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又坐了下来。爵士的建议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什么样的陷阱?”他问道。
“明天晚上,”哈维爵士说,“你和这位女士约好去她家共进晚餐。没错吧?”
“是的。”
“为了庆祝你们的订婚,对吗?就像马丁·贝尔福德死前几小时一样,和她共进晚餐。”
迪克心头泛起一阵凉意。并不是恐惧,对于莱斯莉,他要是感到恐惧,那也太奇怪了。但凉意挥之不去。
“听着,爵士!你该不会认为,回家之后,我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二天被人发现死于氢氰酸中毒吧?”
“是的,年轻人,我就是这么认为。”
“你认为我会自杀?”
“至少表面上看,死因会是自杀。”
“为什么?因为晚餐上她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暗示什么?”
“没错,很有可能。”
“你能举个例子说明吗?”
“我不知道。”哈维爵士摊开双手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场,亲眼看个明白。”
说完,他停下来整理着思路。
“请注意,”他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整个案发经过。单靠推理解决不了案子,基甸·菲尔的教训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我们只能用眼睛去观察。另外,还有件事得靠观察来弄明白。‘莱斯莉·格兰特’有个特点,你肯定已经发现了。”哈维爵士再次伸出手指,“她不喜欢珠宝首饰,对吗?”
迪克回想着。
“没错。”
“她也没有任何首饰,对吧?还有,她从不在家里放大量现金?”
“没错,一直如此。”
“接下来要说到的事实,直到第三起案件才引起警方重视。她嫁给美国律师福斯特后,请人在夫妻二人的卧室里安装了一个不大、但很牢固的入墙式保险柜。后来,她嫁给利物浦经纪人戴维斯后,房子里也安装了类似的保险柜。两次她都说是丈夫的主意,用来放商务文件什么的。当时,警方丝毫没有怀疑。”
“然而,”哈维爵士异常专注地又说道,“她独自住在巴黎佛什大道时,同样在房子里安装了类似的保险柜。”
“你想说什么?”
“她没有珠宝首饰,也从不在房子里放太多现金。那她装防盗保险柜干吗?里面放着什么东西?要知道,警方只是在案发后才有机会检查那些保险柜。”
迪克脑海里出现了几个令人不快的联想。
“你想暗示什么,爵士?”
他尽力保持自持,回避着爵士锐利的眼神。然而一如既往,这个干瘪的老魔鬼没有被他的言辞所骗,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
“年轻人,她现在住的房子里也有类似的保险柜,对吗?”
“没错,是有。我碰巧听到过女佣说起。”迪克犹豫道,“莱斯莉一笑置之,说柜子里放着她的日记。”
他打住,暗自思忖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她的日记,”他重复着,“不过,那——”
“请你面对现实,”哈维爵士说,“那姑娘确实不寻常。投毒犯通常需要倾诉的渠道,日记是常见的一种。不过,我估计保险柜里还有别的东西。你还记得吗,追查毒药来源时,警方查不到她头上。甚至皮下注射器似乎也和她无关。也许真的和她无关,又或者……”
“或者什么?”
“说出来就更让人不快了。”哈维爵士盯着半空,嘴角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没错,确实更让人不快。基甸·菲尔曾经说……”
这时,有人插嘴。
“我今天在酒吧听说,”米德尔沃斯医生从嘴里取出空烟斗,突然说道,“菲尔博士在黑斯廷斯度假。他在那儿有栋小屋。”
他突然开口,效果就像房子里的家具突然开口说话一样,让人感到惊悚。哈维爵士不悦地四下看了看。米德尔沃斯继续吸着空烟斗,深思地看着台灯。
“基甸·菲尔就在附近?”哈维爵士突然变得心满意足,“那我们得请他过来一趟。戴维斯案发生后,海德雷请他帮过忙。他被那些密室完全打败了。现在,我们打算解开密室的秘密。”
“在我的帮助下?”迪克不无苦涩地说。
“是的,在你的帮助下。”
“如果我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
“我认为你会同意。莱斯莉·格兰特小姐,我们暂且这么称呼她好了,以为我昏迷不醒,命不久矣。她以为我无法说出她的秘密。你还不明白吗?”
“哦,我明白了。”
“当然,她这么想也太蠢了。但没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就是要玩玩毒杀这个闪亮亮的玩具。正因为如此,她才冒险用枪打我,希望凭着她无辜的大眼睛和人们的轻信,用走火的借口掩饰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某人的性命。她可不愿被剥夺杀戮的快感。”
哈维爵士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写字台。
“你,马克汉姆先生,照常赴约。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对你说什么,你都别反驳。我就躲在隔壁房间偷听。在你的协助下,我们总算可以发现她著名的保险柜里到底藏着什么。而且,等我们发现这个不太聪明的女士如何瞒过两国警察……”
“很抱歉!”米德尔沃斯医生再次插话。
爵士和迪克都吓了一跳。
米德尔沃斯医生倒是态度随意。他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两扇窗户中离他较近的一扇旁边。
两扇窗户上都挂着厚厚的印花窗帘。窗帘已经陈旧褪色了,经过长时间烟雾熏染,已经被熏得发黑。两幅窗帘都没完全拉拢。近一些的窗户大开着。米德尔沃斯拉开窗帘,台灯光射出窗外,照到花园里。他把头伸出窗外,左右看了看,然后关上窗户,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再次拉上窗帘。
“怎么?”哈维爵士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医生说着,坐回到椅子上。
哈维爵士打量着他。“医生,”他干巴巴地说,“迄今为止,你可真沉默啊。”
“没错。”米德尔沃斯说。
“你对整件事怎么看?”
“这个!”医生非常不自在地说。他看了看烟斗,又看了看自己穿旧的鞋子,再看了看迪克,“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糟透了。你不愿意我这么个外人知道内情,这我能理解。”
“没关系。”迪克说,他喜欢医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依赖医生温和而睿智的判断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迪克,你可不能继续和凶手生活下去。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不会。不过……”
米德尔沃斯犹豫了一下,起了个新话头。
“哈维爵士提议的陷阱值得一试。我觉得可以试试。当然,如果这姑娘真打算在步枪走火后四十八小时内,再对你下手,她一定是疯了。而且,哈维爵士其实伤得不重,消息走漏之后,她更不可能下手。普莱斯少校就清楚底细。”
米德尔沃斯闷闷不乐地叼着烟斗。过了一会儿,他安抚地冲着迪克咕哝两声,站了起来。
“整件事可能是个误会,虽然哈维爵士和本国警察都不同意。这种可能性仍然存在。问题在于,不管是不是误会,你得去证明,你必须搞明白真相。”
“是的,这我明白。”
迪克靠在椅背上,又是沮丧又是挫败。然而,还没到最难受的时候,突然受到打击的惊讶尚未过去。这间平静的起居室,房间里的深色橡木柱子和战争版画,壁炉架上摆着的印度波罗奈铜器,看起来和莱斯莉的过去一样不真实。他用手捂住眼,不知要怎么样世界才能恢复正常。哈维爵士慈父般地看着他。
“我们说好了——明天晚上?”
“好吧。算是吧。”
“明天上午,”哈维爵士意味深长地说,“我会对你作最后的指导。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证,不会对我们机敏的朋友透露半个字。”
“如果她真有罪呢?”迪克突然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大声喊道,“万一她真有罪,你这个把戏证明了这一点,又怎么样?”
“老实说,我不在乎。”
“警察不能逮捕她。我先警告你,哪怕作伪证,我也要保护她。”
哈维爵士挑起一边眉毛:“你宁可看着她继续愉快的毒杀旅程?”
“我不在乎她做过什么!”
“这样吧,”病理学家说,“等试验结束后,我们再来看你怎么想。相信我,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的感觉也许会完全不同。也许你会发现,自己的迷恋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深。你能保证不把消息透露给我们的朋友,不破坏整个计划吗?”
“是的,我保证。同时……”
“与此同时,”米德尔沃斯医生插嘴说,“你得回家去,睡会儿觉。”他转过身,对哈维爵士说,“你也得去躺下休息。你说你有鲁米那镇静剂,对吧。如果后背痛,你就吃上四分之一米制格令。我明天早上来给你换药。现在,你能坐下来吗?”
哈维爵士这次很听话,小心翼翼地坐到安乐椅上。他看起来有点筋疲力尽,用晨袍袖子擦着额头。
“我才不睡,”他抱怨道,“不管吃什么药,我才不去睡。终于能发现真相……发现她到底怎么毒死丈夫和情人,选中这些可怜的受害者!”
迪克·马克汉姆沉重地站起来,正走向门口,闻言转过身来。
“选中这些可怜的受害者?”他重复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伙计啊!你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选作受害人?”
“确实不明白。”
“请记住,”哈维爵士说,“每个受害人都和她处在热恋中,至少是单方面迷恋着她……盲目、毫不怀疑、毫无理性地迷恋着她。我承认,这部分是我的推理。不过,你真认为受害人的选择完全随机只是一种巧合?不是,受害人必须处于同样的心理状态。”
“为什么?”
“这样一来,受害人才会对她言听计从。”
“等一下!”米德尔沃斯医生困扰地抗议道。他本已拿起帽子和医药箱,正打算跟迪克一起出门去。闻言,他也转过身来。
“哈维爵士,我们理智点看待问题。”他说,“你该不会认为那姑娘会说,‘听着,这有个注射器,装满了氢氰酸。你能听我的话,回家去,把氢氰酸注射进胳膊吗?’”
“当然不可能这么直接。”
“那她该怎么说?”
“这点我们正打算搞明白。不过,如果我们能弄明白密室的机关,我敢说就能找到相关线索。总之,这诡计只能用在被迷晕的人身上,对其他人起不了丝毫作用。”
“也就是说,对你我起不了作用?”
“没错,”爵士干巴巴地缓慢说道,“晚安,先生们。非常感谢!”
走出房间时,两人看到爵士面带微笑,一副计划奏效的满意神情。
西边田野远远传来了教堂钟声,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迪克和医生离开爵士的小屋时,钟声正好划破乡村宁静的夜空,震得两人愣了一下。米德尔沃斯打着手电,走到路边的汽车旁。
“上来,”他说,“我送你回去。”
短短一段路,两人尴尬地保持着沉默,双眼都直视着前方。道路不平,方向盘抖动着,米德尔沃斯不必要地大力换挡,重重地踩下刹车,停在迪克的小屋前。汽车引擎轰鸣,米德尔沃斯四下看看,高声说道:“你还好吗?”
“好得很。”说着,迪克打开车门。
“今晚够你受的。要一粒安眠药吗?”
“不用了,谢谢。如果睡不着,我家里多的是威士忌。”
“别喝醉了。”米德尔沃斯握紧方向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醉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听着,关于莱斯莉的事,我在想——”
“晚安,医生。”
“晚安,老伙计。”
汽车挂好挡,朝西边驶去。终于,汽车尾灯消失在拐弯处的树篱后,对面就是阿什庄园的低矮石墙。迪克·马克汉姆在篱笆门口站了几分钟。汽车驶远后,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包围了。
他在想,哈维·杰尔曼爵士似乎能精确地看穿他的想法。
乍一想,他根本没考虑什么凶杀,没考虑莱斯莉可能杀死的那些人。他想的是,在那些人死前,莱斯莉声称自己爱着他们。
零碎的字词片段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有时候是一整句话,似乎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你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其实已经四十一岁了。”“精神崩溃、泪流成河。”“只不过,之前她属于别人。”“是个糟老头。”“他们的卧室。”“可怕的巧合或误会。”“难道你就没一点疑心?没有一点不确定?”
他幼稚吗?毫无疑问!他愚蠢吗?毫无疑问!
他想说服自己冷静。但恋爱中的人怎么冷静得下来。他爱过莱斯莉,因此他才感到愤怒。这些随口说出的话就像经过仔细挑选,刺激着他某处神经,让他愤怒不已。
他发现自己在想象那些男人的样子。伯顿·福斯特,美国律师,在他想象中应该是个好脾气的高傲男人,举止谨慎,不容易受骗。“糟老头”戴维斯先生的样子更好想象,很容易把他和那“非常结实的老式大宅”联系起来。
马丁·贝尔福德,三个受害者中的最后一位,出于某种原因,形象更为模糊,迪克对他也没那么讨厌。他比较年轻,大概可以算不拘小节,为人亲切。在他看来,贝尔福德不值得多加考虑。
如果稍微用点理智来看,站在自家门口,憎恨死人,为这些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的人折磨自己,实在是相当古怪。在这三起罪案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确实也是那些装满毒药的皮下注射器。
“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种心理疾病。”“这个姑娘不寻常。”“她可不愿被剥夺杀戮的快感。”这些本该首先回忆起的话,这时才出现在记忆中。随着这些回忆,他想起了入墙式保险柜,想起保险柜旁微微泛红的脸庞。
这些是事实吗?哦,是的。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也许一切纯属误会。但在内心深处,迪克·马克汉姆明明白白,不是误会。苏格兰场不会犯这种错误。即便如此,对他而言,哈维爵士对莱斯莉过往感情史的描述,比犯罪经历的描述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愤怒。关于过去,如果莱斯莉没对他撒那么多谎……
不对!她从不曾撒谎。关于过去,她缄口不语。
迪克将手重重地击向门柱上方。小屋灯光在他背后闪亮,灯光照得草坪上露珠闪闪,照亮了通往小屋大门的碎石路。他转过身,朝温暖明亮的室内走去,不禁感到一阵孤单——强烈的、令人不快的孤单——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割裂了。这个发现让他震惊,他本以为自己享受孤单。现在,他居然惧怕孤独。关上大门,小屋就像个空壳。他穿过走廊来到书房门口,推开门,当场愣住。
书房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是莱斯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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