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警局大门,安田刑事和菅井组长并肩走着。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中等身材。只是,和瘦削的安田相形之下,柔道高手的菅并肩膀壮硕,看起来也高了些。
“起风啦!”边走着,组长仰望夜空,说。
这几天来,一直持续着闷热的天气,几乎可以不必穿外衣了。
“局长也没回家?”菅井问。
“不,好像已经走了。还未告知他德持的事。”
“森户一直在办公室里?”
“不知道。我和腰木一起外出,回来时约六点左右。股长已侦讯过久我组的混混,就是那被控强暴的三人。”
“嗯。”菅井颔首。他那种态度满含轻蔑,似极怀疑森户股长能做什么样的侦讯。
安田刑事知道组长不喜欢森户股长。
森户的年龄才二十五岁,就已升上警部补职阶。并非他有能力,也非立下大功劳,而是他大学毕业,又通过高职阶的公务人员特考。他未经过实际辛苦奔波就成为警部补,然后派至辖区警局干两、三个月股长职务。这是晋升干部的一个阶段,与其说是要累积调查经验,不如说只为了让他嗅一嗅办案现场的空气。
之后,很快会转调至警察厅或县警局干内勤职务,两年时间一熬过,就可能升为警部。
类似同样情况的,更有人在三十岁左右就升上警视!如此一来,就可在警察厅或县警局干上课长,不需任何劳动的指挥在第一线出生入死的刑事们。
菅井组长厌恶这样的警察制度。最基层的组长和刑事们不论干了多久,都只是疲于奔命而已,别想升官,生活困窘,工作负担又重,既得被示威人士怒斥为浪费国民纳税所得,又要拚命调查案件,就算好不容易爬上警部、警部补的职阶,年龄也相当大,在还不到五十岁时,上级已经劝你退休。
若是其他政府机关,譬如农林省或通产省,即使是因贪污而被革职的人,都能转任其外围机构的职员,能够过着安定的生活。但,退休后的警察,却只能在一般公司干警卫,或是到百货公司当警备员。
这样钻牛角尖的去想,菅井组长当然生气了。刑事的工作有其社会意义,虽然拚体力卖命,他也不觉得厌恶,但是,经常是徒劳无功,就令他忍不住生气了。
他将满肚子怒火发泄在东京大学毕业、前途不可限量的森户股长身上。森户尽管详知法律条文,但在调查上,以菅井的观点来看,根本是一窍不通。虽然森户目前职阶是菅井的上司,但是,菅井怀着满肚子不快,常故意漠视自己的立场!
安田刑事并非不能了解菅井组长的这种扭曲意识,甚至,还有着相当共鸣。或许,经常抱怨不已的濑尾刑事,也和组长有相同的观念!
然而,安田刑事的看法截然不同。在人的一生中,出人头地有多大意义?
确实,年纪轻轻就当上局长,或是成为警察厅的干部,能够做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工作。但,局长的工作和一介刑事的工作之间,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
刑事的职业是自己选择的,就如父亲一辈子都干穷刑事般的,自己也抱着同样打算。家里穷不能读大学,可是,为此怨恨什么人都没用,如果一定想往高处爬,只要像阿部刑事一样的念空中大学就行了,利用发牢骚的闲工夫尽量多记几条法律条文,然后依各自的希望去参加各种考试,可以成为检察官、推事,也可以当律师。
当然,安田并非不想往上爬,只不过,他没有那么大的抱负。
——也许我生性怠惰吧!
一想到这也是父亲遗传的个性,安田忽然苦笑了。
八点未到的车站四周,才算是刚入夜。拱形遮阳棚下的人行道,来往的行人川流不息。商店街的橱窗灯光辉煌。大众化餐厅和冰果店内挤满人群。走过跨越黑浊色运河上的桥,钻过国电的高架桥下,到了宽敞的柏油路对侧,就是车站正面。
安田刑事跟着菅井先来到车站前的派出所。
“今晚还没听说有打架情事。不,我没见到德持刑事。‘史托克’是最近刚开张的酒吧,位于土耳其浴中心正背面,去了就知道。除了老板娘和酒保之外,有六、七名女侍应生,在这一带,属于高级酒吧。”年轻巡佐说。
在一级国道交叉的站前丁字路口附近,乃是都内交通流量最频繁之处,即使入夜后,车辆仍络绎不绝于途。朝着和国电高架桥相反方向,走过丁字路口的斑马线,正好自国电月台可俯瞰之处,有一道红色霓虹灯搭成的拱门,上面是“有乐街”三个耀眼的字样。
这里虽从战前就已是闹区,但是战后人口急速增加,才有了今日这般发展。随着私铁沿线人口的增加,酒吧、酒廊、餐饮店等猬集的游乐场所也逐渐扩大范围。
但,即使同属都内的闹区,若与新宿一带的闹区相比,有乐町的格调还是低了许多。顾客层大多是家庭工厂或商店老板,几乎见不到学生或情人在此约会,这些人都前往国电高架桥过去的运河边、电影院和咖啡厅集中的区域。
当然,最近很多上班族发现这里猥俗的气氛魅力,于是在深夜里远自银座、新桥一带前来继续饮酒作乐。业者虽对警察有所顾忌,但是即使到了凌晨一、两点,仍有很多未熄掉招牌的灯光。
而,对警方来说,重点放在取缔地痞混混上,也无法派足人手巡逻。
黄色霓虹招牌竖立在三楼屋顶上的土耳其浴中心正背面,很快就找到“史托克”酒吧的招牌。
菅井走在前头,推开紫色的玻璃门。
狭长的楼梯延伸向二楼。楼下是别家店面。
爬上楼梯,穿过回转空间,又是一扇门。门内右侧有柜台,由柜台向左往内侧,是一排摆有矮桌的厢座。
柜枱前坐着一位客人,厢座则有三人和两人的两组客人,各搂着女侍应生的肩膀调笑。
门一开,陪侍柜台前客人的一位女侍应生冲过来。
“找老板娘来。”菅井冷冷说着,走向最里边的厢座。
“这里的消费好像很贵!”安田刑事站着说。
“绝不是低薪水的上班族能够喝得起酒的地方。”
菅井抬头望着装设间接照明的昏暗天花板,又环视三边墙上重挂的鲜红色天鹅绒帘幔。出所巡佐说得没错,以这一带的酒吧来说,这里的装潢的确投下相当的资本。
“欢迎光临。”穿鲜艳和服的折原光子出现了。
虽然身材娇小、肤色浅黑,但是五官轮廓匀整。头发如琉球女人一般扎于头顶,年龄约莫三十多岁,声音略带着鼻腔。
由于两位来客都站立着,她脸上虽浮现客套的笑容,但是画有眼影的眼眸却露出怀疑之色。两人身上穿的并非寒酸的衣服,但是,如果敏感的女人,或许能自两人的态度上嗅出刑事特有的气息!
——看来她已惯于应付刑事!
安田刑事观察着光子的反应,心想。
“抱歉,在你百忙之中……”菅井顾虑到客人和女侍应生,以不显著的动作,自西装内口袋掏出警察证件。
“……”
光子唇际的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很明显的迷惑神情。
“也许会替贵酒吧带来困扰,所以,能和我们出去一下吗?我想,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有什么事吗?”
“关于今天至阿佐谷的贵宅去造访的德持刑事之事。”
“若是那位刑事的事,刚才我在电话中已经说明……”
“另外有些问题请教。”
“明天白天不行吗?”
“情况特殊!否则,我们也不会明知会替贵店带来困扰却仍旧前来。”
“在这里就可以,没关系。请坐!反正,现在客人并不多……”
光子表情僵硬的劝两人坐下。
菅井没有客气,安田刑事也一样。但是,女侍应生送来代替茶水的鸡尾酒,两人都未伸手。
“德持刑事至贵宅是什么时刻?”菅井轻坐在弹性极佳的沙发上,问。声音压得很低。
“应该是两点牛左右。我在电话中也这么说过。”光子也面对面坐下。
“你不认为应该更早一些吗?德持刑事是一点左右离开警局,到位于阿佐谷的贵宅,应该不必一个钟头……”
“不,我十天前已搬离阿佐谷,迁居至富士见町的公寓。刑事先生不知道,所以先去阿佐谷,问邻居后,知道我搬家,才再赶至富士见町。也许是因此而拖延不少时间吧!”
“嗯。”组长轻轻颔首。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以电话和光子连络时,没问及搬家之事,是安田刑事的疏忽,所以,在沉默之间,安田感觉像被组长责怪。
“中野和板桥都有富士见町……”安田问。他是为了打破沉默。事实上,港区和千代田区也有相同的町名。
“是千代田区。”
“地址呢?”菅井接着问。
“一丁目XX号。是名叫‘洋槐庄’的小公寓二楼。”
“在饭田桥附近?”
“是的。自饭田桥往九段的方向,绕过铁原大楼左转就到了,在东京路德教会中心附近夜结束时。”
“牙科大学对面?”
“是的。”
“德持刑事离开后,你是什么时刻出门的?”
“我想是五点左右吧!六点不到就到这里了。”
“直接来店里?”
“是的。”
“我们还是谈德持刑事吧!他两点半去打扰你,然后呢?”
“他写好我被那位姓马场的男子勒索之事的调查报告后,我在报告上签名。我表示,反正被那流氓拿走的一万圆也要不回来,事情又已过去,不想再和对方争持了。但,他却说,就因为有我这样想法的人太多,那些流氓们才会食髓知味。”
“你记得调查报告的内容吗?”
“记得。”
“请说说看。”
“主要是我被对方怎么勒索。”
“请详细说明。”
“姓马场的混混是敝店开张的第三天到店里来,一进门就迳自坐在柜台前,表示我未事先和他打招呼,如果让他不高兴,随时可找五、六个年轻人挡在店门口,甚至找些酒品恶劣的人来店里喝酒闹事。坦白说,如果店门口有那种人徘徊,客人也会害怕而不敢进入,若是在店里惹是生非,更会造成困扰。其实,开张之初我已去赤座组的办事处打过招呼,也送上五万圆红包,所以只要去赤座组说一声,对方应该会帮我解决。不过,我认为马场只是个小混混,没必要多惹麻烦,就拿一万圆给他。但,敝店的酒保见到了,就向警方报案,所以马场被逮捕了。”
“酒保的做法很正确呀!”
“可是,为这点小事和地痞混混扯上麻烦很划不来呢!虽然刑事先生说过不必担心,但……”
“对不起,德持刑事去见你时,旁边还有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
“调查报告完成后,他是什么时刻离开的?”
“大概是三点半左右吧!”
“不能确定时刻吗?”
“他离开后不久我看座钟时是三点四十分刚过,所以我只能说大概是三点半左右。”
“德持刑事没说他要再去哪里?”
“没有。那位刑事先生怎么啦?”
“还没回警局。”
“……”光子惊讶似的凝视着组长,但,像是充分明白组长话中之意。
“下次若有什么事需要打扰时,一定会去富士见町那边。”组长说完,站起身。
安田刑事也跟着站起。他没有任何问题要问对方,也觉得光子的供迤可相信,但,事态并无些许好转的征兆!从组长的脸色也知道其满腹不快。
走出“史托克”,两人默默踏上归途。
这时,一位内穿鲜红衬衫、外加窄身黑西装、一副地痞混混模样的男人走过。
“两位好……”男人缩着脖子打招呼后,正想离开。
“赤座在吗?”菅井回头问。
“没有在办事处吗?”男人回答。
“见到我们局里的德持刑事没?”
“这……”男人夸张的摇头。
见到对方的样子,菅井又向前迈开步伐。
“那家伙是谁?”安田刑事问。
“最近从大井町流动过来的混混。赤座金次郎对那种家伙在这一带厮混也无可奈何!他本来可能是想利用来对抗久我组,却反而受到这些人掣肘。”
“关口还不是随心所欲的乱搞!”
“赤座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手下们当然不受控制了。”菅井愤然的说。
赤座金次郎本来是在新宿、涩谷至大井、大森一带都有相当势力的流氓,但是战后地盘被各地新兴的黑社会组织所蚕食瓜分,资金来源出了问题,因此近些年来,只好借着赤座不动产的招牌居间斡旋土地买卖,甚至也插手推销酒廊供应的小菜或小钢珠店赠送给客人的奖品。
不过,即使是这类生意,最近也被新兴起的久我组抢走不少地盘。向“史托克”勒索一万圆的马场,就是久我组的混混!他们完全无视赤座的存在。
赤座组势力的削弱,也影响及手下们的行动。像目前通缉中的关口隆夫,应属赤座组的干部,但是通缉令上记载的涉嫌勒索内容,赤座根本毫不知情。另外,以前有乐町少见的暴行伤害事件,最近也显著增多了。
当然,当地居民对警察毫不信任的呼声也高了许多。
两人走出霓虹灯拱门。
“怎么办?”菅井忽然停下脚步,沉吟似的自书自语。
然后,望着安田刑事说,“我看用电话向局里报告刚刚在‘史托克’问出的内容之后,我们去阿佐谷和富士见町看看吧!我认为有必要求证折原光子的话。”
“你不累吗?”安田刑事问。“你看起来很疲惫!”
“是有点感冒的迹象,不过没什么要紧。”菅井的声音倒是精力充沛。
事实上,双眼湿热、全身不舒服,他自己也知道。只是,尽管有些发烧、尽管身体多么疲累,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状况了。
安田刑事并未坚决反对。
过了斑马线,在站前派出所借用电话。
课长接电话。“辛苦啦!那么,你们就去阿佐谷和富士见町看看吧!腰木和濑尾我已派他们去别处查访。”
听完菅井的报告,课长也认为需要求证光子供述的内容。
“德持好像仍无任何连络。”挂断电话后,组长对安田刑事说,同时又建议:“阿佐谷和富士见町方向不同,我们分头进行查证。”
“是的。”安田刑事并无异议。
菅井往阿佐谷,安田刑事则至富士见町。
国电没多少乘客,但也无几个空座,两人倚在车门旁。至新宿之前,方向相同。
“你觉得那个老板娘光子如何?”菅井问。
“对于喜好冶游的男人来说,应该会是相当有魅力的女人。不过,个性相当倔强,而且脑筋又聪明、眼光也高。只是,我讨厌她说话的那种声音。”
“你观察得很仔细嘛!”
“组长的意见呢?”
“差不多也是这样。虽然不知道背后拿钱出来的是何等人物,但,要经营像那样的店面,包括权利金在内,也要花个三、四百万圆。所以,被地痞混混的马场勒索一万圆,根本不放在眼里,毕竟,这种行业讨厌和警方打交道。”
“德持是今天第一次和折原光子见面?”
“应该是。逮捕马场的是站前派出所的巡佐,接获报案的也是该巡佐,光子并未至局里应讯。”
“如果德持就这样没回来,组长有什么看法?”
“不可能没回来吧!”
“是吗?”安田刑事的语气似在否定菅井的乐观想法。不过,他也深知菅井事实上并不乐观!
“以前,保安股的刑事也曾一夜未归,搞得局里鷄犬不宁,但结果只是其个人的过失,并未发生事故。”
“但也不能因此而认为德持的情况相同吧!他不是那种会忘记和局里连络、酒醉误事的人。”
“那,你的看法呢?”
“出事了。”
“你的意思是?”
“最坏的情形是被人杀害。”
“被谁?”
“不知道。假定没有自杀的理由,则不是被囚禁就是已遇害。德持最近的态度有些怪异,我猜测他可能暗中在做着什么事。”
“你所谓的暗中做着什么事究竟指什么?”
“不知道。往坏的方面解释,可认为是被卷入流氓组织之中,但也可能是在追查本身承办之外的事件。反正,最近的德持有点怪!明明是休假日,他却出现在赤座组的办事处,另外,下班后,我也曾在深夜两度见到他漫步于土耳其浴中心一带。”
“他在赤座组和土耳其浴中心一带干么?”
“不知道。”
“你没跟他打招呼?”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我。”
“唔……”组长呻吟似的咬紧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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