最使小莹惊异的,则是花园后正对荷花池水榭,竟有一座高约五六丈的土山,山上虬龙古松、古柏之间还有个六角凉亭,孤悬天上。山坡上也满种花木,有条石铺小径,曲折通往山顶。这园的三面各有三个上面有防雨屋顶的石库门。其一便是他二人刚出来的门通往内宅;另则荷池右后角,通往园外;另一门则通往前苑。
在这土山脚下一些木本玫瑰丛中,则是一扇坚厚的木门,由一把大洋锁锁着。牵着小莹走到这木门前,文孙取出锁匙,便把这单扇木门拉开了。这木门足有五六寸厚,笨重无比。木门之后,原来是个曲尺形“防空洞”,大小有点像半列火车车厢。
这个家庭防空洞,显然久未启用,一旦开放,里面凉气袭人,且有点霉味。小莹在文孙身后探头探脑,文孙则牵着她走入洞中,左转转入黑黝黝的主洞。洞中有张长桌;两边靠墙,则安装两排固定的长条木凳。
这洞顶上则挂着一个带有乳白玻璃罩、用圆灯芯的中型煤油挂灯——通称“保险灯”。文孙自桌上木盒内取出一盒火柴,把这挂灯点燃扭到最大限度,照得全洞一片通明。小莹四顾,真觉得这像一列她在南京乘过的“小火车”。只是这火车没窗子,而四周则是用整棵杉木排列拼起的木墙,只有靠最里面才是一排建在墙上有抽屉和长门的木柜。洞顶天篷也是用和墙一样的建造方式;地下则砖铺地面,看来很新。
小莹一看再看,觉得这小屋内部颇像她所读的《林肯传》上所画的林肯出生时的小木屋。她把这印象说给文孙听。
“一点不错呀,”文孙说,“五哥去年回来,画图建造时,就是模仿那种美国早期农庄构筑的呢!——美国早期殖民者,叫它做Log ,Log就是圆木,就是小屋。Log 就是‘圆木小屋’。”
文孙说着皱皱鼻子,觉得气味不好。他乃打开后柜,取出个有盖的铜香炉;又找到一筒檀香粉,筛入炉内成个篆书“寿”字。用火柴点燃,香烟缭绕,果然霉味顿减。
文孙又嫌此屋太阴冷,他又从屋角拖出个高架铜火盆和木炭,生了熊熊炭火,乃把大门关起,室内顿时温暖如春。
“文孙呀,”小莹忽有所悟地说,“这个房这么小,你烧这大盆炭火,是不是‘炭气’太多了哎?”
“五哥是法国留学的建筑师,对排水通风,最为注意,”文孙说,“这洞的两角都有通风设备。”
说着文孙乃拉小莹到屋角一看,果见两角各有一根丈多长、中间打通的“毛竹”,从里面可以隐隐看到外面的亮光。这两棵毛竹透气孔,两端都用铁丝纱包住,小莹不知何意。
“不把它们用铁丝纱封住,”文孙笑着说,“有些小动物、小蝙蝠要钻进来做窝呢!”
小莹大悟,乃拍拍她放在桌上的小兔子说:“小兔子,你太胖了,你钻不进来啊!”
“文孙呀,”小莹又问,“这防空洞如果被日本飞机炸中了,有没有危险?”
“据五哥的计算,”文孙说,“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危险性!”
“五哥就是你五姐夫,是吧?”小莹说。
“五哥我以前叫他‘三表哥’,”文孙说,“他同五姐结婚了,我就叫他五哥。”
“五哥怎么计算的呢?”小莹又问。
“这个防空洞,只有一项可能最危险。”文孙说。
“什么可能呢?”
“一个五百磅炸弹,在洞前五公尺之内爆炸,那热空气可能把洞内人压死。”
“有没有这可能呢?”小莹又傻问一句。
“绝无此可能,”文孙说,“第一,日本人不会用这种大号炸弹炸这小地方;第二,他纵使用了,也不会刚好落在我们门前五公尺之内——所以我们这个洞房,绝对安全。”
“什么洞房呢……”小莹不免脸一红。
文孙说这话本属无心,想不到被有心人听出语病来,自己才发现用错了成语。乃解释说:“洞房不是又可做防空‘洞’,又可做住‘房’吗?”
“……”小莹坐在桌子对面,红晕满脸。
“莹莹,我们这个小‘洞’房好不好?”文孙厚着脸皮又开了句玩笑。
小莹把小兔子拉过来抱在怀内,玩弄它的耳朵,没有搭腔。
“洞房”的来历
二人在“洞房”内相对默坐,等着敌人来轰炸,但是炸弹始终未下来。洞外又听不出丝毫动静;洞内只听小兔子的嘴,嘶嘶咕咕,似乎在自言自语。
“文孙呀,”二人相对许久,小莹才又问一句,“你五哥去年回来,为什么挖这样个大防空洞呢?”
“这个洞,不是五哥挖的——它是太平天国长毛挖的。”
“……”小莹不得其解。
文孙乃解释说,这个土山原来也是人堆的,那大概是三国年代吧,曹操和孙权在这一带打仗,沿途双方都建了些报警用的“烽火墩”,在墩上烧狼粪、放浓烟,以报告敌情,所以古人说“狼烟遍地”,就表示天下大乱。
“但是他们在底下挖个洞,又干什么用呢?”
文孙说洞不是孙权或曹操挖的,那是太平天国时长毛“四眼狗”、英王陈玉成挖的。据说会打“回马枪”的四眼狗,占领了这个县城时,他有一队火机营驻在这“烽火墩”下。他们就在这墩下挖个洞做火药库。后来长毛退了,本地人就传说“英王陈玉成”在此地埋下宝物,所以大家就来挖宝,把这个洞愈挖愈深、愈大……
“啊,原来是这回事。”小莹听着很感兴趣,说,“五哥就把这洞改造成防空洞。”
“说来话长呢,”文孙又继续解释说,“五哥的曾祖便是打长毛的,曾被‘四眼狗’一计‘回马枪’几乎打死……”
“他们真是骑着马,两将对打吗?”小莹想到上的一些故事来。
“回马枪,不是真在马上打,”文孙说,“回马枪是说他打了败仗之后,忽然会回头反攻。”文孙并且补充说,做军官带兵打胜仗不难,难在打败仗之后,立刻能回头再来。
张家这位祖宗吃了“四眼狗”大亏之后,又被调乘船、“下江苏”,不意在镇江附近船又被长毛打沉了,全船士兵都淹死;只有张老祖宗抱了一根浮木,漂到金山脚下,偷偷地爬上岸。昼伏夜行,又跑回到清军营盘里去。后来洪杨覆灭,张老祖宗戴了红顶子。他想到“四眼狗”,所以把这个“烽火墩”买下了,变成他的私家花园。他又想到他在金山脚下没有被淹死,那一定是“法海和尚”显圣救了他,所以把墩下这个洞建成个“法海洞”,专门供养“法海”。后来他的欧美留学的子孙不信这一套,就把老“法海”冷落了。去年“八·一三”以后,张三少偕眷自上海避难还乡,他夫人被“大世界”的炸弹吓惨了,非要叫丈夫在家中造个坚实的防空洞不可。这时正好山上的松木因战灾滞销,堆集河下,贱如粪土。张建筑师乃利用贱价木材为夫人造了个大“防空洞”。
“你五哥五姐用过这个防空洞没有呢?”小莹又问一下。
“他们一次也未用过,”文孙说,“后来他们老家张家圩被炸平,五姐吓死了,二人又匆匆忙忙逃到武汉去,听说现在他们又从香港转回上海去了。”
“怎么林老师也不利用这么好的防空洞呢?”小莹有点奇怪。
“那就要问你们‘女人’自己嘛!”文孙笑着说,“姥姥说,这个土堆子,怎能挡得住铁炸弹!她再也不敢进这个洞——战争是男人打的嘛!女人在战争中,就是可怜虫了——你看昨天跑警报,你颤抖得多可怜。”
“真是要谢谢你,文孙,”小莹说,“没有你,我在南门桥上,踩都给踩死了。”
“当我们摔在一起时,我看你抖得几乎失去知觉了,”文孙笑着说,“我倒一点也不慌张,我还在四处找那飞机呢。”
“你压在我身上,我心中安定多了,”小莹脸一红诚实地说着,“否则我怕吓昏过去了。”
“我伏在你身上,也是给你点实际上的保护。”文孙说。
“心理上保护很大,”小莹也微笑着说,“实际上碰到炸弹,两人只有一道死。”
“不一定呢,”文孙说,“我伏在你身上,如我二人‘直接中弹’,则我二人便一道死——我二人死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文孙说着又笑起来。
“……”小莹红晕满脸,不知所答。
“我二人如果不‘直接中弹’呢,”文孙又接着说,“我就可以保护你免为‘跳弹’或炸弹‘破片’所伤——我挡不了‘直接中弹’,我挡得了‘间接中弹’……”
“那你为保护我,你就牺牲自己了。”小莹感激地说。
“在事理上说,本是应该的,保护妇孺嘛!”文孙说,“不过在‘或然率’上说,我并不因为保护你,便增加了我自己伤亡的可能性嘛——保护你,和不保护你,对我自己伤亡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那我为什么不给你点保护呢?‘护美’不也很美吗?”文孙说着嬉笑不止。
“我也不是什么‘美’呢。”小莹觉得有点难为情,脸红红地微笑着。
“小莹呀,”文孙认真地说,“你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最美丽、最甜蜜的一位。”文孙说此话,倒确是诚心诚意的。
“文孙,你又在乱说了。”
“莹呀,诚心诚意的呢!——不是拍马屁。”文孙说得十分真诚。
“我想那位Dora才真是美人呢!”小莹微笑着说。
“你哪里知道什么Dora?”
“在小聋那账簿上看到的,”小莹感叹地说,“那签字多秀丽啊。”
“啊,你说我七婶!”文孙大笑,说,“七婶是上海中西女塾毕业的,总喜欢叫自己的洋名字叫Dora Young。”
“她怎么在那账簿上签了那么多名字?”
“她是教徒,”文孙说,“结婚一定要在教堂里,但我爸坚持,先得回家向祖先磕过头,才许他们上教堂结婚。七叔怕我爸爸,乃把未婚妻带回家中磕头之后,才去上海教堂结婚的。”
“她怎么在账簿上签了那么多名字?”
“她和七叔在此地住了一个多月嘛,”文孙说,“她喜欢吃春江的菜。”
“你们家里的人,怎么都喜欢住在这里呢?”小莹奇怪地问。又说:“我看干爹和你,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
“本来是和自己家中一样嘛,”文孙说,“我姥姥是住在外婆家;我住在姐姐家。”
“你们林、张两家,真是亲上加亲。”小莹感叹地说。
“莹莹,”文孙说,“让我们出去看看,警报解除了没有……”
文孙伸出手挽住小莹,小莹抱着小兔子,二人又走出了“洞房”。
烽火温情
当他二人刚出洞口,一见阳光,两人不自觉地都以手遮眼,觉得日光太亮、刺眼欲昏。这时一阵风来,也觉寒入骨髓。原来“洞房”原是“洞房”,既暖又暗;出洞时,倍觉春寒。小莹有点打哆嗦,使文孙想起,他把大衣又忘在洞内了,乃转身入洞,取出大衣,给小莹披上。小莹也未多让,就披在军服之上。
“文孙呀,”小莹说,“我昨晚看你失去大衣,怕你着凉——半夜睡不着呢。你怎么又把大衣找回来了呢?”
莹莹为着怕文孙着凉,一夜未睡好。今晨独坐在十三太的门房,心中仍记挂着,忐忑不安。后来看到文孙又穿着原大衣而来,她心中好生奇怪,但是在林老师面前,又不敢一问原委。林老师去后,她和文孙私下对坐,心中跳得慌,也就忘记问了。现在不再紧张了,披了男友一度遗失的大衣,才又问出来。
“我俩先上山头上去看看警报解除了没有。”
说着文孙乃在大衣之外搂着小莹,循着弯曲石径,走向山顶去。走着文孙乃告诉她昨夜失衣翻车的趣事,并脱下帽子,要小莹摸摸他额角的肉瘤。小莹轻轻地摸了又摸,心头又自恨起来——“怎么这么笨?这么不体贴?”心中难过无比。原来二人吃早饭时,文孙曾把帽子脱下,小莹竟未看出。文孙英雄没了“坐骑”,小莹也未想到。现在想到了,殊觉内疚——心中无限歉疚,但是嘴内吞吐说不出来。
文孙搂紧了她;小莹也就顺势靠过去。二人缓缓地走上山岭,甚觉悠然自得。
山上这个六角亭很美,只是红漆多已脱落。亭中也有一个刻着“楚河汉界”的石桌,和四个石鼓。亭上则悬着一块黄杨木,刻着“一览亭”三字。三个凹体字上的朱漆,还很鲜明。
这个小亭,名曰“一览”,倒是名副其实。二人站在亭边四望,全城尽在眼底。城东南区热闹街道,大致都可看出。高大一点的建筑,如四个城楼、鼓楼和春江大酒楼的“雅座间”,均突出于千家万户的瓦屋之上。政宣大队部所在地的“文庙”尤其近在眼底;那座小莹时常演出的“明伦堂”上的戏台,更是“一览”无余。在“一览亭”中,拿着个望远镜,便可免费看戏。
远看城郊,则西北崇山峻岭、青绿相叠,东南良田阡陌、河渠交错……相对成趣。两小情侣,依偎亭中,坐栏远眺,真觉自处宇宙中央也。
二人正在欣赏这个万里无云、晴空一片的初春景色之时,忽听东门外“咚咚”数响,似是炮声,随即看到晴空之上,显出数朵白云。小莹正在惊讶之时,文孙乃叫她说:“莹呀!这是高射炮呢!”
文孙对空袭是有亲身经验的,因为有名的“击落敌机六架”的“八·一四”空战,文孙正在杭州,曾亲眼看见。
二人正疑虑间,忽见东南天空,有一单翼小飞机,自东南向西北,穿城飞来。
“敌机!敌机!”文孙惊异叫着,并把小莹推往一棵大松树干之后,自己则站在小莹身后抱住小莹,歪着头仰观敌机。
但那架单翼银色敌机似无“敌”意,只像一个风筝,在蔚蓝天空之下,缓缓飞来。飞近了,那双翼上的红太阳——日本国徽——清晰可见。这是小莹第一次看到敌机,她不敢仰视,乃翻过身来,攒入文孙怀中,紧抱着男友,在机声辄辄中直是打抖,嘴中并“唧唧”地叫个不停。
“侦察机,侦察机。”文孙倒十分镇静,他翻身靠在树干上搂紧了小莹,却仰视敌机,看它穿城转向西北飞去。北门城上我军机枪,像放爆竹一样响了几下。其他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宇宙还是和以前无异。
“敌机飞走了。”文孙低头吻吻小莹的军帽边的秀发,安详地为小莹“解除警报”。但是小莹还是抖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她一看她和文孙的脸距离如此之近,看看文孙的笑靥,不觉脸一红,马上又把头埋入文孙颊下,不敢仰视;嘴中又“唧唧”不停,像一只小蟋蟀。
“敌机飞走了。”文孙也搂紧了小莹,再为女友“解除警报”一次。
警报解除了,宇宙又从“战争”转入“和平”,小莹这时才发现自己被搂在一位暖和的男友怀中——战争惊惧没有了,却发生了和平的恐慌。她心跳加速、面孔发烧,呼吸感觉急迫,气管似被塞起来,喘息不停,全身更颤抖不已。再加上耳鬓厮磨,文孙又轻轻地吻着她的耳朵,小莹觉得,又痒又甜,但是气管阻塞,喘不过气来。这时文孙的手又在她背上、腰间轻轻抚摸着,益发酥痒难忍、全身颤抖——二人显然都紧张过度,默默无言地愈搂愈紧,小莹的头发被揉入文孙的颈子上粘住了。这时虽然春寒料峭,但是二人显然都全身汗湿。
二人颤抖了大致有二十来分钟,小莹被文孙在耳朵上吻着奇痒难忍之时,才轻声地叫出:“……啊……啊……文……孙……”
文孙也轻轻地咬住小莹的薄到透明的耳朵,缓缓地说:“不许叫‘文孙’……叫‘文哥’……”
小莹果然名副其实,是个“小蝇蝇”,这时只在文孙颈畔“嗡嗡”作响。
“莹莹……”文孙又在她耳边细声地说,“叫我‘文哥’……叫!”
谈过恋爱的读者朋友们,都知道吧,在这场合下,“男”朋友总归是“总司令”,“女”朋友原只有“服从”的份儿。
“莹……”“总司令”又轻声命令一下“……叫我‘文哥’!……”
最初莹莹不听将令,还只是嗡嗡唧唧的……最后在“总司令”咬住耳朵,轻声地三令五申之下,小莹终于“服从”了。她把头挤紧文孙下颚,才从咽喉内,轻轻地挤出“文哥”二字来;挤出之后,又把头揉在文孙颚下“嗡嗡”了半天。
文孙搂住小莹,觉得她虽未施脂粉,却遍体圆润温香。他抱着小莹时松时紧,都各有情趣。他吻了小莹的头发、颈项、耳朵……真是愈吻愈甜,他想从腮边偷袭、向口鼻移动,而小莹则死不回头;文孙又不忍强行,又不知如何劝降,只在头发和耳朵颈项间打转,找不到窍门,渐渐地也就力衰气竭了。
二人默默地又抱了许久。这时虽艳阳在天,然山岭之风,究是冬末,吹入微汗之躯,也颇有寒意。渐渐地小莹已呼吸平和,文孙亦硬块消失,两人才松手、相视一笑。
“都是你不好……”小莹红着脸,一面整理云鬓,一面责怪文孙一句。
“姑娘,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文孙不打自招。他看到莹莹晚霞满脸、云鬓蓬松,愈看愈可爱,乃情不自禁地,又把小莹拉到怀中,自己则跨坐在亭子边的低槛上,自小莹手中取过木梳,替她梳头。小莹也没有拒绝,便倚在文孙怀中,由他梳去;有时也取回木梳,自己梳梳之外,也替文孙梳梳——实在是梳头是假,二人相偎相倚,不忍离开,才是真情——二人互梳一阵又相视而笑。真是:看郎随处好,好处随郎看。一览亭中,温情无限……
“老刮拉巴巴”
爱情本是永恒的。少年情人、中年夫妇、老年伴侣……生同罗帐、死同坟,原是没止没尽的。但是“情话”和“情欲”,则有其间歇性,冷热之间,必须协调,才臻化境。
“文孙呀,”小莹忽然想起“干爹”来,说,“幸好干爹走了唉,否则今日不又要吓死?”
“空袭并不就那么可怕,”文孙说,“你今天不是亲眼看到敌机了吗?”
“这是侦察机哩。”小莹说。
“轰炸机也没那么可怕。”文孙说。接着他又讲个冯玉祥的故事:
冯玉祥的士兵怕飞机投炸弹。冯问他士兵说:“你们看过老刮筛巢吗?”“老刮”便是北方土话里的乌鸦;“筛巢”便是乌鸦集体打圈圈在天空飞翔。士兵都大声回答说“看过”。冯又问:“你们看到老刮拉巴巴吗?”
“拉巴巴”就是北方土话叫“拉屎”。乌鸦在天空集体飞翔,往往要“拉屎”的。冯问他们看到群飞的乌鸦拉屎没有?那些北方老乡也说看过了。
冯又问:“老刮拉巴巴拉到你们头上没有?”众士兵又大声说:“没有!”
冯乃大声说:“那你们为什么怕飞机拉巴巴呢?”
果然冯部大兵,以后就不怕“飞机拉巴巴”了。
文孙未说完,莹莹已笑不可仰。文孙说完,莹莹乃大笑,并说她以后也不怕飞机“拉巴巴”了。
但是莹莹又问,敌人侦察机为什么这几天来“侦察”个不停呢?文孙说听说我方有两个军,最近正渡江北上,增援津浦铁路沿线,可能汉奸报告了敌人,所以敌机常来侦察。
“我并未觉得城内部队增多嘛。”莹莹说。
“他们可能是夜间行军,”文孙说,“白天都藏在乡村里。”
“我倒听说,东门外公路边文昌庙内住了很多前方退下的学生,我们大队长,要动员他们加入政宣呢!”莹莹说,“未听说有部队嘛。”
“我听说,东门外公路边停了二十多部运军火的卡车,不过他们伪装得很好,敌机发现不了。”
文孙说着便捡起帽子,二人戴好,搂着小莹预备下山,忽听鼓楼之上锣声锵锵——警报解除了。
二人循石级下山,既经过不寻常的温存之后,小莹这时也主动地向文孙靠拢得更紧些。石级转弯时,文孙一拉,二人正好打个照面,男朋友的嘴唇乃顺便碰了女朋友的嘴唇。
“光天化日之下,”小莹笑着把文孙屁股一拍说,“胆敢调戏良家妇女。”
“顺便不为偷嘛。”文孙也笑了。
二人走下山来,找到了小兔子,抱起来,锁好了“洞房”。这时天气晴和,池边树梢多有绿意。池内游鱼有时也翻出一两个浪花。两人乃顺便走上水榭的走廊。文孙一看这门上的锁被扭坏,觉得有点不寻常,乃推门而入。一看这水榭内部除了两张笨重的红木镶边的“竹榻”和两张紫檀圆桌之外,室内空空如也。小型家具和冬季移入室内的珍贵的盆景,一概不见了。
文孙有点诧异。但是他说给小莹听,也是对牛弹琴,因为小莹是第一次来此,她以前还不知道此地有这样一座美好的花园呢!
小莹认为警报既然解除了,她要赶回队内出晚操、点名。文孙也认为要回校了。
“你的车子修好没有呢?”小莹关心一句。
“我顺便去看看,修好就骑回去。”
“修不好,那你就走回去了。”小莹说。
“修不好,”文孙说,“我就回来换一部。”
“你还有另外一部?”小莹惊诧不已。
“就在这儿嘛。”
文孙说着乃取出钥匙。原来那通向前苑门边左侧,靠墙还建有半间小木屋,似乎是间储藏室。文孙把门打开时,只见那洋锁后的铁钮也松动了,显然是被人扭坏的。幸好开门一看,有三部半新脚踏车,由一根钢链连锁在一起,每辆车车后的单锁也各自锁着。车上的油布也盖得好好的。
小莹一见这三部闪闪发光的新车,真不禁大惊失色——想不到她所心爱的东西,和心爱的人全在这儿。
文孙揭开那略有灰尘的油布,小莹惊慌地张大了嘴,两手把头抱起来——原来那儿还有部“女用车”。骑这车子,她不用举腿就可上车了,哪会摔跤呢?
“要不要试试看?”文孙问小莹,并说这些车是五姐他们去年从苏州农场带回来的。
“……”小莹未置可否。
但是文孙捏捏那车胎,已没有气了,小莹怕耽误队内“点名”,也说下次再来吧。
“天长地久嘛,”小莹搓着手好高兴,说,“下次来骑女车。”
“下次咱俩一道到公路上去骑!”文孙说。
“那多美好!”小莹高兴得从旁把文孙抱住,文孙又顺势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小莹笑着逃了,但是没有提严重抗议。
这时二人都有点饿。文孙提议回堂屋去,吃点残羹剩肴再分别返校回营。
小莹抱着小兔子,文孙牵着小莹,乃自侧门走回内宅。二人刚到门边,便听到两个男人在大声争吵。
“你要不把偷去的盆子还给我,我把你脑袋瓜砸掉!”
二人一听,这声音显然是小聋。走过去一问,却是小聋和十三太在争吵——原来小聋警报后,来收盘碗时,发现少了一个细瓷盆和一双银镶天竹筷。小聋认为是十三太偷去,嚷着要他交出,而十三太死不承认,他说三哥儿和督军小姐吃早饭只用两双筷子,两双都在这儿,瓷盆有几只他哪里知道?但是小聋心中有数,所以二人争吵得相当厉害。可是十三太一见文孙便不吵了,站在一边未说话。
“三哥,”小聋诉苦说,“这老家伙偷的不止一次了——账房不依我呢!”
“十三太,你把东西还他嘛,”文孙向十三太劝说,“不还他,小聋交不了账。”
十三太未搭腔,乃默默地走到屏门之后,从一个木柜的底层,取出个瓷盆和一双银筷。盆内还有些油条、烧饼和烧卖。
“还你!”十三太把盆子递给小聋。
小聋把食物倾倒在桌上,收了盆子,谢了三哥和叶小姐便离去了。十三太拣起油条烧饼烧卖……也谢谢三哥和省长小姐,伛偻着回门房抽旱烟去了。
“文孙呀,”小莹说,“我们未吃掉那些包子和甜饼……哪里去了呢?”
“都是被十三太偷吃了。”文孙说。
“他一人哪里吃掉那么多呢?”
“所以他还剩了些烧饼油条嘛。”文孙笑笑说,乃牵着小莹回到姥姥房中,用水瓶热水沏了两杯茶。二人又吃了些饼干,小兔子也吃了些萝卜……
“十三太,这个无产阶级,也很可怜。”小莹叹口气,同情地说。
“他卖老婆、抽大烟……才不可怜……”文孙笑着讲了些“十三太轶事”来。
“十三太”传奇
“十三太”也姓张,是文孙五姐夫张三少的远房叔祖,因为“辈分”高,所以小辈都叫他“十三太爷”,简称“十三太”。
十三太的祖父也是“打长毛”出身的,原是个不识字的贫农。在满身刀疤、百战余生,把长毛打亡了国之后,官拜“标统”(约合今日部队中的“团长”);驻防南京城内,黄金万两,是个大大的“肥缺”。他那唯一的儿子,就是十三太的爸爸,二十来岁,原是个有名的“小标统”、“大太保”,吃喝玩乐,南京城内,无人不知。
一次他在一家戏园内,捧一位名戏子唱戏时,看到观众之中有一位老妪,带一位十七八岁的美女也在看戏。小标统一见心动,乃想挑逗挑逗那位少女。少女羞怯回避,但那老妪却怒目相视。小标统一不做二不休,乃取了个元宝丢入那老妪怀内。老妪大怒,乃还投元宝砸他,并骂他“下流混账”。小标统的保镖见状大怒,骂“老鸨子”和“小婊子”,“不识抬举”,胆敢冒犯“标统少爷”。
美女受辱啼泣,老妪乃携她怒骂而去,弄得当时台上台下,一园皆惊。
你道这美女是谁?她原是当时“两江总督大人”最小偏怜的千金。她因久慕名坤角之艺,乃偷偷地由乳母相陪,潜入戏院看戏——这是那时官宦之家的高干小姐,违背社会习俗的私行,谁知竟因此受辱。姑娘回房痛哭一夜之后,严述乳母,千万不必声张,以免惹起物议。谁知这乳母心怀不平,想到那小小标统的儿子,胆敢侮辱总督的千金,此愤非泄不可;加以这老太又生个“右派”大嘴巴,绘影绘声地把当晚受辱的情况和盘托出。这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变成南京城内茶寓酒肆的头条新闻。可怜这位知书识礼、貌美如花的总督千金刘小姐,心头受不了这压力,一夜之间便悬梁自杀了。
掌上明珠之死,哭坏了一品夫人的妈妈,气坏了威镇三江的爸爸。这消息一出,也吓坏了张老标统。在手足无措、魂魄失主的慌张气愤的情况之下,这位不谙法理的老粗,把儿子叫来,不由分说,便亲自动手,一刀把儿子的脑袋砍掉。然后披发徒跣,亲自提着逆子的头,去跪向总督请罪。
可是老标统这一着做错了——你提来的是否真是你儿子的头呢?还是拿别人儿子的头来代替呢?
老标统无言自辩,回家之后,取出佩刀,就自己抹了脖子。
我们这位“十三太”便是这桩案子里的“小标统”之子、“老标统”之孙。长大之后,吃喝玩乐,颇有父风。老、小标统死后,留下的家资,仍是可观的。但是十三太年未而立,便已挥霍一空,后来并和一些玩友,偷偷去挖父祖之坟盗宝。
他年幼之时也曾娶个美女,生有一男。可是一次他在赌场豪赌,天明始归,娘子问他要不要吃点早餐再睡觉。
“娘子呀,”十三少(那时他还是个十三“少”)说,“做早饭来不及了,你梳梳头,叠叠衣服,人家轿子,就要来了……”
原来十三少一夜豪赌,连老婆也“输”掉;一大早“赢”家就派轿子来接所“赢”之物了。
十三少的娘子倒还好,没有哭闹,只是和平地问道:“你把我‘输’掉,儿子怎么办呢?”
十三太挥挥手说:“你一道带去吧!”
自此之后“十三少”以自由之身,闲荡街头,一直等到做了“十三太”,才挤入“张氏宗祠”,打了个“地铺”。抢点“祭祖”余粮——吃点“祠堂饭”,十三太是振振有词的,因为祠堂筹建之初,他那当标统的祖父,曾捐过一大笔呢。
当文孙的五姐夫妇,受惊逃离“张家花园”时,他们需要一个看守房子的人,就找到这个老烟鬼“十三太”了。他看守这座老房子真是人杰地灵,凡是他看守不了的,他都一件件地转移到城中一家大当铺中去了。当物过期不赎,当铺就拍卖了。
一次文孙看到“临中”一位女同学使用一支带有镀金链条的“女用帕克金笔”,笔上刻有他五姐的名字。他问此女同学金笔何处来,原来她是从城里当铺拍卖摊上,用五毫小洋买来的——这金笔便是“十三太”以两角毫洋代价转移过去的。
这就是“张十三太爷”的传奇。
“他原来是个独子,怎么变成十三太爷呢?”小莹感到奇怪。
“那是他们张家那一支,曾祖以下的大排行。”文孙说。
“这老头,原来这么不老实!”莹莹感慨地说。
大鱼的爱情波折
文孙送女友回营之后,自己走到“顺风车行”,取出修好的车子,一路平安地骑回学校。一进校门他就被姚大余抓着。
“怎么找你一天,都找不着?”余问文孙。
“替我姑妈送行去了。”
“你这车修好了吗?”
“修好了,”文孙说,“你要用吗?”
“今天我们‘歌咏团’开会,”大余说,“大家决定征调你的车子。”
“做何用场呢?”
“我们为着与‘政宣’联合演出,”大余说,“今天组织个‘联络小组’,选你做组长,生姜做副组长。”
“联络小组不能没有部车子。”文孙说。
“正是这话,”大余说,“同人家联络,我们有部‘三枪牌’,也光鲜些。”
“他们要用车,我们也可让他们用!”文孙主动地说。
“正是这话,这显得我们‘省临’好大方。”
大余并说,他已做好一块黄底红字的长木牌,写着“军委会政治部、省立临时中学,交通车”,挂在车上,好不气派!
这时号兵正吹晚餐号。文孙原和大余同桌,二人吃过饭,回到宿舍,大余乃取出特制木牌,挂在车中腰杆上,凿枘相投,十分配合。挂好后,大余骑着车子,在操场上绕了两圈,英雄骏马,煞是气派非凡。
大余原是文孙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在“县中”又同学一年半。其后文孙便由七叔带到上海去,后又转学杭州进高中。抗战开始不久,沪杭沦陷。内地各中学均停办,组成“省立临时中学”,文孙乃返乡转入“临中高三”,乃和大余三度同学。
大余数理化和英文都很差,但是他是本地米行小开,精于计算、长于庶务,有组织才能。他又比大家长两岁,个子又高高大大的,人缘也很好,所以校中一切学生活动,总都少不了他。但他唯一的缺点,便是在女孩子们看来,“不够潇洒”。有娇气的女同学,都尊称他为“姚大哥”,是个尊而不亲的头衔。背后她们又都叫他“大鱼”。女同学之间开玩笑,也常时说对方“是大鱼的女朋友”,使对方过不了关。
其实大鱼对临中里的女同学们,也不太有兴趣。他还是喜欢“政宣”里肥肥胖胖而嘻嘻哈哈的曹文梅。大余和文梅原是邻居,自幼在一起长大。不幸文梅爸爸早死,叔叔对家传的染坊又经营不善,所以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有公费待遇的“女高师”和叶维莹同班。王生强(生姜)则是文梅“省女初”的同班,因为家境较好,就升入“省女高”——她们都是文孙的四姥姥林老师林世勉的学生。因为林老师的关系,大家都很熟。
抗战开始之后,公私中学都停办了。后来各“普通中学”合并成“省立临时中学”,每生各收学杂费十六元。各级公费“师范”都停办了,所以文梅和很多原先的“师范生”,就只能投考一些有公费待遇的“政治宣传大队”一类的机关了。
文梅在未进“政宣”之前,叔叔为减轻负担、免除牵挂,曾要替她“找个婆家”,嫁出去。文梅告诉维莹说,她叔叔坚信“嫁出去的姑娘,泼出门的水”。只要文梅有个“婆家”,叔叔对她,就可以诸事不问了。
文梅不服气,想革叔叔的命,但又从何革起呢?不得已只好待在家里,等着坐“花轿”了。据她暗中自母亲口中探得的消息,叔叔心目中的侄女婿,便是“德丰米行”的小开姚大余。叔叔如真要坚持,文梅也就只好上轿了。碰巧这时“政治宣传大队”来招考“女兵”。文梅禀告叔叔想去当“女兵”。叔叔不但没有阻止她,还极力鼓励她去报考——据文梅告诉小莹,她叔叔的意向也是“唯物主义”的。送她去坐“花轿”,叔叔多少也得办点妆奁嘛。她当女兵,也是把水泼出门去,又省了一笔妆奁,何乐不为呢?
文梅进了“政宣”,姚、曹二府联姻的喜事,也就告吹,一心念着想和文梅携手入洞房的姚小开,希望也落了空。父母不能命、媒妁不能言,以后只有靠自己努力去追求了。
文梅进“政宣”的第一天,便碰到了老同学叶维莹,好不高兴也哉!二人同病相怜,又都情窦已开,很快地彼此就可以直讲心坎里的话,做彼此的爱情顾问了。
维莹个性沉静、脸蛋儿很美、身材很匀称,表情也很自然,所以演起“文明戏”来,可以做“当家青衣”。文梅胖嘟嘟、嗓门大,讲话做事,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上得台去,只能演点“主妇”、“媒婆”、“张嫂”等配角。但她嗓音好,有时舞台上有歌唱节目,她总是前台的主唱或后台的佐唱。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那就更非她莫属了。
大余自小就挺欢喜文梅。大余才几岁时就偷送文梅糖果,要求“私订终身”。但是文梅倒不一定喜欢他。叔叔如坚持把她“泼”给大余,文梅也不会拒绝和大余同床共枕的。但是要谈起“自由恋爱”来,文梅就要拣精拣肥了。其实大余和文梅都已熟到讨论婚嫁的程度。但是文梅私下告诉小莹,她对大鱼有严重的保留。“保留”的原因是和临中其他女生几乎是一致的,但文梅还多了几条,因为她知道大鱼比其他女孩子更清楚——文梅除嫌他“不够潇洒”、“不够帅”、“不像个学生”、“像个‘事务主任’”等等之外,她对大鱼的三大志愿——进中央政治大学、当县长和当林放鹤堂管家——也不太欣赏。
前晚文梅曾偷偷地告诉莹莹这些有趣的故事,并说“林放鹤堂”便是林文孙的家。
“你如将来做了‘林三少奶奶’,”文梅说,“大鱼要做了你的‘管家’,我如嫁给大鱼,我就做你的‘管家婆’!”
她二人那晚对哭甚久,最后又扭在一起笑成一团,就是大鱼的“三大志愿”引起的。
大鱼在文孙宿舍里谈了很久有关“歌咏团”的事,又问他和叶维莹交往的经过。文孙只说了一些替姥姥送行和同吃早餐的事,以下就从略了。
“你对那妞儿真有兴趣吗?”大鱼问。
“你觉得她不好吗?”文孙反问一句。
“好呀,”大鱼说,“小家碧玉,不像是个督军的女儿。”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真的督军呢。”
“再稍稍胖一点就好了。”大鱼是喜欢胖娃娃的。
二人谈了些时,便是上自习的时候了。文孙还有些“解析几何”习题未做,只得走入课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练习簿画个不停。可是一个题也未做出,枯坐了一晚,直至下自习才和“高丽棒子”一道走回宿舍去。
地震中的初吻
当号兵又把“床上之猪”从热被褥中唤醒时,文孙亦如往昔,赖着不起来。正想把眼睛再闭下去时,他忽然若有所悟地一下跳起来。原来他想起小莹今天要去喂兔子,他二人也可乘机重入“洞房”,温存一番。但这时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是个“高三学生”、在学青年,非自由之身。小莹已蒙“指导员”特许,每天去喂兔子,她的营房与张家花园之间,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可以速去速回。但是这位“床上之猪”、高三学生,有什么借口来为爱情缺课,想想不免躁急起来——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
时间不允许他多想,只好进盥洗间、整理内务、升旗、上早操、跑步、早餐,然后上英文、解析几何、国文、物理、午餐,然后化学、军训、上体育……一直到晚餐上自习,再来个“猪在床上”——他妈的有什么好借口的缺课到张家花园和女友幽会呢?愈想愈泄气起来。
这时号声再响,三个教官和两位男女体育教员都在吹哨子,集合、升旗、上早操。文孙身不由己,只好跟着敬礼、唱《三民主义》……升旗之后,一部分女同学,文孙看到其中有易植芙、有涂秋薇……因“例假”退出跑步行列,返回宿舍。文孙实在无心去跑步,但自恨生非女身,请不了“例假”,奈何?奈何呢?
文孙身在曹营心在汉,心中只想着“张家花园”。跑步完毕、早餐、喝稀饭,文孙心中还想着小聋的厚草筐和干丝小笼包,和美丽的女友。稀饭后上英文。施老师选的是英国诗人勃朗宁的情诗和白氏小传,讲勃朗宁如何热爱一位残废的青年女诗人,双双情奔的故事——施老师是个好教师,中英合璧,讲得情文并茂,全班动容……但是文孙未为所动,只是在笔记簿上画圈圈——他有兴趣的只是他自己的“恋爱故事”,对别人的恋爱故事,听来味同嚼蜡,在班上只是不断地看手表、等时间。
当文孙看手表,还有十来分才能下课之时,忽然号兵吹起号来,文孙正奇怪时,却听出那号音不是“下课号”,而是“警报号”。施老师本来胆子最小,一听号声便说:“下课!下课!警报!警报!”抱着书就跑了。全教室学生一哄而散。这时全校教职员和学生,人声杂沓乱成一团,夺路逃向田野。三位教官都在猛吹哨子,指挥疏散。
文孙自教室奔出,却没有听命随大众向田野疏散,只没命地逃回宿舍,把书本向床上一丢,乃在走廊上拖出脚踏车,冲出校门,绝尘而去,直奔城关。
在车上他又想起南门口那些开口不离“丢那玛”的两广士兵。知道南门是进不去了。情急智生,他想兜圈子,从西门进城。他知道守卫西门、北门是些本地“保安队”,大家不讲“丢那玛”或可通融也。
文孙掉转车头,改取小道直奔西门,西门果然开着,出城人也很少,他乃加足马力冲进西门。这时门侧沙袋背后,突然跑出两个没有戴钢盔的枪兵,喝令“不许进城”。文孙乃拍他车上那红木牌,说是“政治部交通车”。这两个士兵中有一个认识“军委会”三个字,乃挥挥手让文孙进去。那城门内也有两个士兵,还对文孙举手敬礼呢,因为文孙穿的黄呢制服、大边军帽,颇像“中央宪兵”的排长也。
从西门到张家花园比南门还要近些,文孙拍拍门,十三太还如往常一样,缓缓地开了门。文孙问叶小姐今天来过吗,老人说省长小姐一人在里面呢。文孙闻言乃加速步伐把车推入院中。十三太在后面跟着跑,文孙匆忙地给他两毛毫洋,乃三步两步走入后进;只见姥姥房门开着,不见小莹,也没有兔子。再回头一看却见通往后苑的门也开着。文孙乃跑步冲下石级,向防空洞方向飞奔而去。只见小莹抱着兔子沮丧地坐在洞外地上。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文孙飞奔而来,不禁大喜过望,乃放下小兔,站起来、张开两手迎了过来,一下两人便抱在一起。小莹喜极泪下,文孙也把她抱得两脚不着地,摇晃了半天——真是“新婚不如久别”,二人喜悦之情,原子笔岂能形容!
二人抱了许久,文孙才把女友放下,自己取出钥匙,开了洞门,二人携手入洞,点了灯、生了火、关了门,文孙坐在靠墙板上,乃把莹莹拉过来,莹莹稍微忸怩一下,也就倒入男友怀中,任听其所为。
文孙搂紧小莹便吻了起来,这次对二人都是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初一接触恍如触电,二人的心脏似乎都要跳出体外,全身抽搐不已。二人吻了三五分钟,小莹觉得要得心脏病了,才自文孙唇边抽开,抬起头来,嘴中“夭夭”地细声喘息,不能自持,乃把头伏在文孙颈边。两人交颈抱数分钟,文孙把她头扶起,二人再度热吻,一吻便忘了时间。吻吻又交颈相抱,抱抱又继续热吻。小莹被吻后,只是偶尔举起头来,眼角蒙眬,口中“夭夭”作响,喘息不止。二人未交一言,个把钟头便过去了。小莹才在文孙的耳边,如泣如诉地说:“文哥……我要没有你……真不知怎样……活下去……”
“莹妹,”文孙说,“从今以后,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我们永不分离。”
“文哥……”小莹又在文孙耳边轻声泣诉着说,“……文哥……答应我……我们……永不……分离……”
“绝对,绝对,永不分离。”文孙自衣袋内取出条手帕,为小莹擦去眼泪和汗,搂着她再继续吻下去——二人简直无法分开了。
一次二人还在四唇交接之间,小莹忽然抬起头来,说:“文哥,你感觉不感觉,有点地震?”
“我没有感觉到呀。”说着他又抱紧小莹,继续其热吻,一忽儿文孙自己也感觉到了。
“地震哎,文孙。”小莹说。
这时文孙的脸朝着挂灯,只见灯光跳动,不免吃惊。
二人松了手,小莹被扶着坐在文孙的腿上,也感觉出地震。二人旋见灯光大跳,忽然全屋震动,灯上火焰一伸,灯便熄灭了。全洞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小莹慌了,乃反身抱住文孙,惊恐地问文孙:“怎么回事?”
文孙搂住小莹,半晌才说:“我想是敌机在上空投弹轰炸……”文孙在杭州和南京都曾有过类似的经验。
“文孙,那我们怎么办呢?”
“现在不能出去,”文孙镇静地说,“只有等他们轰炸之后,才能出去救灾、灭火。”
“那我们这个洞有没有危险呢?”
“洞内危险不大,洞外就很难说了。”
“刚才我坐在洞外,不是很危险吗?”
“所以我赶来替你开锁嘛,”文孙说,“以后另配一把钥匙给你。”说着文孙摸到桌上火柴盒,又把挂灯点燃起来。
“刚才在洞外,我倒不觉得危险,想到昨天的侦察机嘛。”小莹说,“只是孤单得要死;真不想活下去——看到你来了,我心里好高兴啊。”
“我看到你在这儿,我也真是心花怒放。”文孙也自觉好高兴。
“我看到你来了,真像是仙子下凡呢。”
“我看你抱个兔子,也好像嫦娥抱着玉兔呢。”文孙打趣着说。
“文哥,”说着小莹乃自动躺入文孙怀中,说,“我讲的是真心话呢。我觉得你比仙子下凡还要好……”
“我讲的也是真心话嘛。”文孙说。
“女孩子比男孩子痴情呢,文哥,”小莹激动地说,“文哥,你答应我,以后你到天涯我跟你到天涯,你到海角我跟你到海角……永不分离……”
“绝对地永不分离,白头偕老。”文孙说得也极真诚。
“痴心女子负心汉呢。”小莹说着眼泪汪汪欲下。
“莹妹,你相信我会做个‘负心汉’吗?”文孙也认真地说,“指天为誓……”
“男孩子没有女孩子那样痴心呢。”说着小莹的眼泪又下来了。
文孙颇受感动,但不知如何表明自己心迹才好,只是给小莹擦泪,并激动地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就一天在一起,死掉也要葬在一起。”
“文哥,但望天如人愿。”
文孙把小莹抱过来,又热吻了半天。小莹忽然抬起头来,皱皱鼻子说:“文哥,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文孙也坐起来,皱皱鼻子说:“硝烟味!火药味!我们上面的房子可能被烧了,十三太可能也被炸死了——这老头太大胆。”
说着文孙扶起小莹,说:“你在这儿待着,让我先出去看看。”
小莹不让文孙一个人出去,坚持二人一道去。文孙把洞门一开,只见一阵硝烟拂面而来,使二人连打喷嚏不止。掩着鼻子,二人乃走出洞外,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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