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愣愣地站在门边,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就在这时,他听到窗边有动静。辛西娅敏捷地翻过窗户,像猫一样优雅地落在碎玻璃上。
她脸色镇定,带着明显的关切——这种关切更多是对迪克·马克汉姆,而不是冲着安乐椅上的干瘪老头。
“太可怕了!”辛西娅说,似乎意识到这话太过无力,立刻又说,“简直太可怕了!”之后,她又镇定地说,“迪克,你说这是氢氰酸的气味。氢氰酸是毒药,不是吗?”
“没错,你说得不错。”
辛西娅犹豫地往安乐椅方向看了看。
“可怜的老家伙这是怎么了?”
“过来看看吧,”迪克说,“呃——你还好吗?”
“哦,亲爱的,还好,我非常好。”辛西娅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女人。她激动地说:“不过,这太可怕了,简直糟透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是说有人对他下毒?”
“不。瞧这里!”
辛西娅绕过写字台,迪克把针头朝天的注射器指给她看。然后——这么做需要强韧的神经——他冲着尸体弯下腰,抬起了死者的左臂。宽松的晨袍和睡衣袖子落了下来,露出死者干瘪的胳膊,布满青筋、皮肤发皱。氢氰酸注射的手法很粗糙,小臂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迪克,等等!你擅自这么做行吗?”
“我干什么了?”
“打破窗户,破坏现场之类的?在你借给我的书中……上帝啊,有些书真难理解,坏人的坏点子太多了!……总是说,不能破坏凶案现场,什么也不能动。不是这样吗?”
“哦,没错。”他冷冷地说,“我刚刚所做的一切可能会引起大麻烦。但是,我们必须弄清真相!”
辛西娅用湛蓝的眼睛注视着他。
“迪克·马克汉姆,你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可怕。昨晚,你睡过一会儿吗?”
“现在还管这些干吗!”
“我只是关心你。你总是不肯好好休息,特别是忙起来的时候。看得出来,你在担心着什么,昨晚我就看出来了。”
“辛西娅,你能好好看看眼前的东西吗?”
“我这不是在看嘛。”辛西娅嘴里这么说,却忍不住移开目光,攥紧了拳头。
“这就是自杀,”他故意用坚决的口气说,试图说服她,“他拿起装满氢氰酸的注射器——瞧,就是这支!——亲手把药液推进左手臂。你自己也能清楚地看到,”他四下挥挥手,“房间出口全都从里面封死了。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他杀。”
“迪克,但是,有人想杀他!刚刚还有人用步枪朝他开火!”
“子弹并没有击中他,不是吗?”
“确实没有,”辛西娅说,“但那家伙可不是随便试试!”她胸口激动地起伏着,又说,“和莱斯莉有关,对吗?”
迪克猛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和莱斯莉有关?”
“你担心的事。”辛西娅以女性特有的直白说道。
“你怎么会认为和她有关?”
“还能是什么?”辛西娅问道。她并没有解释自己如此断言的理由,又说,“这个可怕的老家伙。”她指着安乐椅中的死者说,“把六阿什村里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搞得鸡犬不宁。昨天下午步枪走火。当然,肯定是走火。”蓝眼睛微微一转,“然后是今天早上,很显然,有人蓄意枪杀他。这还不算完。据你所说,他还朝自己体内注射了什么毒药!”
“我这么说有充分证据,你自己也看得到,辛西娅。”
她突然说:“迪克,证据根本不够充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问题就在这儿。不过——你听说了吗?昨晚普莱斯少校和厄恩肖先生争执了起来,好像有人偷了把步枪。”
“是的,阿什勋爵告诉我了。”
辛西娅再次指了指安乐椅上的人影问:“迪克,关于莱斯莉,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见鬼!你怎么会认为他说了莱斯莉的事?”
“昨天,他看着水晶球,说出了每个人的秘密。我敢说,他也看出了莱斯莉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你烦心。”
直到此刻前,迪克一直认为辛西娅是个好姑娘,但不怎么机灵。为了回避这个危险的话题,他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头晕目眩,四面墙壁上的图片在他眼前打转。
“如果他说了什么,”辛西娅像哄小孩似的说,“告诉我。请务必告诉我。”
“听着!你该不会以为莱斯莉和爵士的死有关吧?”
“我怎么会这样想?”辛西娅眼光瞟向地毯一角,两颊微微泛红,“只不过……真的很古怪!我们不用报警吗?总要做点什么吧?”
“没错,是该做点什么。现在几点了?”
辛西娅看了看手表:“五点二十分。你问这干吗?”
迪克走到书桌前。死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睁着眼,似乎面带讥讽之色,活生生地审视着他。迪克不禁想到,也许死者正在地狱中狂笑。
“当然,我得给波特·米勒打个电话。”
米勒是本地警官,赶到此地花不了多少时间。绞架小路再向东几百码就到头了——在十八世纪,小路尽头还真有个绞刑场,想到这,迪克胃里一阵翻腾——但另有一条小路通往妖精树林。波特·米勒就住在树林附近。
“不过,我必须马上通知,”他坚决地说,“米德尔沃斯医生。”
“为什么?”
“因为他也听说了别的案件,我们必须决定——”
“什么别的案件,迪克?”
他差点儿就说漏嘴,差点儿就背弃了对死者的诺言。不过没关系!迪克镇定住情绪。
“我是泛指一般的犯罪案件。”
“但你刚刚又说,这不是犯罪,是自杀。”辛西娅牢牢地盯着他,呼吸似乎也加快了,“你说他是自杀,为什么现在说法又变了?”
他没有回答。并不全是不想回答,而是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某样让尸体看起来更奇怪的东西。他再次走到尸体跟前,从相反的角度查看。
在椅子另一侧地毯上撒落着一盒图钉,似乎是从死者左手滑下来的。
地毯上丢着个小纸盒子,盒子四周全是图钉。尸体右手边掉下的注射器,左手边的图钉,如此井井有条,让他更加费解。迪克捡起一枚图钉,用尖锐的钉头朝指尖按着。他注意到,从某种意义上说,钉头可以在手臂上造成和胡乱插入注射器类似的效果。
“迪克!”辛西娅大声叫道。
他飞快地站了起来。
“我得去打电话了。”从辛西娅的眼神中看得出她想问的问题,为了回避,迪克赶紧说道,“恕我失陪。”
迪克记得走廊里就有电话。他扭开锁,拉开门闩。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门锁和门闩都关得结结实实。
辛西娅就在隔壁,迪克暗想,跟医生打电话得小心点。电话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起来了。电话那头的女人明显刚被吵醒。
“很抱歉这么早打扰,米德尔沃斯太太,不过——”
“医生不在家,”电话那头的女人忍住恼意说,“他去庄园了。”
“庄园?”
“我是说,阿什庄园。昨晚有个女佣病得厉害,阿什贵夫人非常担心。请问是马克汉姆先生吗?”
“是的,米德尔沃斯太太。”
“马克汉姆先生,需要留个话吗?你病了吗?”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有急事需要找他!”
“这样啊!很抱歉,他不在家。”对方喃喃道,声音中似乎有抑制不住的好笑。乡村医生太太接这种电话再多不过了,“如果事情紧急,你可以打去庄园找他,要么你就亲自跑一趟去。再见。”
亲自去一趟好了,迪克下定了决心。翻过围墙,穿过白桦树丛,从庄园领地南侧穿过去,两分钟就能到阿什庄园。他迅速回到起居室,辛西娅正不安地咬着粉嫩的嘴唇。他试图牵起辛西娅的双手——她不怎么情愿地伸出手来——使劲握了握。
“听着,辛西娅。我必须赶去庄园一趟,米德尔沃斯正在那边。最多十分钟我就能回来。在此期间,你能不能给波特·米勒打个电话,顺便守在现场,就跟波特说,哈维·杰尔曼爵士自杀了,让他不用急着赶来。”
“但是……”
“你知道,老家伙确实是自杀。”
“你能信任我吗,迪克?我是说,等会儿你能把事情全都告诉我吗?”
“是的,辛西娅,我保证。”
在这噩梦般的经历中,有个能信任的人感觉很好。辛西娅直率而不做作,对迪克而言是极大的安慰。他再次握握辛西娅的手,她别过脸去,不肯看他。然后,他离开小屋,翻过围墙,穿过阴暗的白桦树丛,沿着碧绿的南草坪朝阿什庄园走去。此时,另一个姑娘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
现在,让我们面对可怕的现实,如果真是莱斯莉干的……
“不过,”他的常识试图辩驳,“莱斯莉为什么要杀他?总不可能仅仅为阻止爵士在村里揭穿她的真实身份,就出手杀人吧?”
“为什么不可能?”恶魔的声音说道。
“因为,”常识的声音说,“这样做只可能招来警察,她的身份早晚也要暴露。”
“不一定,”恶魔说,“如果由本地警方处理,当成单纯自杀案对待的话,她的身份不一定会暴露。”
“但哈维·杰尔曼爵士是个大人物。”常识坚持说,“事情肯定会上报。也许会引起苏格兰场的注意。”
恶魔的声音邪恶地笑起来。
“你自己,”它说,“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年轻编剧。你自杀的消息也可能上报。然而,哈维爵士从不怀疑,这位天使般的女士正打算毒死你!”
至此,恶魔的声音大获全胜:它伸出利爪,握紧拳头,在迪克的脑海中形象越发高大。
“很显然,”它说,“哈维爵士非常厌恶莱斯莉·格兰特。如果说有人会追着莱斯莉不放,这个人非爵士莫属。昨天下午,他差点儿就揭穿了她,而她也确实冲他开了一枪。莱斯莉在爵士面前态度绝非轻松自在。如果她那曼妙的身体里真藏着可怕的杀人犯,肯定想报复他——用无法追查的手法对他下毒。”
想到这里,他推理不下去了,思路不禁碰了壁。哈维·杰尔曼爵士肯定不是自杀。而且,凭迪克所知,他绝对不可能受骗上当,自己朝体内注射氢氰酸。这点可以肯定。然而,从现场的情况看,也不大可能是别人下的手。
迪克盲目地沿着南草坪向上爬坡。
前方就是阿什庄园的南翼,古老的石墙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仍显得阴暗。厨房烟囱里尚无炊烟冒出,但视线所及所有房门都大开着。
迪克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阿什勋爵。他仍然穿着常穿的灯芯绒旧外套,绕过墙角,朝迪克的方向走来。勋爵还戴着园艺手套,右手拿着一把修枝剪刀。看到迪克后,他停了下来,等迪克走近。
“呃——早安。”阿什勋爵略带困惑地说。
“早安,勋爵先生。你起得真早。”
“我每天都这时候起来。”阿什勋爵说。
迪克的目光移向庄园南翼。
“勋爵先生,你们从来不关门窗吗?”
阿什勋爵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孩子,”他挥了挥修枝剪刀,按住夹鼻眼镜说,“房里可没什么好偷的,字画都是仿品。很多年前,我哥哥弗兰克就把家族首饰都送给了一位有着——呃——轻浮名声的女士。当然,还有贵重的餐具,那是仅存的值钱货。不过,要想把它们运走得用卡车拉。”
他眼光一闪,又按了按夹鼻眼镜,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请恕我直言,马克汉姆先生,你看起来有点慌乱。出了什么事?”
迪克决定直说。眼前这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声音柔和、面色红润、个性非常强韧。他打算开门见山,吸引他的注意力。
“哈维·杰尔曼爵士自杀了。”
阿什勋爵愣愣地看着他。
“上帝啊!”
“可不是!”
“不过,”阿什勋爵四下看着,想找个地方放下剪刀,但没找到,他只好继续拿着,“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知道。”
“说到这儿,”阿什勋爵嘟囔道,“我昨晚好像是听到一声枪响。还是今天凌晨?是不是——”他瞪大眼睛回忆着。
“哈维爵士并非开枪自杀。他朝自己体内注射了一针毒剂,闻起来明显是氢氰酸。不到半小时前,我和辛西娅发现了他的尸体。”
“氢氰酸。”阿什勋爵重复道,“我们以前用过氢氰酸溶液给果树杀虫。我敢说哈维爵士能找到点剩下的。不过,这是为什么,我的孩子?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
“他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除了那个不幸事件外——”阿什勋爵用拿着剪刀的手按着额头,迪克不禁替他的夹鼻眼镜片和眼睛担心,“他是不是有抑郁症什么的?我很少见到像他那么——该怎么说呢?——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他让我想起以前一个推销《圣经》的家伙。而且……呃……我能问问你来敝处有何贵干吗?”
“我来找米德尔沃斯医生。他太太说他来庄园了。”
“哦,没错。米德尔沃斯来过敝处。赛斯丽——我家的女佣——昨晚病倒了,是阑尾炎。米德尔沃斯说不用动手术。他打算用所谓的冷冻疗法。不过,现在他不在。他已经走了一会儿,说要去趟黑斯廷斯。”
这下轮到迪克目瞪口呆了。
“去黑斯廷斯?清晨五点半去黑斯廷斯?为什么?”
阿什勋爵面露难色。
“我不能说,亲爱的朋友。米德尔沃斯要我保密。”
青草散发着芬芳,绿油油的草坪在明媚的晨光中焕发光彩。迪克不由一阵眩晕,他准备好迎接另一枚重磅炸弹爆响。突然,阿什勋爵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敏锐如刀锋,让他感到一阵危险。一转眼的工夫,阿什勋爵收起了可怕的神色。
“我听说,”阿什勋爵柔声说道,“莱斯莉·格兰特是个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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