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越前的光秀。
他每日奔波在一乘谷的朝仓家和金崎城的将军府(足利义秋的寓所)之间。
秋天到了。
一乘谷光秀家中的墙角下,长着一簇桔梗。这些日子开花了,小小的花瓣娇嫩欲滴。
“桔梗开花了。”
这天清晨,光秀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语道。妻子阿槙一看:
“真的啊!”
她小声地欢呼道。原本这种杂草开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明智家的家徽正是桔梗图案。
桔梗花象征着光秀和阿槙的故乡美浓。美浓的土岐氏,不论是宗家,还是类似于明智氏的分支,几乎都将桔梗作为自己的家徽。
这个家徽的由来还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土岐源氏在他乡征战时,士兵们都在头盔上插上一朵桔梗花作为暗号,碰巧打了个大胜仗。为了图吉利,美浓的土岐源氏从宗家到分支都使用桔梗花的图案作为家徽。
“桔梗花提醒了我,”光秀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阿槙,“我也差不多该开花了。”
“您的意思是?”
“朝仓家我已经受够了。”
其实,阿槙也早就察觉到了。她听说,最近,主公义景的丈人鞍谷刑部大辅嗣知在朝仓家颇为得势,凡事都刁难光秀,还经常在义景面前说他的坏话。
“鞍谷刑部之辈,就像浮在朝仓这口古井中的蛆虫。只要这些蛆虫得势,朝仓家就永不见天日。”
鞍谷和光秀在政见上存在分歧。光秀把将军(还不是正式的将军)义秋从近江领了过来,主张:“奉将军进京,竖起朝仓的旗号。”
鞍谷却持保守态度。他觉得义秋的到来只会招来祸乱。
“光秀想把朝仓家推到火坑里去。”
他说。
主公义景却为将军这一武家的最高首领前来投靠自己而喜悦万分,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采纳鞍谷的意见。
于是,鞍谷便将光秀视作眼中钉,不断谗言诽谤,想将他驱逐出境。如果连身为将军联络官的光秀都被朝仓家赶跑了,相信足利义秋也会感到不自在,主动投靠到越后的上杉那边去。
“鞍谷刑部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最近去府里,连倒茶的下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光秀凝视着墙角的桔梗。
“呆在越前,我只能白白枯萎。”
“那您上次提到的事情?”
“不错,去织田家。”
光秀道,紧接着,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不是很愿意。不过,要是和朝仓家相比,两者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第二天一早,光秀起身去越前敦贺的金崎城向义秋请安。
将军义秋很久没见到光秀了,自然十分高兴,吩咐摆酒招待。
义秋向来生性急躁。他早就对朝仓家心怀不满。
“对我倒是尽心尽力。不过,要是进京拥立我做将军,恐怕还缺少实力吧。你怎么看?”
光秀也有同感。
只不过自己身受朝仓家的俸禄,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对方的坏话。
义秋也觉察到了,他把光秀带到院里,两人找了一处亭子的角落里坐下。
“这里没人会来。你就直说吧。”
光秀首先表示自己和义秋的想法相同,并强调再往后也只能投靠织田信长了。
“信长是个危险人物。”
义秋看得很透彻。他四处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信息,包括信长的性格、日常生活、实力、行动等等。
“起先藤孝也看好信长,不过最近却颇有微词。”
危险,指的是信长的性格。他到底会不会有光复足利幕府这种忧愁感伤之情呢?
当然,义秋如果投靠信长,信长一定会很高兴。对于织田家这种暴发户而言,无疑是被贴上了金子。
“供奉义秋上京。”
如果打着这个冠冕堂皇的旗号,不仅可以趁机铲除进京沿途上的各个大名,也可以以此为名目在铲除之前施展怀柔政策。区区一个义秋,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会成为织田家无形的巨大战斗力。
风险也不小。
凭信长这种只重视实际利益的性格,一旦征服了京都,不再需要义秋了,便会将他像破草鞋一般地扔掉。
“此人性格暴戾。”
“确实如此。”
光秀对此评论并无异议。光秀自己也一直持这种看法,他也一直主张,“没有比投靠织田家更冒风险的了”。
“只是,依鄙人之见,也只有这个尾张人能够平定天下了。”
“我也这么看。”
义秋也无暇再顾及自己感情的好恶了。依靠能够平定天下的人,是这个漂无定所的将军唯一的活路。
“我有一个办法。”
光秀哑声道。
“说是办法,倒不如说是对殿下的请求。”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是这样。”
光秀要求义秋向信长举荐自己。如果将军义秋亲自举荐,天下再没有比他身份更高贵的介绍人了。信长也自然会厚待光秀。
“你要退出朝仓家吗?”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若是历代承恩的主家自是另当别论,光秀在朝仓家不过是一介乞食的食客而已。于己于人,退出都没有任何妨碍。”
“这样啊?把你派到织田家?”
义秋并不笨。他立刻看穿了光秀这番话的真正用意。
也就是说,义秋要把光秀“派遣”到织田家。或者可以说是“暂时托付”。说得俗一点儿,光秀借着足利将军的光环前去织田家。这样就能位居高官。
“这样就能放心了吧。”
义秋的表情阴雨转晴。倘若将来,信长想对足利将军家图谋不轨时,光秀一定会从中阻止。肯定会这样。光秀去织田家的目的本就在此,只要光秀在信长的左右辅佐他,将来就不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
“好主意啊!”
义秋拍打着膝盖。
“光秀,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这个喜欢阴谋诡计的候补将军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逮住了蜻蜓的孩子一般。他的性格缺乏沉稳,总是急不可耐地想一些点子。
“——怎么能麻烦将军您呢。”
光秀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光秀乃一介孤客,只能仰仗将军您讨一条活路了。”
光秀无法说出追从两字。他的话透露着无奈的悲哀。
“那好办,你先加入我的旗下。”
义秋一口答应。其实有些牵强。要成为义秋的属下,首先要有官位。义秋现在并不是正式的将军,并不具备向朝廷奏请官位的权利。
“你先算作我这边的人吧。这样的话信长也不会怠慢你。”
义秋立即向朝仓家派去使者要求道,“我想直接收留光秀”。朝仓家也极其简单地应允了。
(我还以为会稍做反对呢。)
光秀不禁心生惆怅,同时也断了对朝仓家的念想。
义秋的金漆御所里,不断有各国大名的使节进出,义秋也派出使节前去走动,织田家也是其中之一。
义秋就光秀一事写了信,交给织田家的使节。
信中如此写道:
“出自美浓的明智光秀乃我的心腹之一。此人知书达理,才华超群,历代幕臣惟有不及。此人曾游历各国,见闻之广无人可比。最可贵的是此人胸怀宽大,通晓兵法,骁勇善战。只可惜予乃流离漂泊之身,无法加以扶持,实乃悲憾,故有意托付于你。”
信长向来当机立断。
他马上叫来猪子兵助。
“你到越前敦贺的金崎御所去一趟。只要告诉对方同意二字就行。人交给我。”
“谁?”
“这还不明白?你的老相识呗。现在在将军身边。”
“啊!”
猪子兵助喜出望外。道三活着的时候,常在身边伺候的猪子兵助就对年轻的光秀敬佩有加。他清楚地知道,道三对光秀这个自己正室夫人的外甥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我这就去。”
兵助退下后,信长又唤来勘定官。
“领内有没有空着的土地?”
信长问道。他想知道,现在有没有尚未分配出去的土地。
“还有”,勘定官答道,“美浓的安八郡尚空着,俸禄五百贯文。”
换成大米产量的话,大约五千石左右。可以说得上是武将的待遇了。
(先封给他那里好了。)
在信长看来,光是光秀的经历就配得上这个价值。
可以利用他与足利家的关系。信长也清楚地知道,要想得到天下,形式上就必须拥立足利家。而中间的桥梁,没有比光秀再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光秀还精通室町风格的礼仪。将来,信长和将军、朝廷建立起关系时,必须要有熟悉贵族阶层习惯的部下。
信长的家臣多是擅长领兵作战的武将,缺乏这方面的人才。他们大多没有教养,不适合派往他国出使。
(正合我意。)
信长把光秀定位为文官,并做了估价。
(不知道有没有大将之才,起码也能当个武士用吧。)
信长尚不确切。虽然义秋将军在信中写着“骁勇善战”,信长却不置可否。有没有军事上的才能,一定要实际观察,付诸实践才能知晓。
(倘若如将军所言,再增加俸禄也不迟。)
信长进了后宫。
“阿浓,阿浓你在哪?”
他连声叫着穿过走廊,来到浓姬的居室。
“你表哥要从越前来这里。”
信长道。
“明智家的光秀。很想念他吧?”
“哦。……”
浓姬诧异万分,信长平时可没这么大惊小怪。
“听说蝮蛇很是喜欢他。蝮蛇的眼光不会看错。蝮蛇不会单单是欣赏光秀的满腹经纶吧?”
“铁炮技法也不错。”
“呃,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浓姬撒了个小小的谎。她还是少女时,父亲道三时常将表兄带在身边,就像师傅疼爱徒弟一般悉心教导,就算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浑身闪耀着光芒的少年。
“不管怎么说,”信长自顾自地说道,“光秀也算得上是老臣之后。”
想当初,信长的丈人道三在长良川畔落难时,光秀的舅舅明智入道光安毅然表明对“道三的友情”而坚守明智城,最后殉节而死。信长即使是出于对道三的孝道,也应该照顾他的遗族。
其实,在光秀这件事上,信长原本并没有考虑到这些感情因素。他只是为了让浓姬高兴,才说了这番话。
浓姬到底是女子。她不由得热泪满眶,哽咽道:
“您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难过吗?”
“当然。”
“你得感谢我,”信长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痛痛快快地帮你报了杀父之仇。”
“光秀哥哥什么时候来呢?”
“不知道。”
信长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又回头道:
“我会派道三的旧臣猪子兵助作为使节前往金崎御所。参拜将军,顺便见见光秀。你找个婢女的名义给光秀捎去点东西吧。”
没想到,信长还有如此心思细腻的时候。
浓姬的身份比光秀高,自然无法直接送礼。信长的意思是,让她用婢女的名义。
浓姬的贴身婢女们大多来自美浓的旧斋藤家,几乎都认识光秀。
各务野最合适了。浓姬立刻招来了各务野讲了这件事。
“送什么好呢?”
“鲤鱼怎么样?”
鲤鱼擅长逆流而上跳跃龙门。寓意着进了织田家的门后平步青云,自然是再好不过。
下人们立即去准备。
幸好找着了一条大鲤鱼,装入涂着黑漆的水缸后,交给了动身前去越前的猪子兵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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