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我查了一下,吴弱男的父亲叫吴保初,和谭嗣同、陈三立、丁惠康并称为清末四公子。您加入民盟,介绍人是闻家驷先生,那么您加入共产党的介绍人是谁呢?
季羡林:贺剑城和黄宗鉴。
蔡德贵:您的党龄都52年了。您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也要参加组织生活吗?思想改造运动的时候,您是不是要斗私批修?
季羡林:一样啊,都要搞啊!我那个思想改造啊,讲过了。主要是针对我的政治主张。我主张所有的政治都是肮脏的,现在不肮脏了。思想改造,主要是针对我的前半段话。就是洗澡的时候,我是系主任,洗的是中盆。校长洗大盆,教研室主任洗小盆。一般教员就不洗了。
蔡德贵:教员给你们洗。
季羡林:教员不洗。教员里一些特殊的人物,比如张东荪的大儿子,当时的张宗燧。
蔡德贵:张宗燧是老二,张宗炳是老大。
季羡林:张宗炳大啊,这个我不知道。张宗炳他不错的。
蔡德贵:张宗燧后来也不错,是学部委员了。
季羡林:张宗燧说,“结婚比嫖娼便宜”等,这是张宗燧的名言,他的名言挺多的,结果让他洗的不是中盆,而是比中盆要大一点,也不是大盆,比大盆小一点,因为他的口碑不好,所以给他洗大盆。这个故事我讲过了,他洗啊,一次不通过,两次不通过,反正洗了几次,后来,通过了。拿他的发言稿来看,上边写的哭,哭,到什么时候哭,弄得大家啼笑皆非,既然通过了,就完了。张宗燧啊,那个人聪明,聪明。
蔡德贵:但是也留下笑柄了。
季羡林:这有什么办法?他就是这么种人。
蔡德贵:总支书记也是洗中盆吗?
季羡林:也是洗中盆。
蔡德贵:贺剑城那时候也是总支书记吗?
季羡林:嗯。他们这个年轻人啊,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我就认为自己是双清干部:清楚、清白。(后来在“文革”中,)结果呢,我后来自己不老实。什么叫不老实呢?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你就闷着,别闹。结果我参加,那时候分派了,一个新北大公社,一个井冈山,新北大公社呢,是掌权的,聂元梓。那时候北京有五大领袖:蒯大富、谭厚兰、王大宾、韩爱晶、聂元梓。结果那个聂元梓判了17年。那时候聂元梓蒸蒸日上啊,是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主管外事。判了17年,后来到香港、深圳。当时我为什么反对她呢?我觉得她不符合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毛的革命路线。只是口头上说惯了,他的“革命路线”,后来明白了,是有一条革命路线。他的革命路线就是斗、斗、斗。
蔡德贵:毛泽东的那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鼓劲儿的。
季羡林:就是他的。
蔡德贵:他年轻时的话,后来成为“文革”的流行语。系里的老师们对您洗澡满意吗?
季羡林:我这个人是从来不跟人斗,不搞小圈子,在北大,我当了一辈子中层、高层干部,跟同事没有矛盾过。我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也有人认为我不对的,好人主义,我还有一个主义,一个是好人主义,一个是修正主义。什么是修正主义?业务至上、智育第一,就是修正主义。我这一辈子啊,幸亏修正了一下,要不然的话,我这个皮上就一根毛也没有了。现在留了一些毛,就是因为修正了一下。当时就是,那时候那个思想改造啊,动不动就得检查,我检查的基本思想呢,就是修正主义,业务至上、智育第一。检查完了,我还是认为,一个人在学校里,不念书行吗?后来我说是,我这个人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世界上真话全说的人哪,我认为没有。他总得有点(保留),所以我的“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句话颇有点名气了。不过假话全不说的人哪,也是凤毛麟角了。
蔡德贵:好多人说您这句话说到家了,充满了哲理。
季羡林:那假话全不说?有人来,你不愿意见他,就说不在家。这不是假话吗?你不说,行吗?能够说,我不愿意见你?这种情况,日常生活里边多极了。比方说,做了菜,明明不好吃,问你好吃不好吃?你能说不好吃?不行的!好吃,好吃。这不是假话吗,全不说行吗?这个人生活里边啊,非常有意思。德语里有个词,别的语言里没有的。叫“not Lüge”。Lüge就是假话,not就是必要的时候。“必要的时候说假话”。我觉得这个词很好。比方说,一个人来了,不愿意见他,不在家,这是Lüge,假话,可是总比说我不愿意见你要好,不得已而为之,not。别的语言里没有这个词。
蔡德贵:德国人经常这么做吗?
季羡林:德国人是这样子。我在德国住了那么久。德国人的品质啊,恐怕在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老实。我在那里没有受过欺骗。
蔡德贵:也没有受欺负?
季羡林:德国人不欺负外国人。中东有的国家,就是张口就讲假话,我的姨父是外交部长,我的姑夫是外贸部长,说完了以后,告诉你可别信啊!
蔡德贵:我头几年,和您讨论过“齐俗喜夸诈”的问题。沿海的齐文化是在商业社会的基础上形成的,商人们“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要推销自己的商品,形成了夸诈之俗。在的“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的地方,朱熹注释说“齐俗急功利,喜夸诈”(《论语集注·雍也》)。
季羡林:齐鲁这两个地方,人民的性格不一样。鲁就是孔子那个地方。齐啊,做生意,沿海的,做生意的不讲假话,做不了生意。有一本书,忘记了,说君子国,说商人要5毛钱,买者说6毛,7毛,争执不下,买者说太少,商人说太多,这是君子国。君子国是这样的风格。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君子国,商人就说我这个货不好。买的人说,你这个货好极了。
蔡德贵:这样的君子国现实中不知道存在不存在。
季羡林:几乎是不可能的。商人总是要说假话的。不能说我这个货不好。买者说太少,商人说太多,这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实际生活中没有君子国的。
蔡德贵:思想改造的时候,您滑过来了。
季羡林:思想改造,也不是滑过来了。还得检查的,都检查。教研室主任以上都检查。我就检查“政治都是肮脏的”思想。修正主义也是其中之一。“文化大革命”呢,那时候,我要是老实一点,也就完了。结果不是分派吗,你不参加就完了,但是我参加了,和聂元梓对着干,叫上山了,井冈山。我参加与周培源有关系。周培源,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教授了,后来我们两个很谈得来。他上山,我也上山了。这一上山,就被抄家。抄家就抄出来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那是什么人给的呢,在哥廷根大学,我跟你说过,就是张勋洋,这个人我觉得是个怪人。我始终怀疑他是蓝衣社的人,他老是带着蒋介石、宋美龄的照片。我因为照片倒霉,照片就是他给的。到了后来,这个暴风雨过去了,恢复我的组织生活。组织生活呢,后来这样子,我原来想,把我这几年扣的工资都交党费,我一听,留党察看两年,我说我不交了,我不够资格。结果给我省了四五千块钱,四五千块钱在当时是很大的一个数目了。到后来,那个主持会的就讲,他说,留党察看两年,你同意不同意?我写了个基本同意。我说,你要了解“基本”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不同意。他说我们支部再讨论,我说,不要讨论了。我“基本”同意。后来我就问我们的军代表,那是个军官,“文化大革命”我犯了什么罪?你告诉我清清楚楚。他说不出来,张口结舌。我犯什么罪啊?我没有犯罪啊!后来这个,恢复组织生活那个(时候),有人提出,就是张宝胜,我的学生,他讲,你们回家查一查,你家里面有没有林彪的头像啊?谁也不敢说没有,所以后来就不敢讲了,结果留党察看结束了,恢复我的组织生活。后来那个,恢复组织生活呢,还有一出闹剧,一大批党员不是都恢复组织生活吗?第一个恢复的得找一个顶呱呱的。找的第一个就是马鹏云。他是贫农、烈属、军属,这个就挺吓人的。不过这个人是,有一件事,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这样的大字报,不会有人签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你签名干吗?我就碰到两个人签名了,一个就是马鹏云,另外一个就是刘国兰,他们签名了。我就说他,对这种人怎么讲呢?毫无价值的签名。他毕竟签了。后来和马鹏云,我们不是在一个教研室吗?在教研室开会的时候,我对马鹏云说,你不像烈士(子弟),也不像军属,更不像贫农(子弟)。“文革”开始的时候,他戴着那个袖章,袖章不是随便戴的,考虑自己的身份,贫农子弟、烈士子弟,才有资格。那时候叫串联,他就到上海去了,看到这个红袖章,就有一个女孩子嫁给他了。相当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骗的,反正带着这个漂亮的妻子,后来一出国,阿姆斯特丹,好像是荷兰。
蔡德贵:不是荷兰,就是瑞典。
季羡林:不是瑞典,不在北欧。
……
季羡林:唐伯虎因为王后死了,他还在喝酒,被杀死了。死前还高喊,杀头至痛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乐乎?
中国的士很不简单,士可杀,不可辱。祢衡骂曹,那就是中国的士。中国的士,就是不畏强暴,坚持真理。后来“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我是政协委员,那个周扬也是政协委员。当时我们“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用政协的那个信封,那个委员给打一个叉,打一个叉,就证明(这个人有问题),过去枪毙人不是打一个叉吗?过了以后,恢复政协委员了,周扬见了我,说羡林同志啊,他哈哈大笑,我们证明啊,中国的士,可杀,亦可辱。他说,你看,你是士,我也是士,不是现在照样活着吗?你要按那个老的办法,应该自杀啊!我说“文化大革命”这个账啊,还应该算。我说,中国人(有时候)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像“文化大革命”,这样就完了啊?死了多少人啊?现在没有人提了,再过几年就忘记了。
蔡德贵:讲“文化大革命”的书,就您这本书影响最大。
季羡林:四川一个作家马识途,也有一本类似的书。人家不给他出。我的那一本书,是中央党校出版社曲伟出版的。
蔡德贵:您见过吗?
季羡林:我没有见过。我这个出来以后啊,《南方日报》,我没有看过那个报,说是写了不少文章。我没有看。我说那本书,有两个要素,一个没有气,一个没有刺。完全是平心静气地写历史事实。
蔡德贵:您对“文革”当中批斗过您的,没有报复。您当了系主任、副校长,您没有报复。您提到的“东方文化集成”的事情。
季羡林:就是现在那个“东方文化集成”。“东方文化集成”现在还继续出。当时的计划啊,太庞大了。准备出500册,中间100册是中国的。东方文化,大概出来一些了。
蔡德贵:北大去年开过会,出了100多本了。开始是经济日报出版社,后来转到昆仑出版社。
季羡林:经济日报出版社后来不干了。
蔡德贵:嫌赔本吗?
季羡林:嗯。
蔡德贵:昆仑出版社实力也不强。
季羡林:恐怕不如经济日报出版社。我说这个既然念书,怎么不让人读书。说智育第一,业务至上,是修正主义,我到现在也不懂。
蔡德贵:对我们影响很大的是读书无用。你们是肉体上受迫害,我们精神上受迫害,不让我们念书。
季羡林:读书无用,还有一个厚今薄古,古代的不能讲,厚今薄古?
蔡德贵:厚今薄古是毛泽东提倡的。
季羡林:就是。
蔡德贵:您提到的业务好的,都没有使用自己的专业。学习梵文、巴利文的,都没有从事专业。那个余长安,语言天才,结果后来做了记者,我查了一些资料,他当了《光明日报》驻四川记者站的记者,写过两篇报道。还有那个张劲草,找不着这个人。
季羡林:他不叫张劲草,张劲草不是名字,是笔名。
蔡德贵:那应该是在沙滩的时候,那时候是解放前。
季羡林:应该是在沙滩的时候。真名叫什么,我忘记了。这个人大概是这样子,我见他的时候,他还穿着军装,他在滇缅公路当翻译。
蔡德贵:那是您刚刚到北大的时候了。
季羡林:他在滇缅公路当翻译,叫张什么,名字也怎么想不起来了。
蔡德贵:张劲草更早了,余长安晚,是1962年的。
季羡林:这个人,这个大概中国与外国一样。大学学的东西,出来以后完全能用得上的,不是太多,不是每个人都用得上的,大概一半都不到。后来我就说,大学学什么东西啊?最重要就是你大学毕业。
蔡德贵:要重新学习啊!
季羡林:对。
蔡德贵:我们这一代更是这样。“文革”就不说了。“文革”以后,该说说您当副校长的时候了。
季羡林:我这个当副校长,是周培源推荐的。其实,我当副校长的建树啊,因为我那时候,我这个每个礼拜五下午的校长办公会,我去参加。别的事,我都不管。我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呢,就是那个北大不是有个新辟的西门吗?西门里面有个假山,不是假山,是土堆,不是山,那是我建议的。为什么呢?我们中国忌讳啊,是一进门什么都有了,都看到了。你到那个苏州,你看,它不论多么小,不能进门什么都看见,总得要挡住。我建议在西侧门,弄个土山挡住。一进门,不要一眼望尽。第二件事情,就是李大钊有个塑像,在俄文楼前面,他后背(屁股)对着俄文楼,前边是……后来讨论怎么办。我就说在后面栽两排树,不就挡住了。我当副校长,就干了这两件事。
蔡德贵:《人民日报》发表的《为了下一个早晨》的文章。
季羡林:杨匡满。
蔡德贵:杨匡满的文章说您连学生的水龙头坏了,都管的。您还接待过很多外国学者代表团的。
季羡林:对,招待过。那个日本,大江健三郎,诺贝尔奖(获得者)啊!他,我招待过。那时候他还没得诺贝尔奖。后来我就说,巴金,像巴金这样的人,得诺贝尔奖,完全是应该的。结果没有得到,没有得到的原因啊,巴金是生在中国,中国是共产党的中国,瑞典那个保守主义,将来得诺贝尔奖,到瑞典出席会议,还得发表演说。他一个共产党国家的人,到瑞典科学院,发表演说,好像不妥。后来有一阵儿,我就说,将来中国啊,不要老是宣传诺贝尔奖,诺贝尔奖那个奖,政治性太强。巴金要不生在中国,诺贝尔奖少不了他的,那些得(诺贝尔奖)的,跟他比起来,差一大截子,特别是那个赛珍珠。赛珍珠那个作家,我认为是三四流的。但是她得了诺贝尔奖。
蔡德贵:《大地》。
季羡林:《大地》。
蔡德贵:还有《诸子》。
季羡林:嗯。
蔡德贵:池田大作您是什么时候熟的?
季羡林:池田大作是,我在日本的时候认识的。
蔡德贵:在去日本以前不认识吗?
季羡林:他到中国来过,认识啊!中国来过,他在颐和园这个听鹂馆,举行盛大宴会。
蔡德贵:听鹂馆是慈禧太后举行宴会的地方吗?
季羡林:听鹂馆慈禧太后听唱戏的,听京剧。听鹂么,黄鹂啊!
蔡德贵:您还说到圣严法师也是在那里。
季羡林:他到大陆举行宴会,圣严法师也是在那里宴请的。
蔡德贵:不是和池田大作一次吧?
季羡林:不是一次。
蔡德贵:池田大作是佛教的改革派。
季羡林:他带着一些小玩意儿,变戏法的,在听鹂馆宴客,在那里表演。圣严法师是严肃的学者。我们去台湾,是圣严法师邀请的。他出钱,请了不少人,有十几位呢。
蔡德贵:星云大师您也见过的。
季羡林:见过。那是在中国,好像是赵朴初出面宴请的。
蔡德贵:在人大会堂。
季羡林:那时候在人大会堂,盖起来了。范文澜后来有一本《中国通史简编》,没有想到对佛教破口大骂。我讲谩骂不是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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