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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消失前的“家”

        

一座神秘的古庄园



        在那个三十年代,执政党原规定每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起义之日为“青年节”,放假一日。但那时却有许多自命前进的文化组织,阳奉阴违——这个“政宣大队”,虽直属于“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却也是阳奉阴违的机关之一——他们仍私下把“五月四日”(“五四运动”纪念日),当成青年节,私自放假一日。林三少既然奉父命要携新订婚夫人回家祭祖,他得找个假日同行,再请假二日,加个周末,那时间便充裕了。

        这座林家庄在县城西北约五十里地处,步行大半日可达,骑脚踏车更快。只是这段城乡之间,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傍山而行的古驿道。天气晴和,道路平坦,大半路程都可通自行车,小段地区,只可推车通过。文孙便选了个“五四”前后的日期,夫妻二人向校中、队中请假二日,并约大余、文梅同行“返庄祭祖”。

        文梅、小莹今均精于骑术,而张家正留下有四辆“三枪牌”,三男一女,都是大半新的单车,骑来轻快无比。文孙和大余花了半天时间检查了单车机件,打气加油,并带好零件箱。一切齐备,四人各携简单衣物和学科作业,当红日尚在地平线下,晨光曦微、东风和煦之时,四人乃跨上单车,并骑出了北门,通过义冢循驿道北行。最初道路平坦,轻车熟道,大家还有说有笑。不出十里,山边就道路崎岖;有时路狭、有时上坡,那就车骑人了。所幸此是古驿道,沿途时有茶寓酒肆,可以休息。有的酒肆主人,居然认识三少,招待十分殷勤。

        这次单车行长途,对两位女士都还是第一次。二十里之后,二人已气喘不已,四人只好逢店便歇,一坐便是三五十分钟。此路又多是高山之侧的丘陵地区,大小山峦、高矮杂树,堵住视线,平坦之途甚少。纵是步行推车,也辛苦不堪,两位姑娘时时香汗淋漓。所幸风和日暖,大家有说有笑,士气甚高。但是走走停停,加以“打尖”吃饭,又耗时甚多,迨红日已偏西,文梅和莹莹私语,还不知莹莹的婆家有多远。加以这是仲春季节,春水方生,有时还需过渡。

        最糟的一次是一溪当前,水位已高。河上木桥虽离水面尚有二三尺,而桥头洼地已一片汪洋,约有五十码地区,水深及膝。河之彼岸则是一列长堤,高约丈许,如一座土墙,堵住视线。堤上则两行杨柳,东西都不见尽头。

        四人面对这桥头一洼春水,除赤足徒涉,别无他途可循。文孙、大余乃决定脱下鞋袜,卷起裤筒,抱美而过。文孙和莹莹并无问题,文孙赤足坐地,让莹莹跨坐肩上,二人便嬉笑而过之。大余想如法炮制就困难了。第一文梅太胖,大余如一滑脚,则不堪设想。第二文梅也死不肯骑在大余身上,二人相持不下。最后还是文孙提议,由文梅骑于自行车上,让大余、文孙一前一后,用力提着单车,几乎把文梅抬了过去,主意甚佳,皆大欢喜。

        当两位男士还在洗脚穿鞋之时,莹莹一人乃走上堤顶,举目四望不禁大惊失色。她乃大叫:“梅姐梅姐,快上来看!快上来看!”文梅为莹莹的惊奇叫声吸引了,也就三步两步赶上堤顶。文梅一看,二人不期而然,瞪目咋舌,抱成一团,惊异不已。

        原来这两端不见尽头的长堤之下,是一脉如镜的万顷水田。他们已挣扎着走了五十里山谷丘陵,忽见此万顷平畴,水光如镜,在夕阳反照之下闪烁发光,已觉眼界一开,心胸顿爽。而长堤对方约四五里之遥,却又是一列平行长堤,把这两堤之间的万顷水田,围成个左有高山、右不见边的长形大湖的形状。唐诗上所谓“漠漠水田飞白鹭”,正是这一写照。

        水田之中,点点茅屋,炊烟缭绕,田内但见少数农夫农妇,戴着竹笠,工作其间,三数牧童,骑着耕牛缓缓而行,安详无比。这幅农村耕作图,和那人声嘈杂的“县城”,简直是两个世界。文梅和莹莹都是在中小城镇成长的,从未到过农村,对此景物真倍觉新奇。

        使她二人更觉眼界一新的,则是对面长堤之外有个湖泊,湖边有些建筑新颖的竹篱茅舍,也与一般农舍不同。但是使莹莹惊叫的,却不是这些农村景物——她叫的是那对面长堤的尽头,山坡之上、黑松林之下,巍峨的一片瓦房——这瓦房像是一座大庙,也像是一座小城。

        这片瓦房的中心是一座方形高耸的楼房,对外窗户,玻璃窗外,有红色“百叶窗”。这楼房甚大,围成个四方城。楼房之下,则是纵横一片的整齐瓦房,高脊飞檐,像一座大庙。“庙”外则有砖瓦围墙,围墙内外,则植满了苍松古柏、栗榆等古树。墙的四角各有四个碉楼。北碉楼三层,最高,呈长方形;东碉楼四方形,两层,建筑很美;西碉楼也是两层,长方形,只是屋顶上盖的是木板或红铁皮,而非砖瓦;南碉楼只一层三间,中间有个大门,似乎是入口处。碉楼左侧是个石造瞭望台。文梅和莹莹从堤上看去,这分明是座比“县城”还整齐巍峨的一座小城,使她二人目慑口呆,用手握住嘴,说不出话来。

        “小莹,你看!”文梅忽大叫一声,指着那小城东墙之外说,“那是一座花园呢!”

        莹莹定睛一看,果然桃红柳绿、繁花怒放,红成一遍。园中心高坡还有个长方亭阁,十分美丽,在夕阳反照之下,倒影反映在护庄河里,尤觉秀美非凡。

        这小城护城河外,还有一片丛密的矮竹园,葱翠无比。竹园中一条大路一端直通庄门,另一端则正自她二人脚下开始。

        莹、梅二人为这景色慑住了,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二人正在胡猜一阵。这时大余刚穿好鞋袜,推了一部单车,走上堤顶。

        “大鱼,你来看,这是什么地方?”文梅惊奇地问。

        “你问小莹!”大余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并转身问小莹,说:“小莹你也不知道吗?”

        小莹神色恍然地摇摇头。

        “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不认得自家门!”大余责怪她一句话,“这是你三少奶的家!你倒不认识了。”

        小莹惊了一跳说:“你说这是文孙的家?!”

        “什么文孙的家?”大余说,“你三少奶奶的家!”

        “小莹呀!”文梅一下抢过来把莹莹抱住说,“这就是你三少奶奶的家呀!”

        文梅惊奇不已;莹莹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二人抱紧了再细看,越看越玄妙——简直是广寒宫、紫禁城,把两个村姑真是慑住了。

        其实这座有名的“林家庄”呀,也早已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了。不过任何破烂的古建筑,在夕阳的反照之下,都显出十分之神秘性,令人气慑神移,何况是这两位未见过世面的小村姑呢?

        

“你做阎王我做鬼”



        当两位男士把四部单车擦干、推上堤顶时,大家乃坐下休息——面对万顷水田,真别有一番景致。文孙生长此地,看得无啥出奇,而大余则为两位姑娘做向导,指指点点,兴致极大。

        “三奶,”大余指着一座树合水绕的小村庄向莹莹说,“你认识你的私产?”

        “我有什么私产?”莹莹好奇地反问。

        “这是文孙的长房长孙田呢!——年收两百担谷子,水旱无忧!”大余说。

        莹莹定睛一看,真是一见钟情,立刻便爱上了那座美丽幽静的小村庄。她乃转问文孙:“那真是你的长房长孙田吗?”

        “爷爷划给我的嘛。”文孙说。

        “多幽静美丽啊!”莹莹感叹一句。

        “幽静美丽?”大余抢过去说,“那是个金矿呢。有这一个庄子,小莹呀,你一辈子也不愁衣食!”

        大余坐在草地上,并讲了个笑话,使两个姑娘笑成一团。

        这故事是:一次一个行善终身的“好人”死了,灵魂去见阎王。阎王因他终身行善,来生应有个善报,问他要生在什么样的一个富贵家庭才能满足。这小鬼乃向阎王爷提出个条件是:

        阎王爷一听这条件,不禁立刻自宝座走下,把自己的“王冠”拿起套在小鬼头上,羡慕地说:“那么,你做阎王,我做鬼!”

        在两位姑娘狂笑声中,大余解释说,“万顷良田一锹水”,指的就是这个地方。庄稼人种田,最苦的便是“车水”。此地灌溉不用车水,只用铁锹在田埂上挖个缺口,水便自动流入,年年丰收,岂不是个金矿?

        大余说着也使文梅羡叹不已,抱住小莹直叫“你做阎王我做鬼”。

        

进得庄来



        四人休息好了,乃推车下堤。堤下便是平坦大道。四人跨上单车,在晚霞反照中,疾驰前进,不一刻便驶入竹丛。方见庄门之时,忽有土狗十余条,汪汪而来,文孙乃超车前进,众犬一见文孙,立刻停止狂吠,跑速亦锐减。其中一头肥胖大黄狗且摇头摆尾,表示欢迎,向文孙车子猛跳不停,亲昵无比。其他狗群也就纷纷散去。

        这时庄门边瞭望台上,亦有圩丁发现,乃打开大门,取下门闸,并把门前那张大小两门相套的铁丝门也全部打开。有四五位穿军装的圩勇迎了出来。带头的是位佩着“准尉”领章、挂着武装带和带红缨盒子炮的“郑队附”。

        郑一见文孙便大叫:“恭喜三哥带新娘回来了!”说着他就向文梅一看,并敬个军礼。文梅着慌了,大叫说:“我不是!”并指着小莹说:“她才是新娘子!”

        “啊,这是新三奶!”郑队附转身又向小莹敬礼,并自小莹手中接过单车。

        在这群欢迎大员中,最惹莹莹注意而觉好笑的,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号兵”。他挂着个大符号上书“保安第九中队号兵何南仁”。他的人太小了;但是眼睛和制服却太大了。他穿的是一套成年人的军服。上衣太大,被反钉起来,下面两个口袋不见了;上面两个口袋,挂在身上像两个小灯笼。他裤子也太长太大,卷到里面钉起,像两个布袋。他的帽子也太大了,从后面折起来缝小;但前面“鸭舌”无法缩小,覆在头上,像个瓦片——看来十分滑稽可笑。但这小号兵很活泼,一上来便把“三哥”的车子接过去了。人小车大,推起来也很滑稽。

        另外两个小兵,则接过大余和文梅的车子,一同推近庄门。

        “三哥呀,”只听小号兵大声地说,“你在哪里娶了这漂亮的三奶——在上海娶的吗?”

        “小和尚,别瞎说!”郑队附教训他。

        “真的呢,”小和尚说,“三奶比大七太好!我不喜欢大七太,她打我刮子……”

        小和尚幼稚无知,说得大家都笑了。莹莹倒觉得这小号兵,很天真好玩。

        他们一行刚跨进大门,文梅和莹莹均停步一怔。原来这大门内两侧各有重炮一尊,炮身比大余腰还粗。炮口朝天,各塞个硕大的木塞。文梅和莹莹除在电影之外,还未看过这样大的真炮呢!——两人互搂,相顾失色。

        穿过大门,里面便是一个长方院落,足足有百米长,三四十米宽。正面是一列瓦房,一排绿釉滴水瓦,十分整齐美观。而这长列砖墙之上,却没有一个窗子。只右边有个沉重的黑色大门,门上贴着红门联,什么“聚宝藏珍地,堆金积玉门”。大余到过林家数次,知道那门后是高低谷仓。

        这院落南边和东边,是石座土砌瓦顶的庄园围墙。东南两边各有个水闸门。这围墙上有“枪眼”“炮孔”,看来墙有五六尺厚。院西边是一系列瓦房,砖墙上也无窗户,但有一过道,通向另一边。在这长院偏左方,则是一座八字正门,门前用大石块砌成一尺高的平台,台中雕有八卦和十二生肖图案。

        立于这图案中央,大余笑着向莹莹说,你结婚时,这儿便是停“花轿”的地方。要新郎亲开大门迎亲,“七道中门开到底”,你花轿便从这儿,穿过七道“中门”,抬到“堂屋”下轿,拜天地、拜祖宗。大余这番行道话,把莹、梅二人都说得惊奇无比。

        众人走入“八字”正门,只见这“八字墙”是水磨花岗石造的,光滑无比,两个青石“门枕”,亦雕刻精细。门前则挂着两个长筒形红绸硕大灯笼,金字一面贴着“林”字,另一面则是“放鹤堂”三字,气势逼人。

        大门之内原是四间宽敞的“饭堂”——右三间各有硕大饭桌一张。每桌的四条长板凳都连在一起,成个“口”字形套在桌上。一边墙壁上挂着三个煤油灯,另一边则是半截墙、半截木栅。木栅之外有卷起的芦席;栅内则挂了几个“筷篮”,栅外则有两个架起的洗碗大木盆。

        大门左方那一间,也是饭堂。中间只放有一张黑漆八仙桌,四条黑漆板凳。靠墙还有太师椅、茶几和洗脸架。门虽是板门,窗子却是玻璃的。

        大余对此地很熟悉,他说右边那三间是“下客饭堂”,左边那一间叫“中客饭堂”。

        穿过大门和另一长院,便到“轿厅”——这是一般乘轿的主人或客人上下轿的地方。这轿厅也有四间。中间上下轿地方是过道。中有四扇“洒金灰漆屏门”,这屏门平时不开。行人从两边绕过。屏门上挂一巨幅(丈许)的苏绣钟馗大像,狰狞中也带有祥和气氛。像下香案上有大型点铜锡的蜡烛台和香炉。

        这轿厅极右一间梁上悬挂着一个八夫共抬的灰呢大轿。红木轿杆上,都包有银饰雕花。轿上覆了一块大油布。另有几顶青布小轿,被拆散,并放大轿之下。

        这轿厅中,最令莹、梅二人不解的是沿墙有一整排红木架,架上插着数十根红漆杆的关刀、钺斧、虎叉、长矛、朝天盾、金瓜、方天画戟等武器。虽都是铁制或合金品,但不像真武器,又不像京戏舞台上的假武器,因为件头太大,耍来不易。二人正在啧啧称奇之时,导游姚大余已看出她二人的无知。据姚说这些都不是真武器,是他们官宦人家摆场面用的,品名叫做“威武架”。不用时插在那儿,表示“威武”、吓唬人。用时——如林三奶的“花轿”来了,则由几十个穿“号衣”的圩勇扛起来游行“迎亲”。队伍一拖数里长,好不威风!大余说来真像见过似的。

        这轿厅两侧有石雕“花窗”,可看见豪华的“正厅”或“大厅”,那就逐渐属于“内宅”之一部了。郑队附等乃把单车在轿厅架好,请三奶等入内宅休息,他们就回门房值班守卫去了。

        众圩勇离去之后,小和尚却单独留下随行,文孙叫他把四部车上衣包都一齐取下,背着带往内宅——后来梅、莹二人才发现,在林家所有的男佣人中,只小和尚一人有此特权,能在“内宅”穿堂入库,甚至到少奶奶房中出出进进,旁若无人——同时他自己的卧榻便安放在内宅最后一进,和一些女佣同住。

        他们一行数人,穿过轿厅,走入正厅。这正厅的建筑和陈设,真使小莹愣住了。她记得幼年时曾随“省长”爸爸,在真省长的衙门里进进出出。在她幼小的心目中,那该是最豪华的地方了——“皇宫恐怕也不过如此”,她心中常这样想。可是今天看到林家这座“大厅”,才使她想起,省城中省府的大厅多么破烂简陋啊。

        林放鹤堂的正厅共五间。右端是间“账房”,门用老式铜锁锁住。左端一间则是“客房”,门未锁,只是关着。

        这正厅的两根横梁是一对巨象的艺术雕刻,前面两根合抱的包鬃黑漆大柱光可鉴人。下面的青石细雕柱础,精致绝伦,并立于光滑的罗地方砖之上,真如花篮一般。厅顶的白色“望砖”配着成排整齐的红椽,看来赏心悦目。这正厅之上,挂着六只硕大的金字匾额。正中是“自强不息”四个大字。下有草书较小的金字。梅、莹研究了半天,才由大余念出:“廉儿性多怠,余忧焉。书此以训之,亦以自勖云。光绪戊寅,遯翁自识。”

        大余说这是文孙的曾祖亲笔所书,教训儿子的。文孙则说他曾祖是只读过三个月书的老粗。这字是花钱找人写的。这匾之上是一个密麻小字的金匾,那是同治、光绪皇帝和西太后的诏书。

        这正厅的字画和紫檀镶大理石家具,加上湘绣的桌围椅褡,皆精美绝伦。厅上所挂的六只八角细纱,画全套的巨大宫灯,和可以升降自如、黄铜镀金的大型保险煤油灯,都是这两位村姑娘心目中想也未尝想过的。文梅搂着小莹看一项赞叹一项。“莹啊,”文梅沉重地说,“这真是你的家呢!”小莹心中是惊奇、是满足、是骄傲、是怀疑,真是一时交织,无法分得开。

        小和尚本以为三哥要走入“内宅”,他已领先绕过屏风向后走,文孙则叫他回来,说先到书房去。众人乃又踏出大厅门,沿走廊向左边“花厅”方向走去。穿过一长院便到花厅。

        这花厅的地位和正厅成个“丁”字形直角,共有六间,分“外花厅”和“内花厅”。内花厅似乎专为女眷用的,走廊和厅内虽都有门可通,但是门虽设而常关。内外两厅的院落也有一“花墙”隔开。外厅院落有芭蕉和天竹花台。隔着带有两面走廊的花墙,可见内院里的一座大“假山”和盆景。

        这六间花厅的建筑,和正厅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正厅后墙是一排云母屏门;花厅则中间有突出屏门,屏前有香案供一金漆雕龙的巨大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两边有两面巨大紫檀镶边的“穿衣镜”。当众人方踏入门时,忽听“呜呜汪汪”的数声狗叫。梅、莹在镜中发现一条肥大黄狗,正对它自己的尊容狂吠。原来这“大黄”是庄里的众犬之王,它对庄中二十多条狗,个个熟悉,只不认识镜中的自己。所以它每入花厅,对镜自窥,都要“呜呜汪汪”一番。这次它看小主人回来了,便一直摇尾巴、扭屁股,跟在后面。它不大叫一番,众人还未注意有它在侧呢。

        这前花厅左间有个八仙桌,上加圆台面,四周有十张鼓形圆凳。大余说那儿是开“上客饭”的地方。右一间靠墙,则有一张硕大无比的紫檀“炕床”。炕几两侧各铺一张虎皮和豹皮。炕前有两个踏脚凳,两凳之间则有个高大的紫红痰盂,也相当精致。这左右两间后墙都是粉墙,墙上各有一个瓶形和编钟形窗户。窗外挂有“百叶”。

        这花厅和正厅另一不同之处,第一是槅门中镶有彩色方玻璃,厅中所挂的则是淡黄色、牛角胶的“冬瓜灯”,比大厅里的纱灯更为别致。

        文孙自然要到“书房”去。小和尚乃领着众人,绕过穿衣镜,走到屏门之后,把通向书房的后门打开了。小和尚刚一开门,便一阵清风吹入,凉风中带入一阵醉人的幽香。原来那门外是座繁花似锦的厅后内花园。这种清冷幽香,又把莹、梅二人吹得抱在一起,随小和尚,走入内花园——惊讶莫名!

        

老怪的花瓶和小和尚的马桶



        这花园是个长方形,建于内外花厅之后,一直延长到后围墙和北更楼。园边、厅后则是一条有朱漆栏杆的靠墙长廊。这长廊自两厅之后,也几乎延及后围墙,长度百码有余。这个长方花园,也有一条砖石建的“花墙”,把它隔成内外二苑。后苑在内花厅之后,似乎亦为内眷所专用。花墙中间有个石框八角门,门上方刻有金字阴文“有园”二字。正对这八角门,则是一宽大的玫瑰花架,宽广丈许;架内有肥大白玫瑰数百朵,正在盛开之中。园内阵阵幽香,显然就是从这架上飘出的。这八角门和花墙尽头的走廊,交接处都装有半截栅门。栅门上虽无文字,但却使人有“来宾止步”的感觉。但从这栅门及花窗内看,内花园亦大致可见轮廓:那里面有一个小型荷花池,池边还有六角凉亭,亭后衬着高大雄伟的“北更楼”为背景,自成一格。离亭不远,则有间水闸门通往围墙之外。墙外苍松,池边翠竹,相映成趣。

        这外花园虽较简单,亦甚别致,它左边是一排三间的中式建筑、西式改装的玻璃“书房”,上挂一个金匾写“爱梅书屋”四字。这虽是三间平房,其内部却隔成个“工”字形。两端是整间,中间则是个蜂腰过道。三间虽都建有西式石膏天棚,与厅堂的“望砖”迥然有别,而两端——右是“书房”,左是“客厅”——则都有高出地面尺许的红漆地板,左右两间都有红木雕花作图案型的栅栏,中间留一月洞门,通向过道,而中间过道,则仍是传统的水磨落地砖。

        这中间既然玻璃门后缩数尺,则门前平地加走廊,则相连成一阳台,台上放了些藤椅、藤桌,供人憩息。从这有顶阳台再向前,下两级石阶,则是一石铺露天阳台。四围放了些大小不等——从“百斤”到“千斤”——传统练武用的“石志子”,作为栏杆。人们可坐可卧,可品茗、可着棋。这露天阳台上方则是一个与屋檐相齐的紫藤架,这时藤条方抽,花蕊欲发——据大余听庄中老朝奉说,这儿原是葡萄架,而有些方士乱说葡萄会生吃人的“葡虎”,所以才被砍掉,改为紫藤的。

        这阳台的右下方,则是两缸金鱼。原盖着的斗笠刚被取下,各种金鱼已在嬉游迎春。而最令莹、梅两女伴惊诧的则是阳台的左侧了——那儿有一排高与墙齐的体育场中看台式的木架。木架上放了几十盆别致的“盆景”。把她二人吓了一跳的是,忽然发现这架上有个人。这些少年男女已喧嚣了半天,这个穿着件连皮带毛的坎肩和一顶皮毡帽的人竟头也不回一下。文梅最初以为那是个“假人”,后来看到他正在修剪花木,才知道他是个活人。

        “他是干嘛的干嘛的?”文梅抱住莹莹摇着她问。

        “我也不知道哎。”莹莹说。说着她又看看文孙,文孙笑而不言。

        “别惹他,”大余轻声地说,“这老头脾气大得很。我上次摘了一枝玫瑰,被他把祖宗八代都骂翻了。”

        莹莹轻声问文孙说:“他是不是你常说的‘怪三爹’?”文孙点点头。

        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时,只见这老头自花架上下来了。大家都为之有点紧张。这老头忽然发现了一大群人和文孙,乃面露惊讶之色,忙叫:“三哥回来了。”

        他这一开口,小和尚乃高兴起来,跑上去向老人耳边大叫:“三爹,三哥带着新三奶回来了。”

        老人目光向四周张望一下,便发现了胖子曹文梅,乃拱手说:“三少奶奶洪福!”

        文梅闻声大感尴尬,连忙向后躲。大余乃走向前去,指着小莹大声向三爹说:“那个才是新娘子呢!”老人明白了,乃向莹莹把右腿向后稍伸一伸,欠身说:“真对不起,我应向三少奶请安。”

        莹莹还在讲“不敢当”时,老人一言未发,乃招手叫小和尚。小和尚不敢抗命,乃把背包等交给大余,自己便随“怪三爹”走向后花苑去了。众人只听见后苑有两小哈巴狗在叫,不见二人踪迹也就算了。莹、梅走下台阶,先看看种类繁多的金鱼,又转身去看那数十种“盆景”,盆景都被怪三爹修剪得像金镶玉琢。她们想想谭志平的“苗圃”,相形之下,志平的工作实在太原始了。两者之间有霄壤之别。

        大家正在一盆盆地看,赞赏不绝口时,怪三爹手中拿把剪子,小和尚则抱着一个大花瓶,走了回来。瓶里面插满了十来种鲜花,芳香扑鼻,艳丽无比。老怪叫小和尚抱着送给“三奶”。莹、梅二人一辈子也未见过这样多、这样艳的鲜花呢!二人真是吓呆了。莹莹忙大声谢谢“三爹”。老怪拱拱手笑笑,便挑起工作担,径自到后苑去了。

        众人乃转身回书房。这书房中间过道,有个小型黄木制的炕床,炕床两边各有一个人高紫红大瓶。炕床之后有块金字小匾,镶着“其命维新”四字;下面写着“南海康有为书”,上款是“俊卿仁弟嘱”。文孙叫小和尚把那大瓶鲜花,就放在小匾下面的炕几上,大余则把行囊放在炕床上。

        文梅领头,不期而然地走入右边书房。这间书房和左边客室一样,前面是整片墙半截玻璃窗。两扇窗门间的窗缝都是弧形的,以防冬季冷风直入。后墙则有个方形玻璃窗。屋内则有个单扇“洋门”,通往后苑走廊。

        这书房中间则放着一张黄杨木长书桌,上铺绿色“桌毡”。毡上放了些文具,这些文具也使莹、梅两姑娘惊叹不已。她二人从未看过那笔筒内所插的比拳头还要大的毛笔。一个石砚台也大得出奇,她二人估计,可能有十五斤重以上。

        这桌后靠墙则是一排大小不等的樟木书柜。上面刻着字,什么《殿版二十一史》、《皇清通考》、、《宋版九经解》等等。靠玻璃窗一面还有一张新式玻璃书柜,有一些洋书,她二人因为都是“师范生”,英文一字不识,也就不知是什么书了。

        众人自书房走回过道炕床之前,进入客室。这客室对两个姑娘也是个大大的惊奇,因这客室最大的家具,则是一张黑漆假皮的高背西式沙发。椅背几乎比她二人还高,这沙发座位,也比她二人在校中所睡的床还要大。沙发前面一张紫檀雕花矮长桌,也十分精致。长桌一端是一张红木“摇椅”,另一端则是一张铺有紫红绒垫的圆藤椅。这客房的右后角也有一“洋门”,通往后间。最使梅、莹二人感到极大兴趣的则是沙发之后、洋门之侧的墙上挂着一幅中西合璧的“粉画”,画的是万朵“红梅”,这画是长方形,四边用磨光细竹片钉在白粉墙上。她二人一看便知是文孙姥姥——林老师的杰作。后来她二人也完全证实了这想象,原来画的下方有两个英文字母“S M”,那是林老师的西文签字。

        这时大家都很累了。当梅、莹二人还在外面寻宝时,大余已坐在摇椅上摇了起来,文孙也坐在藤椅上脱鞋。文梅乃拉着小莹倒卧于沙发之上,感到舒服无比。最使她二人发笑的,却是看到那跟着她们一道入书房的肥胖黄狗;它也低头挤入矮桌之下,睡了起来,卷成一大黄毛球。

        四人一狗,正想好好休息一下时,却见一个很清秀的青年小兵和小和尚各捧一个红木盘从花厅后门出来,盘内捧了茶壶、茶杯和一个八角“果盒”,走进客房来。

        “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大余高兴得笑起来,便开始斟茶,并向那年长的小兵说:“小鞑子,见过你三少奶奶吗?”

        小鞑子有点害臊,小和尚便抢着代答道:“他刚才在大门前就见过了嘛——他还给你推车呢!”大余健忘,引起众人皆笑。同时大余揭开果盒,四人便吃喝起来——这茶点对这群疲倦旅客,确是如大余所说的:“雪中送炭!”

        “水塔内有水吗?”文孙忽举头问小和尚。

        “有水啊!”小和尚说,“我同小鞑子天天加水呢。”

        “谁在用洋马桶?”文孙问。

        “郑队附天天都用。”

        “你用不用?”姚先生也插问一句。

        “我和小鞑子都不用。”小和尚说。

        “郑队附不许你们用?”文孙好奇地也补问一句。

        “郑队附不管,”小和尚认真地说,“我坐着‘痾’不下来!”

        文孙和大余都被小和尚的神情引得笑起来,而梅、莹二人则不得其解。

        文孙乃问小莹说:“你二人要不要用一下‘盥漱室’?”文梅还是不懂。小莹曾到过京沪一带大都市,乃唧唧地在文梅耳边解释此话的意义。文梅点点头;莹莹也要去。

        “小和尚,”文孙吩咐小和尚说,“你先去把洋马桶抹一抹、刷一刷——她们两位女士要用一下。”

        小和尚闻言大惊失色说:“她们不能用呢!”

        “为什么不能用?”文孙问小和尚。

        “她们是女人嘛!”小和尚抗议说。

        “她们是女人,你还不是女人生的?——去!去把洋马桶抹干净!”文孙下了命令。

        “女人用了,男人要倒霉呢!”小和尚还有抗命之意。

        “倒霉让我们这两个男的来倒——你这男人不会倒霉的——去!”文孙下了军令。

        小和尚抓抓头,军令难违,只好去刷马桶去了。

        

“奶奶奶”的权威



        当众人还在吃点心、喝茶之时,只见玻璃窗外走过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她发光鉴人,衣着整齐——上身穿一件青缎棉袄,下穿黑棉布夹裤加黑缎扎腿带,黑鞋黑洋袜,手中持一小藤篮,内有各色羊毛线和一个“勾针”。她头顶上架了一副老花眼镜,皮肤白皙,容光焕发,步履端庄地走向书房来。文梅首先发现她,乃拉拉小莹,未待老太太入门,二人便站了起来;接着大余也站了起来,文孙又喝了两口茶也随三人站起。

        这老太一进门看到文孙便责怪说:“小三,带了新娘子回来,为什么不到里面去,只躲在书房里?”又问道:“哪位是少奶奶?”她看了文梅一眼,文梅马上把莹莹推出去。莹羞得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文孙笑着介绍说:“莹啊,这是郑奶奶奶!”莹莹这才知道她是林老师的“奶妈”,所以文孙叫她“奶奶奶”,乃连忙向“奶奶奶”鞠个躬。

        “呀,乖,这么心疼人,三哥真会选,”郑奶说,“过来让奶奶看看……”未待莹莹搭腔,她就把莹莹拉过去,自己向那圆藤椅坐下,把莹莹搂在怀内,把文孙赶到沙发上去坐。

        郑奶奶奶旁若无人地把藤篮丢在桌上,自己一味细看莹莹,像一位艺术家在检验一件艺术品。她看了莹莹的眼耳鼻唇,甚至牙齿,把莹莹搂着在腮上亲了又亲,连说“心疼坏人”。她又检查莹莹的两手、指甲和臂膀——像个大夫在看病人,所不同者,是她看了又吻吻“香香”,亲昵如慈母对待婴儿一般。另三人见状,也只好坐下,继续喝茶吃果点。

        “心肝,你今年十九岁,是吧?”郑奶亲了半天,才把莹莹安放在自己腿上坐着,像个七八岁的幼女。

        “十九岁,是的,奶奶。”莹莹羞涩地说。

        “正是做新娘的时候呢,心肝。”

        “……”莹莹不知所对,只是羞得红着脸。但是心中却感到无限温暖和安慰,因为妈对她也极少这样宝贝过。要不是用力忍住,这位多愁善感的姑娘,又要流泪了。

        “心肝,这样体面,就是不打扮,一点胭脂花粉都没有——还穿什么军衣。”郑奶检查检查莹莹的旧军服,又说:“奶奶奶服侍你,打扮你,怎能老是这个样子!”

        “……”莹莹颇为郑奶奶奶诚挚慈祥的言辞所感动,很想再伏到郑奶怀中去,但她不好意思。

        郑奶乃扶莹莹站起说:“心肝,你先喝点茶;我叫厨房送面来,先垫垫饥——我替你铺床去……”说着郑奶就要动身了。

        “奶奶奶,”文孙忙止住她说,“不必铺床了。我们就在客房睡——我和姚先生睡一间;她俩人睡一间。”

        “小三,你就胡扯了!”奶奶训斥了文孙一下,“怎能把你少奶放在客房睡?——听我的!”郑奶很武断,似乎也很有权威。她又转身向姚大余说:“姚先生,今晚你睡‘上客房’!”

        “当然!当然!”大余唯唯。

        “这位胖姑娘是不是你的夫人?”郑奶又指着文梅问大余。

        “她是曹小姐曹文梅,是莹姑娘和我的同学。”大余心中得意有郑奶这一问。

        “曹小姐,过来我看看!”文梅岂敢违命,乃走了过去让郑奶端详一番。

        “曹姑娘,你也长得很体面——就是不打扮,还穿什么军衣——女扮男装,奶奶打扮你。”说着,郑奶又转向大余说:“姚先生,你好好服侍梅姑娘——好媳妇呢!”

        姚先生心中得意,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郑奶拿起藤篮,再亲亲莹莹就走了,使莹莹有黯然伤别之感——心中感到阵阵酸辛。

        

洋私塾和土炮台



        郑奶奶奶去后,文梅奇怪地说,这位郑老太好面熟呢。文孙说,她曾在你们女初师住了三个月嘛,你们当然见过。

        “难怪呢!”文梅向小莹说,小莹也点点头。

        原来这老太一生的“生命”所托便是文孙的“四姥姥”——梅、莹二人的“林老师”。有一段时间郑老太想“四姐”想得发狂了,林老师乃把她接到女师去。她住在一个小旅舍,天天到女师来服侍林老师,而她服侍的方式却二十年未变——连林老师上课她也抱着“参汤”,坐在课室之外等着她。天气偶有小变,她便匆匆忙忙拿件皮袍冲入课室,强迫“四姐”穿上,弄得全堂学生愕然。这些学生(包括梅、莹)曾听林老师叫她“妈”,都以为这老太是林老师有精神病的母亲。最后弄得林世勉老师吃不消了,才又把她送回庄子来,所以梅、莹二人都见过她,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大家谈着,只见小和尚回来了。他不但刷了洋马桶,还清洗了瓷澡池,并把“水塔”加了水。弄累了,气喘吁吁的,自己便在果盒之内取了些“桃酥”吃了。

        文孙站起来领两位女士,开了书房后面的“洋门”,便走入另一院落了。这一处所又使莹、梅一惊。原来这洋门之外、炕床墙后却是个佛龛,龛上站个三四尺高的白瓷观音,观音前的香炉之内还香烟缭绕呢。观音面对的是一面砖铺的长方院落,院中种有芭蕉和玫瑰。院的对过两间有玻璃窗的房子,是两间“教室”,因为两间门边都挂着蓝底白字搪瓷制的第一、第二“教室”的牌子。这长院的右端墙上有个深门洞,足有五六尺深。洞内也有个“洋门”。洞外也挂着瓷制“盥漱室”三字。在院的右角落也有洋门,外面挂的牌子是“佛楼”和“书库”——这些洋瓷牌,大余说都是在上海“订制”的。

        大余领众人走入“盥漱室”,扭开洋门,梅、莹二人又一怔,原来这是一间长方形、地上和四壁都铺瓷砖的洗澡房,狭长的窗子则开在靠庄外墙的顶端。玻璃之外,另有木板窗门,可以启闭。这浴室左端则是一座在墙外烧火的瓷砖日式澡池,可供二至四人同浴。另一端则有一西式固定面盆,和一个西式拉链抽水马桶。文梅未到过大都市,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莹莹在京沪杭游览过,知道它的用法。大余虽也是个土包子,但却在这庄里住过,也用过洋马桶。

        “这就是‘抽水马桶’呀?”文梅惊讶地轻问小莹。

        “用过后就抽水嘛。”大余代答了,并顺手把铁链一拉,只听马桶轰然一声,清水排山倒海而下,把文梅吓了一跳。文梅又轻声问莹莹,这样解手,不是要冲了一屁股的水吗?莹莹也轻轻地说,用后站起来再冲嘛。

        一直到此为止,莹莹只觉她做了少奶奶的这个新“家”是荣华富贵的大地主,却想不到这种大地主的家庭,竟然如此西化。她私下问文孙说:“你家竟然连自来水都有啊?”

        “什么‘你家你家’的!”文孙反怪她说,“以后说‘我们家’!”这话被文梅听出了,文梅抱着莹莹说:“你以后应该说‘我家我家’才对。”

        文孙向她二人解释说,他家并无“自来水”,只是五叔设计了一个人工水塔。抽水马桶等卫生设备是二叔上海厂里派工人来装的。五叔是学机械工程的,如果不抗战,他倒预备在家中修个“小型马达”发电,那就方便了。

        文梅、大余听了这话,真震撼不已。莹莹虽口口声声要“革地主的命”,但对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家”,也可看出她脸上和内心的骄傲和矛盾——她紧拉着文孙的臂膀,一寸不肯离开。

        在两位女士盥洗之后,四人带着小和尚和他的“大黄”——那个所谓“跟腿狗”——又参观了“教室”。第一教室有一架风琴,莹莹会弹风琴,一时手痒,便弹出个时新的调子,文梅嗓子也发痒,也跟着唱出一段什么“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来,使大余、文孙和小和尚大鼓其掌,引得“大黄”也汪汪而叫。

        这两间教室原是文孙的“小学”;穿过“小学”便是一条两边均是走廊的“花墙”。墙之外便是个小厨房、小餐厅、一个小院、一口井,另有两间上客房和贮藏室。在另一过道房,有一个黑漆大门。小和尚把门打开,门外是个大方院。对角是上面盖有黑铁皮的“西更楼”和一个“水闸门”。左边则是一排男佣人和圩勇住的平房。

        这方院内有个小秋千,还有用草绳编成栏杆的水泥底、儿童滑冰场,和一些跷跷板等玩具。莹莹在小学教过“唱游”,还未见过这样的游戏场,惊叹不已。

        小和尚又推开“西更楼”,这西更楼的内部气势连大余都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土炮台。土台分上下两层,上层有两架小炮,下层一架重炮,地下有石轨,可按轨推炮,在不同炮孔发射。

        据说当他们林家“红顶子”还活着的时候,一次有一群暴动农民,在“天地会”、“红灯照”等邪道领导之下,群集林家庄外,声称要破庄“吃大户”。庄勇报告了正在抽鸦片的“红顶子”老太爷。“红顶子”坐也未坐起,只把烟枪摇一摇说“放他一炮”。这些奉命“放炮”的“篷头”炮手等都是久历战场的老兵,精于炮术。他们正装药填弹,瞄准了一群“吃大户的”要放炮之时,林文孙的祖父那时才十六岁,自书房内赶来,把炮后“铁板”降低了两级,使炮口升高。一声炮响,那炮弹正从那些“红灯照”的头上飞过,把山坡的黑松林打出一条大裂口,坠下的树枝打伤了好多人。“红灯照”惊恐地逃掉了,箩筐丢满了一山头。可是这一炮也把西更楼的楼顶震塌了,把两名炮手打成重伤,自此之后这楼顶便改成铁皮顶了。

        文孙转述他听来的传奇,那精于林家掌故的姚大余原也略知一二,但他看炮台内部真相倒还是第一次。现在这炮台是不开炮了,变成了“怪三爹”的寝室、实验室和贮藏室。那顶破蚊帐之外,全是瓦罐、花盆和肥料。这一现象足使林文孙这位理科高三学生都自愧无此专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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