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法尔克看起来毫无倦意。而尼古拉强忍着想要打哈欠的样子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刚才用英格兰语进行的对话他应该一点都听不懂,难免觉得无聊。
“你说你肩负使命,为此需要我的协助。”
“是的阁下。”法尔克单手置于胸前,再次低头致意。“我正在追捕一个男人,从的黎波里出发,途经拜占庭帝国、威尼斯、法兰德斯、香槟。我在布吕赫听说那个男人乘船来到了索伦岛,便追踪至此。”
“一个男人?只是为了追踪他便完成了如此长的旅程?那个男人是您的敌人吗?”
“是的……不过阁下,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敌人。因为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将他们讨伐至最后一人。”
“‘我们’是指?”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他们’呢?”
“暗杀骑士。”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但仅仅是听到这个词,就让我的背上窜过一股寒气,仿佛听到了什么渎神而背信的名字,而法尔克明明说得不带丝毫感情。
“他们就是你的敌人吗?你居然追踪着他,沿着十字军走过的路来到了英格兰。”父亲专注地探出身子,“也好。离晚课钟声还有些时间,你就详细说说你们的义务吧。能了解东方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
那是因为作为索伦岛领主的父亲想要了解情况吧,但我明白父亲也是单纯出于兴趣。我憧憬大洋彼方的天性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是,阁下。如您所愿。”接着,法尔克便用响亮有力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们正式的名字是‘的黎波里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距今六十九年前,在耶路撒冷王鲍德温的保护下建立。我们的职责是为的黎波里的穷人和病人服务,并作为基督教的贫穷骑士保护朝圣者。遵循骑士团的初代团长路易斯·贝卡立下的贫穷骑士的誓言,我们在的黎波里与热病、贫困甚至是强盗不懈战斗着。
“但是骑士团不久就意识到了一个比这些更大的威胁。他们被叫做暗杀者,由擅长暗杀的撒拉逊人组成,总是借助夜色或混入人群,夺走生命。”
法尔克稍微停顿了一下。
“……大部分的人都死于暗杀者的凶刃。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好人还是坏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为了拯救被袭击的基督教徒,运用从萨莱诺传来的医术尽力救治。但几乎未能救活一个人。因为暗杀者的工作非常彻底,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当场死亡。
“骑士团不久就决定,不再依靠药物和绷带拯救受害者,而是用剑去阻止暗杀者。但不用说,这并不容易。撒拉逊的暗杀者们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战士,甚至不惧自我牺牲,甘愿投身于自杀式的战斗,是令人恐惧的强敌。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我们早已胜利了。撒拉逊人有狂热的剑刃,我们也有信仰的铠甲。但骑士团很快就意识到,敌人还有别的武器。”
父亲和我都一言不发地听着法尔克的话。我感到寒气逼人。
“敌人掌握着恐怖的魔术。”
“魔术?”
“是的。”法尔克微微点头。“不祥的杀人魔术。这种魔术在撒拉逊人中也是禁忌,运用这种魔术的暗杀者可以说是异教徒中的异端。缺少与之对抗的能力,骑士团被玩弄、被迷惑,人数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这大约发生在五十年前。为了打破这一困境,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选拔了一批人并对他们下了密令,让他们研究撒拉逊人的魔术,并运用魔术与他们战斗。起初这被认为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但是通过研究当地的遗迹与书籍,并花钱雇佣那些穷困潦倒的撒拉逊暗杀者,数年之后他们的魔术训练就显示出了成果。”
法尔克说到这,表情忽然变得阴郁。“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恶魔的陷阱。”
也许是会想起了过往,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哀切。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迷上了魔术的魅力。当然一开始确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学习敌人的技术,但魔术的力量具有强大的诱惑,正是这一点让人着迷。毕竟只要使用魔术,不管怎样的政敌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葬送。
“在的黎波里,骑士团的地盘并非坚如磐石。被违背骑士精神的政治驱逐所逼迫,他们迷失在了罪恶的道路上,运用魔术杀害了基督教徒,并欺骗自己说这是为了扩张骑士团的势力。
“本应该从撒拉逊暗杀者手中保护基督教徒的骑士,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利用撒拉逊魔术杀害基督教徒。这确实是令人惊恐的堕落……但并非不会发生。
“当的黎波里的重要人物纷纷殒命时,骑士团发生了分裂。与伤病者日夜接触的大多数骑士,弹劾了利用魔术进行暗杀的骑士们。学习过魔术的骑士虽然数量很少,但他们原来都是从骑士团中选拔出的精英。听说分裂最后变成了血流成河的自相残杀。
“在这场暗斗中,他们持续磨练着邪恶的魔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些掌握了撒拉逊魔术的骑士,被称为了暗杀骑士。”法尔克接着说,“到了这个地步,骑士团被迫做出选择。这场战斗要持续到何时?是以将他们驱逐来结束战争,还是将他们一人不剩地猎杀殆尽?骑士团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意味着骑士团要在暗杀骑士曾经探索过的道路上慎重地前进。
“我们根据暗杀骑士的研究成果创造出了一种魔术并加以学习,这种魔术可以打破暗杀骑士的魔术。虽然时刻恐惧着是否在重复着过去的错误,但为了阻止残暴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将根除暗杀骑士,守护骑士团作为目标,以牺牲者和基督之名立下了誓言。
“五年前,我们发动了一次攻势,将大部分的暗杀骑士逮捕并处刑。虽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但成果显著。遗憾的是,追捕并不彻底。被包含见习骑士在内的十个暗杀骑士逃掉了。现任团长阿诺德·贝卡下令,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讨伐殆尽。”
“骑士菲兹琼。也就是说你也既是骑士也是魔术师?”
“如您所言,阁下。”
自称为魔术师的人不在少数。听说他们有人打着这个名号叫卖怪异的护符,甚至还有些家伙在宫廷中享受荣华富贵。在教会中也有公然自称是魔术师的人。但法尔克·菲兹琼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称为魔术师的骑士。虽然他口中发生在东方的故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并不像是胡编乱造的。
父亲也这么认为,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是不幸。不过,”父亲注视着法尔克,“有些问题我要确认一下。贵公的意思是,贵骑士团认为,暗杀骑士来到了索伦岛。我想听听你们的理由。”
法尔克的表情忽然变得冷冰冰的:“我听说阁下麾下有个名为埃德温·休尔的士兵,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呢?”
听到埃德温的名字,父亲的嘴角僵住了。那是在十月忽然因病去世的忠诚的老兵。
“没错,他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在普罗万听说了他下葬前的异状。他是在守卫领主馆的夜里死去的。听说在下葬前,他的嘴唇变得血红,手脚的指甲也是如此。这个消息在人群中口口相传,人们无法判断它的吉凶。”
经常会有前来北欧的旅行商人造访索伦,并且他们大部分都不会错过在香槟的普罗万举办的盛大的集市。索伦的传闻传到普罗万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但亲近的埃德温的死以这种方式被广为传播,实在让我不太好受。父亲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但法尔克无情地发问了:“我听说,阁下也出席了埃德温·休尔的葬礼。这则传闻是否属实呢。”
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极力的忍耐:“全都如你所言。”
法尔克微微点头。“既然如此,就可以判断那个士兵是死于暗杀骑士之手。”
“你说埃德温?怎么可能。那个男人这一生都未与东方的圣地以及撒拉逊人产生过半分瓜葛。”
父亲厉声反驳,但法尔克好像并没有听进去,“死者的嘴唇与指甲染上了鲜血的颜色,这正是暗杀骑士所使用的撒拉逊魔术的一种——‘白色瘴气’的显著特征。”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一个朋友也死于这个魔术。”
“原来是……”
“休尔想必是个优秀的士兵。暗杀骑士并不太愿意用‘白色瘴气’,因为只要明白对应方法就能够很容易地防范它,就算不幸没有防住也会在尸体上留下清晰明了的痕迹。关于死亡的流言在市井街头传播,被派遣到欧洲来的骑士团立刻就会明白这是暗杀骑士的所作所为,前去追捕。
“在失去了的黎波里的研究所和藏书库之后,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他们毫无胜算,因此暗杀骑士害怕医院骑士团。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敢用‘白色瘴气’这种太引人注目的魔术。
“但‘白色瘴气’也有它的优点——几乎不用准备,立刻起效。休尔应该是发现了潜入小索伦岛的暗杀骑士,耳聪目明的他在剑术上或许并不逊于暗杀骑士。走投无路的暗杀骑士心知自己诡计败露,除了用魔术杀掉休尔然后逃走外别无他法。”
没错,埃德温非常厉害。虽并非身经百战,但他只要拿起剑就敢于无所畏惧地突进。这一点在他年纪大了之后也并没有改变。这份勇气令卑劣的杀人者惊恐万分,被迫使用杀招也并不奇怪。
那么,暗杀骑士就是埃德温的仇人。
但是父亲依然像平时那样公平:“你说的事情我明白了。”他说完,沉默了一会,然后心情沉重地开口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没办法全面地协助你。暗杀骑士是邪恶的存在,在东方杀了你的朋友,在索伦夺了我朋友的性命,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当然,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可是,他在英格兰的土地上犯下了杀人罪,就必须由英格兰的法律来制裁。作为领主,我在这一点上无法让步。”
“关于阁下的责任与特权我已经知晓。”法尔克并不打算反对。接着用法兰西语对尼古拉说道:“尼古拉,把公函拿出来。”
“是。”
尼古拉将手伸入背袋中,抽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在金色的盒子上,雕饰着葡萄藤一样的精美装饰。尼古拉打开盒子,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法尔克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经的黎波里伯爵签名,请求引渡暗杀骑士的公函。”
但父亲并不打算接过它。就算接过来了,父亲也不识字。我反而对法尔克能够识字感到很吃惊。不过既然他拥有骑士和魔术师的双重身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说:“我宣誓效忠的是英格兰的国王,并不是的黎波里的伯爵。当然我也很重视伯爵的请求,但我无法做出保证。如果你抓住了暗杀骑士的话,就任凭你处置;但如果是我们抓住了那个暗杀骑士的话,怎么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法尔克把请愿书交还给了尼古拉,然后将手轻轻地按在剑柄上,“我赌上剑与名誉起誓,必将告发暗杀骑士的恶行!”
父亲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清他的那份勇气。
如果法尔克告发了被索伦领主抓住的暗杀骑士,那最后的判决将不是通过审判,而是会通过决斗来完成。法尔克的话说明他希望完成这场赌上性命、单枪匹马的决斗。
勇敢的男人不会令人讨厌。父亲缓缓地开口了:“原来如此,不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请再好好考虑一下吧。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我的士兵们都很忙。”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法尔克的欣赏之情,暗示可以将暗杀骑士交给法尔克去处理。
但是法尔克摇了摇头,提高音量,说道:“这样不行!阁下,我的使命确实只是讨伐暗杀骑士。但我认为,阁下对这个索伦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我建议您抽取一部分兵力作为贴身警卫。”
“保护我?”
“没错。”他点点头接着说,“因为我认为,暗杀骑士正在伺机加害阁下。”
“暗杀骑士在被我们追捕的过程中,已不知堕落到何种地步。他们大部分都变成了普通的暗杀者,为了金钱就可以去杀人……他们的剑原本只会指向他们的敌人。”
我有些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埃德温的仇尚未得报,没想到连父亲也被盯上了。
“暗杀骑士不可能毫无目的地来到索伦。我在观察了这个岛的环境后对这个想法更加确信。这个领主馆所在的小索伦岛被海流和礁石所封锁,并不容易潜入。但暗杀骑士依然来到了这个小索伦岛,还被埃德温·休尔发现了。其理由已经显而易见——暗杀骑士打算杀掉小索伦岛上的某个人。”
法尔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大家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又接着说道:“要雇佣暗杀骑士所需的报酬,金额非常巨大。因此,目标不仅住在这个岛上,而且就算花费重金也必须除掉。阁下,这个岛上是否还有比您的价值还高的人呢?”
“可是……”听到这我不能再沉默了。父亲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插嘴的我,但我并不在意,扯着嗓门喊道:“埃德温的死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如果有人盯上了父亲的话,为什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暗杀骑士还是毫无行动呢?这不正是你的敌人并没有盯上我父亲的证据吗?”
法尔克立刻回答:“您所言极是。但暗杀骑士非常慎重。可能是因为遭受了第一次潜入的失败,他在耗费时间演练周到的策略。或者……听了刚才那些佣兵的事,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暗杀骑士是在等待时机。”
时机,就是指维京人的袭击。
“你说他和维京人商量好了时间吗?”
“我对维京人一无所知。但是,在巨大的危难即将侵袭这个岛屿的时候,暗杀骑士开始在领主的周围游荡,我认为这不是偶然。”
我还想反驳,却被父亲阻止了:“阿米娜,够了。我同意菲兹琼骑士的判断。要攻陷索伦,最有效的战术就是在战前将我除掉。”
“阁下,请千万小心。敌人非常强大。”法尔克一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阁下是一个公正公平的领主。因此,我希望您能引起重视。今年六月,在土耳其的奇里乞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为他不周全的考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父亲罕见地激动起来:“什么!德意志皇帝死了!?”
“是的。”
弗里德里希大帝驾崩!我也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现在理查德国王正在参战的十字军东征,其中的神圣罗马帝国军想必也会因为皇帝驾崩而撤退。
可是现在,法尔克·菲兹琼说出这番话却另有理由。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露着沉痛:“……你想说,那是暗杀骑士干的吗?”
“不。这一点目前仍是个谜。我们得到的报告称暗杀骑士盯上了弗里德里希陛下,便火速赶到了土耳其,但那些同伴却就此失去了联系……之后弗里德里希陛下就在萨勒夫河溺水身亡了。”
父亲直勾勾地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透他的话中是否有虚假或者夸张的成分。父亲用这种方式看透了很多客人的想法。能够忍耐这种视线的人不多,而法尔克就是其中一个。终于,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建议,加强戒备。明天我也会把索伦岛的一部分兵力调到这里来。”
“十分感谢您能采纳我的建议。”虽然他这么说,但我感觉自己明白他的考虑。
大概他觉得,只增加兵力远远不够。
他们离开的时候,父亲问道:“骑士菲兹琼。你知道那个暗杀骑士的名字吗?”
他本没有期待能得到回答,但法尔克简短地说:“埃德里克。”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很遗憾,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
他留下这句话,便披上了斗篷走出了作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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