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学生街就像一艘全体船员逃难而去的废船,荒凉,寂静。
在今年最后的这几天里,光平要不给台球厅做做打扫,要不就是盯着报纸里的招聘栏消磨时间。他的本能让自己为这一新的开始做着准备。
前些日子,时田岛本等附近的台球爱好者还时不时来光顾,大家都摆着一副梦醒的表情,紧握着球杆,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没有把兴奋或不甘的情感表露出来。
但这两三天,台球厅里就完全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崛江园长一案不见任何进展。井原有不在场证明,至于三起事件所用的凶器,松木和广美死于同种类的登山小刀,而插在崛江园长胸口上的却是水果刀。井原袭击光平时所用的也是登山小刀。以上线索只能说明一点,凶手另有其人。——而能引出这个凶手的线索,警方毫无头绪。
说到小刀,有个警察到光平家,拿出一把水果刀问他有没有见过。那时一把在哪都可以看见的白色塑料刀柄小刀,常见到警方说这把刀是你的,你都没办法立刻否认。
线索只有这把小刀的话,这案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水落石出——连光平这个外行都能看出这点。
光平正打理着球杆,悦子来了。由于没有客人,早上刚拖的地板还闪闪发亮。三楼的台球厅和二楼的麻将馆从昨天开始就关门了,光平今天只是来整理道具和备用品的。
“你的工作环境还不差嘛。”
悦子进门后先做了次深呼吸。她身着黑色的毛皮外套,大概是从广美的衣柜里整出来的吧。
“空调设施是很不错啦。”光平修整着皮头说道:“打台球的人冷地发抖,或热得手出汗,都会影响正常发挥的。”
“你们这一行也不好做呢。”悦子对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兴致索然。
“毕竟是做生意嘛。”
说完,光平开始修整另一根球杆。悦子确认长凳上没有脏东西之后,坐了下去。
“你听说纯子姐结婚的事了吗?”
“听说了。”光平回答道。
听说是场非常简单的婚礼,还把日子挑在了大晦日。光平是从书店时田那听说这些事的,听说这古怪的计划也是他亲自策划的。想想他最初听说纯子和斋藤交往时那不甘愿的表情,如今积极的举动让光平感到有些不自然。
“新郎就是那个斋藤?”
“没错。”
“听说结婚后‘MUE’就不开了?”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肯有早有打算。”光平检查着球杆的弯曲程度,“但大概不会再开下去了。”
“亏她这么轻易就要关掉,这家店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啊。”
“她的想法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想得通的。”
光平说道。
“也是呢。”悦子也小声地表示赞同。
对话告一段落,光平沉默地用锉刀修整着球杆顶端,悦子则交叠着双腿坐在一旁,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宽敞的大厅里,只有锉刀和皮头的摩擦声回荡着。
悦子伸手取来一旁的报纸,注意到报纸正翻到招聘广告的一面,“你也要不干了?”她问道。
“我总不可能在这里摩一辈子的球杆吧?”
光平挥了挥打磨漂亮的球杆。
“你修得这么好,辞职真是太可惜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她说道,“我家附近以前有个技术高超的理发师,他理发有着自己的节奏,就像在弹奏乐器一样。看到你刚才的手法,就让我想起他。”
“谢谢你的夸奖。”
“辞职了打算做什么?”
“还没有决定,但这回可不打算继续兼职了,我要认真找一份属于自己的职业。我突然觉得进入某个团体未必是件坏事。”
“变得圆滑了呢。”
“圆滑?”
光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词语是用来形容自己的,“是啊,圆滑了。不依附任何组织,发挥自己的个性和才能,大千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我的人——我之前一直妄想着找一份这样的工作。”
“我也有过这种想法啊。”
悦子说道,“任谁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很正常啊。”
光平这才想起来她是原本是明年春天就要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有经常和身边的同学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可不愿意做个上班族。特别是制造业的上班族,撇去卓别理的里那样的描述,简直可以称作组织的活齿轮嘛。不想过那样的人生,我经常会有这种任性的想法啦。”
“这几年大家都有这种想法啦。”悦子说道,“任谁都向往自由啊,换句话说,大家都想任着自己的性子过活。”
“但是得弄清楚一点,我们之所以能活在如此多姿多彩的世界里,和那些从事制造业的人的努力脱不开关系。我们没资格去蔑视他们的职业,反该尊重对待。他们所做的工作对于世间是或不可缺的。我们可以少一个摇滚乐队,但绝对不能缺少车间里安装方向盘的人。”
“那乐队的粉丝们可得伤心了。”
“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迟早会忘却。”
光平把修整完毕的球杆慎重地放回架子里,到洗面台边洗了洗手,扭了扭脖子以缓解肩膀的疲劳。
“我今天是邀你来一起去看望姐姐的。”
说完,悦子莞尔一笑,似乎是在安慰光平。
“扫墓吗?”
“案件也告一段落了,差不多该回复正常的生活了吧。我之前就想去姐姐的墓看看了,但就怕大家没那心情。”
“你内心倒还挺纤细的。”
看光平满脸的正经,悦子忍不住浅笑出声,“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呢。谢谢夸奖啦。”
“我还从没有到墓地去看望过什么人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啦。怎么样?你去不?”
“去。”光平的脑中浮现出一幅墓碑矗立在夕阳中的景象,这想像中的石块,似乎在向他倾诉着什么。
“说得日常些——咱们去跟广美问声好吧。”
“太日常了吧。”悦子笑道。
两人离开台球厅,前往车站。街边的店铺基本都歇业了,咖啡厅和饭馆自不用说,连服装店也关门了,其他商店街是绝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
在悦子的提案下,两人绝对去买束花。广美生前经常关顾的花店还在营业,她就是在这里买的秋水仙的围绕下死去的。
花店门口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散发着娇艳的光芒。光平仔细地观察每一朵花,发现自己叫不出几多的名字,他本身就对花草的名字有些迟钝,但没想到自己会对花陌生到这个地步。他觉得这种无知不是可以用一句没有兴趣就可以饶恕得了的。
花店的老板是个中年胖女人,带着一副与人为善的笑脸。这不是营业式的笑容,她似乎打从心眼里热爱这个行业,这点让光平有些羡慕这个女人。
“啊,你是……”
老板娘惊讶地看向悦子,“难道,你是住在那边公寓里的逝世的小姐的……”
见悦子点头,老板娘松了口气。
“真的是这样啊。我一不小心就问出口了,若是弄错了就太不好意思了。你们两真的好像,姐姐也是个大美人。”
悦子看了看光平,再把视线转回老板娘。“我们正打算到墓地去探望姐姐。”
女主人感叹地点了点头,“请你们节哀顺变吧。”
悦子询问老板娘扫墓带什么样的花合适,老板娘到店里取出了几种花。悦子付款时,老板娘又多赠送了几朵白色的花。
“好人不长命啊。”老板娘把花束递给悦子,感叹道,“你的姐姐,生前也经常来买花去扫墓。”
“这样啊……”悦子声若蚊丝。
两人离开花店来到车站,在大厅等候电车到来。悦子说从这里前往墓地需要换乘,得花将近一个小时。
“你们家族的人都葬在一个墓地里吗?”光平说道。
“是啊,墓地有些高调过头,不难找。”
“我还没到自己家族的墓地去看过呢。”
光平根本不知道家族墓地在哪里,长什么摸样。盂兰盆节都是母亲去扫墓的,自己从未跟去过。每逢那一天,他总是从二楼的窗户目送母亲远去的背影,心中对这类事呲之以鼻。
“我之前也没见啊。正是因为姐姐的葬礼才让我第一次到那去。”
“那照花店老板娘刚才所说,到现在为止,都是由广美负责扫墓的咯?”
“是吧。”悦子郁闷地歪着脑袋,似乎另有想法。
不待片刻,前往墓地的电车到站了,因为是大早上,车里空荡荡。车门打开,光平正要进入电车内,悦子突然抓住他的袖口,他停下脚步。
“等一下。”悦子一脸无法释然地看向光平,“说不通,我上次去墓地的时候,我们的家族墓地一片狼藉,一点也看不出姐姐去有经常打理过。”
“那她到底买花做什么?”
“难道是去扫其他的墓了?”
光平转身面向她,这是发车的汽笛声响起,他身后的电车门关上。
“其他的墓?你知道是谁的墓吗?”
悦子两手插在外套口袋中,耸了耸肩。“不知道呢,毫无头绪。”
“回花店去吧。”
光平立马抓着悦子的手往回程的路走去。
两人急忙赶往花店,但女老板似乎也对此事没什么头绪。面对光平二人的询问,她只能面露困惑。
“她大概多久来买一次花?”悦子问道。
老板娘粗壮的双臂环胸,邹起眉头,“大概是一个月一次吧,好像是在每月的月初。”
光平和悦子向老板娘道谢后离开花店。
“接下来怎么办?”悦子问道,“这倒好,又搞得没心情去给姐姐扫墓了。”
光平何尝不是如此,广美身上的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我想找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思考找个问题,我们一定看漏了些什么线索。不对,大概又有什么秘密隐藏着吧。”
“去我家?”
光平摇头,“我想独自一个人思考,你也回家好好想想看她还有什么扫墓的对象。”
“我会把所有相册翻个遍的。”
“你最好把抽屉什么的都认真搜搜,搞不好会留下墓园的门票什么的。”
悦子的表情有些怪味,“墓园还要门票?”
“我也不晓得……或许不要吧。总之拜托你细心搜查一下。”
悦子点头应允。
光平回到公寓时,邮箱里放了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写着蓝色的收件人,一看这笔记,光平就知道是老家的母亲寄来的了,连心中内容都能猜出个大概。
他在玄关脱掉网球鞋,就这样穿着外衣躺在了被褥上。母亲寄来的上一封信是在广美坦白堕胎之事的那个早上,现在想想,这一连串不可解的谜团就是从那天早上开始的。
——而那本小册子的出现,更是加剧了这些谜团。
光平立起上半身,伸手取来放在架子上的《紫阳花》小册子,崛江园长说,这是分发给毕业的孩子们的纪念品。
——这个小册子被谜团笼罩着。
广美原打算把一切告诉光平的,就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从种种状况中不难看出,她是抱着巨大的决意迎来这一天的。比如说那束秋水仙的话语,‘幸福的日子迎来终点’——。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说出心中的秘密,就会让一切终结吗?若真是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光平翻弄小册子的手戛然而止,小册子翻在最后一页,这是记录发行年月的一页。
——这不是几年毕业典礼的东西。
发行时间是五年前,也就是说这本小册子是在五年前分发的。光平还一直以为这是今年的东西,话说回来,崛江园长也没有说过这是几年发行的。
——广美为什么要收着这么古老的东西……
光平重新把小册子里的内容翻看了一遍,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信息。他气馁地把小册子扔在一边,拿起母亲寄来的信。
确实不出他所料,信封背面工整地写着老家的地址和母亲的名字,从字体中就可以看出写信人的认真。
光平撕开信封,取出信件,果然内容也与他预想中的差不了多少。主要是问他正月能不能回来。抽得出时间的话就回来一趟吧——这种感情充斥字里行间。丝毫没有提及到光平的学业。
光平不禁发出一声让自己都觉得做作的叹息,把信件扔在了一旁,注视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有一块很大的水渍。这是曾几何时的一场大雨留下的,陪伴光平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
光平深切感到自己人生的某一阶段就要打上休止符,身边的一切信息预示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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