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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伊力哈穆睡得正甜。他仰卧着,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额头挂着一圈细碎的汗珠。生活充实、目标明确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工作的时候从不感到疲劳,睡眠的时候也从不辗转反侧。小小的窗口已经发亮,米琪儿婉醒了,她爱怜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怕惊动他,便躺在那里不动。又一想,怕自己动作慢了来不及给伊力哈穆准备好茶饭,他一睁眼,就会急急忙忙地投入工作。于是,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动作轻无声息,活像一只灵活的猫。

        米琪儿婉来到院子里。在她轻轻地洗锅的时候,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一声并不大、却是很紧张的呼喊。

        米琪儿婉一惊,是谁?这么早!她开开门,门前站着吐尔逊贝薇。

        吐尔逊贝薇的脸上带着年轻人的贪睡的表情,她的头发还没有梳理,靴子也没有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过来。

        “伊力哈穆哥还没有起吧?”

        “没。”米琪儿婉指指嘴,示意低声。

        吐尔逊贝薇放低了声音,急急忙忙地说:“雪林姑丽来了。泰外库把她打了,脑袋上打了一个洞,流了不少的血……”

        “什么?”米琪儿婉吓了一跳。

        “现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吧。算了,等一会儿……”吐尔逊贝薇要走。

        “等等,我把伊力哈穆叫起来。”

        “别忙,让他再睡一会儿……”这回是吐尔逊贝薇指一指嘴,拦阻着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推开吐尔逊贝薇的手,向房子走去,她正要拉门的时候,伊力哈穆走出来了。

        “怎么回事?”

        “泰外库哥喝醉了酒,把雪林姑丽打了。雪林姑丽跑到了我家来,据说泰外库哥情绪很不正常。”

        “现在雪林姑丽怎么样?”

        “可能问题不大。”

        “走,我们去看看。”伊力哈穆提议。三个人一齐去了。

        雪林姑丽半躺在吐尔逊贝薇的屋里,她面色苍白,衣衫不整,呼吸急促,额角上敷着一块干净布,血渗出了一些。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净,衣领上,手上也都有血痕。再娜甫正坐在旁边,用湿毛巾为雪林姑丽轻轻地揩擦。

        “咱们家有没有外伤的药?”伊力哈穆问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摇摇头。

        “找找斯拉木大哥,热合曼哥,看有没有一点红药水、消炎粉什么的。”

        “不用了。现在,血已经不流了。”雪林姑丽费力地睁开了眼。

        伊力哈穆做了个手势,米琪儿婉还是找药走了。伊力哈穆凑过身去,问雪林姑丽: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雪林姑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伊力哈穆哥,请您帮助我,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过下去了。”她又说。

        “泰外库太不像话!”再娜甫说。

        “我们一定狠狠地批评他。”伊力哈穆说,“再不改我们要斗争他,处分他……你好好休息。先别想这些,别难过,别生气。”

        “不,不是这样的。”雪林姑丽挣扎着坐了起来,吐尔逊贝薇要前去扶她,她示意不必。“他没有打我……”

        “没有打?”吐尔逊贝薇和她母亲同声叫了起来。

        “他喝醉了,推了我一下,我跌倒了,头撞在了锅沿上……”

        “推和打,又有什么两样?”吐尔逊贝薇气愤地说。

        “不一样的。这怨我自己。我们本来彼此就都是外人。怨我自己那时候太软弱,不敢违背继父和继母的意旨。”雪林姑丽的圆圆的、长睫毛的孩子气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但是,伊力哈穆哥,您要管一下他的事,我觉得他的情况很危险……”

        “对,你先躺下……”

        “不,没事,我没有什么,”一贯寡言少语的,以能够整天不说一句话而闻名的雪林姑丽偏偏现在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泰外库昨天深夜才回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他呕吐着。吐完了却又找出一瓶酒来倒在碗里,还让我给他炒菜。我不肯,他就推了我一下。他醉乎乎地一直在说:‘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在哪里喝的酒?”

        “不知道。他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我也不问他。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三年了,他好像不知道房子里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

        “他还说什么其他的了吗?”

        “说什么其他的?他还说什么,好像有人骗了他。”

        这话使伊力哈穆心中一动。米琪儿婉疾步回来了。她找来了消炎药膏和一卷绷带,为雪林姑丽敷抹着伤口,一边涂药,一边叹气。

        “没事了,没什么。”雪林姑丽反而安慰着米琪儿婉,“好姐姐。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痛快吗?今天,我跑到你们这边来了,其实,我很高兴。好久以来,我已经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当我摔破了头以后,我跑出了房子。我只是怕他再给我一下子,我并没有想到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越走离庄子越远,不知不觉地,越走离你们越近。于是,我越走越快,我干脆跑了起来。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呢?这不是,只要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可以走到吗?这有多么容易!谁能拦住我呢!但是过去,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有两条腿……离开了他,我是多么高兴啊。胳臂、腿、还有碰破了的头,又都是我自己的了。我知道,你们会说,他是好人。就说是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到十八岁,是继母假报的年龄啊……”雪林姑丽哭了起来,出声地、尽情地、不受束缚地哭泣着,又为她自己能这样好好地哭一场而哭着,她迅速地擦着眼泪,脸上显出了笑容,向再娜甫说:“再娜甫妈妈,您们肯收留我吗?我亲爹亲妈早就没有了,继父继母又回了阿图什,我到哪里去呢?能不能让我和吐尔逊贝薇先住在一起。也许热依穆哥不会生气的吧?”她又流下了眼泪。

        “你就在我这儿,那还用问吗!”吐尔逊贝薇拉住雪林姑丽的手。

        “我的好姑娘!”再娜甫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先消口气。泰外库那里,看我怎么教训他!”

        米琪儿婉说:“你也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和巧帕汗老人家住在一起。至于泰外库……”

        “伊力哈穆哥!”雪林姑丽叫了一声,也算是同时回答大家,“如果您见到泰外库,请您告诉他,过两天同我一起到公社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想,他也会同意的。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我连一双筷子也不要。”

        再娜甫、米琪儿婉和吐尔逊贝薇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好。伊力哈穆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让雪林姑丽休息,他退了出来,悄悄告诉米琪儿婉:“我现在就去庄子。对于泰外库,我很不放心。”

        “茶……”米琪儿婉只说了一个字。

        “就在我们这儿喝茶……”再娜甫和吐尔逊贝薇同声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谢,急急地走了。

        哪个赶车的人能数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矿上,当等待着装煤的汽车、大车、驴车排成了一条长龙,你给马匹丢去一捆苜蓿,披着皮大衣,挤到烟气腾腾的火堆旁边,不是马上可以加入到那亲密无间的、热烈的、海阔天空的谈话中去吗?你左边的人拿起了两个刚刚烤熟的土豆,你右边的人打开包袱皮,端出了一个大如锅盖的馕饼,你愿意吃哪一样,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吗?在旅舍里,谁没有和同室的旅客,和开票的女同志和服务员一起说笑漫谈、下棋打扑克呢?在路上,又有谁没有神气活现地“嗯唉”上一声,批准某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搭你的车呢?他上得车来,还是千恩万谢地、满脸讨好地和你搭讪着,递给你一支好烟……而当你的马匹调皮,把车拉到了烂泥塘里,当你的车因为装得不够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声巨响一只车轮的内胎放了炮,当该死的捎子马把车拉到了渠沟里的时候,不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车辆,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车身,避免了一场灾祸吗?对于这样的人,连道谢也并不需要,他们帮完了忙,不总是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了吗?

        对待这些萍水相逢的友人的态度,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男儿气概”的标志。前面已经讲过,在维吾尔男子当中,“受不了”是一种受到鄙夷和嘲弄的恶名,那么,“受不了”的反面,最令人倾心的美德就是这个“男儿气概”。“男儿气概”这个词儿,相近于汉族所讲的“义气”,但含义要广泛一些。它包括了义气这个概念所容纳的慷慨大方、讲交情、乐于助人、不顾私利(至于宋江如何利用“义”来害李逵,这是另外的问题。这里所说的义气,是指劳动人民在处理相互关系时候的一种朴素的道德规范)等等这样一些内容,也包括了“义气”这个词儿所没有包含的直爽、大胆、坚忍以及能吃善饮之类这样一些内容。我们的泰外库便是一个公认为最富有男儿气概的人。

        车夫便是苦夫,这是维吾尔的谚语。苦是说他们的起五更、睡半夜、饥一顿饱一顿、风雷雨雪寒暑、道路坎坷泥泞和各种险情,还有踽踽独行,常常只与牲畜为伴。越是风险与艰苦孤独,也就越加凸显了与激扬了男儿气概,凄凉而豪迈的马车夫,那正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儿!

        ……泰外库和他的这位“朋友”相识不过三个多月。二月初,一个寒潮入侵的特冷天气,泰外库赶着煤车经过了伊宁市。西北风吹斜了漫天而降的大雪。泰外库又饿又冷,他是凌晨三点钟套车动身的,就这样在煤矿也还是等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天已经擦黑,他已经有二十几个小时没有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了。他把车停在兵团农四师绿洲俱乐部旁的一家饭铺门前,系好缰绳,摘下帽子扑打了一下身上的雪,又用力跺了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花。他进到人声嘈杂、水汽弥漫的饭铺里。这儿酒、菜的香味和蒸锅水、面汤、莫合烟的气味,还有辛辛苦苦而又没有什么洗浴条件的劳动人们,他们的身体的气味混在一起而扑鼻撞脸。对于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寒冷、饥饿、颠簸和疲劳的人来说,饭铺是一个多么温暖诱人的天堂呵!泰外库擦拭着眉毛和胡须上的正在融化着的雪花,走到了女出纳员的工作台前面。

        “四个油塔子,一盘过油肉,一个粉汤。”泰外库把钱和粮票递了过去。

        女出纳员一边打着算盘、念着数字、整理着发票存根,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过油肉没有了。粉汤没有了。油塔子也没有了。”

        “请给开拉面条四百公分。”

        “没有了。”

        “包子,烤包子也行。”

        “也没有了。”

        “什么也不卖了吗?”泰外库的声音里有几分恼怒。

        这位正忙于下班前的结账工作的女出纳师这才抬起头来,她撩了撩头上的碎发,抱歉地、好看地笑了一下。

        “就要关门了。现在只剩下馒头和白菜炒豆腐了。”

        没办法,泰外库只好买了馒头和他最不喜欢吃的豆腐菜。他还想要二百公分白酒,但是,酒也卖完了。当他从厨房的窗口领出冷馒头和菜,端着两个盘子寻找位子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亲热的叫唤:

        “到这里来!请到这边来,老弟!”

        在靠近火炉的一面桌子上,有一个不相识的,却是有点面熟的中年人,他矮矮的、胖墩墩,长着稀疏的小麻子和稀疏的黄胡须。那人面色微红,正带着几分酒意向他招手。

        泰外库走了过去。靠近火炉的饭桌,这在冬天是多么地具有吸引力啊。他还没有坐稳,黄胡须伸手让道:

        “请吃吧,让我们一起吃吧。”

        作为单为一个人叫的饭菜,黄胡须面前的吃食确实是相当丰盛的,不但有泰外库想要但没有能到手的过油肉、粉汤和油塔子,而且有一碗清炖连骨羊肉,还有一盘张着嘴、流着油、皮薄得近乎透明的肥羊肉丁拌洋葱馅的薄皮包子,这还不算呢,桌子上立着一瓶已经喝了三分之一的精装的伊犁大曲。泰外库已经闻见了那迷人的酒香。

        招呼不相识的人来一起吃饭,这在维吾尔人来说并不稀罕。泰外库看了那人一眼,认为那人的盛情是真诚的。于是,泰外库未加推让地用筷子搛起了一个包子,包子放到嘴里,似乎立刻就融化了,而且,包子已经等不及咀嚼和吞咽,嘴里一放就自动地、无影无踪地融化、升华、四散,几乎没有等得及钻入嗓子里面去。

        一连飞升了五个包子。

        “要不要喝一点?”陌生的黄胡须问。

        “请给在下倒一杯。”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又是尽量合乎礼仪地回答。

        ……这就是泰外库初次与他相识的情形。最使泰外库满意的是,在他受到了陌生人的殷勤招待、酒足饭饱、身暖劲足地一同离开饭馆告辞分手的时候,他们甚至互相连名姓也没有问起。看,这才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后来,他们又有几次在城里会面。黄胡须请泰外库到自己的家里坐了片刻。他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黄胡须自称名叫萨塔尔,是州上一个基建部门的干部,他手头十分阔绰,家庭陈设却出奇地简单。

        四月三十日早晨,当泰外库照例把车赶到伊宁市,准备为食品公司接货的时候,在他的这辆车必经的汉人街路口,他碰到了萨塔尔。萨塔尔说,他是专门到这儿来等泰外库的。萨塔尔说,他的妹子当天晚上在东巴扎举行婚礼,他和几个亲戚是一定要参加的,他们原来订好的一辆马车,临时却变了卦。他正在着急,不参加妹妹的婚礼,那怎么行呢?他问泰外库能不能将车马借给他用一天,第二天早晨的这个时候保证将车交还。他想得很细致,他知道这辆车跑运输的目的是为了给队上增加现金收入,他知道每天拉脚的收入是十五元,他准备交给泰外库二十元,泰外库照样可以完成任务而有余。他建议泰外库当天晚上不必回去了,可以就住在他那里,因为他和妻子家人都要去参加婚礼。他的房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干粮、奶油和肉菜,泰外库可以像全权的主人一样任意享用,而且,如果有兴致(他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喜喜”——“玻璃瓶子”也是现成的。

        没有犹豫,泰外库答应了。二十块钱是不收的。泰外库将掏自己的腰包来顶补队上应得的收入。这不足挂齿。对于萨塔尔的“男儿气概”,他难道能报以“受不了”的斤斤计较吗?至于到萨塔尔那里过夜,他谢辞了,他今天正好帮助食品公司的赶车人修车——他早就答应了的。

        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泰外库的脑子里只是一闪:本来,按照常理和习俗,萨塔尔似乎应该邀请他同去参加妹妹的婚姻托依,岂不皆大欢喜?参加婚礼的人,那是多多益善……对他,怎么能只要车不要人呢?这本来会让人感到某种不安的,但是,男子气概是不准对友人疑惑的,疑惑友人,也是乞达麻斯的表现,是不讲交情的表现,何况他报薄皮包子与伊犁大曲之恩心切,哈哈一笑,他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就这样,萨塔尔赶着他的车走了。泰外库到了食品公司,打了招呼,便去找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

        第二天,萨塔尔在原地原时间交还了车马,没出任何毛病。车槽子的木板缝里有几粒麦子。“他们贺喜的时候还带着麦子呢,莫非怕新郎新娘的粮食不够吃?”泰外库笑了,他用手指把麦粒抠搂出来,放在掌心上,叫马舐着吃了。回队上以后,他把自己的十五块钱交给了出纳,没和旁人提起这件事。

        然后,这件事早已被他忘到七霄穆斯林认为天有七重。云外,但是头天早晨,他听说塔列甫特派员正在调查他和他的马车在四月三十日晚上的去向,他听说食品公司已经提供材料证明他那一天并没有去拉货。那么,他五月一日上缴出纳的钱,便是来历不明的了。而且,他也听到了,廖尼卡作证,根据他的观察判断,四月三十日夜盗窃犯使用了他的马车。

        泰外库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个笑嘻嘻的男儿萨塔尔会借他的车去干什么坏事,他认为塔列甫的调查纯属望风扑影、无事生非,那个他本来印象还不错的俄罗斯小伙儿居然想把偷麦子的锈斑抹到他的脸上,这使他甚至想用拳头给他一点教训。难道他这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孤儿还会受到领导和群众的怀疑?他受不住。

        所以,头一天进城以后他就先照直去了萨塔尔的家。他毫不怀疑,萨塔尔可以提供有力的证据,证明三十日夜间泰外库的车是借给了他去拉参加东巴扎的婚礼的亲友。那么,廖尼卡说看见了他的车才是活见鬼!他泰外库的错误至多不过是组织纪律方面差一些,擅自把车借了出去。然而,这是为了男儿的友谊,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在进到萨塔尔住的那间坐落在一个大院子的许多人家当中的房子以前,他对萨塔尔仍是充满了信任。怎么能不相信一个和你一样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左右各一个鼻孔十分对称的人呢!怎么能够不相信一个穿着整齐、谈吐有礼、待人慷慨的伙伴呢?正好,萨塔尔在家,门上没有锁。泰外库不用呼喊就推开了门:“哎依萨拉姆……”他没有来得及把穆斯林的问候说完,因为房子里住的是汉族人,一切陈设是汉族式的,一个梳着圆髻的汉族妇女惶惑地看着他。“萨塔尔……没有么?”他问。“什么萨塔尔?不知道。”莫非走错了门了?他退出来,看了看,没有错,他到同院的高台阶的大房子里去了,那里住着一位维吾尔族的老太婆,按照她住房的情况,她像这里的房东。“请问,原来住在这里那间房子里的萨塔尔阿洪搬走了么?”“哪儿有个萨塔尔阿洪?哪一个萨塔尔阿洪?”老太婆翻了一翻眼。

        “真奇怪,我来过这个房子嘛。就是萨塔尔住在这里的啊。胖胖的、黄胡须……”

        “噢,你说的是赖提甫啊,找人,连人家的名字也没说对,不要这样做事,我的孩子!”

        “他不是叫萨塔尔吗?”

        “你怎么不听老年人的话啊,难道我和你这样的孩子开玩笑不成?他叫赖提甫,我的孩子!他是临时租用,只住了两个月,五月一日搬走的。”

        “他搬到哪儿去了?”

        “怎么了?他欠您钱财吗?”老太婆注意地看了泰外库一眼。

        “不。”

        “他搬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我们管他做啥?房租是预付了的。临走的时候。还送给了我一个扫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从老太婆的口气里,已经可以听出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去向了,泰外库心乱了,他问:“他在州上基建部门工作吗?”

        “什么州上?什么基建?赖提甫对我说,他是一个私人行医的医生,他用洋葱、烟油子和四脚蛇配制了一种治疗湿疹的药水,卖一块钱一瓶。您需要吗?他还给我留了两瓶……”

        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泰外库呆了,他感到愤怒、伤心而又迷惑。不过,无可怀疑和无可挽回的是,他已经被人装在谎言和阴谋的口袋里了。“他怎么敢……”找不到人了啊。

        傍晚,在伊宁市的饭馆里他喝了许多酒,又买了一瓶子搂在怀里。把车马安置好了以后,在回庄子的路上,他独自坐在渠边的老桑树下,想了好久。越想,他越觉得可怕,他开始明白,一个人如果稀里糊涂地被装了进去,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做事的常规和准则,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倒霉蛋儿。他怎么办呢?去找塔列甫,承认自己就是隐瞒了萨塔尔借车的事,但又要坚决申明他丝毫不知那车马被派了什么用场、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这说得通、说得清吗?按照忆苦思甜大会上的教导,没有党,没有新社会,他泰外库不是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吗?但是,他却双手把车马和鞭杆交给了坏人,他帮助了盗贼作案……他拿出酒瓶,用牙齿掀掉了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半瓶子,天旋地转,渠道像弯弯曲曲的龙蛇,田野像高低不平的海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他的胸口快要爆裂……他推倒了雪林姑丽……至于雪林姑丽什么时候,怎样跑出去的,他不晓得,他失去了知觉……

        一阵令人厌恶的“吭、吭、吭”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走出房门,一头白白的小猪崽子正在大嚼雪林姑丽新栽的茄子秧,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小猪砸去。

        小猪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跑一步又趴在了那里,显然它的一条后腿被砸坏或是砸断了。

        就在此时,伊力哈穆进来了,与泰外库问好后,评论他的石块抛掷说:“如果真的砸中猪脑袋,那是非把它脑浆子砸出来不可的。”

        “伊力哈穆哥……”泰外库拉住了伊力哈穆的手,“来得真是时候啊,您来了,您来了,您来了!”

        他们进了屋,泰外库终于把那一晚的马车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

        “你呀……过去和你谈过多次,你总是不听,不学习,不提高政治觉悟,还自以为是好样的。唉!”伊力哈穆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恨,又可叹又可笑。

        泰外库弯着腰,用膝盖支持着两肘,两只手紧抱着低垂的头。

        马克思曾经回答他的小女儿,他认为在人们的错误和弱点之中,“轻信”是比较可以原谅的一种。泰外库和伊力哈穆都没有读过这一记载,而且,即使读过他们的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

        “你今天不套车了吗?”伊力哈穆问。

        “不。食品公司的运输拉完了。昨天穆萨队长对我说,让我套上犁铧耕菜地去,我不想去。”

        “不想去?耕什么菜地?”

        “穆萨的自留地。用队上的犁给他种自留地,我不干。”

        伊力哈穆点点头:“我看,你最好还是立刻到公社找一下塔列甫特派员,主动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只要老老实实说话,没有说不清的,你提供的关于萨塔尔——赖提甫的情况也很重要。至于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

        “我现在就去吗?”

        还没等伊力哈穆回答,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像是拖拉机,却又比拖拉机急促而高亢。声音很快地靠近了泰外库的房子,泰外库惊疑地看了一眼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推开门,看到了正在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公社通讯员扎克尔江。

        “泰外库哥,塔列甫同志叫你马上到公社去一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谈。你搭摩托和我一道走吧。”然后,他告诉伊力哈穆,“正好,您也在这里,路过大队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书记让我给您捎话,请您立刻到大队部去,说是有急事。”

        公社的摩托车停到了家门口,发出着催人的突突声,这使事情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紧急色彩。泰外库有些不安地整了整帽子,拉了拉衣襟,伊力哈穆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泰外库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泰外库坐在扎克尔江身后,摩托放了一阵烟气,一溜烟似的驶去了,卷起一股尘土。伊力哈穆随后急急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泰外库家的斜对面,在两株沙枣树的后面,透过一面破墙的缺口,正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满脸褶子的老太婆,鹰钩鼻子,两腮耷拉,眼泡水肿。她紧紧地盯着远去了的摩托车和步行的伊力哈穆的身影。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轻轻从墙后走了出来,加紧脚步,她叫了一声:

        “尼扎洪!”

        她跑了过去,指指远去的尘烟:“公社把泰外库抓走了。”

        “什么?”尼牙孜大吃一惊。

        “我亲眼看见的。”她说。

        她不是别人,正是马木提大肚子的未亡人玛丽汗。

        小说人语:

        在伊犁,小说人有一个还不算深交的朋友,他的名叫做“约尔达西”,汉语含义就是“同志”,这位嗓音极其浑厚饱满、名为“同志”的老师——他是中学老师——在一九五七年的政治运动中落马,从此不再被承认为“同志”了。无奈的是大部分人仍然叫他“同志先生”。然后他赶了几十年的马车。他帮助过小说人从诺海果尔特一中的教工宿舍搬家到三座门二中的宿舍。原新疆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阿卜都修库尔教授,曾是这位“同志先生”的弟子。

        他已经不在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在伊犁赶过马车,哪怕是出于政治运动的混淆与错乱,仍然是一种浪漫,一种机缘,一种真正的伊犁好汉的证明。理由之一是,小说人多次在凌晨的伊宁市,听到过不同的赶车人的情歌《黑黑的羊眼睛》高唱。小说人已经写过多次: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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