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戈齐看来,一个人无论穷富,一生中总有几件事情能够在你慢慢变老的过程中,持续不断地给你带来幸福感——而其中一件便是,能够在别人为你煮好的咖啡的诱人香气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他睁开眼睛,打量着格蕾丝·麦克布莱德家客厅的天花板。百叶窗上的板条并没有严严实实地将光线遮住。几缕微弱的阳光洒在了天花板上。这竟然让他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他身上多出来一床被子,一床羽绒被,昨晚他睡觉前它还没有在那里。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往里面瞅了瞅,看到了他睡觉前盖着的那床海军蓝的羊毛毯。他坐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厨房,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她在他睡着的时候又给他加了床被子。她起床了,煮了咖啡,然后在某个时刻,怕他感冒又给他加了床被子。一想到这些,他的胸口竟然隐隐作痛。
他在后院里找到了他们。查理坐在一把阿迪朗达克椅子上,格蕾丝也是。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珊瑚绒浴袍,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衣领上;左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右手则插在浴袍的口袋里。就算是隔了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出她的衣料下面鼓鼓囊囊的那把枪的形状。那棵木兰树下面缠绕着一根软管,汩汩的水流为宁静的清晨奏响了欢快的乐曲。
“外面太冷了。”他边说边走下台阶,一路小心着不要弄洒杯子里的咖啡。他甚至可以看得见自己的呼吸。结了霜的草在脚下咯吱作响。
查理转过头来,对着他微笑。他也可以看到它的呼吸了。
“穿上外套。”格蕾丝头也没回地说。
“已经穿上了。”马戈齐在查理的椅子旁边蹲下来,挠着它耳朵后面的一块皮毛。查理很响亮地呼了口气,将脑袋靠在马戈齐手上。
“这咖啡真好。”他看向格蕾丝,发现她正在向他微笑。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微笑,这让他感觉自己做对了某件事情。他甚至都不记得上一次一个女人的表情能让他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决定这次最好弄清楚他做了什么让她这么开心,以便将来重复再做。
“怎么了?”
“你没有把查理踢下椅子。”
“哦,呵呵,这是它的椅子。”
格蕾丝又笑了。
“我倒是想把它踢下来呢,但是我怕它会把我的胳膊扯下来。”他低下头看着那头“恶兽”疯狂地舔着前爪。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画中一男一女一狗一房,如真的一样,好像他就应该属于这里。
“你不该独自一人呆在这里。”他突然说道,然后看到格蕾丝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这里是我的后院!我的地盘!”她怒视了他一会,就这样抹杀了他刚刚做对的那件小事情。他还不如刚才就把那条狗从椅子上踢下来呢。只不过他确实很喜欢它。最后她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木兰树,“另外,我还得浇树。”
马戈齐默默地喝着咖啡,慢慢地吸取刚才的教训。千万不要建议格蕾丝·麦克布莱德改变日程安排,以此来避免被人杀死在自家后院里。他努力压抑自己本能的保护欲望——人类还处在原始社会的时候大概已经有这种欲望了。反正这种本能也够愚蠢的,他想,因为它并没有帮助自己很好地适应那些口袋里带枪的女人。他看着树干周围的水坑,认为这应该是个安全的话题,“这个季节浇树,是不是有点晚了?”
格蕾丝摇了摇头,冻得僵硬的黑色发卷蹭着白色衣领来回地晃了晃。她也不应该一大早湿着头发呆在寒冷的室外,但是马戈齐决定先不告诉她这个。
“浇树永远不会太晚。只要赶在地面上冻之前就行了。你住在房子里吗?”
“和正常人一样。”
“我不是凶手的目标。从来就不是。”
上帝,她竟然像只复活节兔子一样跳过了自己选择的话题。马戈齐都有点赶不上她的思维速度了。这种做法也太明显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用害怕独自一人呆在这里。”她解释道,“他不想杀我。他只是想让我——停止。”
“停止什么?”
她随意地耸了耸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据联邦调查局请到佐治亚的那位心理专家分析,杀手的目的只不过是‘精神阉割’,意思大概是我拥有某种凌驾于凶手生命之上的力量,而他则想把这种力量消除掉,但是很明显直接杀了我却无法解决问题。”
“真有意思。”
“你也这么认为?我一直觉得这都是些胡说八道。死人是不会有什么力量的。”
“殉道者有。”
“哦,”她合圆了嘴唇发出这个音,将这个唇形保持了一会,“那倒是。”
“还有已死的爱人。”
“已死的爱人?”
马戈齐点点头,“对。举个例子,一对夫妇——在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候,知道吧?然后,这男的突然死了,车祸、战争,随便什么原因,在他还没来得及变老没来得及长出啤酒肚或者没来得及变得不再体贴之前,突然死掉了。然后就成什么了?已死的爱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活着的人永远无法和他们竞争。”
格蕾丝转过头来望着他,皱着眉头,同时又面带微笑,“个人经历?”
“不是啦。对我前妻来说,我甚至比不上那些仍然健在的。”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查理的脖颈,“今天早上我跟他们几个打过电话了,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马戈齐畏缩了一下,这也被她尽收眼底。
“放心,马戈齐。我没有问他们关于布莱恩·布拉德福德的事情,主要是因为我不知道的话,他们大概也不知道。总之,他们很担心我。他们打算我们几个再来一次集体失踪。”
“你也想这样做吗?”
她想了一会儿,挥舞着胳膊画了个圈,将围墙和保安系统以及马戈齐无法想象的10年中充满了恐惧的警惕全部包括在内,“我想让这一切有个了断。该结束了。”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惊得跳了起来。
他站直身子,打开手机,“马戈齐。”
“早上好,警探。”
马戈齐吃了一惊,很是不解。只有他的同事们才会打他的手机,但是他不记得他们中间曾经有人说过“早上好”。
“我是亚特兰大警察局的警督帕克。”对方说“警督”这个词的时候拖出的长音便说明了一切。
“你好,警督。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恐怕对你们没有太大的帮助。弗兰彻夫人说——她是新生入学主管,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奋战了一个通宵——学校倒是录取了一名布莱恩·布拉德福德,但是她却找不到他入学注册的任何记录。”
“哦,”马戈齐这一个单音词里面压缩了太多的失望,“那好吧,谢谢你们的——”
“哇,等一下,警探。情况有点特殊。若是被录取的学生没来报到的话,学校会多出一个入学名额,他们会用其他人来补上这个空缺。要不然大学新生宿舍里会有一张床位被浪费掉,教室里会多出一套空桌椅……”
“对。”
“但是这次却不是这样。”
马戈齐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太明白。”
“弗兰彻夫人也不明白。所以她开始对照人数——录取人数和入学人数——恰恰吻合。钱的数目也不错。”
马戈齐闭上眼睛,集中精力,等着自己的大脑运行起来。赶紧屏蔽掉女人、狗、清晨的咖啡,以及转瞬即逝的对正常生活的幻想;赶紧回到警察的生活中来,“这么说他也去注册了,只不过用的不是布莱恩·布拉德福德的名字。”
帕克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很明显,如果他在被录取之后和入学报到之前合法地改名换姓的话,学校记录上永远都不会出现布莱恩·布拉德福德这个名字,但是学生人数仍然吻合。”
“但是他必须要证明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在你们准许他入学注册前出示相关文件。要不然大街上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用布莱恩·布拉德福德的成绩单和学术能力测验分数来冒名顶替了……”
“那是肯定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出示的文件就是合法的,并且弗兰彻夫人也不是百分百确定那个时候学校会对此类事情做严格调查。以防万一,我去帮你们查了州记录。在佐治亚州,没有叫布莱恩·布拉德福德的人曾经申请过改名。”
“好好,等一下……”马戈齐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然后豁然开朗,“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入学名单上有而录取名单上没有的名字。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帕克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一年招收了5000多名新生,并且全都没有录入电脑。我们看到的是纸质文件。两份名单,每一份上面都有5000多个名字,他们甚至没有按照音序排列。只有等到相关人员有空的时候才能把名字输进去。我们必须人工来核对名字,一个一个地核对。就算是在你画掉那些明显是女性的名字之后……”
“不行。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知道吗,警探,有些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以为南方人很古怪。操!你们这些北方的家伙处理这么有趣的案子,我们却只能在这里清理爬到高尔夫球场上去的鳄鱼。”
马戈齐微笑着说:“他出生在亚特兰大,不知道这个能不能让你好受一点。”
“哦,好受多了。南方的名誉总算没有受到影响。等一切事情完结了,警探,你能不能把整个故事告诉我,这样我也好有东西讲给那些新来的听听?”
“我向你保证会将一切告诉你,如果今天早晨你能把名单传真给我的话。”
“这可能会算是私人事务。我必须要向上级请示一下。”
马戈齐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到一周时间,他已经杀死了6个人,警督。”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轻微的口哨,“我会加紧办理的,警探。把你的传真号告诉我。”
马戈齐将号码告诉他,然后合上手机,看向格蕾丝。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他。
“难怪对这个名字没有一丝印象,”她轻声说,“他有可能是任何人。”
马戈齐看向他的杯子——现在已经悲哀地空掉了。
“那些学校里的名单——我们或许可以帮上忙。我们有一种对比分析软件……”
他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必须得走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着。”
“我们会去办公室。我们5个都去。”
“那好,”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又转回来,凝视着她,“谢谢另外一床被子。”
她几乎微笑起来,将脑袋微微歪向一侧,就像一个正在评价大人的小孩——而他,却始终无法读懂她的眼神。
“马戈齐,你有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我。”
“对你,我从未有过哪怕一秒钟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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