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听打听。”马笑中说完,扔下呼延云,自己钻进警察堆儿里去了,没过多久溜了回来,“还真的是出了大案子了。”
“怎么了?”呼延云问。
“往西走不是碧玉河么,去年修整得花里胡哨的,安了好多长椅,有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躺在上面过夜,虽然蚊子多,把破被单子往身上一蒙,也能睡觉,今早发现,有三个流浪汉不知被谁在肚子上捅了刀,死了俩,还有一个命大,没捅在要害,现在正在医院急救,碧玉河长,跨过三个派出所的片区,红山路派出所就是其中之一。”马笑中说,“前不久,市里发生多起弱势人群失踪案,刘处提出要严查,没人理,现在她老人家权倾天下,死了一个流浪汉都是天大的事儿,别说一下子死仨了,接到报案,区分局、刑警队吓得屁滚尿流的,临时把红山路派出所设立为指挥部,所以才拥了这么多人。”
“做得好!人命关天,岂能分什么贵贱?”呼延云说,“刘处是谁?”
马笑中一脸坏笑:“你们家刘思缈。”
呼延云一愣,神情黯然:“别拿思缈开玩笑……”
就在这时,马笑中突然“哎哟”地叫了一声,呼延云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警察突然冲过来,用膝盖撞了矮胖子腰一下,马笑中岂能吃这个亏,上去就用胳膊肘捅了警察一家伙,接着俩人你拉我扯地进了旁边一间办公室,亲热得像兄弟一样来了个大大的熊抱。
“马大坏,来了也不给我打个招呼。”那警察眼若铜铃、嘴如巨盆、眉似钢剑,偌大的一个骨头架子,却由于体型偏瘦的缘故,一身警服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一样晃晃荡荡的,加上有点儿罗锅,看上去总像要扑上来一口把人吞掉的样子。
“少来,我他妈一进大门就满院子地问糠大萝卜在不在,没人吱声啊!”马笑中笑着说,“敢情这一亩三分地没人知道你外号是不是?”
“你这不废话么,你派出所有人敢当面叫你‘马大坏’么?”
马笑中哈哈大笑,然后拽过呼延云,一指那警察:“这是红山路派出所所长孙康,叫康哥!”
“康哥。”呼延云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
接着马笑中又一指呼延云,对着孙康说:“叫呼哥。”
“呼哥!”孙康紧紧地和呼延云握了握手,挺大个嗓门叫了一声,“你混哪片儿的?”
“市刑侦处的,便衣。”马笑中赶紧打马虎眼,“萝卜,呼哥遇到点事儿,想找你帮忙,自家兄弟,照应着点儿!”
“好说好说!”孙康说,“呼哥,啥事儿,你说。”
呼延云把三年前的案子大致说了一遍:“案件的相关材料,律师复印了一份给我,但我想和当年负责的民警当面谈谈,了解些情况。”
孙康回手把门关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脸孔:“呼哥,你做什么的?”
“我不是说了,他是——”马笑中刚要抢白,孙康拦住了他的话头,“老马,市局刑侦处的,调材料需要找律师复印么?”
呼延云这才明白,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派出所所长,实在是个粗中有细的角色,于是微笑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受于家委托,保护于文洋的安全,想深入了解一下段新迎屡次三番要置于文洋于死地的动因,所以要请康哥帮忙了。”
孙康听完,笑呵呵地拱了拱手:“久仰久仰,这可不是客套话,上面只要开会说破案的事儿,总让我们多向你学着点儿……不过,三年前我还没调来做派出所所长,所以不是很清楚这个事儿,这样,我了解一下当初经办这个案子的是谁,让他跟你对接。”
“萝卜。”马笑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够意思!”
正在这时,一个民警推开门:“所长,找到凶手了!”
“啊?这么快!”孙康一副万万没想到的模样,拔腿就往外面走,马笑中和呼延云对视了一眼,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审讯室门口,他们遇到了市局刑侦二处处长林凤冲——这也是呼延云的老朋友,眼下,案情取得突破是大事,所以只点了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怎么回事啊?”孙康焦急地问林凤冲。
林凤冲喘了口粗气:“几个一向行为不良的高中生参加完期末考试,凑在一起喝酒,喝高了就比赛胆子,都说敢杀人,于是分成三组,每组俩人,去便利店买了刀子,到长椅上冲着流浪汉的肚子就戳,戳完就走,然后去烧烤店吃喝庆祝,被捕时还都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呢……”
“我操!”马笑中忍不住骂道,“现在的孩子怎么手这么黑啊!”
“他们就没把人当人。”孙康补了一句。
林凤冲厌恶地说:“要我看,他们连把自己都没当人,你看看一个个那造型,头发染成黄色的,舌头上打眼儿,嘴唇涂得跟喝了血似的,老师家长都怎么管的?!”
“别说老师家长了,谁能管得了这帮中学生,没听那歌谣么,‘初中的杀,高中的砍,初中高中没人管,男生的买,女生的卖,男生女生一起坏’。”马笑中说,“法律就是给这帮人渣留了个口子,就说今天这案子,你们能把人家咋地?18岁不到,满手血污,他们才不怕呢,关上几年放出来又是一条好汉,接着祸害社会,你还不敢判多了,不然一大堆专家又该哭天抹泪地呼吁保护未成年人了!”
“那么,那些流浪汉谁来保护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延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口吻异常沉重。
三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了,老马,等会儿审讯那几个人渣学生,你也参加一下吧,全市的大小流氓据说都把你照片挂在胸口辟邪呢,见了你没一个敢龇屁的。”林凤冲说。
“真的么?女流氓也是吗?”马笑中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小眼睛。
“滚!”林凤冲笑道,“姚代鹏也过来,他对付这帮未成年犯罪分子有经验,你帮衬着他点儿哈。”
“没问题!我和老姚是啥交情,他结婚都是我当的伴郎呢!”
“那是,局里上上下下他实在是找不到比你更磕碜的了……”孙康一边躲着马笑中的飞脚,一边拉着呼延云说,“大侦探,你跟我来吧!”
孙康把呼延云请到接待室,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叫来一个部下吩咐几句,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又高又粗的民警。他长着一张国字脸,满脸的褶子,就连一对儿小眼睛也仿佛被深深地埋在褶子里。他不停地打着哈欠,仔细看时,会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夏祝辉,你就叫他老夏吧。”孙康向呼延云介绍道,“老夏为了昨晚的案子忙了一个通宵,所以才这副醒不过来的德行。三年前的那个案子,老夏是咱们派出所接案的工作人员,虽然后来案子转刑侦支队办了,但是他毕竟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公安人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尽管问他,我还有点儿事儿,先忙去了。”
说完,孙康走出了接待室。
夏祝辉懒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呼延云从桌子这边探过身躯,和夏祝辉握了握手,感觉他的手没有什么力气,也毫无热情,然而呼延云管不了这许多,大致讲了一下自己此行的目的。
“那好,我给你讲讲大致经过——”夏祝辉有气无力的刚要继续往下说,却被呼延云拦住了。
“已经形成文字材料的,复述一遍也没有什么意义。”呼延云说,“老夏,我想知道,你到达段明媚的死亡现场之后,第一感觉是什么?”
“感觉?”夏祝辉有些吃惊,当了这么多年民警,很少被问这俩字。
“对,就是感觉。”呼延云说,“比起那些冷冰冰的物证和硬邦邦的证词,我更加喜欢听到哪怕不那么精确的、务实的,但是带点儿温度的东西,所以请你回忆一下,当你来到地下自行车库的时候,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夏祝辉想了想说:“惨!”
“怎么个惨法?”呼延云说,“小女孩死得惨?”
“不是。”夏祝辉叹了口气,“我觉得……段新迎很惨。”
呼延云一愣。
“他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用两只手不停撕扯自己的喉咙,撕扯得脖子上鲜血直流的,我上去拉他都拉不住,那感觉太惨了。”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继续说:“还有其他的感觉吗?”
“还有就是……我觉得那小女孩死亡之前的最后一刻,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挺吓人的。”
青色的小脸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仿佛在惊诧死神怎么这么突然就把自己剥离人世,微张的嘴巴形成一个橄榄形的黑洞,两个嘴角机械地向上扭曲,似笑非笑,整个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悲苦。
回忆起看过的段明媚尸体的照片,呼延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他和夏祝辉的感觉,是一样的。
“那么,你当时有没有觉得,现场有哪里比较可疑呢?”呼延云问。
“要说可疑,就是小女孩死亡的位置。”夏祝辉说,“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也见过不少死亡现场,一般来说,不管是被追杀也好,突发疾病也好,死者在最后的时刻总是面朝‘有希望的方向’……”
“有希望的方向?”呼延云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
“对,比如大门啊,窗户啊或者其他明亮之处,那都能给濒死者提供一种求生的希望。但是段明媚死的地方是在一堵墙的下面,当时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这不是往死路上走么,这不合常理啊。”
呼延云点了点头:“你说的,我在看警方的勘查笔记时也有同感,笔记上写着,墙上有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临死前,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
夏祝辉说:“说实在的,我一直想不大明白,就好像那里有扇门。”
这个感觉,也和呼延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到达现场后,还看到或发现什么了吗?”呼延云问。
夏祝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在场那俩孩子,就是于文洋和高震,先打的急救电话,120的医生到场后,发现孩子已经断气了,才通知的我们,所以我们赶到时,现场已经乱七八糟的了,我除了安慰段新迎之外,就是审了审那俩孩子。”
“请原谅,我还是要问——什么感觉?”
夏祝辉的目光有点疲倦,也许,还有一点反感,但他还是不情愿地回答了:“感觉么……感觉他俩都挺害怕的,知道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不过还是有一些差别,高震是纯粹的害怕,那种感觉就是——小女孩的死是他造成的,与他直接相关,但是于文洋的害怕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我说不大好。”夏祝辉的眼神有点恍惚。
呼延云盯住他,等待他发散的目光重新开始回拢了,才不失时机地说:“请一定想一想,于文洋在害怕什么?”
停了一会儿,夏祝辉说:“我觉得他在害怕失去对高震的控制,换句话说,我觉得他在害怕高震对我说出真相。”
呼延云身体微微一震。
他反复思考和琢磨着夏祝辉这句话里面的涵义,所以,坐在他对面的夏祝辉喊了他好几声,他才醒过味儿来:“老夏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重新关心这个案子。发现什么新疑点了?”
呼延云十分坦诚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然后补充道:“段新迎是我的老同学,我不希望他走得太远,所以想拉他一把,把他从悬崖边上救回来。”
就在一瞬间,呼延云突然发现,一直因为整夜无眠而困倦不堪的夏祝辉,耷拉的眼皮突然一抬,放射出两道充满了鄙夷的光芒。
“怎么?”呼延云有点发懵,“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想,你还不是一位父亲,对吗?”夏祝辉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结婚呢。”
“所以,你才能说出刚才那种话。”夏祝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示意了一下呼延云,呼延云表示不抽,夏祝辉于是点了一根,叼在嘴里,跷起二郎腿,把自己笼罩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困了,提提神儿……你问完了吧?问完了,好,那我随便闲扯两句,我和段新迎一样,有个女儿,今年快上小学了,三年前段明媚死的时候,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你不知道男人有个女儿是啥感觉,你没去过妇产医院,不过早晚要去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了,产房外面等得焦心焦肺的,护士出来通知,是个男孩,嚯,老爷们儿高兴得能一蹦三丈高,如果通知是个女儿,你再看那老爷们儿,从眼神到表情,柔软得跟马上要化了似的。有个男孩,做爸爸的就有了依靠,有个女儿,那爸爸就是她的依靠,所以,有女儿的男人更加坚强,也更加脆弱,用一句俗话说,也更加伤不起。”
“有个女儿,你就得牵挂她,惦记她,从小到大各种担惊受怕,小时候怕她生病,上学了怕她被欺负,工作了怕她谈恋爱被人骗,等她当妈了又怕她累着……我女儿出生没一天,我就想明白了,今后遇到案子可不能再往前冲了,不然我牺牲了,我女儿咋办?她将来依靠谁啊……医生让我抱着她去楼下采个指血,我抱着她这一路,心惊肉跳的,不停地提醒自己别摔个跟头,要真摔了也得拿自己当肉垫,可不能磕着碰着她啊,到了采血的地方,医生拿采血针在她小指头上一戳,她哇哇哇地哭,好多人围在窗口看,说这小宝宝长得真好看,他们那是没看见我,我在旁边眼泪流得哗哗的,我受不了她哭啊,她哭一声,比拿刀子戳我肋条骨都疼,再铁的爷们儿,有个女儿也没辙没辙的啊。”
“我女儿一岁多那会儿,一到傍晚,好多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爹妈从胳肢窝下面架着两条胳膊学走路,跟竹蜻蜓似的。我们小区里有好多中学生,放学后骑着山地车横冲直撞,特别容易撞到孩子,有一次我怒了,揪住一个领头的一顿暴揍,那孩子他爹找我算账,一看我是警察就说你当警察的怎么还打人?我说我首先是个当爹的你懂吗?你教育不好你的狗崽子还敢来找我,信不信我他妈再打你丫一顿?!”
夏祝辉说到这里,静静地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出了会儿神,然后把目光投向呼延云:“你明白我的话吗?你不可能明白,你还没结婚,还没有孩子,所以你也甭说什么拉段新迎一把的大话,当爸爸的,从女儿诞生那一天开始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永远战战兢兢的,你要救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爸爸不是最好的救生员,他需要你来救么?!”
“可是——”呼延云说,“当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呢?”
夏祝辉愣住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老夏,我确实不大能理解做父亲的感受,但是我想问你,假如一个爸爸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而且失去的方式是人为造成的、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不会发生的,那么这个爸爸会变成什么样子……比如,有没有可能像林香茗做出的鉴定,变成一个极度危险的潜在杀人凶手?”
很久很久,夏祝辉才点了点头:“把女儿从父亲手中夺走,那么做父亲的,会变成世界上最残忍最可怕最具有报复性和攻击性的野兽!”
“所以我还是要说——或许用词不当,我们得拦住段新迎,不要让他制造出更大的悲剧,因为这不仅无济于事——我是指他很难突破于家给于文洋精心编织的防护网——而且很可能会把自己搭进去。”
“没用的。”夏祝辉摇摇头,“你也许拦得住火车,但是拦不住一个父亲的复仇。”
你也许拦得住火车,但是拦不住一个父亲的复仇。
刹那间,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异常凝重,呼延云仿佛看到一列火车正隆隆驶来,而他双腿酸软地坐在铁轨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么……不是为了段新迎,而是为了还段明媚一个公道,查清她死亡的真相呢?”呼延云说。
夏祝辉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慢慢地碾灭,望着呼延云说:“我帮你。”
他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去红都郡的地下自行车库看看,夏祝辉回办公室拿了帽子,戴在头上,和呼延云肩并肩地往外走,在楼道拐角处,正好撞上了孙康,孙康说:“呼延云你还在,太好了,走吧,去一趟会议室,遇到点儿情况,林处想听听你的意见。”
呼延云和夏祝辉跟着他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屋子里面,围着会议桌坐了一圈警察,正在紧张地讨论着什么,放眼看去,林凤冲、马笑中都在,还有姚代鹏。
姚代鹏看了呼延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呼延,坐。”林凤冲示意身边一把椅子,等他坐下后说,“是这样,那几个在河边杀人的高中生不是被捕了么,在审讯过程中,我们掌握到了一个新的情况,他们说这两天有个未成年人流氓团伙接到一笔‘红单’,具体内容不详,但似乎与‘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有关,而于文洋是这个自助会的干事长,你了解什么情况么?”
所谓“红单”是近两年出现的一个新情况:有些成年人想寻仇或报复,以往都是雇专业杀手,后来发现职业杀手不仅“业务”太糟,极易失手,而且一不小心折进去还容易把雇主给掀出来,于是就有人在未成年人身上打主意了,花高价,倒几道手,找到某个未成年人犯罪团伙,让他们故意给目标对象找茬寻衅,然后杀人,由于未成年的身份,即便是杀了人也不会有“要命”的惩处,而且倒手多的缘故,很难发现“雇主”,加之青少年的习性,话多,思维方式混乱,就算真的被捕了,给出的也往往是各种乱七八糟、假话比真话还多的“线索”,所以就算是找到了真正的“雇主”,也没法根据杀人者的口供定罪。
既然如此惠而无险,“红单”的买卖也就越来越多了,搞得公安部门甚是头疼,如今总算逮到一个还没有实施的“红单”,大家都想狠狠打击一下这股嚣张的气焰。
呼延云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林处,能不能具体说说,那个未成年人流氓团伙的主要活动区域在哪里,他们要杀害‘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的哪个人啊?”
“这些……供述人都说不很清楚,你也知道,现在的这帮小流氓嗑药嗑得脑子都不是很清楚,说出的话跟在车轮子下面压过似的乱七八糟的。我们初步落实了这么几点:第一,他们说的那个未成年人流氓团伙的主要活动地点应该在增光路、甘家口和西八里庄一带,这个区域的中学有好几所,得挨个查;第二,也是最令我们困惑的,他们说‘红单’的对象是一个和‘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有关的人,但具体是什么人,不知道……正好,老姚在这里,你这两年和自助会接触比较频繁和密切,给我们也谈谈你的想法吧。”
姚代鹏点了点头:“我基本上可以判断,这个‘红单’的雇主是段新迎,谋杀的目标是于文洋!”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把头一抬。
“大家知道,‘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是咱们市里很有影响力的一个预防青少年犯罪、打击校园暴力、给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自发性学生组织,由各个重点中学的优秀学生组建,这两年来,帮我们甄别、遏制了很多青少年犯罪案件,应该说越来越有影响力,前一段时间有媒体说其账目有问题,还说他们打着‘公益’的幌子,实际上是为了出国留学博取‘公益分’,所以,我还特地去调查了一番……”
“公益分是什么啊?”有个警察十分好奇地问。
“现在很多国外的名校,尤其是瑞士、丹麦这种国家的大学,在考察中国学生留学申请的时候,都特别重视学生在国内是否参加过公益活动,如果拿过奖、担任过大型公益组织的负责人,那么将会大大提高留学申请的通过率,这就叫‘公益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留学机构挖空心思在这个事情上造假,比如一个准留学生明明没有参加过支教,却给他弄一套假的‘支教证明材料’,甚至还衍生出一些‘公益村’——找个穷山村,弄间破教室,找帮穿得破衣烂衫的小孩儿坐里面,供准留学生拍‘支教照片’……渐渐地,这猫腻被外国大学发现了,对留学生在国内参加公益活动的情况严格审查,这么一来,‘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这样真实的公益组织就格外引人瞩目,好多人想混进来博取‘公益分’。”姚代鹏解释道。
“那么,你有没有发现‘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有媒体说的问题呢?”林凤冲问。
姚代鹏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说:“‘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的内部组织架构是于文洋一手搭建的,十分严密,甚至超过了很多成人的公益团体,所以我调查了很长时间,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漏洞,同时我又隐隐约约感觉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潜规则,一些可能不那么纯粹的动机……但是要知道,那里面的学生一个个都是重点中学的尖子生,说难听点儿,咱踮起脚尖,都够不着人家的脚后跟。再说了,毕竟这个组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确实及时给咱们预警了一批欺凌事件,提供了一些未成年人犯罪团伙的信息,也给部分受到暴力或其他形式伤害的学生提供了法律支持和心理支持,所以,我的主要倾向还是肯定它、扶植它,于文洋出国留学后,空出干事长一职,新的干事长还在选举中,很快就会出台——”
“老姚,我说个话,你别不爱听啊。”孙康皱着眉头问,“现在有学校,学校有教导处,学校外面有派出所,实在不行还有少管所,用得着学生们自己组织起来防御欺凌么?”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好像课堂上有人偷吃干脆面。
“孙所长,在你看来,什么是欺凌?”姚代鹏问。
孙康想了想:“就是坏学生打老实孩子呗……”
“你错了。”姚代鹏摇摇头,“校园欺凌分两种模式:一种是暴力型,包括你说的打人、强奸;另一种是非暴力型,包括猥亵、辱骂、遭到排斥和无视等等。而且欺凌的主体不光是坏学生,也有好学生,比如现在的中学,实验班的孩子会对普通班的孩子报以明显的蔑视和排斥,而老师往往视而不见,还不要忘记,教师也时常本身就是欺凌者,有调查显示,体育老师在上课时使用暴力的比例非常高,而男老师猥亵女生的情况也很常见,至于在课堂上公开辱骂学习成绩不良的学生、给他们取外号、嘲讽他们的出身低、甚至抖落其父母离异等等,更是家常便饭。对了,前两年,有些学校让成绩差的学生戴绿领巾、穿红校服、让他们去医院测智商,都可以列入此列,按照国际通行的准则——凡是人为的对学生肉体和心灵造成损害的,都可以视欺凌事件。”
“那岂不是很多很多啊?”孙康嘀咕了一句。
“我听得出你的话外之音。”姚代鹏说,“不妨说个统计数据,据权威的调查,78%的中学生成为不同欺凌的受害者。当然,在座的都是糙老爷们儿,上学那会儿打别人或者被人打都是寻常事,现如今老同学聚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研究发现,在欺凌者与被欺凌者中,存在着一个有意思的‘世袭现象’,那就是双方的位置或者心理可以一直延展到成人,甚至遗传到下一代。”
“什么意思?”孙康有点没听明白。
马笑中搭话了:“我听明白了,就好比,小时候我天天打你糠大萝卜,等成人后你丫如果遇到我,工作上和生活上还是会受我欺负,见了我就成孙子,就算是有了孩子,你们家孩子要照样被我们家孩子打!”
林凤冲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开会呢,严肃点儿,别说脏话,别叫外号!”
马笑中做了个鬼脸。
姚代鹏说:“老马话糙理不糙,他说的,就是这么回事。‘世袭现象’对受欺凌者的人格养成伤害极大,导致他们成人后懦弱、胆小、依附性强……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最受伤害的还是那些遭到暴力型欺凌的孩子,女孩子遭到殴打、强奸和猥亵,那是一辈子的伤害!男同学呢,研究发现,在成人精神病患者中,90%以上在学生时代都遭遇过暴力型欺凌,而变态杀人狂中,几乎100%都曾经是暴力型欺凌的受害者,极度的痛苦使他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呼延云身子一震。
极度凶险,出狱后极可能再次犯罪,并完全无法预知其犯罪手段……
“在国外,欺凌现象也是有的,欧美发达国家稍微好一些,因为他们比较重视青少年健康的人格养成,亚洲国家普遍不好,中国尤其严重。”姚代鹏端起桌子上的纸杯喝了一口水,“应试教育,说到底就是一种优胜劣汰的丛林逻辑,按照这种逻辑,强者吃掉弱者都是为了世界更美好,更别说强者欺负弱者了。所以在高考的指挥棒下,学生们都把乳牙换成狼牙,靠欺凌来建立威权,压制对手,甚至是纯粹为了宣泄青春期的种种生理冲动,完全不顾给他人造成什么样的恶果。而且,这种欺凌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换言之,今天的欺凌者,在遇到更强大的对手时,可能反而变成了被欺凌者,因此导致一个青少年在人格养成最关键的时期,变得不是暴君就是顺民,偏偏做不成人格健全的正常人!”
“呀呵!”马笑中不免咋舌,“老姚你自打开始研究青少年问题之后,学问见长啊!说出话来都孔夫子的卵蛋——文绉绉的。”
“都跟你似的,没文化还不害臊。”孙康骂了马笑中一句,转过头问姚代鹏,“老姚啊,我还是刚才那问题,你觉得学生们自己组织起来就能防范欺凌么?”
姚代鹏沉默了一下,突然提高了音调:“在座的同事们,应该都知道大约十年前发生的‘白皮松林事件’吧?”
警察们有的点头,有的一脸茫然。
“这一事件不仅十分有名,而且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也许是往事过于激荡心灵,姚代鹏不禁站了起来,“我给大家简要介绍一下事件的经过:大约十年前,本市的校园欺凌现象十分严重,当时有个花园里中学的学生,通过写侦探小说的方式,把班里经常受欺凌的同学组织成一个‘读书会’,以暴制暴,成功挫败坏学生的欺凌,名声传到校外,附近多个学校的学生向他们学习,成立了读书会分会,导致那一带的几个不良学生团伙儿气焰大减,别说敲诈勒索、打人行凶了,稍微一露头就会遭到痛击。于是,这帮小流氓聚集在一起,合谋要‘收拾’始作俑者的花园里中学读书会。在一天放学后,他们通过一个学生诱骗读书会的骨干成员到学校附近的白皮松林,突然亮出凶器,发动袭击,读书会毫无准备,虽然奋起反抗,但是寡不敌众……关键时刻,其他几个附近中学的读书会分会得到消息,赶来增援,‘兵力’上超出数倍,形成了对小流氓团伙的包围,顿时喊杀声一片,惊天动地,一阵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之后,读书会终于彻底打败了小流氓团伙。等警方赶到时,现场十分血腥,轻伤的不计其数,还有多人重伤,由于当时天降大雨,整个白皮松林里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姚代鹏用手一指呼延云:“这位,大家都认识了,呼延云,大名鼎鼎的推理者,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鲜为人知了,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通过侦探小说组建了花园里中学读书会的学生。”
会议室里一片惊诧的声音。
呼延云面色铁青,姚代鹏的讲述把他带回了十年前的那个瓢泼大雨的傍晚。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那次事件之后,警方对涉案的双方都进行了处理……但是,‘白皮松林事件’还是引起了教育机构和未成年人犯罪预防组织的高度重视,因为研究发现,通过学生们自觉、自主、自发形成的反抗欺凌的互助组织,不仅可以遏制欺凌现象,还对被欺凌者的人格养成起到非常良好的促进作用,使他们由懦弱变得坚强,由胆小变得勇敢,由唯唯诺诺变得锋芒毕露,由个人主义趋向团结协作……当年参与过白皮松林那一战的读书会成员,后来经过跟踪调查发现,他们成人后大多养成了不畏强权、独立思考和坚韧不拔的品质。”
“看来‘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确实很有意义。”林凤冲感慨,“老姚,你凭什么认为‘红单’的雇主是段新迎,要杀的是于文洋呢?”
姚代鹏坐回椅子,摊开手说:“虽然‘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这两年协助警方打击了很多未成年人犯罪,但由于90%的工作是给受欺凌者提供心理支持和法律援助,只有10%的工作是给警方提供未成年人犯罪组织的线索——而这10%还被我们严格保密——所以迄今尚无一起未成年人犯罪组织针对‘自助会’的报复事件发生,作为干事长的于文洋更不可能被视为单独的攻击对象。然而我们目前切切实实地知道段新迎正伺机在于文洋出国前将他谋杀。诸位老弟,如果于文洋在这个时候遇害,对‘自助会’影响甚大,甚至会引发解体,这将是对我们好不容易才取得的、控制未成年人犯罪成就的巨大挫败——”
正在这时,一直抱着胳膊靠在墙角的夏祝辉突然说了一句:“那你的意思,是为了保住于文洋和‘自助会’,查清段新迎的女儿的死因根本就可以无所谓喽?”
“啪!”
姚代鹏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夏,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夏祝辉慢条斯理地说。
“放屁!”姚代鹏脸涨得通红,连鹰钩鼻子都更加尖锐,“我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你就是有这个意思!”夏祝辉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说出的话咄咄逼人,“反正段明媚也不是你的女儿,死不死的都无所谓,你得保住你翅膀下的这个什么‘自助会’才最要紧。”
姚代鹏一脚踢开椅子,向着夏祝辉扑了上来,林凤冲喊了声“老姚你给我坐下”,他才把抡起一半的拳头放下,嘴里还在叱骂:“姓夏的你信不信我撕烂你嘴?你还有脸说这个?当年明明是你第一个到达段明媚死亡现场的,你查出个狗屁了?三年后当诸葛亮来了?你配吗!”
会议室里寂静如死,仿佛黎明时分连野草都在瑟瑟发抖的战场。
夏祝辉看了姚代鹏一眼,默默地拉开门,走出了会议室。
呼延云连忙跟了出去。
“老夏,老夏!”他在楼道里追上夏祝辉,“你怎么突然这么冲啊?”
“老姚跟你一样,都还没有当爸爸,所以他不懂的……”夏祝辉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说了,他批评得也没错,三年前,确实是我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感觉到不对头,可是我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为此我自责了三年,整整三年啊,我很怕有人再提起这个事,谁知,还是逃不脱……”
呼延云望着他,没有说话。
“对了。”夏祝辉看了他一眼,“我听好多人说,你是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三年过去了,你还能发现什么吗?恐怕也不行吧?”
呼延云淡淡一笑,拉着他的胳膊,往派出所的楼门外走去:“试试看,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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