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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战争与爱情韩国第二十七章 夜奔

第二十七章 夜奔

        

出虎穴,入狼群



        和叶妈商议既定,熊副官乃开门叫勤务到菜馆要几样好酒菜,一面又拍门把莹莹叫醒。其实莹莹早就醒来,睡在床上细听他二人的谈话。这新做的门,隔音虽好,她还是听得出五六分来,尤其妈有意叫她到县城舅舅家暂住,倒正是她所梦想的。

        她原有意嫁给罗司令做“平头夫人”或做个“两头大”;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叫床幺二”的妓女来——她思前想后,怎能在一个“幺二”妓女之下,做个“三姨太”呢!她自恨命薄,又恨罗某薄幸,又恨妈妈下贱。千思万想,生不如死,就作第三度的自杀了。谁知又命不该死!如今活着既无意义,出街又无面目见人;洗衣为生究非了局——幸好听到熊伯伯一番好意的建议,能换个环境,将来到“贸易公司”做个会计,也不失为自食其力。想想颇为心安理得,甚至高兴,所以当妈拍门要她晚餐时,她也就欣然而出向熊伯伯道谢了。

        在晚餐桌上熊副官和叶妈对酌,莹莹也喝了半杯酒,喝得脸红红的。熊伯伯和妈妈,只向莹莹稍事提到“暂去县城”,莹莹便欣然同意了。熊伯伯本来要雇轿子送莹莹进城,但怕引起街坊注意,把那婊子“幺二”惹来大闹,使司令难堪,军风纪视察团也要来抓她母女当间谍办了。所以熊副官建议莹姑娘“女扮男装”,半夜出发,由阿七担行李护送,抄小路去县城暂住。梅溪距县城循古驿道大路约七十华里,翻山越岭走小路,则不足五十,所以熊副官希望她“半夜开溜”,到县城隐姓埋名,然后熊某自会在新成立的“贸易公司”中安插她工作,照顾她食宿。罗司令不久也要开拔上前线去了。

        计划既定,莹莹乃暗中去向干爹王屠户辞行,并请七哥护送。王屠户本以为莹莹要出嫁为“司令夫人”了。如成事实,则婚前王某自会自动向莹莹“作揖”解除“干亲”关系——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不使“朝中人”为难。如今莹莹婚事已终止,则干爹干女关系依旧存在。莹莹向干爹叩别时,哭跪于地,但是干爹认为她已身无“功名”,干爹仍会随时保护的。

        莹莹稍事包扎之后,自己化装为一个小“朝奉”,由七哥挑着行李,行李卷中插了一把锋利的自卫屠刀,二人一前一后,乃于月黑风高的夜晚,溜出梅溪虎穴,抄小径走向县城而去。这边熊副官也向罗司令报告,说莹姑娘“羊痫风”又发了,她妈妈把她送到亲戚家去——她自知福薄做不了司令夫人,又怕二姨鞭打,所以暗自逃走了。罗司令闻言,欷歔之余,也就未追问了。

        莹莹与七哥本来摸黑而行,山路崎岖,颇感艰难;所幸不久残月东升,路途模糊可见,而阿七又是老马识途,十里下来,风也小了些、路也认清了、人也暖和了,二人且谈且走,倒不觉辛苦。

        这条路是山区小径,人烟稀少,是绿林豪杰的天堂。有时有一些头扎包头、手执各式手枪的壮汉从路边草棚出来张望询问,阿七只和他们说了几句莹莹听不懂的古怪的话,他们便恭恭敬敬让二人过去了。有时这批草莽英雄还请二人喝点烧酒暖和暖和。

        二人一路走来,虽毫无意外,但是七哥总是特别小心。他不是走在妹妹之前,就走在妹妹之后,看路上危险性的大小而定。七哥把妹妹的安全看得太严重,不敢丝毫粗心大意。在这二人摸黑前进之时,莹莹倒想与七哥重续旧好,甚至希望在他们休息之时,七哥能拥抱她、吻她,甚至……莹莹对七哥真是既爱又敬。她简直想向七哥提议:“二人私奔!”但是千想万想,二人一文不名,纵是七哥答应,他二人又“奔”向何处去?——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一个角落,能让这对小情人有个去处。

        莹莹终于打消这个念头的主要原因,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真而诚实的七哥,根本就未想到这一点。有时莹莹故作疲倦,坐在石上休息,希望七哥一起来坐,而七哥却自行李中抽出利刃,在四周巡逻。他说他不怕强盗,但这荒山野兽甚多,为着妹妹安全,他不敢有丝毫疏忽。

        莹莹感激七哥的保护,暗中擦泪之外,也觉得如此良宵、如此爱侣,也辜负了天作之合而暗中欷歔不已。七哥偶与妹妹并行,二人讲几句话,而七哥也目光四射心不在焉。他只注意四周可能存在的野兽和强人,往往对妹妹的话,答非所问,使莹莹无法把自己的心挖出送给他。

        一次莹莹看到七哥的过分小心,便笑着问他何必如此。七哥说,师父当年做保镖时曾有个口诀,要他也念念不忘。这口诀是:“行走坐卧,不离这个——不离那个,‘防人打我’!”七哥说,习武的人,尤其是保镖,一眨眼也不能疏忽,有武功的人,别人是绝对无法偷袭和暗算的。

        “七哥呀,”莹莹笑着说,“你那晚不是被他们特务营巡夜的‘偷袭’了吗?”

        “他们不是偷袭,是明捉呢。”七哥说。他说那晚他可以把那个班长和六七个士兵一齐杀掉。但是杀出人命如何收场?“不但师父不依,妹妹,我不是把你也牵连了吗?”七哥说他宁愿被捉、被枪毙,不愿向官家朝廷反抗,牵连别人。“他们是官,我们又不想造反。”

        他二人走着,渐渐残月西沉,天已有点亮了,山势也渐平坦,村落也多起来了。二人走到一渡口,只见渡船在对岸,岸边草棚内的船夫尚未起床呢。莹莹要等一下,而七哥则把手指插入嘴中一吹;这一声呼哨,真声震山林。不久果见那船夫揉着眼走出草棚。七哥隔河和他也讲两句莹莹听不懂的话,那人便把渡船撑过来了。三人渡了河,那船夫劝他二人天亮了再走,理由是近些日此地不太平——狼下畈。七哥则认为天已快亮了,没什么危险。他二人还是谢了船夫,继续向县城走去。

        这时路已很平坦了,二人走了不过三两里路,便穿过一个遍植苍松的大户人家的祖茔。忽然间听见附近一个村落内大敲其锣鼓,并听见有人伏在屋上吆喝。另一村庄则大放其爆仗来。

        “不得了,”七哥惊慌地说,“狼来了——狼下畈!”

        莹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见七哥手一指,果见那村庄屋后有一群狼,约十余头,一面作怪叫,一面冲向这祖茔方向来。七哥面色大变,乃一边自行李卷中抽出屠刀,一面喊叫妹妹:“上树!上树!”可是莹莹腿已发软,屡爬不上。七哥慌了手脚,乃把屠刀放下,双手把莹莹举起送向松干上去。莹莹此时手已软了,攀援不住。阿七慌了,乃把莹莹用力一塞,塞入两个粗松枝中去。莹莹还未坐稳,狼群已冲了过来。带头的一只大狼,上来向阿七便是一口咬去。阿七身躯一扭,躲开狼口,顺势一脚,把那狼踢向空中翻了个筋斗,余狼一怔,阿七乃拾起屠刀。当第二只狼刚咬上阿七的半截棉袍时,阿七顺势一刀,便把那只狼连嘴带牙割了下去。这狼刚倒下,余狼十来只,乃群起围攻,凶猛不堪。阿七乃舞刀旋回。前狼带伤退下,后狼又来猛扑。阿七乃挥刀倒于地下,像车轮一般旋转起来,如疾风暴雨,一时狼嗥人喊,刀光如电,好一场人狼大战。

        这时莹莹被塞在树上,人虽吓软了,却被松干夹住,不致掉下。她目睹脚下这场人狼之争,自己已吓得半死了。忽然见围攻狼群之后一只肥狼仰首大叫,其他群狼乃停止围攻,掉头随这大狼,冲出这祖茔松林,呼啸而去;地下却剩下几只断腿伤狼,犹在呼号挣扎。

        狼退之后,阿七才持刀坐起,气喘不止。

        “七哥!七哥!”莹莹在树上哭泣着叫问,“受伤没有?受伤没有?”

        阿七仍然气喘不停,坐在地上,只是摇摇头,没有开腔。

        

野而未合



        阿七在地上坐了十来分钟,忘魂失脑,一言未发,莹莹想跳下树枝,来探视他,但自己却被松枝夹得太紧,加以惊吓过度,四肢无力,屡挣不脱。阿七看情况乃向她摇摇头,要她别动。又坐了数分钟,阿七才缓缓站起。他看那四头垂死的野兽,还在哀嚎挣扎,乃走了过去,每头补上一刀,作怜悯之杀,免其痛苦。阿七是个职业屠户,一刀便中要害,那四头野兽也就不再蠕动了——看来也怪可怜见的,虽然二十分钟之前,它们还是最可怖的食人野兽。

        杀狼之后,阿七看路边麦田内有个肥料堆,他乃把这四只死狼,提着尾巴,拖到肥料堆边去;这才回来,从两根树干间,把莹莹“拔”了下来。莹莹下得地来已不能直立,瘫坐地上像那受伤的狼一样,只能蠕蠕而动。阿七乃陪她坐下,并为她麻木的腰杆四肢略事按摩,使莹莹渐次恢复正常。

        “七哥,”莹莹神志初定才关心地问一句,“你被咬伤没有?”

        “伤倒没有伤,”阿七说,“现在想想,命是捡来的。”

        “七哥,你把它们杀得落荒而逃嘛。”莹莹在恐怖之后,居然又顽皮地笑起来。

        “你知道狼群多可怕啊,”七哥余悸犹存地说,“它们往往能轮班缠住你,缠个整天整夜,等你精疲力竭,便把你吃掉。”

        “这么厉害呀!”莹莹惊讶不已。

        “前些年打红军,有几个溃兵在山里被狼围了两天两夜,无人来救,结果都被吃掉——他们还有枪呢!”

        “这山里有这么多狼?”莹莹问。

        “往往几百只,一来把一个小镇都围住,把牲口吃光。”阿七说。

        “你打过狼没有呢,七哥?”莹莹问。

        “一两只,哪有今天这么多!我以为我完了呢!”阿七说着仍有余恐。

        “它们为什么不在山上,忽然跑到县城附近来了呢?”莹莹觉得有些奇怪。

        阿七说“狼下畈”是常事。山上缺粮了,下山找东西吃——跟以前红军下山打粮一样。今年狼下畈特别多,因为山里驻的部队太多了。

        他二人说了一阵狼的掌故之后,莹莹已勉强可以起身行走,然仍是举步维艰。事实上二人已走了一夜也劳累不堪了。县城如今只有数里之遥,走去可能城门还未开;开了,舅舅、舅妈可能还未起床呢。二人乃商议就在这祖茔坟山旷地觅地休息一下,等天明再进城。

        这区大户人家的祖坟,占地十余亩,有石砌大坟十多个。二人乃捡一处较隐蔽、草丰地平,而又不当风的所在。莹莹甚至建议干脆把铺盖打开,大家睡一觉再走;但她又怕在睡梦中,被狼吃掉。阿七则知道狼群不走回头路,他二人大可放心。再者这个所在,原来就是夜行客,住不起逆旅时的寄宿之所,二人打个地铺过夜,路上行人,亦不以为意,所以他二人就把铺盖卷打开了。

        阿七是睡惯油迹、血迹斑斑的猪肉案板起家的,看到妹妹的鸳鸯戏水的绣花被褥,乃服侍妹妹睡下,自己则坐在坟上看守,而莹莹则拖他同床共枕。七哥打死不肯,后来经不起妹妹的苦拖哀求,才尴尬地和衣睡下。本来二人并枕而眠,然莹莹终于忍不住了,乃翻身拉开他的左臂,睡到七哥的怀里去,七哥也就拥抱了她。

        这是莹莹平生第一次和一个青年男子,相拥而眠。虽然这是在寒风习习的松影之下、孤坟之间,但她对这样的“野合”,还是激动不已。她多希望心爱的七哥拥她、吻她,并为她宽衣解带啊!而七哥竟练不出“他心通”,没有妄动——莹莹失望之余,想不到实在太倦了,也太困了。一个则空抱玉郎,另一个则徒拥美眷——好一个羡煞千千万万痴男情女的美景良宵,却被他俩天雷打的,完全辜负了——二人相拥相抱,竟至沉沉睡去……

        

赵三宝的牛皮



        莹莹在昏昏沉沉之中,觉得是七哥练完了刀法,自窗外爬进她的卧室中来,二人相拥相抱。七哥正在吻她、抚摩她时,忽然听到妈的房内人声嘈杂,莹莹一听是那个“叫床幺二”沙哑的声音,乃一惊坐起,原来是场梦——但这梦倒有一半是真的:她睡在七哥怀里。

        莹莹的一惊把七哥也带醒了。原来日高数尺,天已大亮。石墓那边的大路上人声嘈杂,在讨论什么似的。二人乃卷好铺盖,阿七挑了,也走向路侧人群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看来十分健壮的男人,用一扇板门、两条板架成个肉案子,上面一条死狼,正在零卖狼肉。案下还有三条死狼待劏。

        这汉子在操刀卖肉。买狼肉的虽不多,但好奇的男女老幼路人,倒围了好两圈,问三问四的,问个不停。

        “这些死狼都是你杀的呀?”莹莹听一个人在问。

        “不是我杀的,还是它自己死的吗?”他卷起袖子自豪地说着。一面又向行人叫喊,说狼肉是最补的,冬天吃了赤脯躺在雪窠里都不冷;又说狼肉可以“壮阳、滋阴——男女都补啊”。他叫个不停,原来这条路是通县城的大路,早上多的是赶早市的行人——熙熙攘攘。大家都听说“狼下畈”,所以对这些死狼,和打狼的英雄都发生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似乎是个学生的青年问那汉子,并投以敬慕眼光。

        “赵三宝——赵钱孙李的赵,此地人都知道我是打狼的赵三宝!”赵三宝又卷一卷袖子,拿着把笨重而生锈的菜刀,还在继续叫卖。

        “这四头狼都是你拿这刀杀的呀?”另一个青年也在问。

        “这刀哪行?我用‘库刀’杀的!”说着他手一指,那倒插在他身后地下的库刀。这足足有七八尺长的库刀杆子大约有他膀子粗细,漆着红白相间的颜色。硕大的刀头单尖两刃,约有两尺多长,看来也倒锋利。围观的人想看看那杀狼的库刀,赵三宝拔出那刀,舞了两下,确实英武无比。

        “来了多少只狼呀?”有个人问。

        “别问了,二十来只。”三宝说。

        “你怎么打得过二十多只狼呢?”又有人问。

        三宝未立刻搭腔,乃走了几步刀法才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他说出他杀退二十余头狼群的“刀法”、“步法”来。这时有人要买狼肉。三宝乃大叫一声:“妈!你切给他。”

        大家一看,原来案子边还有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也在帮着割狼肉。

        “你是赵三宝的妈呀,大娘?”一位青年女子问她。

        “是呀,”老太说,“他杀狼我帮他卖肉。”

        “你家儿子,了不得哎!”一位中年人对她跷跷拇指。

        “我家三宝,就是糊涂胆大嘛。”老太说。

        “他什么时候杀的——狼什么时候来的?”另有人问。

        “今早天没亮呢,我不许他出去,他偏要出去——糊涂胆大嘛。”

        老太的故事虽然也很有趣,但是观众还是围着打狼英雄问东问西。

        “狼呀!”三宝讲出他的经验之谈,“是铜头、铁尾、豆腐腰、麻腿……”三宝说,打狼之道,不能打头,也不能打屁股,“要先打腿,后打腰……”说着他用库刀挑出一只死狼给观众展示,说那狼一扑上来,他回身来个关云长“拖刀计”,刀一晃如一阵旋风,“便把它‘两腿砍成四条’”!

        三宝说得天花乱坠,四周观众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互跷拇指,更有小青年们要拜他为师,老人家赞他为民除害呢!……赵三宝也得意非凡——好一个打狼的英雄。

        这时莹莹和阿七也挤在人丛中看热闹,听赵三宝吹得离谱时,我们这位高师二学生叶维莹,着实有点生气,认为赵三宝在死不要脸地胡吹骗人。

        “七哥,”莹莹轻声向阿七耳边说,“你去告诉他,狼是你杀的!”

        阿七摇摇头,没有答话。

        莹莹实在忍不住,便硬要推七哥向前去告诉他早晨打狼的事实——莹莹是诚实人,实在受不了赵三宝的说谎骗人。正当莹莹还在推他男友时,却听见有人在恭维赵三宝是打虎武松。

        “我怎敢比打虎武松?”三宝谦虚地说,“武松是赤手空拳,我是用库刀杀,杀……杀……杀……的。”说着三宝又耍了两圈库刀。

        莹莹一听他那“杀……杀……杀……”的沙哑之声,便想起早晨听到那个爬在屋上打锣吆喝的声音,原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心中尤为七哥不平,硬要推七哥出去。七哥不愿,但被莹莹推个不停,才低声地向莹莹说:“武松打虎了不起,杀几只狼,也算不了什么……”

        谁知阿七这句谦虚的话,却被赵三宝听见了,他认为是听众中有人竟敢公开瞧他不起,乃走向前来向阿七质问道:“他妈的,杀几只狼,算不了什么——他妈的,你杀杀看。我杀狼为民除害,你他妈的还说俏皮话!”他嚷着把库刀横过来敲了阿七几下,并怒目而视,其状眈眈。

        这时莹莹红着脸要和他争辩,而七哥却挑起担子,拉住莹莹便离开了——二人走了好远,听到赵三宝还在嚷个不停。

        

忍和爱



        “七哥,这个赵三宝为什么这样死不要脸?我要是你,我倒要和他讲个明白。”莹莹说着气犹未消。

        “要忍住一口气!”七哥解释说他们练功夫的,遇事第一想到的便是这句话——这是他当初“拜师”时,师父唯一的嘱咐。

        “我要是你我才忍不住呢!”莹莹说。

        “忍不住,就必然和赵三宝打起来,”阿七说,“打起来,我出手把他打死,怎么得了?”

        “你讲出来,恐怕他首先要不饶你!”莹莹说。

        “你看他那副样子嘛,”阿七笑了笑,说,“我要一提不就要打起来了吗?”

        “这倒也是真的。”莹莹说。

        阿七说,练功夫的人就要忍住一口气。他并说出师父当年的小故事:王道士大约在阿七现在的年纪时,跟着父亲在汉中一带走镖。一次外路来的一股回匪劫镖,他父子把股匪杀退,并打死两个匪首,事为当地“马快”(即今之宪兵、警察)得知,他们不但企图冒杀匪之功,还要枷锁他父子,冠以“通匪”罪名。王师父的父亲王老镖头,俯首就锁;儿子不服,就打起来了,三人未到一个回合,两个马快就身首异处了。

        老镖头一看儿子杀了人,尤其是杀了官家的人,便叫儿子赶快逃走——因为杀人是要偿命的。小王在父亲跪求之下,乃丢下武器,一溜烟逃了。以后官方画影图形缉捕凶犯,小王四处躲藏至十余年之久,最后才溜入武当山做打杂的火头道士,直到民国之后,才敢下山。至于他双亲如何逝世,新婚妻子什么个下落,他也全不知情了。老来落得个屠夫的下场,都是未“忍住一口气”之结果也。所以王师父今日授徒,第一条戒律便是“忍住一口气”。

        阿七说,他今早如不“忍住一口气”,把赵三宝一拳打死,如何收场?

        莹莹听七哥之言,自觉大有道理。她记得幼年常听父亲告诫妈妈说:“慧女不如痴男!”现在听听这位不识字的七哥之言,自觉她自己这位“高师二”的女学生的智慧,真远不如那位痴男呢。

        二人且走且谈,已在赶早市商人农民摩肩接踵之中,走进了西门。莹莹认识路,乃自西门大街转芝子巷街后,走到门对一条污水小溪的舅舅之家。

        朱朝奉之家原来也只有两间屋——前屋有个土灶和饭桌,后屋则是他夫妻的卧室。莹莹拍开了门,只见舅妈披头散发,穿件旧灰棉袄;舅舅则还在床上呢。

        “莹莹真来了啊。”舅妈似乎并不惊奇地说,“前天还有‘省营贸易公司’的人来问过我们呢——说你将来要到他们公司去做事。”

        这话倒使莹莹有点吃惊,但也未便多问,乃把阿七介绍一下说:“舅妈,这是阿七哥,他送我来的。”

        舅妈还未搭腔,只听舅舅在床上大声说:“莹莹,把脚夫打发回去,你自己坐下休息休息啊。”

        阿七一听老人之言,便取下扁担,绕好麻绳,要向莹莹告辞了。未等莹莹回话,阿七已退出门外,莹莹只好跟着出来。

        “妹妹,”七哥低声地说,“那我就回去了。”

        莹莹想留七哥早餐,或至少喝盅热茶,休息休息,但是看那两间茅棚的情况,和舅舅、舅妈对这“脚夫”的态度,又不敢自己做主留他——心中忐忑不安,脸上也露出无可如何之情。

        “妹妹,你留下吧,我就走了。”阿七且转身且说着,又有不忍即离的面态。

        “七哥!”莹莹拉着阿七的袖子,泪就下来了。

        “……”阿七停下了,面无表情,未发一言,只是看着莹莹。

        “七哥……”莹莹欲言又止——因为她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只是不断地擦眼泪。

        “……”七哥默默无言,只是拿着扁担、绳子,和用围裙裹起的屠刀,扎在扁担上,缓缓走着,莹莹跟在身旁,不断流泪。

        阿七走了数丈路,又停下了,站在一棵枯树之下,忽然轻声向莹莹说:“妹妹,我要你向我讲句话……”阿七从嗓门内唧唧地轻声挤出一句。

        “七哥,”莹莹且惊且喜地问道,“你要我讲什么呢?”

        “妹妹,”七哥诚恳地说,“你说你要我死!”

        莹莹闻言大惊,眼泪不禁一泻而下,她冲上去抱住七哥,把脸埋在七哥胸前,便呜咽起来。阿七虽也抱住她,但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莹莹呜咽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向阿七哭诉着说:“七哥,为什么呢?……我……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方……长嘛……”

        这条临溪的“后街”,住户虽然不多,然而偶有行人,看看这小两口儿,不知因何事,一大清早,便在此伤心。

        他二人又默立多时,莹莹才擦着泪看阿七背影,缓缓离去……

        

少东的生意和婚姻



        莹莹住在舅舅家,地方虽小,倒是舅妈诚心欢迎的。舅妈知道这个女学生外甥女,可能会进“省营贸易公司”。这家新公司是当时茶寓酒肆内盛传的财神公司。再者舅妈这时也在接洗衣服,可是她不直接和雇主打交道,只是由一大“洗衣作”每日按“捆”送来,以后她可叫他们“多送一捆”了。

        最使舅妈高兴的还有一件大事。原来朱朝奉所服务的济生堂大药铺的“少东”,去夏“断弦”,夫人遗下两女一子,无人照顾。舅舅、舅妈都有意介绍莹莹去“填房”,做“少东娘子”;而所谓“少东”者,并非“老东”之子的意思,其实老东已物故,少东便是这家大商号的业主,年方三十一,少东云者,言其年少而已。舅妈心中既有此三大计划,所以莹莹来住,倒是天大喜事呢。不过舅舅之家毕竟太小,舅妈则把莹莹的床铺设于土灶之后之茅草堆上,白日卷起、夜晚铺出,也很方便而暖和。

        莹莹既是洗衣老手,洗得又快又好,使舅妈称赞不已。三天之后,舅妈便告诉莹莹,舅舅要在家请少东一人吃饭;既然上司光临,舅妈也希望莹莹“好生打扮打扮”,以便作陪。她又向外甥女解释,少东是家财万贯,生意茂盛,日进斗金,云云。

        这一天中午,少东果然应约而来,并带来一些火腿、香烟和一大包银耳。这少东果然年纪不大,皮肤白皙,眼架金丝眼镜,头戴珊瑚顶,黑缎瓜皮帽、黑缎背心,挂金丝表链,灰呢羊皮袍和擦得很亮的尖头黑皮鞋,外加黑呢“鞋罩”,黑缎丝棉裤加狐皮套裤——一派县级富商打扮。

        不过这少东也有几项特点: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可是声音却没有阴阳顿挫和轻重缓急——像那条静静的顿河,无止境地、无波无涛地默默地流着。他另一个特点便是,他的眼镜跟眼睛,套配得天衣无缝——他那黑眼珠,永远地嵌在金丝眼镜的正中央,眼球几乎向不转动——永远向前直视着:不上不下、不左不右。若说心不正则眸子眇焉,少东的心倒永远是正直的,向来目不斜视。他吃起饭来也只见嘴动、筷子动,眼和身体都不动。

        舅舅、舅妈因为请的是他们严肃的上司吃饭,捧汤、拣菜都显得紧张,话也很少说,偶尔说几句,也脱不了买卖药物的生意经,莹莹在一旁忙着倒汤、斟酒。少东既未让过,也未说过一声谢谢,使莹莹觉得很别扭。但她在少东和舅舅言谈之中,却发现少东的身份倒真是个老板——他三句不离生意,关注到“洋参”已被“缉私队”截去了,转卖给他,价钱“吊”得太高。舅舅为之叹息,但少东却认为“有方法应付”,因为洋参一涨,他可把现存既不值钱而分量甚多、买主最多的“草药”——什么陈皮、甘草、柴胡……“统统借口提价,足够补注”。他因而招呼朱朝奉,从明天起,把所有药草都“加价三成”,朱朝奉连声说“是”。

        “我们不怕洋参提价,”少东说,“此地有几个人吃洋参?要吃的人,也不怕贵。洋参卖贵了,带高其他草药价钱,对我们只有好没有坏——草药毕竟买的人多嘛,我们多中取。”

        莹莹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觉得这位古怪的少东,倒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她想到爸以前常说的话:“财不长痴人。”这少东看似痴,才真不痴呢。

        “缉私队如真把洋参、燕窝吊得太高,”少东又慢吞吞地说,“我们也可抵制他一下——不买,就说价太高了,就煞价了。”

        “洋参买的人比先前还多呢,”朱朝奉说,“冬天到了,难民也多——不能缺货呢!”

        “真缺了,”少东说,“我可以请‘放鹤堂’张管家,借几斤来应应急——缉私队还得拖拖他们一下……”

        他们四人这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只听他们两位男宾主说话,而说得最多的还是少东——他在指示他的朝奉如何做生意,生意经之外,其他事务,一句未提。

        酒醉饭饱之后,少东乃自衣袋内,取出一包“红锡包”香烟来抽,并问朱朝奉要不要,而朱朝奉还是吸他的“水烟”。

        “这些‘金钱牌’,也被他们缉私队把价吊得太高了,”少东心里似乎有些不平,但他却没有以声调表达,还只是平平地说,“以后统归‘贸易公司’卖——官家真会搞钱!”

        “贸易公司已经成立了吗?”朱朝奉消息不灵,不免一问。

        “商会张会长说,他的‘盐庄’,也很难做了。”少东说。

        “贸易公司也搞‘私盐’吗?”朱问。

        “他们搞,还有什么公私?利大着呢!……”据少东说,贸易公司以土产“楉油”,向敌伪换盐,一担换四担;他们拿了盐,再向油农换油,也是一担换四担,“一来一往,你看……”

        饭吃完了,少东起身告辞,才向莹莹的舅舅、舅妈说他预备请“张会长做媒人”。说着他就在朱朝奉夫妇打躬作揖之下,回药铺去了。

        

那间菩萨店



        当朱朝奉夫妇每日都在盼望开盐庄的商会张会长来访时,县城内难民又大批涌进,时近年关岁尾,百业生意兴隆,少东和盐庄老板都忙不开交,诸事只有等开年再说。

        这时莹莹除陪舅妈洗衣之外,就替舅妈跑菜市,买豆腐青菜。舅舅、舅妈是“逢五吃肉”,每五天吃一次肉的。一次舅舅上工,顺便买了六两猪肉,舅妈叫莹莹买青菜时顺便去取,这才给莹莹一个机会,细看了一下“济生堂”大药铺(后在沦陷期间改名“百合药铺”以减小目标)。这药铺在本县南门大街上,的确气派非凡。三间门面,中挂“济生堂”硕大金字匾额,右边金字抱柱是“经销巴蜀银耳”,左边是“专售琼崖燕窝”。

        这三间门面,右边是卖药柜台,有三个穿着蓝布连胸围裙的年轻朝奉,手执药称或天秤,正在自靠墙的数十个小抽屉内,取药出售,似乎忙不开交。靠左一间,则放着一张紫檀八仙桌,靠墙一排太师椅,只见一位戴着深度老花眼镜、胡须飘飘的老中医,正闭着眼为病人按脉,太师椅上还坐了几位候诊病人。

        莹莹走上中间过道,在顾客背后,看到舅舅正坐在右间后进一个小方桌上,打算盘、结药账。舅舅背后则是一间黝黑的小房间,里面似乎有张供桌,桌后供着一位“药王菩萨”,脸看来白白的。莹莹再揉揉眼睛一看,那“菩萨”原来是个人——就是那要她去“填房”的“少东”。莹莹正在惊讶不置之时,舅舅看到她了,那“白脸菩萨”也看到她了。二人都站了起来;少东也走出小房来。

        舅舅把猪肉交给莹莹,放在竹篮之内;少东则招招手叫莹莹走到后进去,莹莹不敢违抗“菩萨”命令,就跟他走入后进。这后进有三间厅堂,穿过厅堂便是一个四合院,有个老妈子在走廊上洗衣服,院中有两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在踢毽子。

        那洗衣婆婆看到少东,便停止洗衣,用围裙擦擦手就站起来了。少东向她说:“告诉姨婆,留莹姑娘在家中吃饭。”原来这药铺规矩,中餐是老板伙计一道吃,晚餐各自回家吃。女眷则在内宅自吃其午餐,所以少东今天想留莹姑娘和“姨婆”一道午餐。莹莹则连连道谢,说舅妈在等她烧午饭,她非回家不可。少东闻言,亦未强留,乃带莹莹走入一厢房,在厢房中取出两包用红纸包好的糖果——一包红签上写的是“状元红”,另一包是“桃酥”——放到莹莹的篮子里去。既然少东脸上并无表情,嘴内也未说话,莹莹也不敢拒绝,嘴里也说不出道谢,就收下了。少东走回前店,又回到小菩萨房里去了,莹莹看舅舅正在忙,也未招呼舅舅,就出来了。

        莹莹走到店前阳光之下,回头看那黝黑的小屋,见少东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莹莹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仍然以为他是一座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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