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湘莲、贾宝玉到了芙蓉城中,为芙蓉城主,每日与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众人或是谈道,或是谈心,或是作诗下棋,或是看花饮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书舞剑,真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了。
一日,宝玉到绛珠宫来,适值黛玉、香菱都到警幻宫中与妙玉闲话去了,金钏儿跟了去了,只有晴雯在家。宝玉走到里面坐下,晴雯倒上茶来道:“林姑娘和香菱姑娘都到警幻宫里去了。”宝玉道:“去了多大会儿了?”晴雯道:“去了好一会儿了,只怕也该回来了呢。二爷,请坐会子罢。”宝玉道:“我也没什么事,在家里也是白坐着没趣儿,不如到这儿来坐坐的。”
晴雯道:“二爷近来怎都不像从前了么?”宝玉道:“我没改什么样儿啊,怎么都不像从前了呢?想是黑瘦了不成?”
晴雯道:“不是说你脸上不像头里,是说你说话儿、心里不像心里了。”宝玉道:“怎么就不像头里呢?”晴雯道:“头里二爷和林姑娘何等的亲热,时刻都不肯相离。那会子说林姑娘要家去了,二爷就吓疯了。后来林姑娘死了,二爷就出了家了。怎么前儿二爷到了这里来,见了林姑娘总这么淡淡儿的,比着头里那么亲热的样儿,就很差多着了呢!林姑娘也不像头里,也是那么淡淡儿的了。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这也没什么说的。自从头里到了今儿,这个‘情’字原还没有一点儿更改的。我们那从前都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只想着我们姊妹们长在一块儿,要这些姊妹们眼看着我死了,还化成了灰,再化了烟给风一吹就散了才好,总为的是怕见那生离死别的缘故。哪里知道世人痴愚,谁能得够这么样么?怕见生离死别,偏偏儿的生离死别就不一而足,因此上才因痛而悔,因悔而悟。这会子做了芙蓉城主,原是想不到的。到了这里,不但是林姑娘一个人,就连大姐姐、二姐姐、凤姐姐、鸳鸯姐姐和你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并且是天长地久,永没有生离死别的时候了。从前怕的是生离死别,偏偏儿的免不得的是生离死别;这会子经历了一番过来,不怕那生离死别了,倒又永没了生离死别了。细想起来,可不是淡淡儿的倒好,又何必尽着痴迷呢?况且,这个‘情’是总在的,又谁还不知道呢?总之情多情浓倒反无益,还不如情淡情长的好。”晴雯道:“既是这会子胜似头里,这情义就该比头里还重些才是呢!”宝玉笑道:“这情虽淡,却比头里的情原还重呢!我说了这些话,你总还不懂。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就是了。”
晴雯走了过来,宝玉拉他坐在手下,便在自己身上解开荷包,教他去看。晴雯看时,只见里面还装着他从前咬下的两根指甲在内,不觉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道:“你又何必这么样呢!”因又掀起身上衣服来,给他看时,只见贴里还穿着是晴雯当日脱下来贴身的旧红绫小袄儿呢!晴雯擦着眼泪道:“这是多谢二爷,原不忘我的,情义是天高地厚的了。只是教我怎么补报二爷呢?”宝玉道:“你这也就是可见那情多情浓不如情淡情长的好了么!”
正说着,只见黛玉、香菱、金钏都回来了,大家相见坐下。
黛玉道:“你们两个又说什么梯已话儿呢?”宝玉道:“我来了没多大会儿,他说你们去了好半天了,也该回来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因白坐着就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儿。你们到警幻宫中是做什么去的呢?”香菱道:“我们到那里去,是和妙师父谈诗去的。”宝玉道:“好啊!我们在这里横竖没什么事,很该起个诗社才好呢。”黛玉道:“要起诗社,就是人太少了些。明儿等四妹妹来了,那就好了。”宝玉道:“四妹妹原本就不大作诗,他近来是全然不讲此道了。我们这里现在有几个人?且数数看。”香菱道:“前儿做绛珠仙草的诗,是连元妃娘娘、警幻仙姑只得五个人呢!那天子二姐姐他又没做,越发觉得人少了。”宝玉忙道:“我没见过这诗,你这里有底子么?”黛玉便取出五人的诗草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看了一遍道:“警幻仙姑的诗,我还没看见过呢!这诗首首都好,题目又新,少不得明儿我先要补和一首,然后再讲起社的话。”
香菱道:“明儿起社还要算二姐姐一个人,那不就有了七个人,也不算过少了。”宝玉道:“就是这么说,我明儿先补和了仙草诗来请教罢。”话分两头,暂将芙蓉城事按下不题。
再说那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并没续弦。只因人家听见他娶了荣府的姑娘尚然糟蹋死了,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因此终日在外闲游浪荡,便常在锦香院里往来,与云儿宿歇。那锦香院自多姑娘去后,又来了个吴姑娘。这吴姑娘原来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吴贵儿媳妇,其淫浪更在多姑娘之上。那孙绍祖见了十分合意,便常来合他住夜。不期那长安府的舅子李衙内因妻丑陋,也长来锦香院里,与云儿十分相好。后来见了吴姑娘,更加喜悦,要便在院里一住十天半月。孙绍祖又没有李衙内花的钱多,故此常时到了锦香院总值李衙内在内,便不许吴家的过来。
这日,孙绍祖又来到了锦香院里,人回李衙内在内。孙绍祖道:“我来了几回,总没见吴姑娘,你叫他过来,我和他说句话儿。”这里人便过去对吴家的说了,那李衙内听见,便问:“是谁?”吴家的道:“是孙绍祖大爷,来了几回了,我过去说句话儿就来。”李衙内道:“你理他,是什么东西呢?我不许你过去。”便一把把吴家的拖下了。
这孙绍祖等了半日,不见吴家的过来,气忿不过,又听得那边豁拳喝酒之声不绝,便一头闯将过去看时,只见吴家的与李衙内两个正在那里豁拳喝酒呢。孙绍祖便向着吴家的道:“我叫你过去说话,你为什么都不过去呢?”那吴家的便忙站起身来,李衙内便一把拉住吴家的坐下,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胆,到这儿来混闹吗?趁早给我滚开罢!”孙绍祖大怒道:“瞎了眼的忘八蛋!我糙你家祖宗。”李衙内也大怒道:“好大胆的王八崽子!我们的人呢,快拴了这野黄子,带到衙门里去问他。”孙绍祖道:“瞎了眼的忘八蛋,你吓唬谁?”因上前便一把拖了吴家的起来。
李衙内见了,便顺手拿起席上酒壶,照孙绍祖劈头打来,道:“我打你这王八崽子。”孙绍祖忙把头一闪,却打在右边肩头上,那酒淋了一身,前面衣袖都湿了。孙绍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面骂道:“好大胆的忘八蛋,了不得了。”
一面在身上拔出解手刀子,上前一步,照李衙内劈面扎来,道:“我就捅了你这王八崽子了。”李衙内已经醉了,刚站起身子,见孙绍祖刀来,把头一侧,一刀正扎在左边太阳穴上。
李衙内“哎哟”了一声,便跌在椅上,鲜血迸流。孙绍祖再复一刀,正扎中李衙内胸膛,早血流不止,登时死了。李衙内有跟随的三个家人,上来见李衙内已死了,便齐奔孙绍祖来。有一个手脚利便些的,便一脚先踢掉了孙绍祖手中刀子。三个人上前,便揪住了孙绍祖,拿绳子来捆他。孙绍祖道:“这忘八蛋,他诈死呢!便是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咱们不怕,谁还走了不成!”
那三个家人,不由分说,便拿绳子把他手脚都捆了。锦香院里,已先有人到长安府里去报信去了。不一时,长安府里下来了三四个人,写了呈子,拖了孙绍祖一起到都察院来喊冤。
大周姑爷这日尚未下衙门,听见是孙绍祖的事,即时升堂。
先带原禀上来,这李衙内的家人便上来磕头,道:“小的叫李正,这死了的是小的的主人叫李衙内。今日在锦香院娼家喝酒,突有孙绍祖妒奸闯入,辱骂小的的主人,小的的主人也骂了他,他就逞凶拔出身上刀子来,把小的的主人戮死了。小的们把孙绍祖登时捆了,夺去刀子,现在大人案下,求伸冤作主。”周姑爷便叫带孙绍祖上来。这孙绍祖知道都察院里有探春的姑爷,原是两连襟呢,或者看情,可以避重就轻也不可知。便上来跪下道:“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他倚势作威害民不浅。今日在娼家饮酒,官吏宿娼律有明条,职员因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他拒捕,先拿酒壶打了职员,把衣服都污了可证。职员一时气愤,就拿酒碗砸他,不期打中他太阳,就血流不止死了。”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你是什么职员,职员都去混杀人的么?先打他的嘴。”左右站班人役上来,先把孙绍祖拖过掌责二十。周姑爷道:“现有凶器,是刀子扎死的,怎么说是酒碗砸死的呢?”孙绍祖碰头道:“实是酒碗砸的,那刀子是他捆起小的来,在小的身上拔了去,图赖小的的。”周姑爷“哼”了一声,吩咐发交刑部监禁。即委邢部司员带领仵作人等,前往检验明确,再行讯究。
贾兰在刑部听得此信,便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人等,随即到了锦香院来,将李衙内尸首检验明确。忤作喝报:“验得左太阳穴有紫色刀伤,深一寸五分,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伤,深一寸八分,皮破、骨断、血出。”当即填写尸格,禀覆都察院衙门。
贾兰下了衙门,回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下了衙门,才刚回来。贾兰道:“今儿都察院三姑爹衙门里,饬委刑部司员检验李衙内尸首,我听见这凶手就是孙绍祖,在都察院衙门里犹称职员,三姑爹就喝住了他,先已掌责了二十了。我就忙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前去验明,已经禀报过了。这是明儿总定了抵偿的了。”贾政道:“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呢?”
贾兰道:“这李衙内在娼家喝酒,孙绍祖妒奸进去吵闹。李衙内怒将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便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扎了李衙内太阳穴同胸膛两处,重伤血流不止,登时死了的。”
贾政道:“孙绍祖这东西,平日也太凶横了。此时还是在这凶横上头了结,可谓恶贯满盈了。”王夫人道:“可怜迎丫头,就白被他家糟蹋死了,这会子也算是现报了。”贾兰道:“二姑妈此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暝目了。”贾政道:“你明儿还在都察院打听打听,看是怎么审拟了?”贾兰答应下去,不题。
再说周姑爷下了衙门,回到家中,便把这事细细的告诉了探春一遍。探春道:“这总该定了是死罪了么?”周姑爷道:“他今儿还不认是刀伤,狡辩是酒碗砸的。这会子,刑部司员已验明是刀伤确切。将来照故杀律,总是斩罪罢了。”探春道:“可怜二姐姐,白被他凌辱死了。这会子,是他自投法网,也不是官报私仇,就是死罪还便益了他呢!”周姑爷道:“我明儿讯供的时候,自有法儿处治他。”探春道:“死罪不算,总要活着给他受受罪才好,也出出人的气呢!”周姑爷点头,夜深归寝。
次日一早,上了衙门,等各官到齐了,便提了孙绍祖一起人犯当堂审讯。先叫上吴氏问道:“李衙内是怎么死的,从实供来。”吴家的供道:“这李衙内昨儿在小的家喝酒,孙绍祖不忿,他来就要叫小的过去,李衙内又不肯叫小的过去,孙绍祖便气忿,过来争闹,与李衙内两下相骂,李衙内动气便把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便拔身上解手刀子,把李衙内戮了两刀子,就戮死了的。小的不敢蒙蔽,求大人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周姑爷便叫上孙绍祖来,问道:“你是怎么用刀子杀死李衙内的呢?实供罢。”孙绍祖道:“小的实是拿酒碗砸伤李衙内的,那刀子是他家人们拔了小的的去,图赖小的的。”
周姑爷道:“吴氏现供是你用刀子戮死了李衙内的。昨儿司员检验也是两处刀伤,比对凶器符合。你还狡赖吗?看大刑伺候。”两旁答应了一声,孙绍祖道:“实是酒碗砸的一伤,并没两处刀伤啊!”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夹了,问他招不招?”两旁答应,把孙绍祖拖下,将靴袜扯去,把孤拐套上夹棍眼里,用力一收,孙绍祖早已昏晕了过去。周姑爷问道:“到底是什么伤?”孙绍祖苏醒过来,道:“是刀伤,是小的该死。”周姑爷叫松了刑,问道:“怎么用刀子戮的呢?实说罢。”
孙绍祖道:“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小的,淋了小的一身的酒,小的气起来,就拔出身上刀子,先扎了李衙内太阳上一刀,又扎了胸膛一刀。是小的该死,求大人的恩典。”周姑爷“哼”了一声道:“不用大刑,还狡赖呢!”吩咐当堂画了供招,仍发交刑部监禁。吴氏发交官媒收管,饬令李衙内家人李正将李衙内尸棺领埋去讫。
次日,便具了折奏,奏闻请旨。折奏上道:“都察院谨奏,奏为奏闻请旨事:据长安县民李正呈称,伊跟随主人李衙内在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辱骂。绍祖逞凶,突拔身上解手刀子,将李衙内登时杀死。伊等当将绍祖捉住,夺去凶器,奔赴臣衙门求究等情。据此,当经饬委刑部司员带领仵作前往检验去。后旋据刑部司员填写尸格禀称:‘检验得李衙内尸身左太阳穴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五分,长一寸,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八分,长一寸,皮破、骨断、血出,两致命伤检验是实。‘并取具仵作人等不致脱漏增减、扶同捏合甘结前来。随经提同人证,当堂严讯。据李正供:‘我是李衙内家人,我跟随李衙内到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以致辱骂。孙绍祖就逞凶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在李衙内左太阳上先扎了一刀,复又在李衙内胸膛上扎了一刀,两处血流不止,登时就死了的,可怜我们的家主就活活的被他杀害了。’据锦香院妓女吴氏供:‘我是锦香院妓女。这死了的李衙内,这日到我们家喝酒,孙绍祖也到我们家来,叫我过去,李衙内不许,孙绍祖就气忿起来,闯进去两下争闹,互相辱骂起来。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就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先扎了李衙内左太阳上一刀,血流不止,跌在椅上,孙绍祖复又扎了李衙内胸膛上一刀,就登时死了。我们一时救护不及,在旁都吓死了。求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据孙绍祖供:‘我是荫袭指挥。这李衙内倚恃是长安府的舅子,横行宿娼,我是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李衙内拒捕,反将酒壶掼打,淋我一身的酒。我一时气愤就用身上解手刀子先扎了他左太阳一刀,复又扎了他胸膛一刀,血流不止,就死了。是我一时该死,求恩典。’诘问孙绍祖:‘你是妒奸争闹,因而杀死李衙内的,怎么又供是李衙内拒捕因而杀死的吗?’孙绍祖犹狡辩不服,因用大刑一次,始据供云:‘实因妒奸争闹,以致杀死李衙内的,不敢蒙蔽。’各等供。据此,查律载故杀者斩监候,又律载如系在官人役加一等。今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因妒奸杀死李衙内,应准故杀律拟斩监候,又系在官人役加一等,应拟斩,秋后处决。吴氏私娼,以致酿成人命,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余人无干,俱各省释。相应将审拟缘由,恭折奏闻,伏乞皇上睿鉴训示,谨奏。”
过了一日,批下折子。奉旨:“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罔知法纪,殊堪痛恨,着即立决,毋庸秋后。余依议,钦此。”
周姑爷见折奏批回,即委刑部郎中贾兰监斩。贾兰便带了人役到监中提出孙绍祖来,跣剥了衣服。贾兰标了斩标,将孙绍祖绑赴法场之上,刽子手上前一刀,将孙绍祖的头早砍下来了。
贾兰监斩已毕,便到都察院衙门覆命。周姑爷便将吴氏也发落了,了结此案。
这吴氏原是晴雯姑舅哥哥吴贵儿媳妇。当初晴雯撵出,卧病在他家内之时,宝玉私自去看晴雯,却被这贵儿媳妇拉在他房内,将两腿夹住宝玉不放,后来听见人来,宝玉才挣脱跑了的。及至晴雯死后,这贵儿媳妇就跟人逃走了。吴贵回来,怕人耻笑,不敢声张,只说被妖怪从墙头上过来吸了精去死了。
这贵儿媳妇自来妖冶淫荡,久后遂至流落为娼。自从进了锦香院恰又遇着孙绍祖、李衙内。这一番人命在都察院发落了之后,就不许为娼。适值王仁妻死,知道这贵儿媳妇貌美,又不要花什么大钱,就娶了家去续弦去了。要知下文如何,再看后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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