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琵琶湖南岸山地中的战争却迟迟不见收尾,战局陷入僵持,信长的败局似乎已成定论。
(要输了吗。——)
阵营中的光秀也不禁唏嘘道。天下反织田同盟的运动愈演愈烈,当事人信长却被困在比叡山的山脚下,动弹不得。
(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光秀想。
浅井、朝仓的主力部队潜伏在比叡山的山谷中,他们搭建防御要塞,并把寺院作为临时哨所与眼前的织田军对峙,他们已经做好了要塞战的准备,丝毫不打算退却。
(这些人还挺机灵的。)
光秀不得不佩服浅井、朝仓部将们的战略头脑。照目前天下的形势而言,比叡山的浅井、朝仓“纹丝不动”就是最佳的战略。把织田家的大军困死在近江比叡山的山脚下,就是他们取得胜利的方法。
甲斐的武田信玄率领日本最强大的军队涌出骏河路,杀向织田家的根据地尾张和美浓,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而摄津的三好党们则一定会在本愿寺的支持下,不断扩大战场,最后打进信长占领下的京都吧。
“四面楚歌。”
光秀想起了这句古代中国的典故。信长的四周,四处可以听见敌军的军歌。除了三河的德川家康之外,天下之大,信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盟友。
(三河殿下机灵过人,还能如此忠心耿耿地跟随左右。)
光秀对年轻的家康由衷感到敬佩。家康在织田家诸将之中,本就备受赞赏——
德川殿下年纪轻轻,却知书达理。
而且大家对他并无城府之见。家康年纪虽然尚幼,对织田家的各个将领们却是殷勤得很,就算在路上遇见也会庄重地低头行礼,将领们对这位有礼有节的主家盟友反而很敬畏,这也就形成了人们对家康的评价。
(不光是通晓礼仪,心地也很耿直。)
由此,光秀也不得不认同。
(反过来想,三河的德川殿下和织田家的关系如此紧密,应该已经做好共存亡的准备了吧。德川殿下一定是下了决心,无论生死都要跟随信长之后。)
可是,当事人的信长又如何呢?
(信长会怎么样呢?)
光秀心里担忧眼下的状况,同时又饶有趣味。他想看看自己偷偷认定的竞争对手信长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且说信长——
每隔三天,光秀会离开自己的阵营,到信长的大本营中请安并接受各种指示。
每次,光秀都能从信长的举止中感觉到:“沉不住气。”
可以说目前的形势生死攸关,倘若是传说中的英雄,一定会掩盖住焦躁深藏不露,表面上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信长却不是这样。
他表现得很心急。
“再好好打!”
经常能听见他大发雷霆。他的意思是,浅井、朝仓军想把织田军拖入山地战中,应该不停地攻打他们的阵地才行。
然而,这些尝试均不见效。每座哨所中的敌人,都像蚌壳一样死死闭着,根本无视对方的挑衅。
(看来不行。)
信长却不这么想,无论多失败,他一直下令重复着这些毫无技巧可言的生硬的刺激战术。
不仅如此。
即使知道无用,信长还是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例如,旧时代的挑战书。
信长派出秘书官菅屋九右卫门作为使者前往山顶上朝仓方面的大本营,劝说道:
“再拖下去的话,双方的士卒都会筋疲力尽、盼不到出路。请你们下山来。让我们在辽阔的平原上各自摆阵一决雌雄为快!”
朝仓军的将领们都嗤笑不已。
“信长开始着急了。”
他们很兴奋,似乎看到了胜利在望。信长的请求无疑被他们当场拒绝。
——信长这个人,光秀得知此事后心想,且不论是愚蠢还是下策,总之只要能使出的手段,他都毫不耽搁地加以实施。
他的焦躁让人同情。按照光秀看来,就像信长这样的天才,恐怕也无法摆脱目前四面楚歌的局势。
(信长就像被关在了石牢里。)
光秀想。当然,如果光秀处在信长的位置上,估计也会像信长一样,只会徒劳地敲打着石牢的墙壁重复一些无用的举动而已。
(这个人,总是在挑战自己的命运和智慧。)
信长重复的胡乱敲打墙壁的下策之一,便是向比叡山延历寺派出了使者。
“和浅井、朝仓断绝关系,把他们赶出山去。”
他向寺里提出要求。
比叡山延历寺是日本最强大的宗教团体,自平安时代以来就不停与俗世的权势对抗,在历史上几乎从未失败过。
寺里的僧兵被通称为“山法师”,这些僧人却压根儿不守本分,而是“与各国的窃贼、强盗、土匪、海盗并无二异,是一群极其贪婪的亡命之徒。”
进入战国时期后,他们的势力有所衰减,各国的延历寺领地都被各自所在地的大名霸占,经济上也大不如从前,然而山上仍然居住着三千名僧兵,十六座山谷中遍布着数千座寺庙和僧房,成为他们的要塞。
对于这些山法师们的日常描述,信长的辅佐官太田牛一在其著作《信长公记》中恨恨地写道:
“他们荤色均沾,恣意妄为,大逆不道。”
把他们描绘成出家的无赖汉。
比叡山和浅井、朝仓结盟,把山地提供给他们作战。
信长派出来的使者,是老臣佐久间信盛。
他连利诱带威胁地劝道:
“倘若赶走浅井、朝仓的人马,可以奉上些许领地。然而要是不听,三千寺庙僧房将会毁于一旦,可要想好了。”
寺院却不以为然,断然拒绝道:
“浅井、朝仓两家乃我延历寺的大施主。为报施主之恩,何罪之有?恕难从命。”
(合乎常理。)
在尊崇传统的光秀看来,比叡山延历寺的态度再自然不过了,信长的要求才是不合常理。山门自有山门的历史权威,自从有了王朝以来,就连帝王也不曾挑战过比叡山的权威,事实上也从未听说过。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们就认为王法(地上的统治权)不可侵犯佛法,他们历来都惧怕比叡山,甚至有时还对其跪拜叩首。
(再没见过世面,也做得有点过分了。)
光秀想。与比叡山对抗取得胜利的事例古今未闻。
佐久间信盛回来复命后,信长只说了一句:
“是吗?”
便抬起头望着宇佐山阵地上的杉木林,沉默不语。信长此刻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光秀自是无从知晓。
信长仍然坚守阵地。他的耐心简直让人害怕。
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冻,山上和山麓开始降雪,两军的对峙愈加的艰难。
“下雪了,下雪了。”
最近,信长每天都要嘟哝好几遍。
光秀也听到过无数次。积雪使战场的交通陷入瘫痪,步兵们的劳苦无法用语言形容。
只有信长对这场雪欢喜雀跃,似乎他一直在盼望着快些进入雪季。其实,信长以他最大限度的忍耐力迎来了这场雪。只有这场雪,才能将他带离光秀嘴里的“石牢”。
信长传唤光秀。
光秀接到通报后,从自己的穴太阵地驱马赶往信长所在的宇佐山阵地,一路上大雪皑皑。
“十兵卫,马上去一趟京都。”
信长很久没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
“你看,下雪了。这回就要看你的那张脸了!”
(什么意思?)
信长的言辞总是让人难以捉摸。雪和光秀的脸,两者有什么关联呢?
而且,信长说的是——
那张脸。
信长不喜欢的东西当中,这种脸应该要数之最了。
反过来,他喜欢千奇百怪的人。
织田家有名豪杰,据说平时嗜酒如命。一天,别的大名家来了使节,正襟危坐着等他。
此人却无法忍受使节表现出的一本正经,他咣当一声拉开了使节所在房间的门,嘴里嚷嚷着:
“你看,你看。”
他猛地掏出自己的睾丸,还噼里啪啦地拍打个不停。使节惊得不知所措。
换做一般的大名家,如此恶作剧的人罪当切腹自尽。信长却截然相反,他听说此事后,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是吗?那些一本正经的家伙们是什么表情?”
他不停地追问那名作怪者。
信长年幼时被称作狂童,长大后似乎有所收敛。
然而,他内心里喜欢标新立异的个性却丝毫未减。初次到京城当上占领司令官时,他上街去宣布命令:
“从今日开始,我织田信长就是京城显贵和老百姓们的守卫者。扰乱治安的大恶之人一律处斩,良民尽管放心。”
他骑在马上巡视京城街道,一身打扮却让人瞠目结舌。只见他的刀鞘上绑着草鞋,腰间就像小时候那样挂着布袋。布袋是缎子质地,里面装着大米。煮好的米饭则放在另外一个袋子中,马鞍后面挂着的袋子里则放着喂马用的饲料。总之,他的架势无不在表明,一旦发现恶人就立即冲上去将其抓住。
可想而知,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表情深沉、循规蹈矩的光秀呢。
而且,他的怪异之处不仅仅体现在着装上,还表现在言辞上,让家臣们头疼不已。
他此刻对光秀说的话可以分为三层含义。
马上去一趟京都。
你看,下雪了。
你的那张脸有用武之地了。
(什么意思?)
光秀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如果磨蹭不解的话,马上会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能够敏捷地解读信长的指示风格的要数木下藤吉郎,光秀这方面可比不上他。
不过,光秀还是理解了。
(去京都,指的是去将军义昭那里。下雪,让山上的朝仓部队陷入困境。朝仓的本国越前,如今正下着大雪。从越前经过琵琶湖西岸的山道送往比叡山前线的兵粮、弹药等物资,会由于运输线积雪而无法供给。之后的寒冬时节,比叡山的朝仓部队一定会弹尽粮绝。这时,如果将军义昭出面调停,朝仓部队一定会顺水推舟撤兵回国。到时候,我——这张脸的任务便是到义昭将军面前去请他出面调停。一定是这个意思。)
光秀心下有数,朗声回答道:
“遵命。我这就出发去京城的室町馆(义昭的将军府)。”
信长感到满意,又叮嘱道:
“不过,不许让对方觉出我们的弱点。”
光秀立即下了宇佐山城,把自己的穴太战场的指挥工作交给弥平次光春,自己则率领数名轻骑冒雪赶往京都。
京都也下着雪。
光秀沿着大路踏雪来到将军府前求见,立即获准。光秀大步直奔到义昭的殿前。
“呃,光秀来了!”
义昭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进来。只见帘子被挑起,义昭走进来落了座,似乎冻得直流鼻涕。
“近江的战地也能看到雪景吧!”
义昭满眼得意之色。他的脑中,也许此刻正浮现出信长在风雪中饱受折磨的样子。只要这场仗僵持下去,信长就难以逃脱灭亡的命运。
“将军殿下!”
光秀明察秋毫,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里带着力度。
“将军殿下关照有加的朝仓和浅井,不久就会在近江的大雪中自取灭亡了。”
“什么?”
义昭惊讶得张大了嘴。太出乎意料了。
“怎么回事?朝仓、浅井为何会在雪中灭亡?”
“军粮一断,在明年开春前会饿死一半,另外一半也只有投降。”
光秀站在义昭的利害关系上,描述了这场战争的前景。光秀用他一流的清晰理论解释了朝仓之所以面临绝境的原因。
“您现在要出面和解。这样可以让朝仓和浅井承受您的大恩,也可以向信长显示将军家的权威。”
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番“将军权威论”,义昭不由得被他折服,直起了腰说道:
“光秀,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他拍掌赞同。
当天夜里,光秀起草了两封将军的手谕,次日让义昭盖上了印章,义昭吩咐由专人去送信。
光秀一直随行,直到去朝仓的使臣从云母坡上了比叡山,去信长处的使臣进入了近江。
十二月十三日达成了和解,信长率先撤了兵,随后,浅井和朝仓部队也分别从比叡山撤回了本国。
和解后的第三天,信长冒着大雪抵达琵琶湖东岸的佐和山城,两日后,即十八日,回到了岐阜。信长巧妙利用气候为战术,千钧一发之际得以从虎口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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