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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这边风景多少字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赵志恒刚走,穆萨队长就来找伊力哈穆,给伊力哈穆委派了一个临时任务:赶车运送砂石木料柴草到大湟渠龙口闸水。大湟渠,是伊犁最大的一条总干渠,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一条人造河流。渠首在伊犁的上游哈什河。那里没有固定的水闸,而是利用河道急转弯的地势,根据流量,堵截一部分或全部河水,把水逼进渠道,升高水位,灌溉着两县一市的土地。它是伊犁的美丽、富裕和欢乐的源泉。挺拔的白杨,郁郁葱葱的果园,一望无际的田野,各种人畜工农商百业,都依赖着这生命的乳汁。但同时,解放前这个渠首——俗称龙口,又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因为哈什河流量极不稳定,一旦洪水下来,常常把用树梢子、木头、石头、柴草、泥土堆成的临时大坝冲垮,立即,两县一市的大部分渠道就会枯竭。这时,人们就要拼上老命设法再堆一个坝把水截住,每年都要冲垮几次,再堵上几次。有时候连人带材料一起堵到水里,有时候,狠毒而又迷信的龙官把名叫托乎地或吐尔逊“托乎地”意为“停一停”,“吐尔逊”意为“站住”。的人推到水里,以为用人祭水,或能够有助于驯服河流。也可以解释为把事情做到牺牲生命的时候,也就起到了最大的动员与催逼作用,人只要一拼命,做不到的事情便硬是做到了。

        无须说,这里四面荒凉、风餐露宿、饭食无着而劳动又紧急沉重了。解放后,渠道做了若干次清理和局部改善,特别是一九五八年加修了一道青年渠,扩大了灌溉面积。但是闸水控水的问题到一九六三年并没有解决,仍是用人工临时堵堆。当然,主管部门对人工、车工、材料按照受益面积作了合理分摊,不再是巴依、龙官逞凶,穷人卖命了;安全措施也日益完善,不再会发生连人带车一起落水的惨剧。但是,由于那里没有足够的生活设施,由于水火无情,由于时间紧迫;去龙口堵水,仍然是一个使一些人发怵的苦差事。

        穆萨队长突然给伊力哈穆派这个活当然是有用意的;你找我的麻烦我就给你小鞋穿,这是明摆着的。他一面给伊力哈穆交代任务,一面斜着眼眺着伊力哈穆,并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伊力哈穆倒是很高兴。哪一个伊犁的农民不和大湟渠血肉相连呢?他早想去一趟,看看哈什母亲河的近况。他爽朗地回答:“好,我明天把料备齐,后天一早就动身。”他诚恳地叫了一声队长,说,“希望您把麦收抓紧,和群众同甘共苦。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里,不仅队长,而且包括县长、州长都是人民的勤务员,谁也不能当新社会的乡约、伯克、霸王……”他的话使穆萨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话甚至使伊力哈穆本人也激动了一回,他的话的分量超出了他的预计,他震动了自己。

        在大湟渠龙口,伊力哈穆奋战了十多天。尽管生活艰苦、劳动紧张,但是他精神很振作,思想很活跃。在这里,他有机会接触了一些平常不大接触的人和事,获得了新的鼓舞和启示。他看到了大量扛着水平仪、三角架的水利技术人员正在这里的风沙中奔波劳碌、摇旗吹哨、打椿测量、绘线标号……有一个中年的汉族同志,如果不是听到别人都叫他“工程师”,伊力哈穆从他黝黑的、风尘仆仆的面孔看来,会以为他是哪个建筑工地的瓦工。伊力哈穆还正赶上州上的领导同志前来视察,他们也看望了来自各公社的这些民工,告诉他们,用不了多久,将开始根治这个龙口的大战。伊力哈穆在这里还遇到了来自各县、各公社和生产建设兵团农场的民工。闲谈中,他知道了许多新鲜事情。霍城县的高潮公社,实行粮豆间作、夏季复播、方块耕作,夺得了空前的高产。伊宁市的果农,正把关内苹果的优良品种——黄香蕉、国光和红玉的枝条嫁接在伊犁苹果的砧木上。伊宁县红五月公社去年改造了大面积的碱地,把野猪出没的草塘变成了阡陌纵横的稻田。兵团农场平整土地,改进浇水作业、变漫灌为沟灌——在他们那里,三四个妇女就可以浇一渠水——的经验也使伊力哈穆深受吸引。这些谈话使伊力哈穆感到自己所在的大队和生产队确实是步子迈得太慢了,有多少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有多少财富还没有挖掘出来呀。

        为什么呢?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拖住了要求迅速发展的生产力的后腿。这里面包括敌人、资本主义倾向严重的人,也包括某些身处领导岗位,却不知他们准备把大队和生产队引向何处的人。

        在这里,在这个热闹、忙碌而又单纯的“荒野”上,在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大队和生产队的情况下,他有机会进行了翻来覆去的思索。他学习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公报。是的,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这是千真万确的,从他回伊犁以来,哪一件事上没有斗争,哪一天斗争止息过?就在他动身前往哈什河的前一天,达吾提告诉他包廷贵带着不少的土产(其中大部分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和现金到乌鲁木齐去了。阿卜都热合曼告诉他尼牙孜已经奉命准备在伊犁河沿的土路旁搭棚卖瓜。热依穆告诉他,库图库扎尔已经下令把麦素木调到大队加工场担任出纳员。廖尼卡也告诉他,是穆萨中饱了卖麸子的钱。他们是在给他送行的时候顺便谈到的;其中有一些事情他还不完全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就在他的身边,有一股暗流在活动,与这些暗流相比较,各级领导所希望的大公无私、愚公移山、改天换地、学雷锋、学王杰的潮流,说得虽多,实际动作起来是太少太少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把这些情况和他的看法讲给里希提了。

        事情是复杂的。小麦窃案还没有查清,混在人民当中的敌对势力的代理人还没有揪出来——伊力哈穆深信,没有这样的代理人,小麦就不会被偷走。木拉托夫、伊萨木冬、哈丽妲等人到“那边”去了,他们究竟各自是怎样走掉的?他们的亲属对他们的斥责、怨恨、记忆或者怀念将继续到什么时候,产生一些什么后续效应?麦素木回来了,他谨小慎微、沉默寡言,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显然,他正逐步扩展他的活动范围……但是,你又不能不要这样的社员,不能把他推出村外或者使之与旁人隔离开来。玛丽汗和依卜拉欣受到了打击,他们的短命的闹事不堪一击,他们最近状况如何呢?还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包廷贵和尼牙孜,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谁知道他们的根底?

        为什么搞社会主义是这么难呢?如果说敌人反对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那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要斗争、斗争、还得斗争,但是为什么尼牙孜他们也那样地自私,那样地一心当社会主义的蛀虫呢?私心,私心,私心,他伊力哈穆觉得这个私心太可怕了……为什么人民公社的生产效率硬是上不去呢?就是因为私心,人们只想给自己劳动,不想给社会主义劳动。

        让人伤心啊。领导说了,社会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走上人民公社的桥,就能攀升到社会主义的天堂里,农业将实现机械化和自动化,良种和植保将提供千斤粮百斤棉的亩产,农村将实现全面的电气化。城市和乡村,工人和农民,干部与百姓的差别,将会渐渐消失……然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不是这些美景,而是六十年代的饥荒,是中苏的反目,是内外阶级斗争的全面告急……为什么社会主义的阳关大道,百姓们走起来却像光着脚走在刚刚收割完毕的茬子地上,为什么百姓们走得这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退退缩缩、怪话连篇,甚至于叫苦连天呢?为什么赵书记呀、杨辉呀、赛里木书记呀、阿卜都热合曼呀、里希提呀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们希望的明显成绩呢?

        而在所有这些人和事当中,最使人注意、最使人愤怒和苦恼的当然是库图库扎尔了。这一年多来,伊力哈穆觉得自己确是把库图库扎尔的为人看透了。他对党和群众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实话,他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搅浑。他常常是口里说着东,心里想着西,实际做的是南。伊力哈穆越来越不相信他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中是坚定地站在社会主义祖国一边的,回顾一下他的所作所为,明明是火上加油、制造混乱,但是,他至今还把自己吹嘘成反修、反民族分裂主义的好汉。尤其是,刚刚发生的有关库尔班的一切,更使伊力哈穆看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残忍、阴险、狡诈、卑鄙的灵魂。一想到这一点,伊力哈穆就气得浑身发抖。似乎是,再多一分钟也不能容忍了。

        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只能把事情办糟。不是吗,那天晚上他过于激动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并没有闯入库图库扎尔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随赵书记夜战捆绑和抢送麦子之后,又参加了由热依穆副队长主持的队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碰头会,散会以后,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社员已经睡下了。他四处寻找,不但没有库图库扎尔,连库尔班也不见了。这时雪林姑丽慌慌张张地来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边,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

        库尔班坐在路边草稞里的一块石头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缩成一小团的影子。他的头低低地伏在膝盖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坐着睡着了。

        “库尔班!”伊力哈穆轻轻叫了一声。

        库尔班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叫道:“谁?”然后,他认出了,叫了一声,“伊力哈穆哥!”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爸爸在这里。说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不要睡觉,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跑去告诉他。”

        “你爸爸在乌尔汗家!”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惊,“还有没有别人?”

        “穆萨队长哥也在。”

        “他们在干什么,需要你在这里站岗?”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

        “没有让我进去。”

        “你没有和你爸爸说那个事吗?”

        “还没来得及。”

        月夜……油烟……肉香……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库尔班……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烧,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谈谈!”他说。“您别去!”库尔班说。伊力哈穆推开了库尔班阻拦的手,他冲了过去,推开了院门,烤肉宴正在进行,乌尔汗的惊愕的脸,他连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给马木提乡约扛长活,父亲喂马,母亲洗衣做饭,孩子放羊。有一天,玛丽汗要洗澡,这个懒惰而又肮脏的女人让伊力哈穆的母亲给她洗。这是何等卑贱的事!伊力哈穆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恶心,搓洗着她的肥胖龌龊的躯体,这时,马木提乡约也进来了,他竟然也要脱下衣服让伊力哈穆的母亲同时也给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亲拒绝了。乡约夫妇一同像猛兽一样地向母亲扑去,母亲倒在烧得通红的铁炉上,炉子上已经烧开了的一桶水洒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后,母亲死于严重的烫伤。不久,父亲又得了肺病。九岁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马木提干活,撂下院里的又拿起屋里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给父亲烧一碗开水算是照顾病人。三年过去了,父亲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终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的清晨,父亲闭上了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的眼睛。穷人没有生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父亲的尸体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来念经。伊力哈穆连给父亲裹尸的白布都没有,又哪里有礼物和银钱向教士馈赠?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马木提,他说:

        “我在您家已经干了四个年头的活,您本来说过每年要给我五个银元的。”

        马木提捋着胡须回答道:

        “你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孩子。你的钱需要先放在我这里,将来,我还要替你成家……”

        也是七月的一个夜晚,马木提去依卜拉欣家做客。院子里生起烤肉的炉火,煤烟和油烟升向月色皎洁的夜空,地主们在房子里畅饮啤渥、酸马奶,却让十三岁的伊力哈穆照看马木提的马匹。马木提的座骑是一个白眉心、白蹄的栗色马,为了使他的这匹高贵的马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而又不致走失或者被盗,马木提既不拴住缰绳也不绊住马的前腿,却是叫伊力哈穆在一旁照看。他特别强调说:“不许睡觉!”他举起拳头,表示威吓。伊力哈穆白天已经干了一天活,他坐在路边草稞子中的一块石头上,眼皮干涩而又僵硬。晚上,他没有吃饱饭,羊肉的诱人的油烟香更加强了饥饿的熬煎。马匹的咀嚼声又使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伊力哈穆的头垂到了膝上,就这样,他坐着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腿上传来一种冰凉滑腻的感觉。他惊醒了。月光中,他清楚地看到一条不大的、青皮带着黑斑的蛇爬在他的腿上,蛇信子吐出了老长,似乎已经舐到了他的褴褛的裤角遮不住的皮肤。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蛇一溜烟钻入了草丛,栗色马受惊翘起了后腿。伊力哈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他捡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着向蛇行的地方用力砸去,蛇被砸死了,石头碰到了马腿。马受惊跃起狂奔,抖鬃长嘶,践踏着庄稼,跨越着沟坎。伊力哈穆气喘吁吁地追赶着马匹,打着唿哨,叫着白眉心马的名字“阿赫哈希卡”。等他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把“阿赫哈希卡”赶回依卜拉欣的庄院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马木提的皮鞭,马木提一鞭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但是,他又站了起来。马木提收起鞭子,走过来拧住他耳朵。他的脸上是带血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被拧出了血。他支撑着自己,站稳,再站稳些,他没有喊一声疼,叫一声苦。拧着拧着,被大量的啤渥和酸马奶灌醉了的马木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松开耳朵,又去拧伊力哈穆的脸、肩膀、胳臂、大腿。伊力哈穆仍然一声也没出。马木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比皮鞭的抽打和肉体的摧残更显得阴森可怖。他把伊力哈穆领进了依卜拉欣的庄院,登上了高高的前廊,走进了大厅。大厅里宾客满座,蜡烛通明。客人们正被过多的酒肉歌给搞得疲倦无聊,马木提把伊力哈穆推到大厅的正中,他喊道:

        “谁敢和我耍赌?”

        “赌什么?”客人们惊奇地问。

        “我有一个小奴隶,”马木提说。由于醉酒嘴里好像是含着一个热鸡蛋,他的话音含含糊糊,“他的身体是橡胶皮做的,而不是皮肉长的。不信吗,我和你们赌!你们随便去拧他的身体吧,他不会反抗,不会叫喊,也不会掉眼泪。一句话,他是不知道疼痛的!如果他有一点疼痛难耐的表示,我输给您们一匹马!如果他不叫不哭不疼,那么,就要把你们的身上的最贵重的东西拿出来!”

        “哇耶!太妙了!”“骗人!”“哪有这样的事!”“您真的给一匹马吗?谁作证?”

        马木提的宣告引起了一阵争吵和欢呼。有人响应,有人提疑问,有人自荐当公证人。依卜拉欣作为主人,为了提高客人们的兴致,他摘下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镶着大钻石的金戒指,他喊道:

        “我来赌!就用这个!”

        在一种兽性的狂喊声中,依卜拉欣走到了伊力哈穆近旁,他的两只眼睛是血红的,他伸出了多毛的手掌,他一把拧住了伊力哈穆的左腮。

        伊力哈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往右一拉放到了自己的嘴边,他用力去咬……但是,他没有咬着,手缩回去了。

        客人们似乎很满意伊力哈穆的这一举动,这使游戏增添了一点惊险,狼嚎般的笑声震耳欲聋地轰响了起来。

        就在这笑声中,天旋地转,伊力哈穆昏倒在依卜拉欣巴依的华贵的波斯地毯上……

        往昔的岁月里,很可能这并不是伊力哈穆的全部经历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事件,但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这样强烈的憎恨,二十年来,他只要一想起就仿佛听到了那怪兽嚎叫般的笑声,他浑身上下就烧起了永无止熄的怒火。剥削者的横行、野蛮、残暴是表现得这样淋漓尽致;而另一面是被剥削者的饥饿、愁苦和屈辱。剥削者的快乐是建立在被剥削者的痛苦上的这个真理,也是在这一次被他认识到的。二十年来,他为当时没有咬断依卜拉欣的多毛的魔手而遗憾,他立志要不惜一切代价、用一切手段(包括用牙齿)斩断掉这折磨着被剥削被压迫者的躯体和心灵的黑手。

        但是为什么,在今天,在解放了的时代,在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在光明幸福的人民公社里,他却从库尔班身上看到了虽然是一点点,却分明有些类似的影子?难道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人蹂躏人的现象还能改头换面地保持下去,即使只是保持一点点残余吗?难道千千万万受苦人的抗争、千千万万革命烈士的鲜血所换来的、拔除了一切剥削制度的总根子的社会主义社会里,还能允许存在哪怕是极个别的这种现象吗?

        不,不能!

        因为有毛主席!有党!有人民公社!有人民!

        在这样的事情上,他能够不激动吗?

        是的,我的激动是合情合理的,伊力哈穆想到,然而,在激动的情绪中往往办不好事情,我警告了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但是,我并没有抓住库图库扎尔的黑手。尽管有关库尔班的事情,库图库扎尔的解释、说词和自我辩护都是彻头彻尾的虚伪,但是,我还不能提出充分的事实去揭穿他的谎言。我本来应该先和库尔班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本来应该先做好周密的调查研究,我本应该另找机会和乌尔汗,和穆萨也包括和库图库扎尔分别好好地谈一谈,那样,我就能更妥善,更有把握地处理这个事情。但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结果呢,和库图库扎尔、和穆萨形成了僵局,而另一方面,吓坏了乌尔汗,吓跑了库尔班。

        乌尔汗,临来哈什河的时候我已经委托米琪儿婉和再娜甫去做做工作。库尔班呢?库尔班怎么办?

        还有库尔班的父亲呢,可怜的老惹扎特……

        临来的前一天,我用库尔班的名义给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的惹扎特阿洪写了一封信,寄了二十块钱。钱本来是米琪儿婉给我叫我买小摇床的,她怀孕了。这是我们结婚四年的第一个孩子。我说服了她,我借来了再娜甫姐的旧摇床,涂上了彩漆,和新的一样。这也许可以算做一件好事。但是,那个欺骗、剥削库尔班的黑手并没有被我抓住,更谈不上斩断了,这乃是我最大的失职。

        如果我向公社党委提出控告呢?

        可以谈一些情况。但是,公社党委不可能立即作出权威的判决,而我们的周围,我们的乡亲父老,他们原则上是不喜欢反映情况告一个什么人的状的。从我个人来说,我可以观察库图库扎尔个人的品德,作出我的判断,我有权不喜欢、怀疑,甚至厌恶这个人。但是,这不能代替对一个人需要严肃慎重的作出的政治结论、不能代替对一个干部的工作的全面评价。而且,库图库扎尔是我的上级领导,我必须服从大队党支部的领导,我必须尊重他的职权。问题的症结还不在这里,如果换一下地位,如果我是他的上级,如果我是公社党委的第一把手,难道就因为我的怀疑和厌恶便采取组织措施把他从大队支部的领导岗位上赶下去吗?不,不可能这样简单地处事。否则,只能破坏我们党的生活准则,我们国家的生活准则,造成更多的混乱,给敌人打开更多的缺口。

        当然,我不能在原则问题上退让和妥协,我没有退让、妥协过。一年多来,我和库图库扎尔以及穆萨,做的斗争难道还少吗?去年冬天,在党的组织生活中,我就支部的政治思想工作、支委会的集体领导、大队加工厂的方向、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参加劳动等问题,提了不少意见。有许多事情解决了,但马上又出现了新的事情。去年秋天割草的时候,我制止了穆萨队长提出的自割自卖的资本主义办法,但是今年,他又去搭棚卖瓜了。在死猪的事情上我不顾库图库扎尔的包庇敲打了包廷贵并使之有所收敛,但他又携带现金和物品去了乌鲁木齐。应该说,我的这些斗争,是远远不够的,其收效也是有限的。许多事都带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性质,我不可能随时在他们身旁,拽住他们的胡作非为的手和胡言乱语的舌头。

        而且我做的这些事,太费劲了,太吃力了,上级说,这样那样是“滑向了资本主义”,而我要做的是“坚持社会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只须要轻轻一滑,而社会主义,硬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顶在那里;为什么资本主义就像哈什河顺流而下,社会主义却像是一道难以修好垒结实的大坝,随时有被冲垮的危险呢?

        那么,怎么办呢?用个什么办法,把农村的阶级斗争全面地系统地彻底地和深入地抓下去呢?

        伊力哈穆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毛主席接见库尔班吐鲁木的照片。毛主席!是您在解放初期指引我们推翻地主阶级,争取自由解放。是您在五十年代中期给我们又指出了社会主义的大道。去年,又是您向全党全国人民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现在,您在操劳些什么?您在筹划些什么?您将带领我们进行什么样的新的战斗?您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完整地提出的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路线,将武装我们迈出怎样的第一步?

        哈什河水,波涛滚滚,激荡轰鸣,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

        等到伊力哈穆回到队里来的时候,繁忙的“三夏”正进入全面开花的时期。庄子一带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妇女和少年转移到了雀儿沟。等雀儿沟的麦子割完以后,旱田春麦的收割又该开始了。年轻的、歪戴着帽子、因为整天和牲口打交道自己也显得有些粗野的小伙子们劈开两腿站在车辕上,赶着十几辆大木轮中国古代,西部地区就有所谓高车族群。水利渠沟与卵石泥沼密布的地区,只有大大的高轮车才能有效地行走。的牛车拉运麦捆。这种牛车虽然不太先进,但是行走平稳,特大的高轮(直径有一米五左右)也便于跨沟过岗。那些比较有生产经验的壮劳力,分别在三个场里同时垛、晒、翻、轧、打、扬,金黄色的麦粒已经堆积如山。生产队的财会人员忙着灌袋、过秤、记账、装车、上缴、入库、分发;而廖尼卡掌管的水磨,已经磨出了用新麦子轧成的带着扑鼻芳香的面粉,许多家庭里,已经拉起用新面做成的又白又细的面条了。与此同时,油菜和胡麻的收割拉运,二茬苜蓿的收获,玉米、豌豆、蚕豆的锄草、追肥、浇水,水稻地的拔稗子……也纷纷紧张地进行。杨辉技术员在这里,亲自抓了小麦种子的单收单打单藏,本来,她还坚持要在场上穗选的,因为劳力实在不够,没能进行,这使她好几天情绪不好。她还抓了麦茬地的浇水伏耕——为了增加土地肥力,在收完麦子以后立即浇水深耕。拖拉机的引擎不分昼夜地“突突突”响个不停。另外一些农民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准备冬小麦的播种——收拾犁铧、播种机和套具,选种拌种,制定运作和轮作的规划了。按照伊犁的气候特点和巨大的播种面积,一立秋就要从雀儿沟的田地开始种麦,已经没有多少天的间隔了。

        真是一个繁忙火热的季节!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黄金季节!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场上有运不尽的粮食和油料,渠里有流不竭的水,枝头有吃不赢的苹果——金色的蒙派斯、乳白色的芋头果、红色的二秋子,青绿微黄的数不清的西红柿、青椒、黄瓜、茄子和远销关内以至港澳的伊犁大蒜。坛坛罐罐里有喝不够的酸奶、蜂蜜和家酿的波杂。饭桌上有摆不下的包子抓饭。孩子们的手上有咬不过来的从自留地里掰下来的青玉米……

        连马、牛、羊也是敞开肚皮消受不完这肥沃的青草。还不仅如此呢,参加夏收拉运或者打场的大畜,往往可以随意就地吃粮食;从节约粮食上来说,这确实不好,上级三令五申要给大畜戴笼嘴,但是相当多数的农民不接受,他们把笼嘴挂在马耳朵上,上级干部一来就往马嘴上一推,干部一走就又拉下来,把自由啃麦的权利还给马。维吾尔农民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天真而又顽固,他们说:“马也是一样嘛,让它们在收获的季节痛快痛快。”结果呢,不要说马马虎虎地吃食消化食的马了,连有四个胃的牛的大便里也排下了大量无法消化的整麦料。可爱的维吾尔农民啊!你们的心肠无疑是可爱的;但是,这种浪费粮食而又无益于饲养的陋规,还是请改了吧。

        而在人们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在这个短暂而又珍贵的夏天,在人们抓紧时间劳动和生活的时刻,丰盛的哪里仅只是物质的粮、油、瓜、果,也不仅只是自然的阳光、雨露、清风,人们的心灵的波流也大大地活泼了、丰富了、热烈了。听吧,浇水的、赶车的、行路的、摘苹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天、黑夜,到处都唱个不停。虽然十三世纪的维吾尔族大诗人纳瓦依曾经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虽然还有一些人由于习惯仍然唱着那苍凉的《死后,你把我埋在何方》,更多的人唱的却是自豪和欢乐的调子。歌唱解放了的时代,歌唱公社社员的劳动,歌唱家乡,还有——何必隐瞒呢,歌唱爱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间,歌声就越悠扬动人。哪个伊犁人没有这样的体验呢!深夜醒来,听到那从远方传来的不知名的歌者的发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声,于是你五内俱热,潸然泪下……

        伊力哈穆回来以后,立即投入了紧张的三夏战斗中。他在场上,负责扬场。这个活儿是没有日与夜,上工与下工之分的,有风就干,没有风休息。这天下午一直没有风,伊力哈穆饱餐了一顿米琪儿婉给他提来的酸奶泡馕以后,摊开四肢,躺在给看场人临时搭的小小窝棚里,美美地睡着了。无论是人们的嘈杂的喊叫,石磙子轧地的轰隆还是劳动中间休息、吃瓜时候的说笑声,都没有影响他的香甜的睡眠。傍晚米琪儿婉又送饭来了,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把米琪儿婉打发走以后,伊力哈穆像一个嗜睡的懒汉,他侧转身去又睡下了……他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忽然,一阵小风,伊力哈穆一跃而起,天已经大黑了,满天的繁星眨着眼。伊力哈穆拿起了五股木叉,先扔了两下,试了试风和风力,然后旋即拉开架子,一下紧接一下地扬了起来。风很好,扬场像一种享受。本来混杂了那么多尘土、秸秆、毛刺、碎叶的,扎扎蓬蓬、不像样子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轻轻一抛,经过风的略一梳理,就变得条理分明、秩序井然、各归其位。星光下,一团又一团的尘土像烟雾一样地伸展着身躯飞向了远方。秸秆飘飘摇摇、纷纷洒洒、温柔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场边。麦粒呢,在夜空中像训练有素的列兵一样,霎时间按大小个排好了队,很守规矩地落在了你给他们指定的地点,等五股叉扬了一大批以后,再换上木锨扬第二遍。“刷”地一声,木锨插进还不太干净的麦堆里,“嚓”地一响,满满的一堆麦子被抛起来了,洒开,像一道金龙一样从木锨头上伸展开,然后像一个狭长的扇面形慧星一样在空中略一停留、亮相,最后像雨点一样“刷”地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随时调整着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使“彗星”总是出现在同一个高度、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又落在同一个地点,头在头、尾在尾、尖在尖、边在边上。棕黄色的麦堆像魔术一样地迅速膨胀起来了。伊力哈穆一口气干了四个半小时,轮番放下木叉拿起木锨,放下木锨又拿起扫帚,有层有次,一气呵成。场边是碎秸秆堆成的高高的小山,眼前是一大堆饱满纯净的穗头。看着这两堆,特别是那一堆分明的小麦粒,伊力哈穆是何等的快乐呀!连同他的脖子、腿腰和胳臂上的肌肉,也感到一种特殊的惬意和满足。

        风停了,伊力哈穆把工具一件一件地码好,慢慢踱到道边的大渠旁。他脱下上衣和长裤,让汗水渐渐蒸发,然后,他下到了渠水里。场上的灰尘和一般尘土是不一样的,里面含有大量的纤维和毛刺,如果不洗净将是很不舒服的。伊力哈穆撩着渠水,痛痛快快地冲刷着已经沾满这种讨厌的灰尘的身体。星光在高空闪烁,渠边杂草在黑夜中显得更加茂密而且高大。寂静中,流水的淙淙声也显得更加悦耳。伊力哈穆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似有似无,终于渐渐地近了。声音有些嘶哑,调子却昂扬而又随意,节奏比一般的伊犁民歌要快得多。是婚礼上的舞曲吗?不,这曲调要更深厚和刚健些。是饮酒时的抒情曲维吾尔人多喜饮酒时唱歌抒发胸臆。吗?却要活泼和鲜明些。伊力哈穆从歌声里感到了夏日伊犁的阳光的明媚,田野的宽广和白杨雪松的挺拔。是谁在深夜高歌着向这方走来?声音又是那么熟悉……

        伊力哈穆从水渠里上得岸来,用抖搂干净了的衣服擦一擦身上的水滴,再把微潮的衣服披到身上,他走到路上,凝望着渐渐从小变大了的人影,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唱歌的人是里希提。

        “伊——力哈——穆。”离麦场还有二十多步,里希提停下歌,叫道。

        歌声、召唤声和里希提走路的样子,流露着一种罕见的喜悦和活力。这种喜悦和活力立即感染了伊力哈穆,他纵声答道:

        “哎!我在这儿哪!”

        里希提的最后几步是小跑着过来的。他紧紧地握住伊力哈穆的手。

        “是您吗?里希提哥,这么晚!”

        “带来了好消息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认为过晚的。”里希提引用了一句谚语作为回答。

        “什么消息?”伊力哈穆抓住里希提的手不放。

        “让我们到那边去坐吧。”里希提和伊力哈穆挽着手来到了麦场,他们斜靠着柔软温热的麦秆坐了下来。

        “毛主席发指示了!”里希提说,黑夜中,伊力哈穆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彩。“要搞运动了!”

        “要搞运动?”

        “是的,要开展一场新的斗争。我在公社开了两天会,刚刚开完。毛主席最近对于农村工作批发了一系列文件,作了重要的指示……”里希提说。然后,他恨不得一口气把公社党委扩大会议上传达的文件精神都讲给伊力哈穆听。他说,经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对于国民经济的调整,现在农村的形势是很好的,生产有很大的恢复和发展,人民公社进一步巩固了。但与此同时,农村的阶级斗争又是十分严重的。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采取打进去、拉出来的办法,千方百计地在干部队伍中培植自己的代理人。现在,关内一些地方,已经开始了一个叫做“四清”的新的革命运动,要清工分、清账目、清现金、清仓库。要派强大的工作队到农村来,还要解决干部参加劳动的问题,组织贫下中农的阶级队伍,重新教育人,要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他越说越兴奋,他直起了腰,做着手势。他说:

        “这几年,我真憋气呀!灾害,外敌趁机卡我们,还有我们工作中的缺点,确实使我们面临着不少的困难。阶级敌人幸灾乐祸,还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冷嘲热讽、胡作非为,而国外的坏蛋恰恰在这个时候插进了黑手……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毛主席发号令,我们要把这些已经表演得差不多了的家伙好好收拾一下!”

        “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毛主席指示的精神啊!”伊力哈穆听得入了神,他如饥似渴地请求着。

        “毛主席在北京,但是,他老人家最了解我们的情况,最了解我们的心愿。他老人家指示要开展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他老人家指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老人家指出: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科学实验,一共是三大革命运动,是我们共产党人反修防修、立于不败之地的保证。马上就要给全体党员传达和组织学习了。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还要到我们大队来。一场和土改、合作化一样的翻天覆地的革命运动就要开始了……请想想看,过去咱们的村庄是什么样子的?巴依们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穷人们衣衫褴褛,交插着双手俯首站立,皮鞭和棍棒在我们头上挥舞。富有的人用各种谎话骗我们心甘情愿地在今生做驯顺的奴隶……没有这一次又一次的革命运动,哪里有翻身、解放和社会主义,哪里有今天?听见毛主席又要领着我们搞运动了,我怎么能不高兴呢?我好像长出了翅膀……您懂了吗?您同意吗?您怎么不说话?”

        伊力哈穆简直是呆在了那里。阶级,阶级斗争,太动人心魄了。解放初期,他们斗倒了地主乡约伯克恶霸,后来他们斗了各种分子。温素尔(分子):地富反坏右、地方民族主义、民族分裂主义、修正主义、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暗藏反革命、阶级异己、右倾机会主义……各种分子多了去啦,都是坏蛋,都是恶人,都是敌人,对他们要狠狠地斗,斗倒了他们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斗倒了他们汉族同志怎么说来着,打着大雷刮着大风(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斗倒了他们咱们就都泡在蜜罐子里啦!

        (很长一段时间,新疆的少数民族喜欢将“分子”当作一个专有名词使用,什么名目的分子他们可能闹不太清楚,但是当他们说到某某人变成了“分子”的时候,就是毫无疑义地指出此人犯了错误,走了背运,丢了官职饭碗,至少是陷入尴尬狼狈的境遇了。)

        毛主席所指示的,不正是他盼望的吗?毛主席所操心的,不正是他为之苦恼的吗?哪个善良的贫下中农不愿意斗倒一切坏蛋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然后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香油蘸白糖,羊肉串与包子抓饭,人民公社从此走上步步高升的坦途,公社社员的生活从此走上富裕快乐的福境,他盼望着、他祝愿着、他相信着、他也惦念着啊!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心思和高瞻远瞩的领导人息息相通,自己的期盼、自己的生死存亡胜败荣辱全部倾注在领导的决策上更令人感到幸福、充实、激动和无比牵挂而又忧心忡忡的呢?太阳的光辉照耀着、温暖着他的心灵……眼泪不知不觉地涌流在他的面颊上。

        小说人语:

        略略超脱一下现时现场,柳暗花明又一村。

        伊犁人民渠——原称大湟渠——的渠首改建工程,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基本完成,后又不断改进,全部电力操纵,符合先进标准,现在已成为伊犁人民的骄傲,成为伊犁一景。一九六五年冬,小说人曾经与社员一起住在地窝子里,与劳其盛。并有诗曰:

        往事不断地涌现,最最伟大的事变也不能保证绝对的焕然一新与再无陈迹。

        伊犁的麦场没齿难忘!最最炽热与足实的地亩就是麦场。最最骄傲与贴心的农活就是扬场。那金色的彩虹与瀑布一样的麦粒啊,我们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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