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沿着石阶直奔明神庙。
林中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就像一把镰刀。
(等等。)
光秀途中弯下腰去。倒不是发现了什么。草鞋的绑带有些松了。
他的后背吹过一阵凉风。树上的枯叶被风卷向夜空,又被甩向林中,发出簌簌声响,听上去就像下起了豆大的雨点似的。
(真是不辞劳苦啊。)
他安慰着自己,在这夜深人静时还要孤身一人来到林中。
(但愿能碰到妖怪。)
光秀继续爬着石阶。只要发现妖怪,揭露他的底细从此不再作怪,光秀就可以接近朽木谷中流亡的将军,即使无法接近,也可以从中获得机会。
(无名之辈,也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年轻人就得多行动。凡事付诸行动才能抓住机会,死去的道三曾如此教导光秀。光秀深信不疑,才会来到朽木谷。将军在这里。为了接近将军,光秀采取了除妖这一奇妙的行动。
(将军的日常生活中一定缺少新鲜话题。流浪汉除去了妖怪——这件事一传开,明智十兵卫光秀的大名一定能传到将军耳中。)
(妖怪,你一定要出来啊。)
光秀拾阶而上。就算是妖怪,也可能为光秀带来一生中难得的机缘。
他进了庙门。
庙里的大殿中透出一盏灯光。
光秀踏着青苔滑到大殿前,抚剑观察着四周,很快便松了剑柄。
(看来不会来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大殿,跃上走廊打开了格子门。
烛火摇曳。
(今晚就歇息在此吧。)
尚不清楚大殿上供奉的是何方神仙,光秀绕到神坛背后,只管铺好稻草躺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挨到了天亮。
清早,他回到志乃家中。
“怎么样?”
志乃向这个好事的浪人打听结果。光秀温柔地笑道:
“没出现。他每晚都会来吗?”
“听说是啊。他是来偷神灯里的油吃的,当然会每天都来啰。”
“此话怎讲?”
“肚子饿了呀!”
光秀笑了。志乃虽是成年女子,却仍童真未泯。
“也是,妖怪也会肚子饿的。”
“就是嘛。”
志乃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晚上我再去看看。”
“讨厌。”
志乃脸上稍有怨恨。她想说的是,今晚你也不和我亲热吗。
“妖怪有那么好吗?”
“挺有意思的。”
“什么地方呢?”
“我是被赶出家园的天涯孤客。恐怕也只有妖怪,才愿意搭理我这个被世间抛弃的浪子。”
“志乃也愿意啊!”
“谢谢,”光秀伸手捏了捏志乃的下巴,“志乃确实对我很好。不过,男人总不能沉迷于夜里吧!”
这天晚上,光秀又来到了庙里。
(今晚我就不睡了。)
光秀坐在神坛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初更的钟声响起,随后传来踩着落叶的脚步声。
(来了。)
光秀屏住呼吸,抓过大刀。
吱呀一声,格子窗被抬起,然后是落地的脚步声。有人进到了大殿里。
(比想象的个子要大啊。)
从动静和声响判断,此人身材高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估计他正在碰盛油的碟子。
很快,格子窗嘎哒落下,妖怪已经出了大殿。
光秀立即转到神坛前,隔着窗户望着正要离开的妖怪。
妖怪的背影一身武士打扮。是个体格魁梧的大兵。
“等等!”
光秀大叫道。
武士猛地一回头。
“不许动!”
光秀喊道,他一脚踹开格子窗跃身而出。
“来者可是每晚到庙里偷油吃的妖怪?”
“你又是何人?”
妖怪说,他小心翼翼地把盛油的碟子放在地上,嗖地拔出了刀。
光秀也拔了刀,从走廊上跳了下来。
他想取对方性命。
光秀艺高人胆大。他双手挥刀上前,刀锋直指云霄,到了跟前腾空一跃,嗖地就向对方的颈项砍去。来势凶猛,一般人怕是早就头颅落地了。
妖怪却纹丝不动,硬生生地接了一招。双刀相碰,顿时火花四溅。
两人相持不下。对方似乎对自己的臂力颇有自信,不但不见退后,反而直逼过来,局势千钧一发。
对方身材高大,臂力惊人,光秀明显处于弱势。他正想后退,对方的刀势却让他动弹不得。
有个主意。
光秀试着从左侧面去刺对方的手掌。对方果然中计——估计在剑术上比光秀略逊一筹——重心转移到右侧面。正中光秀的下怀。他借对方的力道向左边躲闪,稍一站稳后即刻从左方刺向敌人的面门。
对方不敢大意,马上挥刀接招,光秀乘势逃开。
他跃到六尺开外,正面对着敌人摆开架势。
正在这时。
“奇怪。”
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刚才和对方举刀对峙时,觉得对方的脸并不像妖怪。
“喂,你是人是妖?”
光秀这句话问得不合时宜。
“人。”
对方却从容地答道。想必此人一定不同寻常。
“村里风传有个妖怪,”光秀连忙解释道,“老到神坛前偷油吃。难道是你?”
“正是。是我偷的油。”
武士回答道。
“这是为何?”
光秀接着问道,语气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凌厉。他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误会。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缓缓地收了刀锋。
光秀一看,便把自己的刀收回鞘后,轻轻点头道:
“方才失礼了。”
对方也收刀回鞘。
“白了。”
对方听光秀道过原委后,大方地表示谅解。
误会了对方的光秀于是自报家门。
他需要对方理解,自己乃出自美浓的名门之后。对他而言,身为一名四处流浪的无名之辈,能显示自己存在的,也只有自己的出身了。
明智氏确实是土岐氏的分支。祖上出自清和天皇。自从源赖光的第十代孙子土岐赖基之子彦九郎定居美浓的明智乡以来,便改姓为明智。光秀便是彦九郎的曾孙。
然而,光秀刚说了句:
“鄙人乃美浓明智乡所居明智十兵卫光秀。”
对方便点头道:
“呃,是土岐的明智啊!”
对方似乎很熟悉明智氏的由来。
“这次道三殿下不幸没落,很是可惜啊!”
对方接着说。如此通晓各国武士家谱与盛衰情况,此人一定来历不凡。
“敢问殿下是?”
“我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名为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请恕鄙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
(能遇上此人运气真不错。)
光秀心想。
“只是,您身为将军侍卫,为何要到这种乡下的庙里来偷油?”
“晚上的灯油不够用。”
藤孝朗声笑道。
“我偷了油,回去挑灯夜读。将来若有成就,估计神明也会原谅我吧!”
“一定会的。”
看来此人酷爱读书。
二人沿着台阶下山。
细川藤孝解释道,白天要陪伴将军左右,因此只好夜里等将军睡下后才能看书。
“晚上看书是要花钱的。”
细川藤孝爽朗地笑道。没有这笔开支,只好来偷明神的灯油。
(看来将军比想象的要困窘。)
通过此事也能知晓一二。保护将军的朽木家也算不上很有势力,也无法提供丰厚的生活费吧。
光秀一向感情丰富,听到这里早已热泪盈眶。
“恕我斗胆,”他说,“鄙人听说将军藏身在朽木谷,本想远远参拜将军的居所,没想到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寄人篱下啊!”细川藤孝道,“无奈的很。”
光秀点头又道:
“提到征夷大将军,是我们日本武士之统帅。如今统帅落到如此落魄的田地,真不是滋味啊!”
“生在乱世当中啊!”
“真想平定天下之乱,恢复将军家往昔的荣耀,创造一个万民安乐的太平盛世啊!”
“你这种人还真是少见啊!”
细川藤孝着实吃了一惊。他反复端详着光秀叹息不已。没想到群雄割据的年代,还有人如此殷殷期待着将军家的复兴。
而且此人绝不是普通的乡间武士,从他的谈吐就能感觉到良好的教养。
(不是一般人。)
细川藤孝断定。
下了山,两人分头告别时,细川藤孝说道:
“今天得一知己,明日请来鄙舍小坐如何,咱们好好一叙。”
“哪里,鄙人求之不得。明天定当拜访。”
两人约好后分头回家。
在回志乃家的路上,光秀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升了天似的。
(这次的除妖堪称奇遇啊!)
光秀又想到两人的缘分起源于灯油,不禁叹道:
“真是不可思议。当初道三殿下也是入赘到油商奈良屋,办起山崎屋,一路卖油到了美浓。虽说是姻亲关系,都和油有关也太过巧合了吧。”
只是自己和道三的野心却截然相反。道三一心想推翻传统守旧的足利时代的秩序,凭借实力在美浓建立起新的王国,光秀却要在乱世当中光复已经衰弱不堪的足利幕府。
光秀抬手敲门,志乃出来开了门。看到光秀早早回来,她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怎么样了?”
光秀笑答:“也不知道妖怪会不会出现,恐怕自己再等下去会冻死,于是就回来了。”
他看上去春风满面。
(这人真奇怪。)
志乃眼中,尚看不穿男人为何物。
光秀让志乃烧了水洗过手脚后,便回了屋。
很快志乃就来了,她揭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来。
“我的脚是不是很凉?”
她重复着前天晚上的话。志乃的脚确实有些凉。光秀却亲切地用自己的脚揽过她的双脚:
“我来给你焐焐。”
他的动作不带有任何的猥琐,而是与生俱来的温柔。
“将军的贴身侍卫中,是不是有个人叫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光秀脑子里全是此事。
“年纪很轻吗?”
“嗯,很年轻。个子很大。”
确有此人。志乃想起来了。
不仅在作诗和学问上颇有造诣,还是个力大无比的勇士。
“有一天……”
志乃讲起了一件小事。一天,将军带着五个侍卫上山,回来时有只牛挡在路中间睡觉。几个侍卫们试着用各种方法想把它赶走,牛却纹丝不动。
“这时那位勇士,他抓住两只牛角,硬是把它拖到了田埂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连大气也不喘。”
“有意思。”
光秀道。他指的并不是此人的力气之大。而是拖牛这种粗鲁的、异样的,可以说是冒失的行为,说明此人与众不同。如果缺乏这一点,细川藤孝也只不过是个爱好学问的武士,还不足以让光秀产生兴趣。
(人生有这么一个朋友也不赖。)
光秀的情绪高涨。
细川藤孝。
后来号称幽斋。与其子忠兴一道将细川家发扬光大,成为江户时期肥后熊本享禄五十四万石的大名。忠兴的妻子即光秀的女儿,洗礼后的名字叫做加西亚,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广为天下人所知。然而此时的光秀,自然无从预料这次的缘分会延伸到遥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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