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您喝点水,慢慢说。还是那个原则,还是健康第一。什么工作都不能妨碍身体健康。
季羡林:什么都不妨碍。说到什么地方了?
蔡德贵:昨天说到赵宝煦。
季羡林:我跟他比较熟。赵宝煦的字写得挺好的。
蔡德贵:他的书法是什么体的?
季羡林:赵体的,颜柳欧赵,一般的赵体,赵孟頫的体。
蔡德贵:您小时候练什么体的?
季羡林:先是柳体后来是颜体。后来是什么也没有练成。
蔡德贵:您是颜柳兼而有之了。
季羡林:现在成为什么书法家,我觉得奇怪。
蔡德贵:头几天给潘石屹的字,和谐,放大了很好的。
季羡林:不行。野狐谈禅。还是赵宝煦啊?
蔡德贵:有没有别的了?
季羡林:书法还是不错的。赵体的。
蔡德贵:您跟他学术有交流吗?
季羡林:没有。不是一行。
蔡德贵:跟叶朗有交流吗?
季羡林:有。
蔡德贵:去年的一本书,《中国文化读本》的中英文版本由外研社出版,中英文两种版本的,他跟您有交流。
季羡林:忘记了。
蔡德贵:您跟他谈过启蒙。您现在谈点启蒙吧。
季羡林:什么叫文化启蒙啊?
蔡德贵:转型期需要的一种新思想。
季羡林: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蔡德贵:新思想要不要占统治地位。
季羡林:现在在讨论这个问题啊?
蔡德贵:嗯。上次您不同意马恩全集从俄文翻译过来。
季羡林:俄文。
蔡德贵:应该根据原文翻译才对的。
季羡林:就是啊,这个是对的。
蔡德贵:根据俄文翻译有错的。
季羡林:我说,根据俄文翻译,好像是天经地义,我觉得非常滑稽。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啊?是什么语言,就应该根据什么语言。而且俄罗斯人在这个,使用马列主义方面,成绩也不大啊!
蔡德贵:您1935年经过莫斯科的时候,对它的计划经济不感冒。
季羡林:那时候,是我们走过那个地方,按预定的行程,莫斯科是不停的。可是每次呢,都要停下来,停几天,这个我也不反对,借这个机会,让大家看看是可以的,对我们自己的国家,值得宣传。可是我得到的结果呢,有人领着我们,看了好多地方,都讲这是五年计划怎么怎么的,让我们一天只看五年计划啊!一座大楼也没有看到,让我们看你计划啊,因此我就很不感冒,而且我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办法。你既然让大家留下来,你起码得有一座楼啊,不能到处都是五年计划啊!结果,只看了几天计划。
蔡德贵:去看红场啦?
季羡林:红场当然去了。红场和天安门没有法子比。
蔡德贵:看列宁的墓了吗?
季羡林:当时那个列宁斯大林,不都在红场么。
蔡德贵:1935年斯大林没有死,只有列宁。看斯大林可能是后来的。
季羡林:又去过。我对那个莫斯科啊,印象最深的是普希金画廊,就是美术的。那是历史的,排列从最早的,一直到中世纪吧,到这个列宾。列宾的画,当时专门是一间屋子,列宾的画,旁边摆一个椅子,坐在那里,《可怕的伊万》,那个还是一个杰作。
蔡德贵:您从莫斯科1958年回来以后讲话。
季羡林:回来请我讲一讲,我说,是敞开来讲,还是有保留地讲?他们说是党内,敞开来讲。结果一讲,惹了漏子了。说你对老大哥怎么这么不尊敬啊?回来以后我讲了,引起一场风波。说是,我有这个反社会主义的倾向。
蔡德贵:这个帽子不小了。
季羡林:帽子不小了。
蔡德贵:是不是有人打小报告了?
季羡林:这个我不知道了。结果是什么东西救了我呢?
蔡德贵:那就是说,您反社会主义的倾向,上边也知道了。
季羡林:学校当然知道了。后来什么东西救了我呢?我写过一篇《塔什干的小男孩》,那个文章救了我。就是从这个文章来看,我对苏联还是有感情的,就这么一篇,那个小男孩大概是犹太人。
蔡德贵:那时候塔什干属于苏联,现在不是了。文章发表以后,再也没有追究。
季羡林:没有。就是我对社会主义,还是有感情的,行啦。
……
蔡德贵:“文革”当中考教授。您考了吗?
季羡林:考啦。我没有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
蔡德贵:是您自己胆子大没有去吗?
季羡林:我自己就,也不知道这个重要性,不愿意去,就没有去。结果那个事很快就过去了,没有再追究,讲这个马尾巴的功能。
季承:田德望去考过,我问他,他回答当然是零分。后来田德望教小学一年级的英文,在北大附小,简直胡闹。
蔡德贵:本身就是个圈套。
季羡林:就是让你去丢人现眼。
蔡德贵:您接到通知,没有去。
季羡林:接到了,没有去。
蔡德贵:那可是需要胆量的。
季羡林:当时我没有去,后来也就算了。
季承:田德望去了,我问他,田老伯怎么样啊?他回答当然零分,当然零分了。不考零分,过不了关。
蔡德贵:那时候工农兵已经占领大学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到延庆以前先到北太平庄的?
季羡林:延庆我都忘记什么时候了。
蔡德贵:1969年。大批教授去了鲤鱼洲。您去了延庆,我们学生也都在那里。去昌平的太平庄以前,你们在北大煤店。
季羡林:什么地方?
蔡德贵:北大的煤店,然后到太平庄,在太平庄睾丸肿得很厉害,疼得不得了。
季羡林:那就是批斗啊,也叫游斗,睾丸肿起来了,他拖着你走,就跟拉死狗一样。到北太平庄,不能走路啊!吃饭都是金克木给我打饭。没有人打饭,我自己走不动啊!那时候北太平庄,有一个军队的医生,我就连滚带爬,爬到那儿。首先得报告,原来这个医生笑容满面,我报告第一句话是,我是黑帮,一下子就是晴转阴,中间连过渡都没有。我是黑帮,晴转阴,当然不会给你看病了。那时候睾丸肿得那样子,还得劳动。怎么劳动呢?他们这个身体健康的啊,栽白薯。我没有栽白薯,也不能走,在地下只能爬着走,就让我捡石子,院子里的。院子里的石子,都扔出去。见那个军医,马士沂你知道吗?士农工商的士,三点水的,沂水的沂。他是美国归国华侨,他去给那个饭团买菜,到庄子里买菜,他看到我这个睾丸肿得那么大,说我这个车里边带你一步。我说,不行,我不能连累你。他带我那还了得啊?我是黑帮。
蔡德贵:马士沂也是北大的?
季羡林:北大的。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军医,远处满面笑容,第一句话,说我是黑帮,立刻晴转阴。
蔡德贵:在那里时间很长吗?
季羡林:时间不长。
蔡德贵:军医是北大派去的吗?
季羡林:不是。不是北大的,是当地驻军的。
季承:军队医院,报告是黑帮,不给看。后来到地方医院。
蔡德贵:没有给看。
季羡林:他当然不敢给你看了,他给黑帮看病,他自己不也成为黑帮的朋友了吗?回忆这个事情啊,我觉得意义很大,就是,那时候,根本拿人,不把人当人看,这个账到今天还没有算,我自己以为啊,还得要算一算。要不算的话,这些年轻人哪,不懂了。算的话呢,不是消极的,是积极的算,让年轻人懂,知道什么叫作“阶级斗争”。加引号的阶级斗争,这一课我觉得还得补。我有时候觉得,中国人民哪,小事清楚,大事糊涂。这样的大事,现在年轻人哪,都忘记了,都不知道了,我觉得这个对我们是个损失。应该抓住这么一个鲜明的例子,就是告诉年轻人,中国人民有这么一个阶段。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没有人敢否认,也有不伟大的地方。不能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而且今天忘记了。
蔡德贵:您认识台湾的韦政通?
季羡林:韦政通我认识,我见过他。
蔡德贵:他是自由撰稿人。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跟他交流过吗?
季羡林:没有什么交流,反正我认识这个人。
蔡德贵:当时吃什么?是不是很糟糕的。
季羡林:当然糟糕了。那时候都是金克木给我打饭。我不能动。当时我们三个人住一个屋子,我,金克木、赵宝煦。
蔡德贵:你们三个难友了,赵宝煦最年轻了。
季羡林:对。按道理他比我年轻啊!
蔡德贵:太恐怖了。那时候还有别的老先生吗?
季羡林:其他的,有啊,不清楚了,我那时候是自顾不暇了,别人的不知道了。马坚你熟吗?
蔡德贵:不熟。但是知道他去过沙特阿拉伯去朝觐。那时候发工资,发工资的人给他毛票,288元全部是毛票,被捉弄了。也是人格侮辱啊!
季羡林:对。他不数就完了么。
蔡德贵:那时候人都变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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