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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这边风景电子书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库图库扎尔与他的四只飞鸟的故事

        有关“四清”运动的文件的传达完全出乎库图库扎尔的预料。在公社开了两天会,他仍然不大相信。难道真的又要搞什么运动了?不,不可能,搞不起来。三年自然灾害刚刚度过,六二年的风浪刚刚平息,他估计,人们惊魂未定,怎么会又搞什么运动?所谓“四清”,说不定只是说一说,讲一讲,告诫一下。他认为,真正要开展一个大的政治运动,至少还得五年。他想着,估量着,心里总好像多了一点事情。

        谁知道,今天县委书记就来了,而且要在他这个大队呆一段时间。

        不过县委书记只有一个人。而且根据他的初步接触所获得的印象,虽然赛里木对套牛车相当精细,然而这个人却更像一个碌碌之辈。包括晚上他向县委书记汇报大队的全面情况的时候,赛里木并没有讲很多的话,没有严厉的教训,没有精辟的指示,甚至也没有宣布什么计划、步骤和要求。而根据他的理解,寡言的实质只能是藏拙,否则,哪一个领导人在下级面前能不设法表现自己比下级更聪明、更老练、更正确和更有水平,至少是更能滔滔不绝呢?

        也许,他啥也搞不成,来上一段就走掉的吧?

        这天傍晚,库图库扎尔拖着疲乏的步子从庄子走回家里的时候(虽说只有多半天吧,库图库扎尔这回倒是实实在在地卖力气劳动了一番),他怀着的就是这种侥幸的自信和微微有些别扭的心绪。

        回到家,老婆帕夏汗递给他一封信,说:

        “包廷贵的。”

        “怎么拆开了?”

        库图库扎尔扬起眉毛。

        “都是汉字,谁看得懂?恰好中午在供销社门口看到了伊明江,我把他叫来,让他给翻译了一下。”

        “你,你怎么敢让伊明江去看!白痴!”

        “……所谓白痴是你自己,不让伊明江看,难道让赵书记或者杨技术员给翻吗?”

        “你……犟嘴的!”

        库图库扎尔一面轻轻骂着,一边打开信。果然全是汉字,他看不懂。“嗯,伊明江是怎样说的,矮腰皮鞋写了些什么?”与旁人称包廷贵“高腰皮鞋”相反,库图库扎尔故意称之为矮腰皮鞋。

        “瞧哇,你还是得问我!”帕夏汗得意地摆动着下巴,“帮了你的忙你倒埋怨开了!唉,你!听伊明江说,包廷贵的话是这样的,他本来已经和乌鲁木齐那边讲好了,忽然,工厂里搞起了运动,叫做在五个方面反对,反对什么贪污啦、浪费啦,投机倒把啦,也不知道还反对什么……反正共产党要反对的东西可真不少。工厂搞运动了,事情办不成了,他问你该怎么办。噢,还说什么地毯买好了。”

        “什么叫地毯?丝毯!”

        “丝毯还是地毯,我哪里知道?”

        “很糟糕,婆娘,你干了一件大蠢事,这信不该让伊明江给看……”

        “不让伊明江让谁?你说!你说!”

        “你可以等我回来,我会找到郝玉兰看了用汉话告诉我。慢慢说,我也能听懂嘛……”

        “呵。”帕夏汗愧悔地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个类似打嗝的响声。无怪乎俗话说: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

        库图库扎尔沉默下来,皱着眉头。城市也在搞运动?一反对就是五样!坐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与窗台上的空鸟笼子一碰,连忙问道:

        “咱们的鸟呢?”

        “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变了。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掌管生死的胡大。”

        “我问你什么时候死的?”

        库图库扎尔的声音颤抖了。

        “谁知道?死就是死了。下午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死鸟了。我把它埋葬了。”

        “什么?埋葬了?你怎么敢不问我一声!”

        “问你个什么劲?你能叫它起死回生?”

        “混蛋!”库图库扎尔大骂着,抄起一只靴子向帕夏汗打去。帕夏汗一躲,靴子打到锅台的碗上,哗啦,一只碗滚到了地上,当,摔裂了。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十分可怕。帕夏汉惊奇地看着他。

        库图库扎尔一般说来是并不迷信的。无神论,这是解放以后新的意识形态中唯一对他发生了作用的东西。但是,他摆脱不了这种荒谬的念头。笼中小鸟的死亡,恰恰是死在今天!这给他的心头笼罩了一层阴影。凶兆头……

        回顾他的一生,几乎几个关键时刻他的命运的转折都与“鸟”有关系。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鸟儿,这是他的生活中一个起着神秘的作用的因子。

        库图库扎尔的父亲是村镇上的白铁匠,名叫坎加洪。顾名思义,坎加洪应该是他的父亲——库图库扎尔的爷爷的最小的儿子。坎其,是最小一个的意思。但是有一个说法,说坎加(其阿)洪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而是爷爷与奶奶从诺海果尔特捡回来的一个男孩。从坎加洪的长相上,人们很容易怀疑他是俄商的私生子。坎加洪的外貌是不错的,在他继承了父亲的白铁业以后,出乎意料,他拒绝了许多好心给他说媒的人,娶了一个丑陋的秃子、富农的女儿为妻,先后生下了阿西穆与库图库扎尔。据说,坎加洪娶妻不但没有花一分钱,而且赚得了可观的嫁妆。结婚以后,坎加洪不再用木榔头从早到晚地敲打镔铁皮了,他扩大了他的作坊并且雇了两个伙计……但是,好景不长,一次火灾重新使他一贫如洗。终于,他至死没有离开修造水桶、洗衣盆、火炉和烟囱的祖传行业。

        坎加洪性格的两个方面,分别被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下来:在库图库扎尔身上是善于交际、取巧骗人、贪婪,在阿西穆身上是劳碌终日、一毛不拔、多疑善怕。据坎加洪的妻子、库图库扎尔与阿西穆的妈妈,那个没有头发的女人说,库图库扎尔一生下就显得比他的哥哥聪明,连哭的声音也更响亮和富于变化。他比阿西穆受到远远多得多的父亲的疼爱,即使他做了什么错事,打碎了爸爸心爱的小茶碗或者弄脏了妈妈新挑补的花边窗帘,责罚却仍然落在哥哥的头上,说是哥哥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要不就是哥哥挑动了他去做有危险的事情。在他八岁那年,他就在父亲的小作坊里跑来跑去,递递工具,扫扫边角料,成了坎加洪疼爱的一个小助手了。

        一天,坎加洪外出了。外出以前交代给库图库扎尔,如果俄罗斯人马尔科夫来了,就把那焊好了漏洞的两只水桶交给他,手工费他已经付过了。过了一会儿,蓄着黑胡子的马尔科夫果然来取水桶了。他的肩上停着一只羽毛翠绿,胸脯上有一撮明亮的白绒毛的小鸟。这个鸟非常怪,既没有用链子拴住,也没有绑住翅膀,却乖乖地停在马尔科夫的肩上。库图库扎尔只顾看鸟了,张着嘴发呆。马尔科夫催了几次,库图库扎尔也没有把桶拿给他。

        俄罗斯人看出了孩子的兴趣,他自己拿过了水桶,倒放在地上,坐在桶底上。他伸出了左手,轻轻吹了一个口哨,小鸟飞到了他摊开的手掌上,吱吱地叫着,跳着。马尔科夫问:“好不好?”

        孩子没有回答。俄罗斯人一笑,又问:

        “把这只鸟给你玩,你要不要?”

        “要!要!”

        库图库扎尔连忙回答。

        “一张油布贴!”俄罗斯人脸上的笑容遁去了。

        库图库扎尔的脸上显出了懊丧的表情。

        “这个是我费了老大工夫训练的。把手伸出来!”

        孩子伸出了自己的小手。马尔科夫把鸟放在了小手上。鸟爪子轻轻地搔着孩子的手心。然后,马尔科夫把手一挥,鸟飞回到自己的肩膀上。

        俄罗斯人回转身走出了小小的白铁作坊。后来,每当库图库扎尔回忆起来,只能认为是胡大的安排,命运的圈套了。在极端羡慕和想办法获为己有的冲动中,库图库扎尔一眼望见了父亲的棉衣,怀着一种绝望中挣扎一下的心理,他扑向了父亲的衣服……天啊,恰好有一张油布贴。

        库图库扎尔追了出去。马尔科夫接过了钱。小鸟被暂时拴在一根木棍上了。

        俄罗斯人走了。孩子的心怦怦地跳着。他觉得每一块铁皮都在叮叮当当地作响,都在嘿嘿呵呵地嘲笑,密兮密兮地传话。他几乎要昏倒在地上。

        “哪儿来的鸟?”父亲回来以后问道。

        “俄罗斯人给我的。”

        库图库扎尔回答。

        父亲拿起了棉衣。库图库扎尔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了挨父亲的木榔头。他知道,一旦发现丢了钱,父亲会把他敲成薄薄的一片的。

        偏偏精细的父亲没有检查棉衣口袋,等到一天以后父亲发现了钱的短缺以后,他在父亲嚷叫的时候悄悄地没出一声,他没有受到怀疑。

        第一次冒险毫无障碍地成功了。

        鸟没有活下来。鸟带来的新经验却深深扎下了根。从此,库图库扎尔学会了对父亲玩弄手腕。他大胆地把收到手的顾客的钱中饱,他编假话向父亲要钱,有时干脆偷家里和作坊里的东西。对于他那么大的孩子,钱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他发现,用贪污或者偷来的钱去买一把杏干或者沙枣,吃起来比吃家里的同样的东西要香甜得多,有趣得多。他的这些不法行为几次被发现,几次被打得死去活来。每挨一次打,他就总结、提高一次“贪污盗窃”的技艺,甚至挨打的危险更增加了不法行为的独特的魅力。到十六岁那年,他的身量和气力已经赶上了父亲。终于,在一次挨打的过程中他进行了反击……结果是他虽然尚未娶妻,却与父亲提前分了家。

        从此,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开始了他的事业。夏天,去巴扎卖用劣质颜料染成红色或绿色的冰水、土造冰激凌,冬天卖糖瓜和酥糖。他还制造和售卖过那斯一种含有烟草等麻醉品与调料的供含用的特制小丸。、小孩玩的风筝、陀螺和羊毛毽子。他学会了把揉碎了的骆驼刺掺入莫合烟里,把炒过了的杏树叶掺到茶叶中。他还学会用羊杂油和硝碱制成含水量很高的所谓“肥皂”,这种肥皂起初看着很整齐、光泽,像那么一回事,但是等没有经验的乡下人买回去以后几天之内就会干燥、皱缩,最后只剩下原体积的七分之一。他学会了说一些哈萨克语和汉语。遇到由山坡夏牧场骑马下来的哈萨克,他便极力吹嘘奉承,称赞他们的马、马鞍和马鞭,称他们为“巴依哥”。等哈萨克高兴了,他便把商品提高百分之三百的价格推销出去。遇到汉族顾客,他便满口作出“保来回即可以退换。”“不甜不要钱”之类的保证。开始,他的生活似乎相当顺利,以至于父亲和亲友们也对他刮目相待。在他预备了糖、茶,向父亲赔了不是之后,父子和好如初——只是经济上仍然各自独立。后来,他这个小贩的坑人行骗的恶名渐渐流传出去了,而且这一带又出现了几个这样的小贩,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的生意渐渐萧条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碰到了成为他命运的转折因子的第二只小鸟。

        当他正因为生计艰难而气闷的时候。一天晚上,他的一个卖“取灯子一种引火用的桦木片。”的朋友拉他到诺海果尔特的一个塔塔尔人的家里去做客。原来,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赌场。库图库扎尔尽管性好冒险和取巧,然而他是决心不赌的;他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这家塔塔尔人家里的房梁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头有一只羽色灰黄、其貌不扬的小鸟,这只小鸟的叫声立即迷住了他。小鸟的叫声清脆、甘甜、婉转,足抵得上一个塔塔尔族女歌手。小鸟的鸣叫也正像塔塔尔族的抒情歌曲一样,旋律简单,音调没有大幅度的升降却又千回百转、变化无穷,充满了松林的清新、山泉的明澈和野花的妩媚。“如果我有这样一只鸟……”他重新感到了那种将某个可贵的东西据为己有的狂热冲动。同时小鸟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新的设想。塔塔尔人和卖“取灯子”的朋友拉他下水赌羊拐,他始终坚持拒绝。到了后半夜,饮酒和赌博都进入了高潮,不知他得到了一种什么启示和力量,他突然提出挑战,要以自己脚上穿着的九成新的皮靴作注来对塔塔尔人的小鸟赌一盘。塔塔尔人是善赌的老手,库图库扎尔根本不在他的眼下,为了那双等于是双手送到门上的皮靴,不要说一只小鸟,就是一峰骆驼他也不怕押上去的。他带着自负的笑意拿起了羊髀石。

        ……结果,塔塔尔人输了。

        库图库扎尔感谢命运把象征着财富和幸运的小鸟赌给了他。鸟儿的歌声将为他的事业服务。从此,除去严冬,他到什么地方去做贩卖生意的时候总是带着鸟笼子,先搭起一个布棚,再把鸟笼子高高地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鸟鸣引了不少的顾客。他击败了卖冰水和土冰激凌的所有的对手,鸟叫带来的清爽和快感大大美化了他推销的质量低劣的冷饮冷食。

        库图库扎尔有一只神鸟的名声传扬出去,一直传到了马木提乡约的耳朵里。一天下午,乡约的管家来到了库图库扎尔的住家,那时,他刚结婚不久,说是“乡约”想听一听这只鸟儿的叫声。

        “想听鸟叫?叫乡约哥自己来好了!”

        库图库扎尔说。

        “乡约哥难道能来到你这个肮脏的住所!”管家说着就要去拿鸟笼子。

        “别动!”库图库扎尔眼红了,他推开了管家,拉开了不惜一战的架式。

        三天之后,马木提的狗腿子闯到了库图库扎尔刚刚经营起来的小康之家,捣毁了锅灶碗瓢,踩烂了鸟笼子,摔死了小鸟,并声言乡约有言,再不准库图库扎尔招摇撞骗做生意。……库图库扎尔忍气吞声成了马木提乡约的佃农。他咬牙切齿,诅咒这只魔鬼变成的、给他带来了屈辱和毁灭的灾鸟。

        一九四九年底,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旧政权和部队已经宣布起义,解放大军正在进疆,当时虽然也传过来一些风言风语,但是,库图库扎尔和其他农民一样,还不知道形势变化的确切消息。一天晚上,还是那个管家来了,说是“乡约哥”请库图库扎尔到乡约家里一叙。

        库图库扎尔怀着狐疑的心情、左顾右盼地第一次走进了马木提的客室。室内蜡烛通明,墙上挂着和地上铺着的是莎车和库车出产的壁毯和地毯,色彩绚丽刺目。身材高大、面目威严、头缠雪白的色来、身穿漆黑的长袷袢的马木提起身躬腰迎接库图库扎尔的到来,请他坐在摆放端正的三层缎面绣花褥子之上。

        然后,库图库扎尔受到了隆重的、系统的、成龙配套的招待:先是甜食、清茶和小得可爱的馕。甜食中包括喀什噶尔的无花果酱,库车的包仁杏干,库尔勒的香梨脯,吐鲁番的葡萄干,鄯善的哈密瓜干和伊犁的蜂蜜。然后是鸽子肉、烤肉串、油焖肉馅饼、酥油馕和奶皮子厚如棉絮的奶茶。第二道是正餐,抓饭盘子上放着薄皮羊肉包子,包子一碰就破,流出来的油汁渗透到亮晶晶、油汪汪的抓饭里。最后又是精致的小瓷碗里的清茶,配合着的则还有杏仁和核桃仁,自制的饼干。不仅食品是头一等的,就连餐具的精美,伺候的周到,以及洗手用的白铜壶和黄铜盆,擦手用的雪白的毛巾,烧水用的镂花大铜茶炊,摆干果的彩色玻璃托盘,直至乡约让客和仆人端盘子的每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都是库图库扎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几次问“乡约哥”有什么吩咐,需要自己做何种效劳,都没有得到回答。库图库扎尔惊疑、艳羡、赞赏、满足、头晕目眩。

        在喝最后一道茶的时候,马木提叫了一声“请”!然后,他颤巍巍地说:

        “亲爱的兄弟!”

        “我的耳朵在您那儿!”

        库图库扎尔立即侧首回答。

        马木提说了下去:

        “今天晚上,把您请到舍下,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和您叙叙心里的话。您有四样人间最宝贵的财富,使您比任何巴依、商人、乡约、伯克都更优越。第一,胡大给了您健康的躯体,您有公马一样的气力。第二,胡大给了您聪明的头脑,我再说一遍,我早就看出来了,您有头脑,您的头脑管用,您有海水一样多的智谋。第三,胡大给了您真正的男子汉的良心,您有即使在月夜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仁慈与善意。第四,也是我最羡慕的,那就是您的年龄,您正拥有着万两黄金也换不来的美妙青春。和您的这四方面的伟大的财富相比,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乞丐……”

        “请不要这样说,乡约哥,”

        库图库扎尔努力运用他多年做买卖的应酬经验,尽力作出恰当和文雅的回答,“我不过是您的小孩子和奴仆。”

        “不,请您不要这样说吧!我已经遵循着上苍指引的道路度过了我的大半生,该吃的,我吃了;该穿的,我穿了;该花的,我花销了;该见的,我见过了;该去的地方,我去了。如今,我再无他求,当天饷终结时,我将到彼处去。这一切自有唯一的神——安拉做主,毋庸凡人挂虑,只是……”说到这里,马木提顿了一下,“我最近屡做噩梦,经过请教清真寺的大毛拉和查阅圆梦书籍,启迪我认识到我作为人子中的一员,也难免具有俗人通常会有的那些缺点和弱点。每当我想起自身在生命的途程中有过的那些失误、昏乱和罪过,那些开罪乡邻、触犯亲友的过错之时,我就愧悔莫名、五内俱焚、捶胸顿足、以泪洗面……”说到这里,从他的深陷的两只黄褐色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并且咽气吞声,抽泣起来。

        这个景象大大出乎库图库扎尔的预料,他一面连声“请不要烦恼悲伤,请不要悲伤烦恼”地请求着,一面紧张地动员起他那商人的精细头脑,分析着事件、形势和乡约的动机。

        马木提呜咽了好一会儿,说:“在我的众多的不当和迷误之中,最使我不安、自责和愧咎无地的莫过于当初的一件事:亦即我的手下对您、我的生命般的亲兄弟的冒犯了。近日闲谈中我才获悉,他们竟敢背着我捣毁您的珍爱的鸟笼和鸟儿……我今日正式向您赔罪,恳祈您的宽大为怀的饶恕。老弟,您宽恕吗?”

        “那早就是过往的事了,小事一段,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库图库扎尔以他客人的身份,诚惶诚恐地回答。

        今晚的奇遇,这豪华的房室、口腹的享受和马木提乡约的奇谈怪说本来已使库图库扎尔如醉如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只是在谈到他的不幸的小鸟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看穿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乡约的虚伪和丑恶。谁不知道“乡约哥”的为人!这个阴森可怖的嗜血鬼!他手底下的人命案不下十余条,居然说什么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是毁掉了一只小鸟!十足是谎言,阴谋,无耻!他想反问:“您的一生中也没有更大的过错了吗?”他甚至想喊道:“那么我的侄女爱弥拉克孜的手呢?泰外库勒的父亲呢?伊力哈穆的妈妈呢……”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无论如何,马木提是在向他低声下气地讨饶,马木提几乎要扑倒在他的脚下,妙!这说明,他已经具备了某种自己还没有预料的、没有感觉到的优势。这使他感到满意,比刚才入肚的一系列美味都更加令人舒服。那么,究竟他的优势是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这个威风凛凛、过去他不敢仰视的地主、财东、乡约、恶霸居然在他面前像孩童一样地哭泣呢?

        “请您回答我,您宽恕了吗?”

        库图库扎尔不敢造次。他小心地说:“请不要这样。应该请求宽恕的是在下我自己,是小可对待您府上的大管家粗鲁失礼。”

        “不,不,”马木提把双手放在库图库扎尔的膝盖上,“我要千次地祈求您的原谅,您告诉我,您原谅了吗?”

        “当然,当然……”

        库图库扎尔只好回答。

        “太好了!谢谢!向您施礼!”马木提的情绪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他的胡须抖动,眼光闪烁,而在方才的哭泣中变得十分丑陋的脸上的纹络也舒展了开来,他大叫道:

        “婆娘!”

        盛装的玛丽汗应声而出。马木提命令道:

        “拿来!”

        玛丽汗退走,旋即又进来,双手捧出了一个福建出产的深色漆盘子,椭圆的漆盘上摆放着给库图库扎尔准备好的礼物:一叠绸布,四包方糖。旁边还有一个精巧崭新的鸟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映射着烛光的浓妆艳抹的红嘴绿毛的小八哥。

        这又使库图库扎尔惊呆了。首先,库图库扎尔就知晓,马木提的老婆是不允许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在马木提的房院前停留了一分钟,尤其是,如果转目向内张望了那么一下,或者哪怕是在十米之外唱了一句情歌儿,马上就会被认为是有意调戏他的太多的妻室。泰外库勒的父亲就是因为过路时无心哼哼了一句歌而被捆绑在老榆树上的。而今天,却偏偏把玛丽汗叫到了他这个佃农的面前。其次,拿出这么一些东西,他要干什么?

        马木提说:“亲爱的弟弟!向别人提出请求,这本身便是一种灾难,而如果这个请求被拒绝,便无异被处死。这个道理,您这个聪明的孩子是不会不晓得的。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并非别个,我只求您收下我这菲薄的礼物。与其说是礼物,毋宁说是赔偿。小鸟是一个印度商人送给我的。它不会唱歌,它不如您的旧友——那个爱煞人的林间歌手;好吧,就用它那嘶哑的鸣声不断地向您表达我的痛苦和歉意吧!”

        “曼哈塔——我错了,曼哈塔,曼哈塔……”马木提打了个指响,小八哥便“说”起认错的话来。

        这是发音不太清晰不太准确的认错的话,它不像维吾尔人说维吾尔话,也不像汉、回、哈、俄任何一个民族的发音,什么都不像,这更使库图库扎尔感到震动、赞叹、服膺、惊心!

        他相信这里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志,他扑地一下给乡约跪下了。

        就这样,库图库扎尔有了他的第三只小鸟,通过它,和马木提建立了某种暧昧的联系。

        虽然,自从这次做客以后马木提好久也没有找他,但是,库图库扎尔时时警惕地等待着下一步会发生的事情。他根据他的混迹江湖的阅历,深知任何请客吃饭都要为主人索取十倍的代价,而任何礼物,也无非是为了更大的盈利而投入的小小本钱。库图库扎尔曾经和他的老婆商量:“怪啊!乡约居然向我讨起好来了。谁不知道乡约是一只恶狼,他决不会白给咱们东西的。”

        老婆翻翻眼:“怕什么!反正礼物本身并不吃人。我们要有主意,吃了他的照样可以戳他,拿了他的照样可以咬他!”

        多么精彩的语言!谁说女人的智慧少?给她两个马队,她将像成吉思汗一样地征服世界……

        库图库扎尔心安理得了。马木提俯首屈膝,说明现在他比自己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呢?库图库扎尔想起了近日的传言:“共产党快来了!”共产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即使是从歪曲和敌意的谣言中,他可以断定共产党的到来会引起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小鸟、方糖(已经吃了半包)和绸子(还压在箱底)说明这个变化可能对他有利,好啊!有人说共产党不信宗教,坚持人是由猴子变的,还搞什么“流血斗争”,那又怕什么呢?只要对他有利,他库图库扎尔可以和魔鬼做朋友。

        就在解放军到来的前夕,里希提回来了,带来了有关解放军进疆、在老满城现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新疆农业大学一带。玛纳斯与三区革命政府的民族军胜利会师,现正继续向西挺进的各种最新消息。穷汉们围绕着里希提,怀着改变世道的巨大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讲述新闻。夜晚,他们摸着黑说话——里希提的房子里既没有灯也没有火,然而,希望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眼和心。这些人当中,也有库图库扎尔。“马木提最近有什么活动?咱们的家乡怎么样了?”里希提也提出了问题问大家,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库图库扎尔却默默无言。

        这天晚上,马木提打发人来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去了,本来,他计划对乡约虚与委蛇。“在共产党到来的前夕想收买我?没有那么容易。”“我不是为了一块天罡即银元。往泥坑里跳的傻瓜。”他心里说。他甚至鼓起勇气想要正告“乡约哥”:“上次您不是说只是‘赔偿’吗?那好,我们的账销了,请不要再纠缠我。”但是,马木提家的豪华的陈设,可口的饮食,加上乡约的威仪对他起了一种催眠作用,他一五一十地把里希提的归来,众人的反映报告给了“乡约哥”。

        从马木提家里走出来,库图库扎尔四下张望,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这使他心惊肉跳,他当机立断,立即找到了里希提。“马木提乡约企图拉拢我,刚才把我找了去问东问西,艾来白来。看样子,他对解放军的到来十分恐慌……”他“如实”地把马木提的活动汇报给了里希提,只是略去了他自己给马木提报信的情况,当然,也没有提及上一次招待和赠礼。“狗乡约的末日快到了。我们要一条心,和他斗争到底!”里希提握住库图库扎尔的手。

        “月亮有十五天圆,也有十五天缺。”“胡大给了他的子民一个整馕,那么,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变成半块。”马木提引用着这些谚语。当库图库扎尔再次被叫到乡约家里,报告了一些新情况以后,马木提握住了库图库扎尔的手。之后,马木提又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下棋的人,一会儿拨动一下红子,一会儿拨动一下黑子。这对于他是一个危险的,却又是大大有利可图的游戏,他为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感到骄矜。他的获自经商生涯的投机取巧,左右逢源的本领,竟得到这样高级的发挥,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惊叹。

        但是,等到一九五零年,减租反霸工作队一进村,燃起了对马木提恶霸的斗争烈火的时候,他害怕了。一方面,他警告马木提,再不要和他“联系”,并且威胁说,如果再来找他,他将连同以前的一些事情一并揭发出来,对马木提斗争到底。相反,如果马木提“自觉”一点,他自会在胡大允准的范围内帮助马木提一家。另一方面,他积极地参与了对马木提的斗争。他废寝忘食地参加会议,发言。他当时差不多是全村懂汉话最多的人,工作队长讲话他有时给翻译。由于他善于辞言,虽然每次真正听懂的不过三分之一,翻出来的却有三分之三,甚或三分之四,他成了公认的积极分子之一。

        有一次,工作队的干部找他谈话——在他申请入党以后。干部问:“有人反映你和马木提拉拉扯扯。”他的脑门子上沁出冷汗,“是的,情况正是这样。”他表面上镇静自若地说,“我就是为了探听他的虚实才与他敷衍着的,你们汉族的谚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有什么情况,我全部报告给了里希提哥,您可以调查。”之后,他没有受到进一步追究。再之后,他入了党。

        他最终是无法帮助“乡约哥”了,“乡约哥”也不可能再来请求他的帮助。医生能够治病,却不能治死。马木提的罪恶太多了,他患的是多种死症。即使库图库扎尔能帮助他减轻五条大罪,剩下的八条罪状也照样宣告了他的必然灭亡。觉醒了的人民愤怒地向他扑去,恨不得把这个残暴的恶霸地主撕成碎片。人民政府接受了人民群众的要求镇压了马木提,也去掉了库图库扎尔的一块心病。在枪毙马木提的那天晚上,他和全村其他受迫害的贫雇农一样感到由衷的快乐,他把仅有的一个羊羔宰掉了,款待了工作干部和左邻右舍。

        然后,他当了村长。在他面前摆着的是另一条比卖冰水辉煌得多的谋利的道路,他决心为共产党卖点力气,好好干一番事业。

        工作队刚走了不久,一天他在乡政府办完了公事回家,看见老婆帕夏汗正对着新买的镜子试耳环。那镶着明光晃眼的红宝石的金耳环,使库图库扎尔一惊:

        “这是哪儿来的?”

        “成熟的桑葚,但会落到有缘分的人的口里。”

        “谁的桑葚?说,这是怎么回事?”

        帕夏汗的喜乐溢于言表,她使了一个诡秘的眼色,拉紧房门,低声说:

        “玛丽汗送的。她刚才给咱们送来了一小袋喂鸟的小米。她走后我才发现,口袋底下放着这个……”

        “岂有此理!”库图库扎尔发怒道,“现在怎么还要地主的东西?如果让人知道了,我就完了!快把它给我,我扔还给这个该死的地主。”说着,他就去抓老婆的耳朵。

        “不要这样,”帕夏汗的眼睛充了血,她伸手推开了库图库扎尔的手,“我不给!不给!不给!这是女人送给女人的,女人用的东西。和你结婚五年了,你给我买过一副耳环吗?该死的,还要从我耳朵上往下撸呢!”

        “这是犯罪!”

        库图库扎尔急得拧起自己的脸。

        “如果这是罪,你把我抓到乡政府去吧!”帕夏汗寸步不让。

        一贯和丈夫情投意合,听从丈夫的指挥并时或充当丈夫的谋士的帕夏汗表现出惊人的强硬。她脸色铁青、肌肉僵硬、两眼放着凶光、鼻翼翕动着,是一副与耳环共存亡的样子。

        她怎么敢!库图库扎尔呆住了。他看到了耳环与宝石的力量。他懂得这种人间最强大的力量。他想起了自幼听到过的那个金钱足以令人疯狂的故事:一个驯良的理发师竟然企图用剃刀杀害正在理发的国王。后经智者提醒,在新理发室的地下挖掘出了大量黄金,原来是踩在脚下的黄金使得一贯驯顺的理发师突然发狂。后理发师被赦免了。

        “蠢货!你会毁了我的!”

        库图库扎尔颓然骂道。

        “算了吧,把您的这些话收起来吧!”帕夏汗反唇相讥,“难道我们是头一次收下地主的礼物吗?……一个已经生了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女人,还要充当真正的处女吗?”

        ……第三天,帕夏汗告诉库图库扎尔说,玛丽汗要求搬到庄子去住,她不愿意生活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库图库扎尔皱了皱眉。后来,他批准了地主婆的“乔迁”。

        从此,由于马木提的毙命而掐断了的那根无形的线,又把库图库扎尔与玛丽汗连结了起来。

        随着人民政权的巩固、革命事业的发展与库图库扎尔的职务的升迁,这条无形的线越来越成为他的讨厌的负担。每当进行什么政治运动或者组织党员整顿思想、学习的时候,他就如坐针毡。

        一九六一年底,来了个麦素木科长,过去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知道有这样一个科长,但是彼此没有打过交道。按照他对付上司的经验,他对“科长”殷勤而又谨慎,严肃而又亲热;说话留有余地,表态尽量含糊,但是,麦素木丝毫也不掩饰他的倾向性,不掩饰他对里希提的敌意和对库图库扎尔的亲近。在党支部改造,库图库扎尔取代了里希提的位置担任了第一把手的当天晚上,麦素木到库图库扎尔家里吃饭。库图库扎尔虽然已是心花怒放,但还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显露出轻狂。他只是正常地命令老婆做了拉面条,炒的拌面的菜卤里多放了少许肉。但是,麦素木在吃了一碗面以后主动问道:

        “有酒吗?”

        库图库扎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县里的科长主动向他讨要酒喝,这是亲昵的表示吗?是一种荣幸吗?是一种试探吗?是试验他是否一个酒肉之徒吗?也许,他更应该在科长面前为自己树立一个严谨、俭朴、刻苦、滴酒不沾的印象吧?他咕哝着说:“不,没有了。”这里,库图库扎尔有他自己的规则;当分辨不清说谎话还是说真话对他更有利的时候,他宁可说谎话。

        “找一瓶子来!”麦素木显得兴致极佳。

        麦素木用一种鼓励的眼光看着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不再怀疑科长要酒的诚意了。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健忘的神经衰弱者:

        “也许,或者,不然的话……酒有呢?”他笑了,叫道,“婆娘!再炒个菜!”

        麦素木喝了两杯以后,扁平的黄脸上泛着不均匀的桃红色,两只聚在一堆、略略向外凸出的眼珠上也好像蒙上了一层泪水,向下钩着的鼻尖上挂着密麻麻的小汗珠。他说:

        “嗨,老弟!嗨,书记!我喜欢您,您是个有头脑的人。像您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喀什噶尔人当中,特别是在乡下,真是太少、太少了。”科长无限慨叹地继续说,“现在,我要问您个问题。您想过没有,我们的民族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的昨天、今天是怎样的?明天又将是怎样的?后天呢?”

        “我们……”库图库扎尔集中着自己的精明以克服酒精带来的些许晕眩,努力做出“正确”的回答,“我们过去受着封建剥削和民族压迫。我们今天建设着社会主义,明天社会主义更加光辉灿烂……”

        “算了吧,”麦素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们没有问您这些。这些,我们懂得。我问的是,譬如,您对于目前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有些什么看法?”

        “我……”

        “这只鸟在您家已经多久了?”麦素木又问。

        “前几天才捉了来。”麦素木回答。(当然,马木提送的那只八哥早就死掉了。)

        “很好。”麦素木点点头,向库图库扎尔友善地一笑。他靠窗站着,被放在低处的煤油灯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说:

        “不要顾虑。说实话!我了解您我了解您的——一切!您不说吗?让我慢慢讲给您。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落后的、愚昧的、没有出息的民族,尤其,它是一个分裂的民族,个个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妒嫉邻居、损人害己。您大概听到过那个关于捣杆子的故事吧?什么?您没有听过?好吧,以后等时机到来的时候我讲给您听。我们生活的这个新疆,又是个多事的地方。这里不说,就说近几十年吧,有哪一个政权能稳稳当当地控制新疆达五年以上呢?没有的。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您都知道吧?……泛土耳其主义者在墨玉的叛乱,马仲英、马虎山、张培元、铁木耳的混战,您知道吗?您至少应该知道回族暴动……还有外国!俄罗斯人的势力,英美的势力,德、日的间谍……您知道吧,那个由霍加·尼牙孜担任总统的东土耳其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就出自伦敦的小摇床;还有日本在阿勒泰的红十字会,还有美国领事送给乌斯曼巴图的手枪……更不要说俄国了!还有德国,还有叶城的印度人呢。我们的新疆,是列强的赌场,是使世界各强国垂涎三尺的肥肉……您知道蒋介石的老婆宋美龄是怎样引诱小罗斯福的吗?她邀请罗斯福大总统的儿子战后到新疆来,注意,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到杭州,而是到你我所在的新疆!”麦素木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地说着,遇到记不清的地方也信口开河地一通拉扯,直令库图库扎尔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麦素木走近了库图库扎尔,他弯下腰来,阴影布满了整个房顶,他说:

        “后来呢,世道变化了,国民党垮了,霍加、苏丹、将军、督办都被伊犁河水冲了个无影无踪,去到了那个永不返回的地方。德、日呢?败了,英美的势力,也被扫出了新疆。但是,这里仍然有两股最强大的力量:北京的中央政权和我们的邻邦苏联……历史就是这样,强者称王,次一等者称臣,老百姓缴租纳粮。更强者出现以后,就要争夺厮杀,血流得可以推转多少台水磨!然后,更强者吃掉了原来的王,他再称王称帝。若干年后,更更强者又出现了,又是一个扼着另一个的喉管……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永远不会有什么正义、真理、幸福。永远也不会有安宁和太平。可能您要说,解放已经十多年了,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坐得很稳吗?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稳定的基础是什么。二十世纪以来,不管是哪一个人,想在新疆站住脚,就必须和俄国搞好关系。盛世才是如此,国民政府的张治中将军也不例外。解放以来,我说的那两个大力量是合作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中苏人民团结紧。打败了美国兵啊……’您没有忘记这个歌儿吧?但是,突然,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最后留存的两只强大的力量分裂了!”麦素木喊了起来,啪地一声敲响了桌子,库图库扎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变了颜色。

        麦素木垂下了头,慢慢坐了下来,用低低的声音说:

        “一九五七年,有一群葫芦脑袋叫喊什么维吾尔族的独立,我也跟着他们几乎喊破了嗓子……真傻!简直是政治上的白痴!是政治上的自杀!但是,我们要多长一点心眼,要看清楚谁更有力量,要灵活,要有远见……独立!我们这一群喀什噶尔人能够独立到哪里去?独立了又能办成什么事?阿古柏的暴政超过了清朝官僚,霍加尼牙孜的不得人心尤胜于云南来的杨增新杨鼎臣、甘肃来的金树仁金德庵、还有辽宁人盛世才盛晋庸!我们需要的不是独立,而是应付事变、借助于强者为自身谋利的艺术这才是真正的喀什噶尔主义……啊,我……我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我喝醉了酒!我说了些什么呢?库图库扎尔书记同志!”

        库图库扎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一阵昏晕,一阵清明。他好像亲耳听到了来自天庭的谕示……最后麦素木称呼的这一声“书记同志”,使他从醍醐灌顶的兴奋中回到了现实,他要让科长知道和尊敬他的“头脑”。他冷冷地说:

        “您没有说什么,您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放低了声音,“谢谢您的开导,科长哥!”

        “科长哥”的这次谈话大大打开了库图库扎尔的眼界,使库图库扎尔这个“有头脑的人”的头脑发生了第二次大飞跃。如果说,“乡约哥”的谈话使他的精巧从生意上发展到了政治上;那么,“科长哥”又使他从国内看到了国际,从眼前看到了历史和未来;看到了把他的精巧运用到国际斗争上的必要性和广阔前景。

        麦素木的这次谈话却也埋伏下了新的不安的种子,真是忧患与智慧是孪生兄弟。他磨利了他的神经末梢,窥测着、谛听着、嗅着……但是他怎么办呢?要不要伺机辞去这个书记的职衔呢?难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事情就从“科长哥”开始,当麦素木回县上以后,他又两次给科长哥送去了清油、活羊、西红柿干和干辣椒……还有玛丽汗呢,可不能忘了她,这个老太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呢,二月份听说玛丽汗得了肝炎的时候,他下令穆萨一次从队上借给她三十块钱去诊治。

        果然,果然出了事情,当六二年春天谣言四起,木拉托夫到来,公路上出现了一些正在到“那边”去的男男女女的时候,他是且惧且喜。“北京的中央政权”果真已经控制不住新疆了!且喜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且喜他已有了麦素木这样的恩师,又有了他所累次施恩的乡约哥的遗孀……但是,他毕竟是党员、是书记同志……万一在混乱中他来不及说明真相就被“那边”的人杀死呢?或者有朝一日“那边”丢来了原子弹呢?原子弹可不管你有没有头脑!

        那天深夜,一个身材细长、脸皮粉红、耳轮向前挡着风的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家里。“麦素木科长是我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曾经向我介绍过您,我知道,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这个苏侨协会的特派员又是从夸赞库图库扎尔的头脑开始,使库图库扎尔打了一个冷战),他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指望您的协助。”

        “是不是需要我多拉一些人走呢?”

        库图库扎尔问,他抓住木拉托夫,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给我一张苏侨证吧,特派员哥!只要我取得了苏联的国籍,我将公开进行宣传,这个大队,我要拉走三分之一……”

        “您完全误会了,”木拉托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用一种洋腔洋调的半生不熟的维吾尔语说,“请问,我们为什么要让人走?为什么?”

        “为的是打击这边的政权。动摇这边的民心。增加那边的力量……”

        “不,不仅是这些,”木拉托夫改用俄语说,“您再想一想……”

        “还有什么呢?”

        库图库扎尔回答不上了,“我不知道……,”最后这个不知道库图库扎尔也是用俄语说的,这是他从马尔科夫那里学会的唯一一句俄语,总算用上了。

        “走的目的是为了回来。”

        “为什么回来?”库图库扎尔的心兀地一动。

        “是的,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我们还会回来的。我想塔什干也好阿拉木图也好,那边总要训练他一两个维吾尔师……没有我们的抬轿,中国共产党将不能维持在新疆的政权,尤其是伊犁!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将是另一番景色了。”

        “那样……我更要走!我再也不为他们效力了,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也并不信任我。如果您需要……”

        库图库扎尔本来想说出玛丽汗的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他压了回去。

        “少安毋躁!”木拉托夫用手指指着库图库扎尔的脸孔教训说,“我们并不希望您走,不,您不能走,”木拉托夫干脆用命令的口气,“您是这个大队的头面人物,第一把手,您应该紧紧地、紧紧地把大队掌握在您的手里。”木拉托夫做了一个握手成拳的动作,然后用拳头挥舞着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您将是我们的先驱,这个大队叫什么名字?爱国?哈哈哈,爱国好得很,问题是爱哪个国……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粮食。在伊宁市,苏侨协会有几个活动点,每天都要接待‘回国的人’……”

        ……

        一年过去了,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伊犁河水滔滔不断。白杨树落尽了旧叶子,又长出新的、更加茂密的新枝条。燕子飞去了,又飞回,广播喇叭里播送着《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商店里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钱币。人们生孩子、办割礼……又是到处歌声的夏天。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没有苏联领事,没有苏侨协会,没有木拉托夫,没有伊萨木冬,没有一九六二年五月的事件。

        三五年甚或是一两年就回来?肯定已经成了空炮。世界上哪个人不吹牛呢?吹着牛还办不成事,不吹牛还怎么办事?不,他们在短期间是不会回来的。维吾尔师的说法也完全是做梦。别了,木拉托夫!然而,他们毕竟是一支极可敬畏的力量。我库图库扎尔为他们出了力,他们将记住我。同时,任何人也抓不住,永远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我的羽毛比鸭子还要光润……

        现在上边大讲什么六二年反颠覆的胜利,什么要进行清理,这回又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回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也是空炮!清什么?谁能把我清理清楚?不管多大的干部:科长处长也罢,所长局长也罢,谁能把农村的事情分辨明晰?农村,仍然是我们这些有头脑的农民的农村。历代的政权,出了衙门大院还能办成什么事情?有些公文、政令,出了乌鲁木齐就变成了卷烟纸。共产党确实厉害,它的管理不仅能达到自治州,而且,能达到县,一直管到公社,但是大队以下呢?他们不可能纤发俱见。

        所以,谁的空炮我也不听,谁的吹牛我也不信。除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再没有别的胡大,谁对我有利,谁就是我的胡大。所以,我无需乎为“四清”运动的消息而不安?

        但是,为什么鸟死了呢?

        库图库扎尔自己安慰自己,心里却总觉得膈应得慌。

        夜里,他做了一串怪梦,他梦见马木提乡约变成了一只大鸟把他扑倒在地上。他梦见木拉托夫驾着隆隆的坦克。他梦见伊萨木冬抓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他跑呀,跑呀,想逃开,结果绊倒在地上,地上横着一个死尸,原来是库尔班,脖子上流着鲜血……

        “我的妈妈呀!”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唤。

        小说人语:

        飞翔、鸣啭、羡慕与预卜,神秘所以迷人。飞鸟来自冥冥莽莽。鸟儿是不是主宰着也启示着我们?

        有好就有坏,有是就有非,有是非好坏的区分就有斗争,斗争可能被夸大或缩小,斗争可能没有戴上最适合的帽子,斗争可能被迷恋也可能被厌恶与躲避,至少斗争提供了人生的某一面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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