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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燕燕于飞

        

育苗新侣



        文孙在思想问题上、政治问题上,被女友说得将信将疑。疑虑之中颇有启发;启发之间也有疑虑。但是为着帮助女友扳回她在革命阵营中的声誉,他还要替她想主题、想方法,再来写一篇“社会问题调查报告”——这次他所选的,也是有一石双鸟之功的“县立苗圃”。

        这苗圃在一座小山之阳、小湖之滨,占地二十余亩,风景十分清幽。它离城区大约五六公里,有条土公路可达。这条原始公路,在下雨天,真是泥深及膝;但是天晴二三日,则又一平如砥,正是练单车的好驰道。两部三枪牌,一男一女,风驰电掣,不过数十分钟,便可到达。

        这苗圃的主要建筑原是一座道教的“师姑庵”,以前的主人是个“带发修行”的老“师姑”。据说她原是个官太太,也是林家的远亲。她已经是祖母了,只因丈夫带着小老婆在外省做官,不常回家,她空床难独守,乃和一个家中佣人“大师傅”私通。事为做官的丈夫知道了,乃回家把她“休掉”,迫入道观“水月庵”做道姑。她儿女不忍,乃花巨款把这水月庵翻修一新。后来“北伐军”来了,再加上随之而来的“三省剿匪”战争,军队赶走了出家人,在墙上画了些青天白日,挂上“总理遗像”和“党国旗”,就占为官用了。这还是文孙童年所亲眼看到的。军队去后,当地政府接收,又“圈”了些农地,就变成后来的苗圃了。

        苗圃原属于县“建设科”,由建设科长自兼主任。由于经费不足,全圃只雇一位“干事”和三个工友,忙时则加雇点农民零工。文孙的中学同学和好友谭志平便是这里的干事兼技师。

        志平比文孙高两班,中学时代就性喜花木。高师毕业后,他没有去教小学,就被建设科长罗致,做起苗圃干事兼技师了。他拿月薪二十元,独住苗圃,带了三个工友,日夜劳作,把苗圃弄得井井有条。耕地扩充之后,育有各类树苗花苗数万株,春夏花木扶疏、清风徐来,俨然是个县立小公园。春秋佳日,本城专员县长、绅商名流,有时要排几桌有韵致的筵席,也往往借用苗圃来张灯结彩。有时显宦富商的夫人们,要几盆鲜花,志平派工友送去,每受重赏——所以三位工友做工,士气甚高,听谭技师指挥,说一不二。

        如今则是植树时节,志平为保持树苗供应,更是日夜辛劳,所以当文孙夫妇驭车造访时,志平正率领三位工友,用自制“水枪”,为树苗泼水,忙得汗水淋漓。但是当志平看到两部闪光单车疾驰而来时,他便放下水枪,迎了过去,一看是文孙和小莹,他不禁大喜过望,忙招呼二人架好车子,到室内喝茶,文孙乃向志平介绍了小莹。

        “小莹妹,久仰了!”志平说,“你还要介绍吗?”

        莹莹也自觉是谭干事的小妹妹,回志平哥以嫣然一笑,志平觉得她柔媚无比。

        他们在客室还未坐定,便见客室后门有位十八九岁的少女,含笑走了进来。她围了件蓝布围裙,村姑打扮,颇有少女风韵。她一见文孙,便问候道:“林先生好久不见了。谭技师说你有喜讯呢!”

        文孙忙给她介绍小莹。她又拉住小莹说:“莹姐姐,我看过你的戏呢!”说着她又甜蜜地一笑。

        “你是小燕姐吧,我也久仰了。文孙常提到你呢。”二人乃抱成一团,笑得好开心。这一对解语花、两只蓝绿蝴蝶、两头天真纯洁的小羔羊,任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不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或少,也要被解除武装,疼爱无比。难怪谭志平、林文孙二人站在一旁傻笑,各自欣赏自己的意中人。

        

小燕归来



        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情窦初开,各自都有一套恋爱经和恋爱故事。谭志平自不能例外。他的恋爱故事,亦可单印成书。

        当一年多以前来此接任“干事”时,他还不过十九岁。雇有三名农民作工友,这三位都有家有室、早出晚归。志平一人独居,最先用个汽油炉,自炊自煮。后经工友介绍认识邻村一位老农民韦大爷夫妇。韦大妈患气喘病,神智不太清楚。他们有个儿子,已成了家,在城内小学当工友。小韦老婆则在城内打零工,接洗衣服,补贴家用。有时衣服接多了,则由小韦送回家给妈和妹妹。小韦这个妹妹,韦大爷的独生女,便是小燕。小燕原没有名字,因为她有一次抚养了一只落巢的雏燕,钟爱备至,所以父母和哥哥也就叫她小燕了。韦老爹一家生活甚是清苦,但是相处得十分和睦。小燕最小,因此也是一家疼爱的中心。

        志平当初搬来时,不久便经人介绍在韦家“包饭”,一日三餐——早餐稀饭咸菜,中午和晚饭都是白饭一菜一汤,晚餐另加稀饭——每月八元。韦家的饭,多半都是小燕做的,韦大妈只偶尔帮点忙。饭做好放在草筐内,再由韦大爷送往苗圃。有时韦大爷不在家或忙不过来,则由韦大妈或小燕代送代收,日久见面多了,大家也算很熟络了——小燕那时才十七岁,娇小可爱。有时小韦夫妇回家,也就偶尔送送饭,与谭技师也就认识了。他们和圃内其他三位工友一样,对谭都很敬重。

        谭君平时很忙,又别无消遣,一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饭了。他发现韦家的饭十分可口,菜式隔日一变,虽无大鱼大肉,烹调却十分细致。而他所喜吃的菜,则出现次数多。最后每日送来的简直全是按他口味烹调的。他所不大喜欢的菜也就逐渐绝迹。志平原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向不“挑嘴”,而每日竟全是最合口味的菜,真是巧合。他本是位寒士,读师范出身,在自己家中也未过过好日子。不意这次在一个贫农家中,包了个最便宜的饭,竟是平生所吃的最好的饮食。

        志平的衣服本来也是自己洗。事忙没空,也就包给了韦家,每月八毛。这一包下,志平也发现自己生活换了个人、换了个家。他那顶旧夏布蚊帐,本黑得怕人,既有臭虫屎,又有蚊子洞。自从包给韦家之后,则完全变了样子,挂在床上经常雪白笔挺。志平的衣帽长衫、布鞋洋袜和唯一的一双皮鞋,平时都脏乱得自己忍受不了;自包给韦家之后,一切就变成井井有条,整齐清洁、一丝不乱。他的面盆牙刷、毛巾肥皂,乃至所有的书籍文具,无不各得其所。床上被褥枕头,不用说纤尘不染;连窗上的玻璃亦晶莹剔透,真是窗明几净,看来心旷神怡。志平以前最恨自己的“寝宫”——他自封的名词——但是自从花了八毛钱包给韦家之后,他每进寝宫便不想出来。

        男人多半是粗心的,但有时也粗中有细。他发现这变化太不寻常了。他当然也知道是那个快手快脚的小燕做的。不得已只好在逢年过节,买点礼物送给韦家,但是每次拜托小燕带给她爹妈,小燕总是不肯。志平只好自己送去,而韦家二老也是死不肯收——中国朴实的老农夫就是如此嘛。

        有时志平托小燕带去每月饭钱衣钱,他也深通农村习俗,男女授受不亲,总是把钱放在桌上,让小燕拿去,不交到小燕手上。小燕说谢谢时,脸通常是红到脖子,不敢看志平一眼。她那些清洁卫生工作,也只是乘志平不在屋内才做的。志平一回来,她立刻就收工离去。

        “小燕,”志平有时堵住她说,“你做得太多了、太累了。我不好意思。”

        “谭先生,”小燕总是低头轻轻地说,“你出了钱嘛。”

        志平每想多谢两句,总因小燕羞涩回避而没有机会。

        男女之间的关系,贵在灵犀一点,语言本来是不必要的。志平一向对韦家这群忠厚朴实的农民,就敬爱不已;可是渐渐他觉得在情感上离不开彼此了——尤其是小燕,如果没有了小燕,他就活不下去了,虽然他和小燕还没有说过两句以上的话。

        志平看小燕愈看愈觉她可爱,简直从心眼里爱出去。小燕穿的虽只是一件破棉袄,却没掩盖住她那美好的身躯和纯洁的灵魂。志平觉得他自己既是单身,他应向小燕试探试探他对小燕的爱慕。失眠了好几夜,志平终于决定了第一次试探的方式。他自觉小燕也有些喜欢他,否则他也打不起这股勇气来。

        一次晚饭之后,志平故意躲在门外,当小燕提着草篮出门时,志平正好走进来,把门堵住了,小燕只好停下来。

        “小燕,”志平说得很轻,也很紧张,“我能和你讲两句话吗?”

        “……”小燕未出声,但是全脸绯红,她低头不语,手中的草篮,直是打抖。

        二人僵持了片刻,对立无言。

        “小燕,”志平自我解围,说,“我们下次再谈吧。”说着他让开了路。他以为小燕会迅速离去。奇怪的是,小燕走得很慢,欲行又止。走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

        “谭先生,”小燕轻声地说,“你有什么吩咐吗?”

        小燕这句话使志平迅速走过去,亲昵地轻叫一声“小燕”,又说:“我想讲句真心话,你不见怪吧?”

        “谭先生,你讲嘛。”小燕低头叽咕一句。

        “小燕呀,”志平用手指碰了她臂膀一下,轻声地说,“我实在太喜欢你了。喜欢得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小燕未搭腔,只见两泪盈盈欲滴,但是她忍住了。

        “小燕,你回去吧,”志平又补充一句说,“我们下次再谈吧。”

        小燕提着篮子走了几步,志平见她把草篮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右手的袖子,擦了好几次眼睛,然后才慢慢前进。志平脉脉地遥随于后,看她快到家门时,又放下篮子,坐在个树根上擦眼泪,然后才缓缓地回家去了。

        

“哥”的起源



        第二天小燕还是照常地忙,当她再来收晚餐碗筷时,志平又偷偷地问她:“小燕,昨晚我向你讲的话,你生气了吗?”小燕说她没生气。志平又问她告诉爹妈没有,小燕也说没有。

        “小燕呀,”志平又挨近她低声地说,“我喜欢你,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谭先生我服侍你嘛。”小燕低着头低微地说。

        “小燕呀,”志平也轻微地说,“我要找媒人跟你爹谈——我想娶你。”

        “……”小燕低头不语。志平又重复一遍。

        “谭先生,我不配呢!你是读书人。”小燕终于说出一句来。

        “小燕呀,”志平诚恳地说,“你这样美丽、这么纯洁,我才不配呢!”说着志平轻轻地拉了小燕的手,小燕也未退缩。

        “谭先生,”小燕还是低着头说,“我们乡下人,不配呢。”

        “什么你不配,我不配,”这时志平已不太紧张,微笑着对小燕说,“只要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就成了。”

        “……”小燕沉默无言,但是她心跳之声,似乎志平都听得见。

        “小燕,”志平又说,“我喜欢得你要命,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小燕你喜不喜欢我?”志平再把她手握紧些,只觉小燕的手颤动不已。志平又追问一句:“燕燕,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小燕挤了半天才挤出个答案来。

        “那我就请个媒人,向你爹去提亲。”

        “谭技师,”小燕沉默半晌,忽然向志平提议,那可能也是她久积心头的话,今日才浮向表面来,她轻声地说,“我可跟你逃婚。”

        小燕为什么要想起“逃婚”呢?因为在小燕那个三十年代的农村,民智初开,青年们对婚姻不满意,大家就“逃婚”。逃有双逃、单逃之别。双逃原是中华民族的老文化,以前叫做“私奔”,而单逃则是摩登时代的产品。林文孙博士的姥姥林世勉,当年就是“单逃”的。所以“逃婚”是那时的风气,不分男女。因此小燕提议和谭技师去“逃婚”。

        “小燕,你既然愿意嫁我了,为什么又要逃婚呢?”志平含笑问她。

        “我有个婆家嘛。”小燕说。

        “你原来订过婚!”志平恍然大悟。

        “三岁时,爹替我订的。”小燕补充一句。

        “男家在什么地方?”志平问。

        “樟树湾。”

        “你见过他没有呢?”志平追问一句。

        “见过一次,”小燕说,“前年他跟他爸来拜年,妈叫我躲在灶后偷看的。”

        “你喜欢不喜欢他?”志平再问。

        “他比我小两岁,推个粪箕头,”小燕认真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后来偷哭了好多次,妈都知道。”小燕接着又补充一句说:“我就要逃婚。”

        “小燕,”志平靠在餐桌上乃把她搂在怀里,小燕也没有反抗,“我托媒人,叫你爸爸替你退亲,你嫁给我,好不好?”

        小燕这时紧张得气喘吁吁,无法回答。

        “燕燕……”志平低声亲热地叫着,同时轻轻地把她的头在他胸前扶起,先吻她耳朵,再吻她的腮。小燕还是直喘气,志平乃热吻她的唇,只觉得小燕全身颤动,气喘不过来。二人吻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才把四唇分开,小燕又伏在志平肩上十来分钟,还是气喘不已。

        “小燕,”志平轻声地问她,“愿意嫁我吗?”

        “谭技师,”小燕说,“我不配嘛。”

        “说,要不要嫁我?”志平搂着温馨柔和的小燕,再不必要地追问一声,又吻了她一阵。

        “你找个媒人跟爹说,那头要退亲呢。”

        志平这才拉了一张藤椅坐下,让小燕坐在怀中,说他立刻要采取行动,明天就找媒人跟韦大爷说把小燕退婚解约,然后二人可以计划结婚。

        “谭先生,”小燕考虑着说,“你请媒人去和爹说退亲,可不能提今晚的事呢。”

        “燕燕,”志平搂紧她说,“今晚事,怎能提?——以后不许叫我谭先生,叫我志平,或者就叫我‘哥哥’。”

        “……”小燕沉默无语,因为她一直只知道“谭先生”、“谭技师”,还不知道有个什么“谭志平”呢。

        志平又热吻了小燕一阵,并追逼要她叫“志平”或“哥哥”,不许再叫“谭先生”。

        在志平摇着她的纤腰,强迫之下,小燕终于在志平耳边轻叫了声“哥——”。

        既叫这声之后,她以后便叫了一辈子——当着自己孩子的面,也叫他“哥”。后来志平教她识字、读书、写信。她写给志平的信也是“哥:”,志平因而戏呼自己为“哥咚咚”,“咚咚”两点之意也。

        等到她写给志平最后的一封信,自柴达木盆地被退回来时,信内所用的还是这个“哥:”字——此是后话。

        

韦大爷和《六法全书》



        第二天早晨志平和工友老张一起做工时,乃提到一人独居太孤单。老张便劝他早日成家;志平说苦无对象。谁知老张竟一口说出小燕来。志平说他也非常喜欢小燕,只是听说小燕已有婆家。老张听后哈哈大笑说:“这年头还谈什么婆家。只要未过门、未上床,黄花闺女要自由哪个,就自由哪个。”志平笑着说:“小燕会自由我吗?”

        “现在自由时代,小姑娘们精明得很呢!”老张说,“你看她服侍你服侍得多周到。早有心呢!你看她服侍她老子有那样周到?”

        “我倒未觉得呢!”志平说。

        “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张说,“谭技师你这天鹅如不嫌他们乡下人,我去跟她爹说一声就是了。”

        志平问:“她定了亲的那一头怎么办?”

        “管他的,”老张说,“官宦之家要逃婚都逃婚,还问乡巴佬?”

        “老张,”志平拜托说,“烦你向韦老伯说一声。退婚有什么金钱上的困难,我会想办法的。”

        “谭技师,你真有此意,”老张说,“他们韦家的祖坟不知怎么葬的呢!”

        “老张,我是真心实意,我真喜欢小燕。”说着谭技师便把老张请到自己房内,取出一瓶“双沟大曲”,先谢媒人,以表真情。老张平时就喜欢喝两杯,这个喜酒是捡来的,真是兴高采烈。志平又取出五元法币,请老张代购些礼物到韦府去讲亲。老张拿了酒和钱,欢天喜地而去。

        当晚志平便把此事,告知小燕,小燕一下便扑到志平的怀中来,连哭带笑地说:“哥,你真好,你真好!”哥也把她抱起来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十来转。二人恨不得立刻拜堂成亲,同入洞房。

        这是个私订终身、退婚、解约、重订、结婚的大时代啊!逃出了多少受难者,又逃出了少许幸运儿。志平和小燕算是幸运儿了。

        一夕无话。第二天早晨十点多钟,志平刚在办公室内翻阅卷宗,应付各机关公文时,忽见工友老张,带了韦老夫妇——韦老穿的是长袍马褂——走了进来。志平慌忙站起,向韦老夫妇鞠躬,并请到客室坐下。老张忙着倒茶。大家方才坐好,韦老就一本正经地发表演说了。他说:

        “昨晚张师傅来庄下说,谭技师要他做媒向小女求亲,我小女不知哪生修到这福分,能奉谭技师箕帚!也是我们韦氏祖宗积德,上苍保佑,得高攀这门亲事。我老伴昨晚一夜未眠,向小女道喜,高兴了一夜。今早特请张师傅作陪来看望贤婿。只怕我们庄稼人家将来走亲戚,上不得台盘,还要请贤婿和亲家包涵。在当今民国时代,早年定亲,已经落伍,《六法全书》也有明文规定,退婚不算非法。我二老虽愚,也可请贤婿放心。史家那一头退婚的事,我们自会托人去说明。总会合情合理地解决,应请贤婿放心。等到那边事情办妥,我二老马上便预备小女出嫁。以后祝你们白头偕老、多子多孙!——谭技师,我的话讲完了。”

        谭技师还不知如何回答时,韦老又叫老伴向“贤婿”说几句吉利话。韦妈说:

        “昨晚上我陪小燕一床睡觉。我打她、疼她,说小燕儿,你几世修到的,今生能做谭技师娘子。小燕儿讲,她不是喜欢谭技师官大位大;她是喜欢谭技师人品好。谭技师人品好这一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小燕儿终身有托,我二老老年有靠,真是打心眼里儿笑巴出来。我也讲完了。”

        志平为这二老庄重的演说,弄愣住了。最后想想,也只好照样演说一番。志平说:

        “小燕妹妹贤淑美丽、纯洁端庄,多因韦府祖宗有德、二老教女有方。一代媳妇,万代祖宗。得此贤妻,也是我寒族有幸,志平有福。承岳丈岳母不弃,让寒门高攀。先父早殁,舍下只有兄嫂奉养寡母在堂。将来志平与小燕妹妹结婚时,将由家母与兄嫂主婚。还希望岳父岳母,不以寒素见弃。——我的禀告也讲完了。”

        随后张师傅也讲了些吉利话,这个相亲大典就算完成了。韦氏二老乃约定当晚就请“贤婿”和张师傅、师母,光临小酌。韦老说现在是“民国时代”,大清旧习就不拘束了。志平还在客气谦逊,张师傅则说:“谭技师,你的娘子做的一手好菜,今晚我和我烧锅的,就沾你个光罢。”

        志平就答应下来了。三老去后,志平想想“岳父岳母”,如此老实有趣,自己坐在藤椅上,笑破了肚皮。

        

瓦盆喜筵



        这席晚宴是在韦家举行的。客人只有老张夫妇和志平三人。主人只有韦老夫妇、小燕和小燕的一个也是以洗衣为生的寡姨妈。这天韦家杀了鸡,称了肉,也打了鱼,蔬菜也都是新鲜的自家种的。由小燕母女、姨妈和嫂嫂四人下厨,做了一席足足有十大瓦盆的丰盛筵席。张老夫妇也带来了谭技师所送的“双沟大曲”,和自制的“咸蛋”。志平也特地进城买了些“状元红”等果点,晚间穿了长袍马褂,随张老夫妇,初访岳家。在这群农民之间,这位年方弱冠的谭技师可算是鹤立鸡群、风度翩翩了。难怪在灶后拉着姨妈一起“偷看”的小燕,羞于面而喜于心,紧拉着姨妈的膀子不放。

        迎着女婿进门之后,韦老在“香火柜”上点燃了大红蜡烛、整捆炷香。他说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不拘旧礼。女儿结亲,虽未拜堂,仍可以“兄妹之礼”相见。按韦氏的指示,由未婚的新郎新娘双双向香火柜上的“韦氏历代祖宗神位”的木牌子三鞠躬,再向堂上二老三鞠躬,姨妈三鞠躬,兄嫂一鞠躬,谢媒——由志平坚持——也是三鞠躬。礼成之后,大家开怀畅饮,就是一家人了。

        这个婚宴筵开一席。由老张夫妇上座,右边志平首席由小燕陪坐;左边则岳父岳母坐二席,姨妈挤坐其间;小韦夫妇坐下横末席。小燕今天穿了她的红布新棉袄,挂一束姨妈送的“绒花”,涂了些脂粉。脸上虽时有掩不住的笑容,但一开口说话,脸也就红起来。张老、韦老都是海量,举杯不停,小燕则斟酒奉茶,也忙个不停。

        酒过三巡,只听老张半醉,口中也说个不停,但是说来说去无非小燕多“疼坏人”、“手脚多勤快”、“谭先生是读书人,到乡角角来招亲”多么不寻常。老张有时也因酒失言,叫燕燕“技师娘子”,使燕燕红了脸微笑,不知如何回腔。小韦夫妇话原来不多,今晚就说得更少。小燕的爹娘只顾看女婿,愈看愈有趣,也无话可说。姨妈终席只说了三句话和一个行动,但却反复不停。那三句话是:“大姐真有福!”“哪来这福气?”“燕燕多匀、多勤快,谭技师真会选。”她的行动,则是把燕燕叫过去,让姨妈“香香”。小燕不管怎么忙,姨妈每次叫,她都停下工作,走过去让姨妈“香香”。

        主客双方吃一席这样的好酒菜,大家都吃得酒醉饭饱,饱至打噎。宾主虽没有多说话,更未猜拳行令,但满室喜气洋洋,则是众人一致的体会。

        一席酒吃到午夜,兴尽而散之时,张老借着酒兴,坚拉“技师娘子”送“技师”回“苗圃”。小燕活泼大方,忸怩一下,再经姨妈鼓励、父母兄嫂首肯,她也就答应了。二人在摸黑前进,未走几步,就抱在一起了。

        

解铃系铃



        小燕和志平订婚第二天,韦老便专访张老,请张老亲去“樟树湾”史家交涉“退亲”。最初史家有点犹豫,但是老张能说会讲。他告诉史家说:“现在大户人家张林刘涂的小姐们都会‘逃婚’。韦家的小燕真跟谭技师逃掉,你们岂不人财两空!?”

        老张虽不识字,但颇懂得《六法全书》,知道逃婚不犯王法。所以他向史家父母一再说,韦家小燕“自由”了,逃婚了,你史家拿她怎么办!?现在女家招个读书人、做官的女婿,还能出几文钱,你们何乐不为呢?

        史家夫妇最后答应了,但听说韦家新女婿是个做官的,老史便狮子大开口,要五百块龙洋“退婚钱”。

        老张是见过世面的城脚底下的人,一听老史要求,不免火了起来,他指着老史的鼻子说:“你史家祖宗八代,哪一代赚过五百块龙洋?——你自己说!”

        “总是一房媳妇嘛!”史婆在一旁哭诉一下。

        “又不是童养媳!你们对韦家丫头花过多少钱?”老张反驳过去。

        “我们送过媳妇一双绣花鞋面布!”史婆骄傲地说。

        “一双鞋面布值五毛钱!?”老张说。“五毛本钱就一本万利,要五百块利钱?”老张说得老史夫妇哑口无言。

        其实老史是个老实人,并无心要向“做官的人”来敲诈。他原要说的只是“五十块钱”,不知何来的“财星高照”——他脱口而出,错说成十倍之多。老张认为他“要得离谱”,但他一想谭技师也确是个“做官的”。韦老捡了这门亲事也太便宜了。好事多磨,老张乃答应替史家帮忙,把“五百块”减半为“二百五”。史家夫妇一听真喜出望外,因为在那时的中国农村,二百五十饼“袁大头”能讨五房媳妇呢!——真是飞来之财。二人欣喜不已,对老张也感德不已。

        老张本来是带着二十块龙洋去的,这时乃自板袋中取出来交给史老点收。另外二百三十元半月一月之内一定送来。史家二老欣喜不已。乡下人是老实的,史老并未向老张要任何保证,便自香火柜中,取出红纸婚书交给老张,又留老张在家中吃两碗咸菜干饭和老山茶,二老则以苞谷糊相陪。饭后老张就告辞了。

        当晚老张便回报了韦老和谭技师,大家又在韦家吃酒吃到深夜。酒酣耳热,韦老乃起身向祖宗牌位磕过头,便把小燕的原婚约在蜡烛上焚化了。

        “燕儿,”韦老说,“你以后就是谭技师的夫人了。以后你要好好服侍你丈夫,相夫教子。”

        “……”小燕低头没有回答,只是眼泪直流。志平取出手帕为她擦泪。这时老张已有七分醉意,眯着双眼告辞了。韦家一家和新女婿都出门相送。韦老打躬作揖;韦婆感激得恨不得跪下来,虽然她暗中抱怨说老张答应的二百五十元太多了。

        志平再回屋内就正式以女婿自居了,称韦老夫妇为“爹”、“妈”。小燕也情不自禁地和未婚夫挤坐一起。韦老夫妇都告诉小燕说她这门亲事是“前世修来的”,以后要好好服侍“你先生”。

        “爹,”燕燕微笑着向爹撒娇说,“我现在每天不都在服侍他吗?”爹未说什么;妈却在一旁得意地傻笑。

        夜深了,二老洗涤盘碗,要小燕送志平回苗圃,谁知他二人来回彼此互送了两三趟才依依分为两处。

        自此之后,小燕见了谭技师也不低头了,忙得更起劲,脸上却永远挂着微笑。其后不但苗圃内的卧室客厅均纤尘不染,连谭技师废纸如山的书桌也一清如水。一日三餐仍是燕燕送来,有时小燕也陪着吃;有时来一两位访客同吃加菜,志平也不用向“包饭的”打“饭圈圈”了。事不忙、天气好,志平则往岳家陪二老一起吃,但是韦老坚持分食,因他不忍心看一个读书人的女婿,和他同桌吃“粗饭”。

        志平没有告诉老张,也没有告诉岳父母,只是私下告诉小燕,对史家那一头应多送五十元,共三百元,另外还有谢媒礼,都由他筹借,将来债还清了,他俩再蓄钱结婚。志平原已有存款数十元,他可向“建设科”预支数月薪金,再向好友拉借一点就够了。他一次悄悄找到林文孙,文孙答应全部负责,要带他去找“仓房刘朝奉”,志平坚持不可,只把文孙手边的五十元借去了,也使韦家二老和小燕对林三少感激不已。

        一切手续弄清,小燕便是志平的正式未婚妻了。有时二人情浓似蜜,乘二老外出探亲之时,偷尝点“禁果”,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了。二人相依愈久,志平除叫她小燕、燕燕、燕妹之外,又叫出十几个古怪的名字来,什么小情人、小心肝、小娘子、小奴隶、妻子、老婆、瓦茶壶,甚至妈咪、烧锅的、洗衣婆、谭志平家的,不一而足。而小燕叫他却始终只有两个名字:“哥”是她日常用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都是一样的。另一个名字则是他们吵架时用的。哪个烟囱不冒烟,哪家夫妻不吵嘴?他二人结婚二十年,也吵过三两回。燕燕发脾气了、真火了,就喊他一声“谭技师”。但是有两次则是她跪在自己孩子的面前叫的,因为她这个“无产阶级小文盲”,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向敌人投降,嫁了一个“翘尾巴的东西”的下场。

        所以当文、莹二人骑着脚踏车来访时,双方的爱情现况几乎完全一样——一对是如胶似漆,另一对是似漆如胶。两对鸳鸯、四只蝴蝶,真是天生两对、地设两双呢!

        

无心插柳



        燕燕和老谭招待文、莹二人喝茶洗脸之后,志平乃领客人去参观他办公房的后进——他们将来的新房。那儿有三间正房、一间厢房、一间厨房。文孙对这后进并不陌生。因为原先住这儿的老“师姑”,本是林家的远亲。文孙幼年曾随一些表姑、表婶到此地玩过——拜观音,还吃过“素席”。

        后来此庵被客军占住,变成“师部”——据说胡宗南还在这儿住过——观音被搬走了,旧木窗也改成玻璃窗,文孙那时在县中念书,和驻军赛篮球,也来参观过。

        此屋改成“苗圃”之后,后屋漏雨,县府又不愿发款维修,便呈倒塌现象了。志平接任技师之后,率领三个工人,把前一进改修粉刷,聊可办公住宿,后进则无力顾及了。现在既然要结婚,志平又想把后进修好,以作新房。他正动此脑筋,经济还无着落时,文、莹二人就来了。莹莹很羡慕这后进,她说爸妈在省城的房子还抵不上此处。她私下告诉文孙,她很羡慕小燕将来的“新房”。

        文孙在那厨房内看到一个旧洗脸架,似曾相识。原来那还是老师姑的遗物。文孙又揭开那土灶上两个雕花的井罐盖,沉甸甸的,很不寻常,更如晤故人——那也是“水月庵”的旧物。

        他们参观了那破烂得水迹斑斑的正房之后,志平说他自己曾爬上屋顶“拈瓦”防漏。现在水是不漏,但室内还得粉刷修补。文孙乃自告奋勇帮忙。他要招呼“仓房刘朝奉”,送两袋“石灰”和一小桶“水泥”,为小燕修新房。燕燕听了高兴得跳起来。

        参观了房子,志平又率领他们看树苗、花秧。志平和文孙在前面且走且谈。他并指出两棵名贵的樱花苗给文、莹二人看,说那是文孙庄子里“怪三爹”送的。

        这事连文孙都有些奇怪。他只知道志平去秋到“庄子”去过,想不到这个惜花如命、吝啬无比的怪三爹,对志平倒如此慷慨呢!

        “他送我樱花!?”志平笑着说,“他还送我一些绿牡丹、墨牡丹苗呢!”

        文孙尤其惊异了。但是志平说怪三爹不是吝啬,他只是怕“俗人”糟蹋名花,所以才脾气大,但他知道志平和他有同好,又懂花木,真把志平看成“传人”呢。

        “你什么时候到我家去的?”文孙问。

        “重阳前一天,”志平说,“老伯叫张管家替我开‘上客饭’,老怪陪我吃,大喝其汾酒,高兴死了。牡丹苗都是他主动送我的——他在你家喝不到汾酒呢!”

        “喝是喝得到,”文孙笑着说,“只是他脾气大,张朝奉和厨房讨厌他、欺侮他……”

        在他二人之后相随的两只小蝴蝶,则另谈一套。

        “你二人订婚之后,谭先生送你戒指没有?”莹莹问小燕。因为文孙已设法使人转上海,请七婶也为莹莹代觅一钻戒作订婚礼,把莹莹吓坏了。

        小燕回答说,他们债还未还清呢,哪谈得上戒指!

        “那你们拿什么做订婚纪念呢?”莹莹问。

        小燕说他二人在“植树节”各种一棵柳树作纪念。

        “这倒是好主意,”莹莹恍有所悟地说,“我要叫文孙不要买戒指——也种两棵树。”

        小燕知道莹莹的意思很诚恳,乃向志平大叫一声“哥”。志平闻声回头,问:“娘子有何吩咐?”

        “莹姐姐也要和林三哥种两棵树作订婚纪念呢!”小燕嚷着。

        “真的吗?”志平问文孙。

        文孙弄清了“娘子”的意思,乃欣然同意。志平乃带二人去湖边,看他和小燕的树。这两棵小柳树相去丈许,已长得生意盎然。树下各插一个小木签,写着二人的名字。

        “这真是好主意,”文孙向莹莹说,“咱们也种两棵。”

        “烧锅的,”志平笑着向小燕说,“他们种树我包办,不用你管了……”志平叫小燕回家杀只鸡,留文、莹二人吃午饭。“烧锅的”笑着跳着去杀鸡了。志平乃替二人选了两颗有拇指粗细的小柳树苗,并为他们在湖边选个好部位,借以农具,就让二人自种去了。

        莹莹和文孙在谭家的树前揣摩了好久。莹莹觉得这两棵树距离太远,“太孤单了,应该挨紧点”。

        主意既定,二人乃先挖个坑,种下小莹的树,又在小莹树之左约三尺的地方,再种下文孙的树。功尚未毕,老谭回来了,看了大笑说,哪能种这么近呢?莹莹向他解释。

        “莹莹啊,”志平说,“柳树长得最快,十年后,可能就有腰粗,这么近哪行呢?——挤死了。”

        “挤得紧,更亲昵点嘛。”文孙说着,搂了未婚妻大笑。

        “十年……十年……”莹莹若有所感地叽咕着。

        “三四十年后,更挤得不得活呢!”志平说“不行——不行,重行来过。”

        “三四十年?三四十年!”莹莹叽咕着说,“谭先生您想得真远。”

        “三四十年,在植物学上,弹指光阴呢,”志平说时,手指向一棵合抱大柳树说,“这棵树的树龄亦不过二三十年呢!”

        文孙是糊糊涂涂的,而莹莹则是多愁善感的。志平“三四十年”之言,触动这位多愁姑娘的感叹,使她默默无言,幸好文孙是个无肠公子,他乃在志平指导之下,把他自己的小树改种了——莹莹还是觉得他二人离得太远了,“太孤单了”!这时忽有两只白鸭自远处游了过来,歪着头向二人看了许久,才缓缓地游去。那两只鸭,虽未植树纪念,似乎也已私订终身了。

        种完了树,志平忙别的去了,莹莹攀紧了文孙的臂膀,二人缓缓地绕湖而行。莹莹似有预感,一再叽咕,说他二人不能离得太远,更不能分离。嗡嗡之声,像只小蝇蝇。

        四人午饭之后,莹莹仍郁郁不乐,一直等到志平送了她两只小白鸭带回张家荷池去饲养——这两只小鸭太乖了、太可爱了,莹莹抱在怀内,才又嬉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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