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地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正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竹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知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萧流香怔了怔。唤醒天魔,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但仔细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纵然天魔已醒,也只如一场狂风骤雨,顶多摧毁几根枝条而已,说胜算那是一分都无。但她根本不愿多想,喝道:“事在人为!”
极玄子叹道:“事在人为,也须为有为之事。流香,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此事于天下于己,皆无济于事,你也只是枉送性命罢了。”他在大兴寺坐镇多年,大兴寺的和尚尽是些碌碌之辈,对于极玄子这个洒扫殿堂的佝偻老僧他们也根本不放在眼里。极玄子乐得平时就常翻翻经书,对佛理却已颇熟。“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二语,出自《增一阿含经》,说众生所有困苦烦恼,尽生于欲。他回想往日为殚精竭虑,身涉险境,日日烦恼困苦,无一不是为了谋求萧氏复国一念。待炼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只得在大兴寺坐镇,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这两句偈语,实是咀嚼良久,回味无尽。
萧流香几年前发现大兴寺有异,却又见寺周加了极厉害的禁咒,她这等术士进来,不啻飞蛾扑火,便以魇魔法炼魂强攻。但这禁咒实在太强,她这魇魔法修习也极为阴毒,每一重便要伤一极美少男与一极丑少女。这几年修到八生八死,实际已经伤了男女各八人。裴行俭卷宗中只有八起美少年被杀,实是女子命贱,极丑女子更是没人当一回事罢了。魇魔术本是邪术,萧流香修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里是一句偈语唤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挡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闪开么?”
极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却又无济于事。流香,我不会让开的。”他初时只不过心灰意懒,但在大兴寺读的经书多了,却生了悲天悯人之怀,此时说来,颇有大德高僧气魄。
萧流香见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双手拇指食指分开,遥遥相对,人忽地一转。随着她的转动,白纱长裙飘起,脚底却有一片黑影向极玄子疾射出。极玄子见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却又有当年那个俏丽小妹的身影,颓然道:“善哉。”双手捻诀,连变了几个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却如大浪激上礁石,纷纷散开。他还待劝解,却听萧流香厉声喝道:“一始无始。一析三。极无尽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
极玄子是萧氏兄妹的堂兄,萧流香知道那些本门武功法术奈何不了他,因此突然间用了三韩《天符经》。《天符经》传说是三韩始祖檀君所传,虽只寥寥八十一字,文字却艰深之极。萧流香兄妹遁入百济,取《天符经》与中原道术杂糅而成。这是她的独到之秘,极玄子见识虽博,功底虽高,却不曾见过这等法术。他对萧流香仍颇为容让,但萧流香却毫不留情,这一下出其不意,极玄子只觉眼前一黑,刹那间竟已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心头一沉,忖道:“小妹真的要取我性命么?”情急之下,也再不留手,袈裟一抖,身上所沾黑影立时飞散,隐隐似有鬼哭之声。
萧流香见极玄子一眨眼间便破了自己一重天符经魇魔秘法,亦是惊心。她已将此法修至八重,口中接连不断,喃喃念诵道:“……一积十矩,无匮化三。天二三,地二三,人二三,大三合六,生七八九。运三四,成环五,七一妙衍。……”阴影一重散去,一重接上,竟似无穷无尽。极玄子没想到萧流香的功底一高至此,大大惊诧,心道:“小妹她竟已到这等地步?难道她……”
他心神一分,黑影靠得又近了一圈。萧流香见极玄子抵御之力渐趋衰弱,心道:“大哥真不愧当年与张三郎齐名的人物,我若不是有了宫天丹,哪是他的对手。”她占了上风,哪肯容情,口中《天符经》念得越来越快:“……万往万来,用变不动。本本心,本太阳,昂明人中。天地一一,终无终一。”
这已是《天符经》的最后一段。当萧流香念到“终无终一”时,极玄子只觉眼前黑影已是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仿佛有无数妖兽扑到自己身上拼命地撕咬。他心知再抵不住萧流香的进攻,忽地盘腿结迦趺坐,长吸一口气。
极玄子已是要孤注一掷。哪知他刚坐下来,却觉双足已然失去知觉,周身像是被浸入冰水中,从脚跟一直冷到背心。他惊惧万分,心道:“是了,小妹一定是得到了余七的宫天丹!”
宫天丹一共只有两颗。极玄子当初将一颗宫天丹传给余七,只盼有朝一日余七能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哪知余七手段越来越高,异心也越来越重,终于背叛极玄子出门。萧流香功底如此之高,隐隐然竟有凌驾于自己之意,除了得到宫天丹,恐怕就没别的途径了。他对萧流香总有香火之念,此时略略缓得一步,被萧流香抢了先手,便是想两败俱伤也难。他只盼能提起最后一丝真气,但身体已卷入这一片黑影之中。黑影一如怒涛狂澜,卷得他岌岌可危,哪里还有反击的余地。
极玄子心灰若死,正在这时,忽觉背后有人一拍,一股劲力从脊背处涌来。这支生力军来得极是突然,他无暇多想,猛地长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力道挡去。这力量虽然也不甚强,但来得极为突然,那团黑影到了距他身周三四寸许,忽如被一道无形堤坝拦住,再难进得一步,而正中那盏油灯火焰忽地又升起了尺许。萧流香本觉得极玄子已到油枯灯烬之地,却没想到他突然间会有这等反击手段,措手不及,黑影倒卷而至。这魇魔法阴毒残忍,但是她自己都不敢直攫其锋,轻叫一声,身形一晃,如一抹轻烟般闪出了大殿,大殿中那点灯火越发明亮,映得周围一片发白。
极玄子意外得胜,又惊又喜,暗道:“惭愧!这是谁来帮我?”扭头看去,却见有个少年右手捻诀,左手按在他背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正是明崇俨。他正待说话,却见明崇俨脸上越来越红,一张白玉般的脸直如煮熟的虾一般,伸手在明崇俨腕上一抚,心道:“不妙,难道他的禁术不是自己解开的么?”
明崇俨本来觉得身上如火烧一般,极玄子在他腕上一按,登时周身一片清凉。他长吁一口气,小声道:“师父,您……您真的还在。”
极玄子当初为了躲开萧流香兄妹,不得不远走高飞。他炼出天魔,心中追悔莫及,但以一己之力又破不了这等法术,因此临走时在明崇俨身上下了禁术,要等他有朝一日功力高到能自行解开,便可来到大兴寺成为自己的强助,另一来也是不让萧氏兄妹再找到他。只是他没料到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解开了明崇俨身上所受禁术,现在的明崇俨提前过来,功底却分明还差得远,不由大为踌躇。
明崇俨见极玄子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急道:“师父,这妖女到底是什么人?师父你为什么要对我下禁术?”
极玄子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你站到那边去,与我一同施行九字真言咒。”
明崇俨虽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他对师父敬若天人,从来不敢有违。虽然师父还不曾回答他,但他仍然站到了油灯对面。正待念咒,门外却传来了萧流香的声音:“明公子,你别上当,他可是要断送你性命的。”
萧流香虽然一招失手,却无大碍。但方才未能彻底攻破极玄子的禁咒,心知又要多费一番周折。听得极玄子要明崇俨施行九字真言咒,知道极玄子要不顾一切,强行摧毁天魔了。其实明崇俨功力不足,极玄子也是走投无路,决心冒险一试。就算明崇俨真个念动九字真言咒,也会引起天魔反克,他二人反要被天魔吞噬。只是萧流香毕生为了唤醒天魔而殚精竭虑,为达目的,不惜向这个自幼便对自己极好的堂兄痛下杀手,哪敢稍有大意。
明崇俨扭过头看着萧流香,道:“你究竟是谁?”
这许多年来,他的记忆中总失落一段,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这个模糊的身影。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将记忆重又连起来,现在想要弄清楚的事又太多了,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萧流香见眼前这俊美少年看了自己一眼果然停住了手,心下定了许多。明崇俨相貌清雅秀丽,但眼神中却隐隐总有一丝邪气,她忖道:“哥哥说得没错,这少年魔种内结,日后必成天魔一脉。”她微笑道:“明崇俨公子,我们见过已是第三次了吧。”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安喜县时是第一次。在怀远坊,是第二次。”
萧流香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道:“怀远坊里居然你也能见到我,果然是受了宫天丹了。”
听得“宫天丹”三字,极玄子只觉心一下沉了下去,暗道:“小妹果然得了宫天丹!”明崇俨却诧道:“宫天丹?这是什么?”
他问的是极玄子。极玄子默然不语,萧流香却笑道:“明公子,大概你还不知道,宫天丹是你这一门的至秘。服用此丹,功力大进,却要听从旁人一个指使,万死不辞。你离乡背井,在长安徘徊不去,就是你这师父做的好事。他要你毁掉天魔,那是要你以性命为代价的。”
明崇俨浑身一震,看看极玄子,小声道:“师父,她说的是真的么?”他父亲在外为官,自己来长安读书,举目无亲。读完后父亲也屡次来信催自己回乡,可是他总觉得在长安有一个宿命。这像是一个魔咒困住了他,所以明崇俨才会苦苦追寻那段失落的记忆。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可事到临头又不敢相信了。
极玄子不敢去面对他。萧流香所言全然是实,服用宫天丹后将会听从一个命令,虽死不辞。许多年前在汾阳桥,当他知道结束这乱世的人已经出现,自己再没有机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不再让这世界妄生杀劫了,便属意小师弟余七与自己一同担当起这个销毁魔的重任。只是余七也知道此事有死无生,不愿听从摆布,带着宫天丹逃走。九年前,当他发现萧氏兄妹找到了自己,不得不离开时,便把剩下的一颗宫天丹给了明崇俨,盼他有朝一日功力大进,可以完成这个使命。没想到机缘巧合,明崇俨提前解开了禁咒来到他面前。现在强行销毁天魔,事未必可成,明崇俨却当真有死无生。只是要他再骗明崇俨,他也实在不忍心。
明崇俨见师父垂头不语,心知定是属实。他对师父极为信任,却不料师父竟会对自己有这种安排,心头怒火登时熊熊燃起。他喝道:“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殿门又发出“咯咯”一阵响。极玄子知道那是萧流香又在强行攻入。此时大殿所下禁术威力大减,此消彼长,萧流香用不了多少时候便能再攻进来了。他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为天下百姓,一己安危又何足挂齿?来吧。”
明崇俨见他眼光一闪,脑袋里也白茫茫一片,便要听从极玄子的话去做。但在他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在叫道:“我被骗了!被骗了!”怒不可遏之下,竟然直直立着,动也不动。也正在这时,“砰”的一声,殿门终于被推开了。
殿门一开,那盏油灯的火焰霎时缩得更小。看着萧流香微笑着走进来,极玄子的心沉到了谷底,喃喃道:“劫数,劫数。”
萧流香一步步进来。足底阴影漆黑一片,仿佛踩着一团黑云。极玄子所下禁令越来越弱,魇魔法与天魔感应,威力却是越来越强。她见明崇俨呆立不动,心中更是喜悦,只是也有些隐隐的不安,忖道:“哥哥怎么还不来?难道被挡住了?”
事态紧急。她从余七处逼问过,承乾亦将来到此处。一旦太子也来了,那么想要全身而退便难如登天。但单凭一人之力要唤醒天魔,同样凶险之至。只是想到以哥哥的本领,要挡住他至少要两个绝顶高手。而长安的绝顶高手,至多不过四人,分散之后,自己就自信能够阻挡了。
胜券在握,成功只有一线之遥。萧流香心中一定,魇魔法的威力便更大。黑影渐渐扩散,几乎要将整个大殿都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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