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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雪林姑丽回到了自家的小小的屋里。她本来今天要回试验站的。艾拜杜拉起了个大早走了。屋里静悄悄,由于没有人,炉火已经熄掉,但还有余温未曾散尽。她坐在炉边,一阵发呆,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雪林姑丽,你丁香花一样的小姑娘,你善良、温和、聪明而又姣好的维吾尔女子。笔者在边疆的辽阔的土地上,第一个见到了的,第一个认下了的,不正是你吗?那是在终年白头的天山脚下,在湛蓝湛蓝的孔雀湖边。湖水里映照着洁白的雪山和墨绿的云杉、蓝天、白云。湖边有几棵发黑的大柳树,许多深绿和嫩绿的枝条正在摆拂。有一行白鹅,在蓝宝石般的湖面上缓缓地浮游。有一团小蜢虫,在湖面上嗡动。这时候,你来了。你穿着一件褴褛的裙衫,赤着细细的小腿和双脚。你圆圆的小脸上充满了快乐和驯良。你的头发梳成了无数条黑亮油光的发辫儿,只有你的帽子是讲究的,我甚至认为这是豪华的。那是用千条金线百条银线,用十颗假宝石和二十颗闪光片装饰而成的精巧绝伦的小花帽。你走到了湖边,你小心翼翼地跪下了一条腿——那时,你的个子还很小,你拿起了带来的那个当你跪下来就和它高低差不多的大葫芦,你抓住绳子,先用葫芦推一推水面,把可能有的浮面的尘灰落叶推开,然后,你一甩,咕嘟咕嘟咕嘟,水灌到葫芦里,气泡留在了水面上。湖水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一行白鹅顺着水旋飞速地游向这里。

        笔者当时是初次踏上新疆农村的土地。当时,我扛着一个行李卷,刚下了长途汽车,独自一人。连着走了几天的戈壁滩,突然出现的这一幅美景使我迷惑。虽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祖国边疆和兄弟民族的向往和热情,但是,初次踏上这陌生的土地,举目无“亲”,也颇有些忧怵。但是,我看见了你,我问公社党委的所在地,显然,你不懂一个字的汉语,于是笔者挖空心思,打手势,表演,用柳枝在沙地上画图,你终于明白了,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于是,你提起了沉重的葫芦,婀娜地走了,把一湖碧蓝的清水留在了后边……

        许多年过去了,在伊犁的果园里,笔者又见到了你。那是个很大的果园,苹果、海棠、樱桃、杏、桃,还有几株桑树和核桃,各式各样的果树遮住了天空和地面,树上挂着圆的和扁的,青的和黄的果子,地上铺着层层被风雨和蚁虫催落的小果子。蜜蜂在扇动翅子,鸟在叫,树叶在响,风在吹。你牵着一只雪白的小羊在园子的一个角落。你这时已经是一个窈窕淑静的女孩子。小羊在吃草,你在哭泣。你用手背擦眼泪,给青草洒上了晶莹的、咸味儿的露珠,你的细瘦的小臂颤动着,从显小了的衣袖里裸露了出来。细瘦的胳膊显得那么质朴,那么纯洁,又那么弱小。我终于认出了你。“我们在喀什噶尔见过面啊!”我说。那时小说人已经学会了维吾尔族的语言和文字。我和你说话,我问你问题,你一句也不答复,你只是深深地,更深地埋下了头……只是在小说人离开了果园以后,在果园的高墙外边,我听到了你的歌声,我知道那哀哀的歌声是你的。虽然是在伊犁,然而你唱的是南疆阿图什的调子……

        后来有那么多年小说人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劳动的和战斗的日子,伟大的和考验的岁月,在怒涛和狂风之中,小说人的微小的身躯,正是从你们身上汲取了巨大的信念和力量。生活在远离沿海大城市的地域的貌似不怎么开化的人民啊,你们是我的老师和亲人。在你们的怀抱里,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坚信世界是光明的,中国是光明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坚信改造世界,改造中国,改造自己的事业漫长而曲折地继续下去,一定要取得胜利……但是,终于,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们了,我不得不回到自己所属的那个团体、那个圈子里,由于多年来情况不明,由于一己得失的患来患去,笔者的心情是很不轻松的。你们夫妇为笔者饯行,雪林姑丽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香甜的饭菜。你腰上扎着一条挑花的白色围裙,你头上围着一条白尼龙纱的头巾,系头巾而不是戴花帽。你已经从阿图什人变成了伊犁人。你这时已经是半脱产的公社技术干部,是一个顽皮的儿子和一个美丽的女儿的母亲,你的生活、性格是怎样地不同了呵,只有你的身材,仍然是那样苗条姣好。你的丈夫和我说了许多惜别和鼓励的话,一再劝酒。我呢,由于心情的关系每一样都吃得不多……想起来至今懊悔。临行的时候,你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他们用不着你,你就回来吧,我们这里有要你做的事情……”

        那么多年了,你们了解我的为人,正像我了解你们。你说的这句话,你用你那天真的和温和的嗓音说的这句话,像一个雷霆一样在我的心头响起!这真是金石之声,黄钟大吕。这是什么样的褒奖和鼓励!一点天良,拳拳此心,一腔热血又在全身奔流,我再一次感到改造客观世界、改造主观世界、经风雨、见世面、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有多么宽广,此生此世,更复何求;谢谢您呀,我的妹妹,谢谢您呀,雪林姑丽……

        然而,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六十年代,雪林姑丽却是完全不设防,完全没有自己的抵御能力的。经过了两天休假,她本来准备一早就赶回试验站去。刚走到路上,库瓦汗就像一只发了疯的母狗一样地向她扑了过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侮辱,她竟然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当尹中信一再问她话的时候,她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林姑丽啊丁香花,你当真和丁香花一样地娇羞无言吗?你究竟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幸福总是对你背过脸去?

        童年……一枚枚大无花果在少女的手心里一拍,带着少女的手香,递给尊贵的客人,这里说的是著名的无花果之乡阿图什。你对于建立了全疆首所维吾尔学校的阿图什市记住了些什么呢?你可还记得庄严肃穆的苏里堂麻扎?你是否还记得两边像青灰色的峭壁一样的阿图什大峡谷?然后你们全家从阿图什步行来到喀什噶尔,雄伟的艾提尕尔大清真寺,浑圆的、闪光的穹顶……干燥的夏日,炎热的尘烟,火一样的砂子,鸟儿和苍鹰也展不开翅子,到处是维吾尔人的充满了心灵的焦渴的《阿娜尔姑丽》,一往情深……树阴,与桃子一样巨大的甜杏与表皮光滑的一种称作李光桃的桃子……人们,穿着色黑无扣的大褂——袷袢的、长须飘拂的庄严的男人,严严实实地蒙着面纱的妇女,响彻全城的的祷文的吟诵,从西藏引进的长管低音的唢呐吹响……父亲。你还记得父亲吗?究竟哪些是你自己的记忆?哪些是你的母亲的叙述留下的印象?是的,你始终相信,你认得自己的父亲:高大,强壮,庄严,大而深的眼睛,大而高的鼻子,大而圆的耳朵,大而长的胡须,他是一个做土炉的能工巧匠,从早到晚,他操着焦泥、盐水和羊毛,像女人揉着面团。他又是严肃而虔诚的穆斯林,每天五次乃马孜。当他跪在房子的一角,向着圣地麦加没完没了地祈祷的时候,小雪林姑丽是多么懂事啊,你也呆呆地立在一旁,从来不出一丝声音,连走路都踮起脚……

        为了这,父亲是多么喜欢你啊,他把你放在自己的肩上,放在腿上,给你带来肉厚汁味甜、包着杏仁的杏干和一捏就碎的薄皮核桃,他用胡须刺痒了你的脸,和你打闹在一起……突然,他死了,是病疫吗?你才三岁半,母亲痛哭惨号,邻居们送来一盆又一盆的粥和饭。吃不完的粥和饭啊,紧接着的却是饥饿、寒冷和黑暗,从父亲死去再没有灯油点灯。看一看依靠绣花帽为生的母亲的眼睛和手指吧,小小的雪林姑丽有多么难受……街巷里来了一个蓄着一撮小胡子的肉贩子,人们称他为“小胡子阿哥”,他给你们讲述伊犁,广大而肥沃的土地,丰富的水源,温和的气候,即使是乞丐也都骑着马,母亲和“小胡子阿哥”结婚了,还有几个在故乡感到生计艰难的同乡,一起徒步去伊犁……路上的日日夜夜,穿过新源山口时的冰峰——达坂,夜间燃起的篝火,狼嗥狗叫……

        整整走了两个多月,你们来到了伊犁,这个亲切而又生疏的地方。男人戴着硬沿帽子,女人围着头巾,而在南疆,男女都是戴小花帽。这里的女孩子不梳那么多小辫子。这里夫妻骑一匹马的时候总是妻在前,夫在后,而南疆是相反。这里爱吃拉面条而南疆爱吃擀面片。这里把西红柿叫做帕米都尔,而南疆叫做小葫芦。这里的歌声也好像因为土地的辽阔而变得更加舒展、悠扬……然而,这里也不是穷人的天堂,对伊犁的中意和赞美并不能掩盖严酷的现实。尽管小胡子继父的职业是屠宰,人们称赞他的妙手能使孱弱的瘦羊的肉变得肥美。他常常带一些肝、肺杂碎回家来,吃的比在南疆的时候好一些了。但是,生计仍然艰难,一家人仍然常常是到了夏季脱不下棉袄而到了冬天还穿着单衣。

        六岁那年,解放军来了,三区革命政府的民族军与解放军会师并改编为解放军第五军,伊犁真的解放了,山山水水沐浴着太阳光辉……后来,你也上了学。家里分到了土地,小胡子继父却不安心种田,他被一个私商拉过去走街串巷贩肉,结果受了骗,赔了钱。两年以后,早衰的母亲死于难产,继父续娶了一个性格乖戾、面貌凶恶的私商的女儿,从此,你便成了一个既有父亲又有母亲,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的孩子了……十六岁那年,继母领着你去和泰外库登记结婚,虚报了两岁。“你是十八岁吗?”“你愿意嫁给泰外库吗?”乡政府的民政干部问。你一声不吭,一切问题都由继母代答。啊,可怜的雪林姑丽,你像是躺在继母脚下的羔羊……后来,你的继父继母都迁走了。

        是谁给了你,一个年轻的维吾尔女子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你也长着嘴,为什么不敢说话呢?为什么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要求、意见,不敢表达自己的爱和恨、快乐和苦恼,不敢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敢对恶势力抗争呢?你总是在怕,怕,冥冥之中,你在怕什么呢?如果当乡政府的干部问你话的时候你回答一声不,如果当库瓦汗张牙舞爪扑上来的时候你脆生生地给她一个嘴巴……多么好!

        是谁给了你这个怕字呢?是你那严肃而虔敬的父亲吗?是你那终日操劳、无言无语的母亲吗?是喀什噶尔的那个辉煌的圆拱建筑、象征着宗教、圣地、天使和上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和著名的阿帕尔霍加的墓地喀什的著名墓地,有圣徒阿帕尔霍加的墓和香妃墓,汉族人一般称之为香妃墓。吗?伊斯兰的清规,穆斯林的戒律,古老生活的游戏规则,旧日子的永久的记忆,沉重而又温暖地陶冶着你啊,你洁白的丁香花枝!

        这些道理,这些事情你已经慢慢地明白了,你已经懂得许多了,自从六二年春末你从庄子跑到吐尔逊贝薇的家来,你已经成长多了,坚强多了。因为你毕竟是生活在新中国,而且,你还那么年轻。痛苦的往事并没有在你的眼角、鬓角和嘴角刻下什么印记。因为世界上有伊力哈穆哥,米琪儿婉姐,再娜甫妈妈,吐尔逊贝薇。而且,世界上有杨辉姐姐,这个名字对于你像一团火。这个梳短辫子、戴眼镜、骑男式自行车、叽里咕噜说着四川风味的维吾尔语的汉族姑娘,她认定了一个目标——把青春和科学知识献给边疆的土地和人民,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干扰她。她从来没有疲倦,她爱维吾尔人民,她爱你,你是知道的。她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前进,她吸引你、推动你、拉着你、拽着你、举着你、她教育你、鼓励你、责备你、训斥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怎么,你不讲了?爱害羞的雪林姑丽啊,当你独自一人自思自想的时候你也不好意思吗?那标志着新社会的光明、新生活的幸福、新思想的美好的,那标志着你终于走完了你那小小的艰难的路程,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不正是你的丈夫,你的同志维吾尔语中的约尔达西一词,兼具汉语“同志”与“伴侣”的含义,夫妻间互称同志,是此词使然,与一九四九后的主流意识形态无关。艾拜杜拉吗?你还不习惯于这样的幸福,因为你太习惯于不幸,习惯于失去幸福,习惯于被忽视和被歪曲,然而,你毕竟当真有了这样的男人。他像狮子一样强壮,却又那么耐心,那么忠厚,守纪律,讲道理,照顾旁人,温暖着你那受过伤的,冷得有点麻木了的心。新婚和到试验站以后,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雪林姑丽了。

        难道真的有什么魔鬼在嫉妒你、折磨你吗?在你心满意足,身轻体健,为自己的有意义的、美满的生活而无限自豪的时候……库瓦汗劈胸一把抓住了你。什么样的难听的话她没有说呢?这个女人从哪里获得了这样的天赋。她信口一说,就能把利刃捅到丝毫也没有妨碍她的旁人的心窝上。伤害人,这就是她的本能,她的特长,她的一切活动的核心。她说,伊力哈穆为了给他的弟弟娶亲,拆散了泰外库的家庭,把你给了艾拜杜拉。这话听了能不让人毛骨悚然吗?真是恶言恶语的天才,蝎子尾上的毒汁,可怜的雪林姑丽呀,听到了这样的话,你几乎昏倒在那里。好人约束自己而恶人百无禁忌,这就是恶人最大的“优势”!

        你想着这些,往日的和现今的,快乐的和酸苦的事情,你梳理着回忆和思绪,像梳理你那密密的长发。其实,这些已经了然,是非善恶,爱憎去取,毫无含糊的地方。只不过是,你还不习惯,不善于向谎言恶语作面对面的斗争,要作这样的斗争,不仅要认识清楚,而且要有机敏犀利的舌头,压倒“恶”的气概,还需要有相当的锻炼、演习。你今天没有说话,然而你再不是任人左右的弱者了。

        你想到这里,你笑了,虽然脸上还有泪痕。咚咚咚咚,好像敲过了一阵手鼓,好像刮过了一阵疾风,你听到了一声洪亮的和一声清晰的,一声拉长了声音的和一声短促的召唤:

        “雪林姑……丽。”那叫声把“姑”音提高了频率与分贝,再转了十八个弯。

        “雪林姑丽!”

        过来了,脚步急促,是再娜甫汗和吐尔逊贝薇母女,再娜甫汗的红光满面的脸孔涨得通红,她的额角上满是汗珠,她挽起了袖子,气喘吁吁。她的鼻翼呼扇呼扇地翕动。吐尔逊贝薇的白皙的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烦乱的蛛网,她拧着眉,很不愉快。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的白白的女儿!”再娜甫像对待小孩子似的伸出她粗壮有力的双臂搂抱了你。她搂得这样紧,使你喘不过气来。然后,她说:“我知道了,我给你报了仇,我的孩子,我找到她家的门口,我骂得她缩颈曲身,魂灵出窍。早晨,我本来准备歇一天工,今天要打馕的,听说了那个泼妇怎样欺侮你。你竟没有还口更没有还手。妇女们纷纷找我告状,鼓动我绝不允许库瓦汗横行霸道欺侮老实人。当然,我也真的火了,我到了库瓦汗家的门口,我把她喊了出来,我让她把和你的冲突给我讲一遍,她支支吾吾,嘴里像含着一个刚刚煮熟的鸡蛋。这副卑劣的样子更使我怒火中烧,我骂道:‘库瓦汗!你这个卑鄙的说谎者!下流的诬陷旁人的人!你怎么敢欺侮雪林姑丽,欺侮这个最老实最善良的人。你的舌头好像蝎子的尾巴,你的牙齿好像魔鬼的锯子。我,再娜甫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割掉你那毒汁四溅的舌头,拔掉你那锯人身腰的三十三颗牙齿!(有一颗牙她自己早掉了。)说什么艾拜杜拉打了你的男人,呸,不要脸的娼妇,你那个尼牙孜泡克也得配!他哪里配挨艾拜杜拉的打?打他,艾拜杜拉还怕脏了自己的手!谁不知道你们一家,烦人害人偷人骗人,你干过一件正经事吗?连你们家屋顶上的烟囱都砌得歪歪扭扭!丑八怪!谁知道你们的泡克在哪里挨了揍?毒蛇出草,人人喊打,你敢再说一遍是艾拜杜拉打了他?走,咱们俩去大队,去公社,不行搭上台,咱们俩上台,让一个个人看着咱们,咱们俩辩论辩论去!’”

        “呵,呵……我当时还骂了什么来着?当时我说得又多又好又有力量,我说的滔滔不绝。我说每一句话就像往那个母狗身上抽打的一下下鞭子,我每说一句她就打一个寒战,哈哈哈……”

        再娜甫汗绘声绘形地表演着她大骂库瓦汗的情景,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兴高采烈地作战例报告。她说话像瀑布一样直泻千尺,像百灵鸟唱歌一样地清脆明亮,又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地紧接不断,无坚不摧。听着她的话真叫你舒胸展眉,温肝暖肺。

        “妈妈,您别太兴奋了,您是妇女队长,怎么能用破口大骂的办法解决矛盾呢?而且,弄不好,会给爸爸带来不好的影响!”吐尔逊贝薇不以为然地说。

        “哼哼,”再娜甫冷笑了一下,“不骂她,眼看着她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话语来侮辱雪林姑丽吗?”

        “应当用正当的方式……”

        “正当的方式?你打算用什么正当的方式来对付库瓦汗呢?找她个别谈话吗?给她念一篇文件吗?贴一个禁止造谣诬蔑,谁中伤别人就罚二十块钱的露布吗?请人作一次理论辅导报告吗?不,不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啐她的脸,教训她,把她小时候从她老娘怀里吸吮的那些个奶汁,都给她从鼻子眼里挤出来!我也知道骂人不好,我也知道爱惜我的嘴,我也知道文明,礼貌,谦恭和气……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由讲道理讲事实讲礼法的人组成的,对于恶人,你不能一点没有恶办法。这还需要领导与组织的安排吗?我绝不允许库瓦汗这样的人一次再次地欺侮雪林姑丽,前年麦收时候的事我已经给她记上了账!我轻易不骂人,但是如果哪个坏家伙以为好人是可欺的,我如果骂起人来魔鬼也会退避三舍……”

        听到这样的话,谁能不高兴呢?你也笑出了声。

        “瞧,我的孩子,你笑了。这就对了。”她又搂住了你,热气喷到你的额头上,“我就是要来看着你,我就是要让你笑,你如果笑了,我就放心了……我闹不明白,为什么好人常常掉泪,而那些毫无心肝的坏蛋却常常怪笑连声……电影上也总是这样的……”

        一粒烫人的水滴落到了你的额头上。你惊讶地抬起头,你看到了再娜甫妈妈眼眶里含着那么多火热的眼泪。

        “我看这事情还有点不简单呢,”吐尔逊贝薇拉起了你的手,“为什么库瓦汗冷不丁地这样闹一阵子?恰好在这个时候,而且是在社教干部的面前?你也真是,雪林姑丽,你至少应该明明白白地当着尹队长和章组长否认艾拜杜拉打过她男人呀,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真急人……”

        “我……我当时气得手脚冰凉,站都站不稳了。你不知道库瓦汗那个凶样子,像要把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全揪下来……”

        “她敢!”再娜甫妈妈大声说,“唉依,雪林姑丽,我的孩子们,你们千万不要怕他们。究竟是好人怕坏人呢,还是坏人怕好人呢?许多人有一个错误的估计,他们认为好人更怕坏人,因为坏人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他们不要脸皮,不讲道义,敢下毒手……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啊!其实,坏蛋更怕好人。因为如今的世界不是他们的,好人要比坏蛋多得多。坏人的谎话和种种卑劣手段是见不得人的。他们做坏事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担心着某一天要被惩罚。好人是猫而坏人是鼠。好人是民警而坏人是小贼。为什么我们要怕坏人呢?我试了多少次了,遇到哪个坏家伙恶狠狠地扑了过来的时候,你就用五倍的狠劲儿迎着他,给他一家伙,结果,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事情,一试就灵,百试不爽!”

        再娜甫妈妈开怀畅笑起来,吐尔逊贝薇也微笑了。你呢,你也大笑了。从哭到笑,往往是一个大的飞跃。

        雪林姑丽是丁香花的意思。说实话,作者在新疆并没有看到过太多的丁香。石榴花,阿娜尔姑丽;百合花,莱依拉姑丽;花坛诸花,契曼姑丽……维吾尔人用诸花之名表达了他们对于少女的美丽的欣赏,而给作者最深的印象的是丁香——雪林姑丽。

        据说马达加斯加、桑给巴尔、印尼、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都是丁香的故乡,不知道那里的丁香与中国丁香是不是有什么区别。中国的说法说它是桃金娘科蒲桃属灌木或小乔木。这个说法本身就很怪,它到底是灌木还是乔木呢?灌木好说了,它丛生着,弯曲着又互相依靠着。乔木呢,它即使有明显的茁壮的树干,往往仍然是拧成了麻花,呈现着奇异的体型与线条,其颠倒,其混乱,其不得已,其千奇百怪远远超过了巴塞罗那的雷人建筑家高迪的名作。

        我尤其喜欢它的一簇簇的小白花与小紫花,一团一团,一捧一捧,互相连结。古人将它看作愁苦的视觉形象。李商隐诗曰:“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巨大的芭蕉却无法帮助小小的丁香花舒展枝条和心思。正像伟人并不见得能帮助一个个小女子解忧添欢。

        祖上来自波斯的五代词人李珣有句:“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他把丁香与离愁结合起来,有趣。他说的故国应该就是故乡的意思,从他的中文水准看来,不像是新移民,不至于是想念波斯,说不定是想念西域。而我们的小说里,作为人名的“雪林姑丽”一词,则是维吾尔语中的一个俄语借词丁香——雪林——SIRINA加维吾尔语花(姑丽)的组合。而在波斯语、希腊语、法语中的花名中,也有对于汉族人相当类似的发音:SELINA,那应该是生长在水中的,俗名“月亮”的花,有点像丁香,开的是四瓣小白花,是草本多年生花卉。还有人说那可能是三角紫叶酢浆草——紫蝴蝶,又名幸运宝石。紫蝴蝶的图片给我此花乃是开放在梦中的感觉。雪林姑丽的性格是丁香无疑。虽然在写此人物时作者尚不知道中国古典诗词将丁香视为愁闷愁苦愁烦的形象。

        我们可以假设,通过发音,实现了某些花儿的联通与移动。

        然后第三个姓李的南唐中主李璟的名句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它被王国维所高度赞赏,而王国维自己也写过丁香。

        第四个李姓词人李清照对丁香写得极平实真切,她的写法是:“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她写到丁香的单纯与簇拥,她轻视梅花的重叠与俗重,她描写丁香的醉人的香气与平民化、一般化的境遇,而“却无情”三个字更令人回味不已。

        丁香愁吗?我倒从没有这样的感受,我喜欢的是它的颜色的清雅而又随和,它的形状的简单而又纷纭,它的气味的浓馥而又自然,它的在不止一种语言中的发音也极其美丽,口型很好。近年来我尤其欣赏赞美倾倒于它的枝干的纠结与坚决,柔韧与自由,生长的行云流水般的随意之美。我感动于满树繁花的丁香树干之可曲可折可弯可拧巴可匍匐,表面软弱的灌木与小乔木,完全无善可陈的树干树枝之上,仍然开出了大体量、大面积、如雪如浪涛如瀑布如云雾如渲染的动人心魄的奇香满天,沁人心脾的花朵。为了开花,丁香树干树枝承担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无言于一切也付出了一切。它开的花无可比拟。还有它的开花时节:不早不晚正好是春天的花季。就是说,丁香还没有开,春天就是还没有来;丁香开过了,伤春也罢,依恋也罢,春也就去了。

        问君何事到人间,繁花寻觅是春天。雪林姑丽应难忘,丁香满树香连天。哦,亲爱的雪林姑丽!我的如雪的白丁香与如玉的紫丁香还有波斯的草丁香啊!

        小说人语:

        我们有一个梦,它的名字叫做人民。

        小说人知道现已时过境迁,例如改造主观世界,与工农兵相结合的说法已经不再行时,也许你聪明的还感到了轻蔑——所谓关于“洗脑”的嘲笑与反叛。

        不,它不是来自谢洗脑之恩的愚忠,而是来自天良、人情味与革命的旋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转引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十周年时赫鲁晓夫讲话中引用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中名句。赫氏以此来讲中国人民的奋起,发展了骆宾王原意。)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毛泽东),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诗人涅克拉索夫),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人民最伟大,人民最可爱,人民最可怜(语出一位已退位二线的领导同志)。

        没有民粹的激情,献身的大悲与博爱的誓愿,就没有那些历史事件。

        没有这些你却成了人五人六,你和人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是历史的悲哀,这是你聪明的悲哀。这是你最大的危险。您忒玄了,您!

        你聪明的,你爱人民吗?你爱新疆的各族人民、维吾尔族人民吗?你爱雪林姑丽们吗?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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