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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死亡之约

        去他的吧,她如此想道。

        反正他死期将至。他已经检过了票,设好了闹钟。命运之神已经用手指蘸了黑灰在他额头上画了标记。没有人在他的门上涂羔羊的血。上帝已经叫到了他的号。太不妙了。撒哟娜拉,大块头。

        这家伙有不少钱呢,光信封中的那些票子就足够她好几个星期不用发愁吃喝住穿。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他。你不是捕食者,你只是个食腐的清道夫。你是秃鹰,不是狮子。你只是擅长寻找尸体,最多从它们身上捡一两块骨头。

        对,去他妈的。

        这时,她看到了他。

        米莉安正站在旅馆的停车场上抽烟,随着吱吱的刹车声,他的卡车停在了跟前。随后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的衣服并不是什么高档货:蓝色格子花呢上衣,平整的直筒牛仔裤,裤腿上一个洞或一个切口都没有,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牛仔靴。

        而她上身穿着一件纯白t恤,头发染得乌黑发亮,牛仔裤左膝上掏了一个洞,右侧大腿上则有三道参差不齐的斜杠。脚上穿了一双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是灰色的帆布运动鞋。

        相比之下,她感觉自己无比寒酸,实在跌份儿,于是乎嘴里发干,浑身不自在,这可不像她。

        “别多想了。”他缓步靠近时米莉安告诫自己,“何必自寻烦恼。坚强点,别像个傻逼似的。认了吧,我们迟早都有死的那一天。”

        他越走越近,米莉安觉得自己愈加渺小可怜——他那伟岸的身躯,宽阔的肩膀,有力的双手,还有那双大得令人难以直视的靴子,无不给她带来窒息般的压迫。然而他的脸庞却十分可爱温柔,微微低着头,腼腆的目光注视着地面。他不是残暴的雄狮,而是温顺的羚羊。一个非常容易搞定的猎物。米莉安心里如此下了结论,但她无法让自己信服。

        “嗨。”他羞涩地打了个招呼。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这对米莉安有益无害。虽然残酷,但她发现自己总能从别人的弱点中汲取能量,“觉得这里还行吗?”

        “还行。”米莉安回答道。她是开着阿什利的野马车来的,为了借到这辆车,她着实费了不少唇舌,就像央求爸爸允许她开他的宝贝奔驰车去兜风一样。

        “能再见到你真好。”

        “你收拾得挺干净嘛。”

        这样的评价令他手足无措。米莉安也不由为自己低劣的恭维感到尴尬。

        “我洗了个澡。”他说。

        “男人就该干干净净的。”

        “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她把烟头弹了出去,火头一红一红的,正好落在一个小水洼里,噗的一声,灭了。“是吗?”她反问一句。

        “我以为你和——”

        “和另外那个家伙是一对儿?天啊,当然不是。那是我弟弟,阿什利。”

        路易斯明显安心不少。就像帆儿终于迎来了风,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弟弟?”

        “没错。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我还打算在这里找份工作,还有一间公寓。”她说谎从来不需要打草稿。仿佛只要打开一个龙头,便有源源不断的谎话倾泻而出。而对她来说,这龙头早就断了把手,已经关不上了,“当然,他也正处于待业状态,我爸妈总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基本上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过我偏不信,所以我决定过来亲自督促他,让他找份工作,帮他改掉好吃懒做的坏毛病。”

        “但愿你能成功。夏洛特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很不错,”她重复道,“对呀,是个很不错的城市。”她在心里又默念了数遍这几个字,但它们听起来更像是嘲讽。要论干净整洁,布局合理,这里的确不错。但她更喜欢纽约、费城和里士满,喜欢那些地方遍布大街小巷的尘垢,迷宫一样曲曲折折的道路,弥漫着化学气息的风,还有混合着垃圾和各种食品味道的污浊空气。

        “准备好出发了吗?”他问。

        米莉安肚子里一阵咕噜响。她实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一点都没有。

        “当然。”但她这样说道,随后她走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电影难看得要命,晚餐也普普通通。

        米莉安有些迷茫。在电影院里,他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在意大利餐厅里,他们又是面对着面。虽然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千里之遥。每当路易斯提出一个问题,投来一个眼神,或者向她伸过手来,她总是闪烁其词,忙顾左右,或把手缩回来放到腿上。他们就像两块同极相对的磁铁,没有吸引,只有排斥。

        这样可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今他们又回到了卡车上,发动机轰鸣着,在一条名为独立大道的街上随着车流走走停停。这名字多么讽刺,米莉安没有半分独立的感觉,反倒觉得自己被困进了牢笼,失去了自由。

        “我妻子死了。”在等一个红灯时,路易斯突然说道。

        米莉安眨巴着眼睛,她没想到路易斯会突然说起这个,就像一艘正在航行的船突然抛下了锚,溅起一团凌乱的水花。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对你撒了谎。我说她离开了我,那只是一种……最愚蠢的说法。实际上她死了,她就是那样离开我的。”

        米莉安低头注视着驾驶室里的脚垫,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自己的下巴,还有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的舌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路易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久久未见他呼出来。

        “是我害死了她。”他说。

        能让米莉安吃惊的事情并不多。她见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变得如同钢丝球,磨掉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设想。她曾看到一个黑人老妇蹲在高速公路旁边拉屎;她曾目睹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认定出轨的丈夫;她见过鲜血,见过满地的秽物,见过惨烈的车祸,见过一些白痴往自己屁眼儿里塞东西(比如灯泡、磁带和卷起的漫画书)之后拍的×照片,还至少见过两例对马不敬不成反被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类这种高等的下贱动物于她而言早就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的堕落、疯狂、悲哀,全都分门别类地储存在了她的脑子里,可她现在连三十岁还不到。

        但是路易斯,她有点捉摸不透。

        他?杀人犯?

        “我当时喝多了,”他解释说,“我们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夜晚。我和她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露台上吃了顿晚餐。那个餐厅坐落在一条河边。我们聊着稍后要去哪儿,去干什么,聊着要孩子的事。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即便不想立刻就要孩子,但起码应该停止避孕。我们都喝了点玛格丽塔,然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止住了话头,合上了话匣。他的两只眼睛犹如一双枪筒,指着遥远的地平线,或者根本毫无所指。

        米莉安在脑海中幻想着路易斯粗大的手掐住他妻子脖子的情景。也许那只是酒精作祟,令他一时昏了头。

        “我们上了车,因为喝了酒,我的头有些晕,但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到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太过自满,没把那点酒当回事儿,况且路很宽,车很少。可是上车不到五分钟车子就失控了。那天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那条路我也走过不下上百遍,只是途中要经过一个弯道,我的车速太快,反应也不够及时,而那条路正好临着河,结果……”

        他终于呼出了那口气。

        “车子一头栽进了河里,”他说,“车窗和车门都打不开。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钻出来的,但我最终爬到了岸上。我看着四轮朝天的车子渐渐被河水吞没,我的妻子谢莉,她还在车里。他们最后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肺里灌满了浑浊的河水。”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点什么。

        路易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那件事之后,我卖掉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子。我辞去了工厂里的工作,报了一个卡车驾驶培训班,考到了我的商业驾照,从此就一头扎在公路上跑起了货运,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四海为家,以车为家。”

        “你真知道该如何打动一个女孩子。”米莉安说。这是她自以为很聪明的一句评论,虽然听起来更像揶揄,但她控制不住要说出来。

        路易斯耸耸肩,“我只是觉得反正今晚已经够失败的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吧。”

        莉安不由笑了起来,路易斯随后也跟着一起笑。这是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命苦的人啊。”她说。

        路易斯点点头,“我看也是。而且我还觉得这一点并不讨女孩子喜欢。”

        米莉安忽然觉得一阵脸热心跳。

        这个路易斯,如果他真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旅馆房间,她完完全全地扑到了他身上,像头饥饿的迅猛龙扑向一只被绑着的小山羊。米莉安无法拒绝一颗受伤的灵魂。她的鼻孔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消灭干净,但正如她妈妈所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而现在的她欲火中烧,已经做好了滚床单的准备。她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大力地爱她,让她欲死欲仙。

        路易斯,他就像该死的帝国大厦,米莉安必须像金刚那样爬上去。她扒住他的肩膀,将饥渴的唇舌送到他的耳边,她的手不停地在他宽厚的胸脯上游走,腿则紧紧缠住对方的腿。这情景看起来一定像卡通片一样滑稽,她暗想,但是,去他妈的。他们又不是在拍A片,不需要考虑任何观众的感受。

        路易斯呻吟着,但却努力克制。事情发展之迅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样做——”

        噢噢,不行,她不允许他把这句话全部说出来,于是用嘴封住了他的口。她的舌头像游走在草丛中的蛇,在路易斯的嘴巴里探寻着、挑逗着。她一手像个登山者一样扳着他的肩膀,腾出另一只手开始解他的衬衣扣子。可那些扣子一个个固执得像没见过世面的驴子,一怒之下,她把它们全都扯了下来。扣子们飞溅到墙上,而后下雨似的哗哗啦啦落在地上。

        他想出言制止,可他的话全被米莉安吞了下去。

        她像一条发情的母狗,饥渴,淫荡,什么都阻止不了。

        这时,她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影子。

        她黏在路易斯身上,可是他们身后却出现了另一个路易斯。

        他站在那里,伸手揭开了贴在左眼上的黑色胶带,血肉模糊的眼窝里顿时涌出无数蠕动的蛆虫。

        “嘘。”路易斯的鬼魂说。

        米莉安并没有打算出声,但她还是咬住了真实的路易斯的舌头。

        “哎哟。”他叫了一声。

        她连忙缩了回来,“对不起。”

        她想对路易斯的鬼魂大喊:你只是幻觉,快滚,和蟑螂们睡觉去吧。我们正在庆祝生命。这一点也不变态,一点也不恶心。这是完全正常的事。

        路易斯的鬼魂又掀开了另一只眼睛上的眼罩。黑色的血液汩汩而出,与左眼仍在不断涌出的蛆虫一起向下流去。他无动于衷地笑了起来。

        “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然后再偷走我的钱。”路易斯说。米莉安松开手脚落在地上,随后又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心脏像铁拳一样捶打着胸骨。她搞不清楚刚刚那话究竟是哪一个路易斯说的。

        “怎么了?”路易斯,真实的路易斯问道。

        “蛆虫,秃鹰,寄生虫,鬣狗。”路易斯的鬼魂以一种活泼的语调轻轻说道。

        米莉安沮丧地喊了起来。

        真实的路易斯困惑极了。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自己身后,米莉安甚至有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鬼魂,可他的鬼魂此刻却消失了踪影。而她非常肯定的是,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理智。

        “怎么了?”路易斯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她很想告诉他:对,你在我的潜意识里制造了一个鬼魂,或者恶魔,每当我要做出什么动作时,他就跑出来奚落我。

        但她实际上说的却是,“没有。”她冲路易斯摆了摆手,“没有,是我的问题。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外面,外面是不是有个自动售货机?制冰机?饮水机?反正是不是有个什么机器?”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对,呃,出门儿左转。就在停车场旁边的一个小阁子里。”

        “好极了。”她说着打开了门。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说不准。我知道这挺尴尬的,不过这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你就当我是发神经吧。”

        “你还会回来吗?”

        她坦率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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