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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童年伊力哈穆碰碎了库图库扎尔的酥糖

        许多的“为什么”?

        为什么里希提书记和库图库扎尔的工作调了个个儿?为什么热依穆不肯当队长而穆萨却能公然地、肆无忌惮地吹胡子瞪眼?为什么那个去年来蹲点整里希提的麦素木科长一夜之间变成了苏联侨民?为什么廖尼卡被捕了、释放了,但是仍然人不愿承认他的无罪?为什么玛丽汗要到他那里活动?为什么廖尼卡的“第二件事”欲言又止?为什么帕夏汗从乌尔汗家走出时神情是那么慌乱?为什么库图库扎尔在公社赵志恒书记面前表示对乌尔汗嫉恶如仇而帕夏汗又去看望乌尔汗?为什么泰外库的车出现在四月三十日的夜晚?为什么恰恰在那个时刻大渠跑了水?伊萨木冬到底是谁叫走的?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老王要出走而泰外库也在不安?为什么泰外库深恶痛绝的“高腰皮鞋”夫妇却与库图库扎尔那样融洽无间……

        在大队支部的支委会上,伊力哈穆一再想着这些事情,到家还不过一昼夜,他也还没有计划地开展工作,但是,众多的问号他的头脑里已经装不下了。

        爱国大队党支部有五个支委。除了库图库扎尔和里希提以外,还有达吾提、穆明和萨妮尔。达吾提是铁匠,几十年和铁打交道,他的肤色是青灰的,他的身上总有一股铁屑的味道。他的引人注目的筋肉强健的臂膀也像是铁打的。穆明是大队的水利委员,须发斑白,精神矍铄。萨妮尔是九队的妇女队长,大队的妇女主任,心直口快,嗓音嘶哑。今晚里希提不在,但有伊力哈穆列席,仍然是五个人。在大队支部的办公室里,库图库扎尔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子上主持会议,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一盏马灯,由于光线是从下向上照射的,他的脸显得严厉,甚至有些阴森。伊力哈穆、达吾提、穆明三个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萨妮尔不习惯于坐在高处,她拿了块废木板,垫着盘腿坐在地上,显得比别人矮许多。主持会议的库图库扎尔正作着长篇大论的发言。他首先对伊力哈穆的还乡和参加大队的工作表示欢迎。接着,传达了公社党委对于解除“戒严”的意见。

        其实,他中午已经通知下去而且众人已经知道了。现在在支委会上传达,不过是走形式罢了。

        然后,他谈起了当前的工作,不要听信谣言,要加强政治学习,要坚持地头读报;要抓好冬麦和玉米的田间管理,要追化肥。于是,他谈起了今年化肥的分配数字,目前某些思想保守的人对使用化肥的怀疑态度。要浇水,对于夜班浇水的人,要给予适当的补助(油、肉和面粉)。要干这么多工作,但是当前出勤率不高的一些生产队,还有些队的社员是下地晚而收工早,主要思想问题是有人想“走”,一个人“走”就影响了全家,一家波动了就影响了一片。所以,要加强学习,要教育,要订《新疆日报》和《伊犁日报》,订报就要交钱,而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都缺乏现金。于是又说到了最近银行召集的一次会议的精神,关于今年农贷的发放和上一年农贷的偿还。对于无故缺勤的社员,要发出警告,如果再不上工,就停发口粮!当然,这只是说一说……

        伊力哈穆一边听着库图库扎尔的发言,一边想着那些个为什么。越想越觉得错综复杂,于是一向不吸烟的伊力哈穆伸手把达吾提吸了一半的莫合烟卷接了过来,吸了两口。他渐渐发现,杂乱无章的许多个“为什么”当中也有一个交叉点,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多数“为什么”都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在正侃侃而谈的现任大队支部书记库图库扎尔。

        ……是遥远的往事了,那时候,伊力哈穆的妈妈还活着。六岁那年,宰牲节那一天,妈妈把熬了许多个夜晚亲手绣起的小花帽戴在了孩子的头上。他戴上新花帽,穿着破粗布衫,趿拉着硬冷如铁的生皮窝子即靴子。走到了村头。有的孩子在玩碰鸡蛋,他没有鸡蛋;有的孩子把冰刀绑在鞋上就在大路的冰雪上滑行,他也没有冰刀。新花帽,这就是他节日的唯一的喜悦了。他无趣地继续往前走,看到了老桑树下围拢着一群孩子。他好奇地凑了过去,原来是邻居小伙子、十八九岁的库图库扎尔在卖酥糖。酥糖是库图库扎尔自造的——用麦芽糖、羊油、面粉熬制而成。熬糖的时候,还让伊力哈穆帮他搬过柴火呢。酥糖切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儿,放在铺在地上的布单子上。库图库扎尔歪戴着一个硬壳帽子,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西服,打着一个肮脏的领带,正在探着脖子吆喝叫卖,糖块一丝一丝的,在阳光下晶晶闪亮。伊力哈穆摸了一下上衣,本来就没有衣兜,腰上也没有褡包,他是一文莫名的呀。于是,他后退准备离开这个白白地让自己咽口水的地方,但是,还没等他退后,忽然脖子上一阵火烫刺痛——是一个巴依的儿子把抽剩下的烟屁股扔到了他领子里。他本能地向前一闪身,脚尖碰碎了一块糖。正在起劲地吆喝着的年轻小贩一把抓住了伊力哈穆的脖领子,认出了是自己的小邻居以后,他放开了手微微一笑,俯身把碎糖拾到手里,递向伊力哈穆,说:

        “你吃了吧!”

        小小的伊力哈穆把手放在背后,不肯接。库图库扎尔拉过他的手,把碎糖放在他手里,鼓励地说:

        “吃吧!有什么可怕的?”

        伊力哈穆看看糖,又看看四周,再看看邻居大哥。库图库扎尔和善地向他点着头。他慢慢地把糖放在了嘴里,道了个谢,刚一转身,又被库图库扎尔抓住了肩膀。

        “钱在哪里?我的小兄弟!你可真好笑,吃了糖道一声谢就走了吗?有多痛快!难道我是待客吗?噢喂!”

        伊力哈穆慌了,他说:“可是我没有钱呀!是您让我吃的。”

        “不让你吃让谁吃,”库图库扎尔瞪起了眼睛,“是你把糖踩坏了的!踩坏了的糖还怎么卖给别人?这个损失难道由我自己来承担吗?这么着吧,我少收你一分钱……”

        “大哥!你知道,我一分钱也没有……”

        “没有钱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买卖买卖,花钱买,收钱卖,亲娘老子来了吃糖也得给钱。这么样吧,你回家拿四个鸡蛋来……”

        “我们家没有鸡……”

        “别想赖!”库图库扎尔一把把伊力哈穆拉了过去。那个扔烟屁股的巴依的小崽子兴奋地喊了起来:“打!打!打穷小子!”伊力哈穆挣扎着,库图库扎尔一抬手,伊力哈穆以为要挨打,结果,库图库扎尔揭起他的小花帽,掖到了怀里。

        “拿钱来,要不,帽子顶账!”

        伊力哈穆露出了光头,周围是孩子们的笑声。露出头来,这是非常丢人的,正像其他民族认为戴着帽子进人家的室内去是一种无礼的行为一样,维吾尔人认为,在做客的时候或者在公众场合露出头发或头皮,是对人对己的极大羞辱。

        ……许多的岁月过去了,库图库扎尔后来也当了马木提大肚子的长工。解放以后,成了积极分子、党员、干部。对于这么一件小事的记忆又能说明什么呢?

        库图库扎尔的绰号叫做“鸭子”,维吾尔人在这里是取鸭子入水而不沾水的特点,这样的绰号是指那种做事不留痕迹的人,这当然不是个好绰号,然而,绰号毕竟只是绰号罢了。

        中午,在“麦斯莫夫”面前,库图库扎尔不是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的吗?不错,他正在盖房,这说明他决无动摇,这是令人信服的。

        伊力哈穆收拢了注意力。库图库扎尔在支委会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现在正讲基建问题,一直说到大队要不要修建一个篮球场,大队办公室的屋顶今夏一定要增上一层泥防雨……终于,他结束了,他说:

        “我的意见简单说来就是这些,总之,我们必须努力工作,不但要努力工作,而且要特别特别地努力工作,要鼓足干劲,要干劲十足,要好好地干……大家谈谈吧,你们有什么意见?伊力哈穆,你刚回来,感觉会敏锐些。达吾提,你在大队加工场,紧靠着路边,会看到许多情况的。穆明哥,你年岁最大,又整天骑着驴跑遍了每一条渠,你发现了些什么问题?夜班渠水按那个标准补助行不行?萨妮尔,你是妇女,半个世界(半边天)……”他一个一个地点了一遍。

        萨妮尔听得疲倦了,她出声地打了一个哈欠,赶紧拉下头巾角捂住了嘴。

        达吾提抬头望了望大家,咳嗽了一声,他问:“书记,我们今天开支委会要干什么?”

        达吾提的一句问话,打破了被库图库扎尔方才的东拉西扯造成的疲惫气氛。“研究工作嘛!”库图库扎尔答,同时警惕了起来。

        “研究什么工作?研究给大队办公室的房顶子上泥吗?上就好了。这个事儿,在支委会上已经谈过许多次了。”

        “是吗?”库图库扎尔笑了起来,“可能吧,我们是农村干部,我们没有文化,我们不会把工作一条一条地列在小本子上。我们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没有做好,就老得说,要不,就会忘掉……”

        “我是说,老这样开会不解决什么问题。”达吾提并没有被他的笑声所软化,他坚持着。

        “那你说怎么开?”

        库图库扎尔绷起了脸。

        “开会研究工作,最好有一个中心,一件一件地说,一件一件地研究。”穆明和解地说。

        “好的,你们说吧,什么是中心,先研究什么。”

        “我说,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打击歪风邪气。”达吾提说,“现在影响着咱们各项工作开展的,是歪风邪气。歪风,有从外面刮来的,有从别处刮来的,也有咱们这儿的坏人自己在那里刮……”

        “是的,”穆明把话茬接了过去,“目前咱们大队,思想动摇、想走的是极少数,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但是,有相当一部分社员思想不安稳。七队丢麦子的事,没有查个水落石出。我们这个大队,在公路边,离伊宁市又近,消息传得快,反应灵敏。好些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后会怎么样,他们害怕了……”

        “他们究竟是怕什么?”伊力哈穆插嘴问。

        “谁知道怕什么?”穆明把双手一摊,“害怕是一种急性传染病。有一次我去伊宁市红旗百货大楼买东西,不知是哪一个小娃娃恶作剧,他喊了一声‘我的妈呀’蹬蹬蹬就往外跑,紧接着有两个人呼噜呼噜也往外跑,马上全部顾客都乱起来,最后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说得大家都笑了。

        “如果只是害怕,也好办,问题是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不害怕,他们反而高兴,似乎我们这里发生了一点什么混乱,给了他们以可乘之机。似乎共产党说话已经不灵了,管不了他们了,至少是顾不上他们了。他们要趁乱捞一把,趁火打劫,浑水摸鱼……”达吾提说。

        “谁?是谁在趁火打劫,浑水摸鱼?”

        库图库扎尔立即追问道。

        “反正有这样的人。”

        “有这样的人,就要把他揪出来!”

        库图库扎尔厉声说。

        “包廷贵夫妇就是这样的人!”达吾提面色发红了,“一个高腰皮鞋,一个长虫……”

        “这样叫汉族同志的名字很不好!”

        库图库扎尔打断他。

        “反正自从他们来到加工厂,就没干过正经事!搞的全是邪魔歪道。今天下午人家驾驶员找了来,他给人家修车,换了人家的零件……”

        “装置的时候搞错了的,他已经给换了过来。”

        库图库扎尔小声告诉伊力哈穆,“你谈你的……”又向达吾提一挥手。

        “郝玉兰给人看病,胡要钱,还跟人家要鸡蛋、要清油、要木头。再说,他们的猪老喝渠里的水,庄子上的社员反映可大了!泰外库说,要再见到他的猪放出来,就打死它!”

        “什么话!”库图库扎尔拍了一下桌子,“这个时候打死汉族社员的猪,什么意思?反动情绪!没有脑子!”

        库图库扎尔的骤然动怒和扣出大帽子,使大家霎时间面面相觑。

        库图库扎尔露出笑脸,向伊力哈穆和萨妮尔示意说:“你们也谈谈嘛!不要光坐着听嘛!”

        伊力哈穆听得出,他的话里还有另一种含意,那就是达吾提和穆明说得太多了,该收一收了,同时,他们俩开始的牵扯到包廷贵夫妇的话题上该就此打住了。

        但是达吾提并没有被吓回去,他想了想,说:“我认为教育汉族社员注意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并不是什么反动情绪。”

        “那就打死人家的猪?”

        “谁打死了?”

        “为什么说要打死?”

        “那只是气话。”

        “气话便能那样说吗?”两个人接近吵起来了。

        穆明说:“大队领导找包廷贵谈谈还是可以的嘛。告诉他,猪是可以养的,但要圈起来,这又不是什么坏话啊……”

        “啧,穆明哥!您考虑问题也太简单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维族,我是维族……”

        库图库扎尔一一指了一下,“这一类的话由我们去说,会有什么后果呢?过上两年,人家会怎么分析呢?谁对包廷贵有意见,就请他去公社找赵书记去吧……”

        “这么点事也去找公社书记?”穆明不同意地反问。

        “这样看问题,合适吗?”伊力哈穆再也耐不住了,他缓缓地,然而是有分量地说,“我们是中国共产党跃进公社爱国大队支部的成员,并不是什么维吾尔族支部的成员。怎么能够那样提出问题呢!”

        库图库扎尔转过头来,不悦地眯了一下眼。很快,他眼珠转了转,让步地说:

        “算了算了,好的好的,你们的意见理论上是正确的。我负责和老包谈谈吧。这又有啥意思呢!这是个个别问题嘛,没有什么代表性嘛!唉,达吾提兄弟,你批评我主持会议没有抓住中心,我看你也是鸡毛蒜皮哇里哇啦,比我还要抓不住中心呢!哈哈哈……萨妮尔,还是你谈谈吧,妇女们有些什么问题,嗯?”

        “我先说说男人的事,”萨妮尔的话逗得大家一笑,“我们队的事情到底怎么办?乌甫尔哥撂挑子不干了。队里的工作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伊力哈穆问。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乌甫尔的岳父在苏联,来了信,要他们全家去苏联,听说已经领了苏侨证……”

        库图库扎尔说。

        “领了苏侨证?”伊力哈穆眼睛瞪了老大,“这不可能!谁不知道乌甫尔哥……”

        “你先别这么说!”

        库图库扎尔警告地指了指伊力哈穆,“什么这不可能那不可能,这年月什么不可能!你能相信谁去!你没看见县里的麦素木科长都变成了苏联侨民!”

        麦素木变成侨民的消息使其他三个支委吃了一惊,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麦素木这个人我不了解,但是乌甫尔……您没有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吗?”

        “我……没怎么问。如果他没有这事,为什么撂挑子不干?如果有这事,他就不归我这个书记管喽!我们大队、公社都管不了喽!另一国的人喽……听塔列甫同志说,就是有一些情况呢……唉,有什么办法?算啦,这个问题不要谈了,谈也解决不了,萨妮尔,跟你们的副队长再讲一下,让他把队上的工作抓起来!妇女工作方面没什么问题吗?”

        “这两天,女社员出工的情况也不太好,还有人说,按照维吾尔人的规矩,女人本来就应该呆在家里……”

        “是这样,落后意识还多得很哩。到南疆喀什一带,至今还有女人戴着面纱怕旁人看到自己的面孔呢!其实,越是戴面纱的女人越是……唉,你们哪里知道,她们在面纱后面想些什么?哈哈……”

        库图库扎尔总算找到了一个有兴趣的话题,他眉飞色舞地想发挥一番。伊力哈穆打断他的兴致向萨妮尔问道:

        “那话是谁说的?”

        “我查问出来了,”萨妮尔挪动了一下身体,放大了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玛丽汗说这样的话!”

        “真混蛋!等她病好了,我告诉民兵去敲打敲打她!”

        库图库扎尔皱起了眉。

        “看来,玛丽汗活动得很厉害。”伊力哈穆讲述了一下廖尼卡向他反映的情况。

        “廖尼卡谈的情况,算数吗?”库图库扎尔冷冷地说。

        “情况看来是可靠的,”穆明说,“四队的地主分子依卜拉欣也蠢蠢欲动。他的侄子买买提突然回来了,活动很诡秘,据了解,买买提也到过玛丽汗家里。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生人,在依卜拉欣家出出入入……”

        “敌情是严重的,阶级敌人似乎也嗅到了国际国内的某种味道,他们的头脑正在发昏。所以,光让民兵去敲打,这是不够的,我考虑能不能在全大队范围内发动群众批判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打击歪风邪气,而更重要的是,耐心地向广大群众做细致的思想工作……”伊力哈穆说。

        “就是应该这样。”达吾提和萨妮尔赞同地说。

        “这个意见很——好!”库图库扎尔打了个大哈欠,“我们要开个大会,敲打敲打这几个地主。”他又打了个哈欠,叹气说,“我们的会开得太长了,今后要改进。主要责任由我负。刚才说什么?呵,对,批批地主。现在形势比较复杂,什么时候搞,怎么搞,开多大范围的会,这要请示公社。对这两个地主的活动情况,要整一份详尽的材料报上去,这件事是不是请伊力哈穆同志抓一抓。就这样吧,唔,还有什么?”

        伊力哈穆思索着,达吾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走到窗前,坐到了窗台上,他信目望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叫道:“里希提书记回来了。”

        伊力哈穆赶紧奔过去,从窗口望去,夜色中从小渐大,出现了一个瘦削、稳健的身影。他披着光板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手里拿着个沉甸甸的马褡子。这正是伊力哈穆昼思夜想的里希提。

        人们迎了出去,从里希提那与初夏季节很不协调的打扮上,人们似乎感到了高山牧场的气息。显然,里希提刚刚下山,他只来得及把马安置起来。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长时间地、热烈地互相问候着。伊力哈穆一口一个书记,这使库图库扎尔听起来很不舒服。尽管这里的农民有称呼别人已经卸去了的职务的习惯,但总不能当着现任书记的面叫另一个人作书记,何况,伊力哈穆已不是一般农民。库图库扎尔大声嗯了一声,向旁人做手势道:

        “算了,时间也不早了,支委会就开到这里吧。”又专门向萨妮尔关照道,“你可以回去喽!女同志嘛,家务事多。”

        “不,我还没有吃到里希提书记带来的奶疙瘩即酸酪干。呢!”萨妮尔也叫起书记来了,而且口气是那样亲昵。

        “奶疙瘩,当然是有的,从草场回来的人,怎么能没有酸酪干呢!但是,先等一等,请你们看一样东西……”说着,里希提把马褡子打开,拿出一件东西,“咚”地扔到了桌子上。

        “枪!”众人一齐惊叫起来。

        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的盒子枪,发出一种绿霉、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伊力哈穆把枪拿到马灯近处,隐隐认出几个俄文字母。

        “山上的斗争很激烈,”里希提介绍说,“牧主巴伊巴拉提疯狂地进行反动宣传,煽动叛国外逃,并且企图带走我们的大批畜牧。我们组织了对他的斗争,并且挖出了他的这一把枪。”里希提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您的气管炎……”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好了。没事儿。”里希提继续说,“这枪是八十年前老沙皇侵占伊犁时,沙皇的一个军官送给巴伊巴拉提的祖父哈兹的。枪一直传到了巴伊巴拉提的手里。牧区民主改革的时候,巴伊巴拉提抗拒不缴,偷偷把枪埋在一棵松的山石下面。最近,巴伊巴拉提把枪起了出来,以为时机到了……看吧,老沙皇的阴魂还没有散……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人,在继续着老沙皇的事业,从而唤起了哈兹牧主的子孙的一种什么希望呢?”

        “这些国家大事,我们搞不清的。还是谈谈牧业队的情况吧。”

        库图库扎尔冷淡地说。

        “我们组织了对巴伊巴拉提的斗争,结合进行了回忆对比,忆苦思甜。”里希提的风尘仆仆的脸上放射着一种兴奋的光芒,“哈萨克牧民们情绪高涨,对敌人非常仇恨,斗争会上,如果不是我们严格掌握,巴伊巴拉提非被牧民们活活打死不可!现在谣言已经被粉碎了,牧民们的眼睛擦亮了,大家决心保卫社会主义的新生活,保卫我们祖国的神圣领土。目前,正是接羔,剪羊毛,牧业生产最紧张的季节,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都在那儿苦干呢,山上还冷,刚出世的小羔,他们就在帐篷里照管,可热闹啦,大家决心用羊羔的最高成活率和羊毛的最高产量来回答国内外阶级敌人的挑衅……”里希提拿出了两把酪干,“看,今年的酸酪干也特别香甜!”

        “多拿几个,给你孩子带点!”里希提对萨妮尔说。

        “忙你的事去吧。”

        库图库扎尔说。萨妮尔走了。库图库扎尔又对穆明说,“现在正是小麦拔节的时候,有些人夜班浇水睡大觉,地浇得干一块湿一块的,好像秃子头。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穆明点点头说“对”,然后也走了出去。

        “你也忙去吧。”

        库图库扎尔把目光投向达吾提。

        “我不忙,我还想和里希提书记谈谈呢。”达吾提的话里有一股子倔劲。

        “好吧,里希提大队长,你辛苦了。”

        库图库扎尔转向里希提,“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工作的事以后再谈,你看,人家上山回来,总是要吃胖一些的,可你,更瘦了。”

        “这说明,我原来还是比较胖的喽!”里希提笑了。

        “我觉得里希提同志在山上开展工作的办法很好,我们山下,也应该这样抓……”伊力哈穆说。

        “对嘛,这个问题是不是明后天再研究一下?里希提大队长是不是准备一下,系统地介绍一下在牧业队开展工作的经验……好吧,我还有点事。你们也不要忘记里希提同志身体不大好,够疲乏的了。”

        库图库扎尔说完,不等别人应答,回身走掉了。

        “你们在开支委会吗?研究了些什么问题?”里希提问。

        “研究什么?研究什么也是没有用。”达吾提忿忿地说,“咱们的支委会到底是干什么的?摆样子的吗?扯闲篇的吗?库图库扎尔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不想谈什么就谈不成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绝对不干什么。支委研究啦,作决议啦,全都没用!”

        “是这样的吗?”伊力哈穆问。

        “当然是这样。今年春天关于大队加工场支委会是怎么决定的!可库图库扎尔书记照样把包廷贵收了进来。一会儿戒严,一会又解除戒严,什么时候支委会研究过?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敢预言,像今天说的对敌斗争问题又让你准备材料,又说去请示公社,其实,全是空话,说完就完的,他绝不会再过问的。还有什么让里希提大队长介绍经验,也是随口一说,根本不算数。总之,他不高兴做的事,你支委会是研究不成的,研究了也是不会做出决定的,决定了也是不会执行的。我看,支委会不需要这么一间开会的房子,支委会这个牌子就挂在库图库扎尔的脖子上就行了。”

        “有意见你应该当面提嘛。”伊力哈穆说。

        达吾提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否定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提不成的!我们这位书记,谁也没办法给他提意见。你说话是直的,他说话转圈,你绕不过他。不管你说什么,他很少说不同意或者反对,‘好的好的’,”达吾提学着库图库扎尔的腔调,“好了半天还是一场空!”达吾提摇摇头,也走了。

        “到我家去吧,咱们好好谈一谈。”里希提静了一会儿,提议说。

        小说人语:

        吃过酥糖的童年是多么甘甜!因为酥糖而饱受侮辱与折磨的童年是多么郁闷!

        会议是一种带有集体主义特色的文化生活。说是共产党喜欢开会,这至少培养了许多人的口才。会议起着某种干部训练班的作用。农民干部的会议常常像家常闲话。从效率的观点看,会议开法还大有改善的必要与可能。但毕竟是一种交流,是一种温暖,是那个年代的一乐!小说人知道,有许多退二线的干部十分怀念由他主持会议的风光与热闹。

        整理归纳,你不敢也未能摆脱其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记忆与形象化再现则离不开永远生气贯注的生活、世界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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