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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战争中的女人陆春妹“我们只获得了小小的奖章……”

“我们只获得了小小的奖章……”

        每天早上我都去打开自己的信箱……

        我的私人信箱越来越像是兵役委员会或博物馆的信箱了:“来自玛林娜·拉斯柯娃航空团女飞行员的问候……”“我受铁人旅全体女游击队员的委托给您写信……”“明斯克的女地下工作者向您祝贺……祝您已经开始的工作取得成功……”“野战洗衣队的战士们向您报告……”到现在为止,对于我的会见请求只有少数几位断然拒绝:“不,这像可怕的噩梦……我受不了!我说不出!”或者:“我不愿意回忆!我不想回忆!已经忘记很久了……”

        我还记住了另一封信,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

        “我的丈夫,光荣勋章的获得者,战后却被关了十年劳改营……祖国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英雄们,这样对待胜利者的吗?!就因为他写了一封信给他在大学里的同事,说他很难为我们的胜利感到骄傲:在本国或者异乡的土地上布满了俄罗斯人的尸体,浸透了我们的鲜血。他立即就被逮捕……摘下了军人肩章……

        “斯大林去世后,他才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已经是满身病痛。我们没有孩子。我不需要记住战争,我毕生都在作战……”

        不是所有的人都决心写自己的回忆录,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诉诸文字。就像女报务员A.布拉克娃中士所说:“泪水阻碍了我们……”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回忆录只不过抄录了一些地址和新名字。

        我体内的金属够多的了……我在威帖布斯克受的一次伤,弹片钻进了肺里,离心脏只有三厘米。第二块弹片打在右肺上,还有两块弹片在腹部……

        这就是我的地址……请您来看我吧。我不能继续写了,眼泪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瓦莲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格罗莫娃

        (卫生指导员)


        我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只得了几枚奖章。我不知道对我的生平您是否感兴趣,可我总想把自己的经历对别人说说……

        ——B.沃伦诺娃

        (电话接线员)


        我和丈夫早先住在马加丹地区的极北镇。丈夫当司机,我当检查员。战争刚一爆发,我们两人就申请上前线。有关部门答复我们说,你们应当干好本职工作。于是我们便给斯大林同志发电报,并捐献了五万卢布来建造坦克(当时可是一笔大钱,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并表达了我们俩共同上前线的心愿。我们收到了政府的感谢信。1943年,我和丈夫被派到切里亚宾斯克坦克技术学校学习,我们作为旁听生在那里毕了业。

        我们在那里领到一辆坦克。我们夫妻俩都是一级坦克驾驶员,可是一辆坦克里只能有一名驾驶员。于是指挥部决定任命我为“hC-122”坦克车长,任命我丈夫为正驾驶员。就这样,我们俩一直打到了德国。我们俩都受过伤,也都得过奖。

        战争期间,有不少姑娘当上中型坦克手,而在重型坦克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有时想: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写给哪位作家就好了。我自己写不成书,应该找作家……

        ——A.鲍依科

        (少尉,坦克手)


        1942年,我被任命为营长。团政委提前告诫我:

        “大尉,请您注意,您将指挥的不是普通的营,而是个‘少女营’。这个营里一半成员都是姑娘,是一些需要特殊对待、特别关注和照顾的人。”我虽然知道当时有许多姑娘在军中服役,但对眼前的情况可是一点都没料到。我们这些现役军官,对于“弱性别”担任军职始终持有保留态度,这行当历来都是男子干的。当然,比如说,医院里的护士,我们还是看得惯的。她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接着是在国内战争中,曾经表现得很英勇。可是,姑娘在高炮部队里能干些什么呀?在我们这种炮兵部队,得扛一普特一颗的炮弹呀!再说,怎么把她们分配到各个炮连去呢?每个炮连只有一个掩蔽部,里面住着清一色男人的炮班成员。她们还得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火炮机械上,而这些设备全是铁的,就连火炮座位也是铁的,她们是姑娘啊,怎么能吃得消?最后的麻烦是,她们在哪儿洗头发,怎样吹干头发?问题一大堆,而且都不是一般的问题……

        我经常到各个炮兵连走走看看。见到姑娘挎着步枪站岗,见到姑娘拿着望远镜守在瞭望哨上,说实话,我心里是很不舒服的——也许因为我是从前线、从前沿阵地上回来的。姑娘们的性格各个不同,有腼腆的,有胆小的,有娇气的,也有果断的,甚至火爆的。军事纪律不是人人都能服从的,女人的天性本来就与军事秩序格格不入。她们不是忘记了命令的内容,就是在收到家信后哭上整整半天。要是惩罚她们吧,第二天准得取消——心肠硬不下来。我老是忍不住想:唉,我可是被这帮姑娘坑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消除了全部疑虑。姑娘们都变成了出色的军人。我和她们一起走过了残酷的历程。请您来吧。我们好好长谈一番……

        ——伊万·阿尔卡吉耶维奇·列维茨基

        (原七八四高炮团第五营营长)


        我手里有四面八方的通信人地址——莫斯科、基辅、克拉斯诺达尔州的阿普舍隆斯克市、威帖布斯科、伏尔加格勒、雅卢托罗夫斯克、苏兹达里、加利奇、斯摩棱斯克……怎么才能包圆儿呢?我们国家这么大。这时出现的一件事帮到了我,是个出乎意料的提醒。有一天,邮筒里来了一份请柬,是巴托夫将军的六十五集团军老战士协会发来的:“我们每年五月十六日和十七日都在莫斯科红场聚会。这既是传统又是仪式,凡是能来的人都得来。有的来自摩尔曼斯克和卡拉甘达,有的来自阿尔泰和奥姆斯克,总之哪儿都有,来自我们广阔无际的祖国各地……一句话,我们很期待您……”

        莫斯科宾馆。五月是胜利的月份。到处都有人在紧紧拥抱,抱头痛哭,拍照留影,分不清楚哪里是堆到胸前的鲜花,哪里是勋章和奖章。我进入了这个人流,大家把我举起来,不可遏止地一个接一个传递着,很快地,我就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几乎陌生的世界中,好像在一个陌生的岛屿上,在一群我既熟悉又不相识的人中间,但有一点我知道:我爱他们。在我们这一代中间,他们通常是被遗忘而无人注意的,因为他们正在远去,他们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少,而下一代越来越多。但每年一次,他们要聚集在一起,为的是哪怕十分短暂地回到自己的时间中——他们的时间,就是他们的回忆。

        在七层五十二号房间,聚集着5257医院的老兵们,为首者是亚历山得拉·伊万诺芙娜·扎依采娃(大尉军医)。她见到我很高兴,自愿把我介绍给所有人,就好像我和她相识已久。其实我完全是偶然地撞进了这个房间,完全是误打误撞。

        我把她介绍的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外科医生加琳娜·伊万诺夫娜·萨佐诺娃,医生伊丽莎白·米哈依洛夫娜·艾杰什坦,外科护士瓦莲京娜·瓦西里耶夫娜·卢基娜,一级手术护士安娜·伊格纳吉耶夫娜·戈列丽克,护士娜杰日达·费陀罗夫娜·波图日娜亚、克拉弗季娅·普罗霍洛夫娜·鲍洛杜丽娜、叶莲娜·帕甫洛夫娜·雅柯夫廖娃、安格丽娜·尼古拉耶夫娜·季莫菲叶娃、索菲亚·卡玛尔金诺夫娜·莫特莲柯、塔玛拉·德米特里耶夫娜·莫洛卓娃、索菲亚·费利莫夫娜·谢苗纽克、拉丽莎·吉洪诺夫娜·捷伊昆。

        

布娃娃和步枪



        哎哟哟,姑娘们,这场战争多么卑劣……用我们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用女性的眼睛去看,简直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了。所以人们从来就不问我们……

        姑娘们,你们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坐在闷罐车里,男兵们嘲笑我们拿枪的姿势。我们简直不是在持枪,而是……如今都做不出来了……就像搂着布娃娃……

        人们都在哭啊叫啊喊啊……我只听到一个词:战争!我却在想:“如果我们大学明天要考试,战争算什么?考试才是非常重要的。战争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星期后轰炸开始,我们已经在救人了。就在医学院学习了三项课程,在这种非常时刻已经很不错了。但在战争初期的日子里,我看到了那么多血腥,就开始害怕它了。不过只有我算是半个医生,实习成绩又非常优秀,人们对我就总是另眼看待,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姑娘们,我要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一次轰炸结束后,我睁开眼看去,面前的土地全都翻了一遍。我赶紧跑过去挖掘伤亡者。在泥土中我双手觉得摸到了一张脸,还有头发……这是个女人!……我把她挖出来,趴在她身上就哭了起来。不料她却睁开了眼睛,也不问自己身体怎么样,倒是担心地问:

        “我的包包哪儿去了?”

        “包包现在对你算什么啊?总会找到的。”

        “包包里面可有我的证件啊。”

        原来她想的不是自己身体是否受伤了,而是自己的党证和军人身份证是否还在。我赶紧去寻找她的包包,找到了。她把它放在自己胸前,这才闭上了眼睛。救护车很快赶到,我们把她送走了。我再次检查了一遍她的包包是否和她在一起。

        到了晚上,我回到家把这些讲给妈妈听,并且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上前线去……

        我军撤退时,男女老少都出来为部队送行。有个上了点岁数的老兵走过,在我家茅屋前停下来,站得笔直笔直,向我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你,大妈……要靠你保护这姑娘!唉,只好靠你自己保护这姑娘了!”我那时才十六岁,有一条很长的辫子……就是这张照片!黑色的睫毛……

        我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往前线的……整车都是女孩子,防水帆布覆盖着大卡车。那是漆黑的夜晚,树枝敲在车棚帆布上,高压线的声音就好像是子弹,嗖嗖地射向我们……战争改变了我们的话语和声音……战争啊……唉,它现在还永远伴随着我们!连“妈妈”这个称呼都成了新的词语,“家”也成了完全不同的单词,都有新的含义添加其中了。是更多的爱和更多的恐惧,还有更多……

        但是从战争第一天起,我就确信,敌人不会战胜我们。我们的国家这么大,无边无际……

        我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城市,从未在别人家里住过一夜,最后竟到一个迫击炮连当了见习医生。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迫击炮只要一开始射击,我的耳朵一下子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好像整个人都被烧着了一样。我就坐在地上呻吟:“妈妈呀,我的好妈妈……我的亲妈妈……”我们部队驻扎在树林里,每天清晨我跑出去——只见四周静悄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难道战争就是这种样子吗?景色这么美,这么幽静……

        上级命令我们必须要穿军装,而我只有一米五的个头。钻进男式长裤,姑娘们能从裤腰那儿把我整个人扎在裤子里。于是我索性就穿着自己从家带来的连衣裙到处跑,遇到领导我就躲起来。结果,因为破坏军纪,我被关了禁闭。

        本来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更不知道自己也会在行军时睡觉。可在队伍里我竟然真能一边走一边睡,结果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身上才醒过来,然后又继续睡。战士在哪儿都会睡得很香甜。有一回,我在黑暗里打盹,没有往前走,而是走偏了。我还在野地里边走边睡,一直走到一条水沟里,栽倒了,这才醒过来。我赶紧跑去追赶自己人。

        士兵们坐下休息时,就卷一支烟三个人轮流抽。可是当第一个人抽烟时,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就睡着了,甚至打起呼噜……

        我忘不了有一次,运来了一个伤员,用担架把他抬来时,有人抓起他的手给我看,说:“算了吧,他已经死了。”他们就走了。这时候伤员却出了声响,我跪在他前面,发现他还有点气,我惊叫了一声,连忙喊医生:“大夫!大夫!”人们把躺着的医生扶起来,摇着他让他醒过来,可他又倒下去了,像一捆干草似的,睡得死死的,甚至用氨水也熏不醒他。原来,在这之前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严冬时的重伤员就更惨了……军服都僵硬了,血水和雪水冻在一起,油布毡靴里灌满了血和冰,刀都切不开。他们都冻得跟死人一般。

        从窗口向外望去,冬天的景色美丽得难以形容。神奇的白云杉耸立。那一瞬间你才会忘记一切……还有在梦中你才能忘却……

        那是个滑雪营,里面清一色都是十年级的男学生。敌人的机枪朝他们密集扫射……一个受伤战士被送到我们这里,他一个劲儿地哭。我跟他是同样年龄,但自我感觉却比他大,就抱着他,哄着他:“乖孩子……”他就对我说:“要是你也去战场待待看,就不会在这里说什么乖孩子了!”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整夜都在喊着:“妈妈!妈妈!”我们医院里还住着两个库尔斯克小伙子,我们管他们叫“库尔斯克夜莺”。我每天来叫他们起床时,他们都睡得很香,嘴巴上还挂着口水。十足的招人疼爱的娃娃!……

        我们常常一连几昼夜站在手术台旁……站在那儿两只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脑袋时常会撞在手术病人的身上。就是想睡觉,睡觉,睡觉!我们的腿脚都浮肿了,连油布毡靴都穿不进去,眼睛累到极限,眼皮闭都闭不拢。

        我的战争由三种气味组成:血、麻醉剂和碘酒……

        唉!那么多的伤啊……全身上下四分五裂,里外都是伤……真叫人发疯……子弹片、手榴弹片、炮弹片,炸开头颅、炸进肚肠、切碎整个身体。我们把金属碎片连同士兵的纽扣、破烂的大衣衬衫还有皮带一起从他们身体上除下来。有个士兵整个胸腔都被炸开,心脏都暴露在外,怦怦跳动着,不用诊断就知道人已经不行了……我给他做了最后的包扎,硬是撑住不要哭出来。我希望快点结束,让我躲在某个角落里去大哭一场。他忽然对我说话了:“谢谢你,小护士……”并伸出手给我,手中有个小块金属似的东西。我猜想那可能是一枚刀枪交叉的徽章。“你为什么要给我?”我问他。“我妈说,这护身符会保佑我,但我已经不再需要了。也许你会比我幸运?”他这样说完就翻身面向墙壁了。

        到了傍晚,头发已经被血染红,顺着工作服流向身体、帽子和口罩。黑色黏稠的血与人身上的屎尿混在一起了……

        又有一次,有个伤员大声喊叫:“小护士,我的腿好疼啊。”其实他的腿已经没了……我最害怕的是抬死人,微风掀开床单,死者正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只要死者睁着眼睛,我就不敢抬,只好先把他的眼睛合上……

        有一次运来了一位伤员……躺在担架上,全身上下都扎上了绷带,连脑袋也受了伤,脸几乎一点也没露出来。他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也许我使他想起了谁,他对我叫着:“拉莉莎……拉莉莎……亲爱的……”显然他是在呼唤他爱着的一个姑娘。可是我正好也叫这个名字,但我知道我从不认识他,可是他却在叫我的名字。我走近他,莫名其妙,呆呆地注视着他。“你来了?是你来了吗?”他喃喃地说。我抓住他一只手,俯下身子……“我知道,你准会来的……”他的嘴唇嚅动着,但我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现在我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泪就会禁不住涌出来,简直讲不下去。他又说:“我离开你上前线时,都没能来得及亲你。现在,你亲我一下吧……”

        我便对着他俯下头去,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濡湿了绷带。我赶紧躲开了。经过就是这样,后来他死了……

        

血腥味和死亡前的惊异



        人人都不愿意死……我们得对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尖叫做出回应。有一个伤员,感觉到自己快死了,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不放手。他以为,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只要护士在他身边,生命就不会离开他。他会央求:“让我多活五分钟吧,哪怕多两分钟……”一些人已经毫无声息地安静下去,另一些人还在叫喊:“我不想死啊!”有人骂遍了脏话,有人突然唱起歌,唱着摩尔多瓦民歌……一个人直到临终都不去想死,仍不相信自己会死。你可以看到,一种黄黄的颜色从头发根下蔓延出来,像影子一样开始移动到脸上,然后到衣服下面……死后他躺在那儿,脸上还带有一种惊讶,似乎在那儿仰面思考:我怎么就这样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吗?

        只要他们还能听到说话,我就要把这句话说到底:不会,不会的,你怎么会死呢?我亲吻他们,拥抱他们,劝他们说:瞧你,这是怎么啦?直到他们死去,眼睛直瞪着天花板,我还在和他们轻声耳语……继续安慰他们……现在他们的姓名我都遗忘了,从脑海中消失了,但面孔还清楚地保留着……

        送来了一批伤员……他们放声大哭……不是因为伤痛而哭,而是为无力作战而哭。第一天打仗,他们刚刚到前线,一些战士甚至还从未打过一枪,因为还没有给他们发枪,在战争的头两年,武器比黄金还贵重。而德国人又有坦克又有大炮还有飞机。我们呢,只有战友倒下了,才能拿起他们的步枪手榴弹。许多人就是空手上阵……就好像打群架……就那样跳上敌人的坦克……

        当他们死的时候……他们都在看什么,都在想什么……

        我的第一个伤员……子弹击中了他的喉咙,他又活了几天,但什么也不能说……

        截掉胳膊或大腿,开始根本不见血……只有白净净的肉,过一会儿才涌出血来。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切鸡肉,特别是一看见白鸡肉,我的嘴里就会涌出一股咸津津的味儿来……

        德国人是不把女兵留作战俘的……抓住立即枪毙。或者把她们拉到集合起来的德国士兵面前,展示说:瞧瞧,这些都不是女人,而是怪物。我们始终都要为自己准备两颗子弹,必须两颗,是为了防止第一颗是哑弹。

        我们有一个护士被俘了……一天之我们夺回了被敌人占领的村子,随处可见散落着死马、摩托车、装甲运兵车。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她:敌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残暴地竖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身子雪白雪白的,头发也是灰白的。这姑娘才十九岁。

        在她的背囊里,我们发现了她的亲人来信和一个绿色的橡胶小鸟,那是她儿时的玩具……

        我们向后撤退,敌人追着轰炸。战争的第一年我们是一退再退。法西斯飞行员飞得很低很低,追撵着每一个人。总是感觉他好像就贴在你身后,我就拼命逃跑……我清楚地看到和听到敌机直冲着我俯冲而来……我都看到了飞行员的面孔,他也看见下面是姑娘们,是救护列车……还是狞笑着沿着车厢扫射,就像娱乐一样……那么残暴可怖的笑容……但是面孔却很英俊……

        我实在受不住了……大声尖叫着钻进了玉米地,而他就跟到玉米地,我再往树林里跑,他又逼得我趴倒在地上,那是一片灌木丛……我又跳起来拼命逃进树林,钻进一堆枯树叶里。我吓得直流鼻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动动手脚,哦,没有事,还活着。可是从此以后,我就得了飞机恐惧症。飞机还在很远地方时,我就吓得要命,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着:飞机来了,我要赶紧躲藏起来,得跑到什么地方去,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它。直到现在我还听不得飞机的声音,不能乘飞机……

        唉唉,可怜的姑娘们……

        战争之前我原本都准备嫁人了……嫁给我的音乐老师。那是一段疯狂的爱情故事。我很认真地恋爱……他也是深爱着我……但妈妈不同意,说:“你还小呢!!”

        可没过多久战争就开始了。我申请上前线,想离开家做一个成年人。家里人一边哭一边给我收拾出发行装。我还记得温暖的袜子和内衣……

        上战场第一天,我就看到了第一个死人……事情发生在一所学校的校园,那里安置了临时医院,一块弹片飞进来,一位助理医生受到致命伤。我当时就想:对于结婚来说,妈妈坚持说我年纪太小,但是对于战争来说,可就不是了……我亲爱的妈妈……

        我们刚刚停下脚步,立刻建起医院,伤员很快运送过来了。可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又听到了疏散的命令。但只能运走一部分伤员,还有些不能运走,因为没有足够的车辆。上级催促我们:“留下他们,你们自己快离开。”我们整理行装的时候,伤员们都在一旁望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我们。他们的目光中包含了一切:有谦卑也有屈辱……他们哀求:“兄弟们!姐妹们!不要把我们丢给德国人。你们向我们开枪吧。”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只有能够站起来的,才能和我们一起走。不能站起来的伤员就只能躺在那里。我们都不敢抬起自己的眼睛,因为已经无力帮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那时很年轻,一路哭着离开……

        等到我们反攻的时候,就没有再丢下任何一个伤员,甚至还收容了德军伤员。我曾经在工作中和德军伤员打过交道,习惯了给他们包扎,好像没事似的。可我没有忘记1941年我们丢下自己的伤员时,德国人是怎样对待我们的伤员的……他们如何对待我们的人,我们看到过……想到这儿,我觉得很不愿意再去治疗德军伤员……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照常要去给他们包扎……

        我们抢救人的生命……可是很多医务人员都非常后悔干了医生这行当,因为她们能干的只是包包扎扎,而不能拿武器,不能去射击。我记得……我记得这种感觉。我还记得在雪地中鲜血的味道特别强烈……那些死人……他们躺在田野上。鸟群啄着他们的眼睛,吃着他们的脸和手。唉,无可奈何的生命……

        当战争临近结束时,我都不敢给家里写信了。我想,我不能再写信,万一我突然被打死,妈妈就会哭死的:战争结束了,我却在胜利前夕死掉。我们谁都不谈论这事,可是谁心里都在担忧这事。我们已经感觉到胜利就在眼前,春天已经到来。

        我突然发现天空更加蓝了……

        我能记得的是什么……有什么截留在我的记忆中?记忆最深的是寂静,病房里不寻常的寂静,躺着的都是重伤员……奄奄一息……他们彼此间不说话,谁都不打招呼,很多都不省人事。他们就那样寂静地躺在那儿。可是他们都在想事,他们总在望着什么方向思考着。就算你大声叫他们,他们也听不见。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呢?

        

马匹和鸟儿



        我们坐在火车上走啊走啊……

        有一次,我们运送伤员和运送马匹的列车同时停在车站上,这时轰炸开始了。两趟列车都着起了大火……我们赶紧打开车厢门往外救伤员,让他们逃离现场,可是他们却全都冲过去救那些被大火包围的马匹。人受伤时,喊叫是十分吓人的,但远不如马匹受伤时的嘶鸣那样可怕。要知道,马没有任何过错,它们不能对人类的行为负责。当时呢,所有的伤员全都冲过去抢救马匹,没有一个人往树林里躲。所有能行动的人都奔过去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想说,法西斯的飞机飞得很低很低,几乎贴着地面。我后来在想:德国飞行员肯定都看在眼里,难道他们不感到羞耻吗?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还记得一件事情……我们来到一个村子,在村边的树林附近躺着一些被杀害的游击队员。他们是怎样一副惨状,我无法讲述,我的心脏承受不了。他们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就像杀猪一样,他们的内脏都流出来了……就躺在那里……而不远的地方,一些马儿在徘徊。显然,这是游击队员的马,甚至马鞍还在马背上。也许它们从德国鬼子手中逃了出去,后来又回来了,也许是德寇没来得及把它们带走——怎么回事我不知道。马儿们迟迟不肯远去,地上是厚厚的草。这时我就想:人怎么能当着马的面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当着动物的面,它们全都看到了……

        田野和森林在燃烧……烟幕冲天。我发现了被烧死的母牛和狗……从未闻过的味道,难受死了。我又看见存放西红柿和白菜的木桶都烧焦了。甚至鸟儿也被烧死,还有马……很多很多的马匹全都烧得焦黑,散躺在道路上。到处都是这种气味,让人不得不接受……

        那时我意识到,一切都是可以燃烧的……甚至血液也会燃烧起来……

        有一次轰炸,只见一头山羊从村子里跑出来,跟我们躲避在一块儿,紧靠着我们卧着,咩咩地叫着。轰炸停止后,它又和我们一块往回走,紧紧偎依着人。瞧,连动物都害怕了。我们进村后,把这只羊交给了头一个遇到的妇女,说:“把它牵回去吧,多可怜哪。”我真想救救这些小动物……

        在我的病房里躺着两个伤员……一个德国兵,一个是我们全身烧伤的坦克手。我走进病房去看他们:

        “你们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我们的坦克手回答我,“这位情况可不好。”

        “这是个法西斯……”

        “不,我没什么了,他情况不好。”

        他们已经不是敌人,而只是普通人,是并排躺在一起的两个伤员。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人情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情形发生得那么快……

        就是这样……嗯……您记得吗……深秋的一行行大雁……成群结队地飞在天空中。我军炮兵和德寇炮兵在对射,而大雁群继续飞它们的。怎么对它们呼喊?怎么向它们发出警告说:“不要飞过来!这里在打炮!”怎么叫停它们啊?!结果鸟儿们被击中,摔落在地面上……

        我们被派去给党卫军包扎伤口,党卫军军官……有个小护士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怎么给他们包扎呢?弄痛他们还是正常包扎?”

        “正常包扎。这是伤员……”

        于是我们就给他们做正常包扎。有两个家伙后来逃走了。我军又把他们抓住了,为了不让他们再次逃跑,我剪断了他们裤子上的纽扣……

        有人跑来报告,只说了这几个字:“战争结束了!……”听了这话,我一下就坐到消毒台上去了。我曾和医生约定,只要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我们就坐到消毒台上去。我们要做些反常的事!搁在平时,我可不许任何人走近消毒台,就像不许别人靠近射击时的大炮。那天,我已经戴上了橡皮手套,戴好了面罩,穿上了消过毒的手术服,拿出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棉塞子、手术器械……可一下子我浑身瘫软了,坐到消毒台上去了……

        我们那时最渴望的是什么?第一,当然是战胜敌人;第二,是要活下来。一个姑娘说:“等战争结束,我要生一大堆孩子!”另一个姑娘说:“我要进大学读书。”还有一个说:“我走进美发厅就不出来了,要打扮得特别美丽,让所有的男人都盯着我瞧。”也有姑娘说:“我要去买漂亮香水,我要去买围巾和胸针。”

        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降临时,所有人却突然都沉默了……

        我们夺回了一个村庄……寻找取水的地方。走进一所院子,我们看到了一个水井吊杆,木雕边围的水井……院子里躺着被射杀的主人……而他身旁蹲着他的狗。看到我们,狗儿开始呜呜地低吟。它没有立刻到我们跟前来,只是对着我们低声吠叫。然后狗儿带着我们进了茅草屋……我们跟着它走进去。在门槛旁躺着女主人和三个孩子……

        狗儿就蹲在他们旁边哭泣。真正在哭泣,像人一样……

        我们开进老家的村子,村里只竖着几根柱子,别的一无所剩!在乌克兰我们解放的一些地方,也是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一片西瓜地,人们只靠吃这点西瓜过活,别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进村时,他们就拿来西瓜给我们……代替欢迎的鲜花。

        我回到家里,妈妈、三个孩子,还有我们家的一条小狗,都住在地窖里,正在吃煮滨藜。他们把草一样的滨藜熬熟,不仅自己吃,还给小狗吃。小狗也肯吃……战前我们家附近有好多夜莺,战后足足有两年,谁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整片土地翻了个个儿,像俗话说的,连祖坟都给掘出来了,直到第三年,夜莺才重新出现。它们先前躲到哪儿去了?无人晓得。过了三年,它们总算回到自己的故乡来了。

        原来是人们又盖起了房屋,夜莺这才肯飞回来。

        每当我看到野花,就会回想起战争。那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折断花朵。只有在给战友送葬的时候,才会采集大束大束的鲜花……送给永别的战友……

        唉,唉,姑娘们……这可恶的战争,它是多么卑鄙啊……我们会永远记住那些女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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