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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穿军装的军法官和一个穿便装的审讯者在正对着大门的长条桌后站着,两张僵硬的脸上透着做作的威严,他们背后的墙上高挂着孙中山的画像和国民党的青天白日的党旗国旗。几个大窗子的窗帘全是落着,季伯舜一被押进来,身后的门也关上了。屋里并不黑,几盏大吊灯亮着。

        正对着季伯舜的军法官是个约摸三十岁的小胖子,两腮大而肥,且有光。季伯舜被按在长条桌对面的矮凳子上,仰望过去,总觉着不是那位军法官坐在长条桌后面,而是一颗猪头般的脑袋摆在了桌上。那猪头般的脑袋低垂着,好像在看案卷,又好像不是,压在酒糟鼻子上的眼镜把一缕亮亮的光抛入了季伯舜的眼帘,使季伯舜觉着好笑:这猪头般粗俗的脑袋居然也戴着眼镜,这无论如何都有几分滑稽。

        猪头军法官显然并没觉着有什么滑稽,他很严肃,缓缓抬起脑袋的时候,那张生动而肥硕的脸上布满了阴冷的冰霜。猪头先生和身旁一位穿便装的老家伙嘀咕了几句什么,又翻起了案卷,翻得很响,边翻边问:“姓名?”

        季伯舜答道:“季伯舜!”

        “曾用名?”

        季伯舜摇摇头:“没有!”

        猪头军法官抬起了大脑袋:“没有么?在苏联没起过洋名么?”

        季伯舜知道是李维民把他彻底卖了,包括他在苏联的情况,都一股脑抖给面前的审讯者了,他无法赖账。“既然你们知道,何必还要问我?”

        猪头军法官冷冷一笑,露出了半颗黄澄澄的金牙:“拉舍维奇先生,你还算明白!明白就好嘛!看看,你的情况,这上面都写着呢!你于民国14年赴苏俄接受赤化教唆,又于17年底受苏俄政府派遣,取道土耳其潜入国内,从事宣传共产主义,倡导阶级斗争,危害民国之种种反革命活动,对不对啊?”

        季伯舜听了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感到好笑,一时无法判断,究竟是李维民告密时没说清楚,还是猪头先生没弄明白?他在苏联正是因为被苏联政府、被斯大林们视为异端,才被驱逐出境的,到这里却变成了受他们的委派,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如果真是受他们的委派,他就不会被开除出党,就不会到上海来进行宣传托洛茨基主义的活动,就不会进反对派中央,当然也不会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头蠢猪。却不想说这些,毕竟他是在苏联接受过马克思主义教育的,毕竟他和斯大林主义的斗争还是党内的斗争,他作为一个真正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决不应该,也绝不能以此为借口,来唤起其共同敌人的同情,这样做无疑意味着背叛。

        季伯舜痛苦地沉默着。

        “怎么?承认了?”猪头军法官身边的那个挺斯文的穿便装的老家伙开口了,问话时,打量他的目光很友好。

        季伯舜不知道那老家伙是什么意思。

        老家伙长长叹了口气:“……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嘛!我听说你的好几位朋友都讲了,你这位拉舍维奇先生在苏联混得很不如意嘛!因为参加托洛茨基反对派,连党籍都被他们开除了,是被驱逐出境的!前不久,你还写过批判斯大林和苏联个人专制的大文章嘛!我都看了,哎,还是很有文采的嘛!”

        季伯舜一下子明白了:猪头和那老家伙是事先串通好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他认为这很卑鄙,他不能在这卑鄙面前再保持沉默了:“不错,我是托洛茨基反对派,可托洛茨基反对派也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对斯大林的批判,对苏联现政府的批评,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他们的敌人,就是你们的朋友,事实也许恰恰相反,你们这些帝国主义走狗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而斯大林的苏联则是我们的朋友!”

        老家伙涵养很好,并不生气:“那么,人家为何偏要开除你的党籍,把你驱逐出境呢?”

        季伯舜头一昂,侃侃而谈:“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党内的分歧和与你们的斗争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们的分歧焦点在于:用什么方法,走哪条道路,才能保证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取得中国革命世界革命的成功,在本质上我们是一致的。”

        老家伙显然并不简单,显然对共产主义运动有所了解,近乎亲切地道:“可你们在苏联的反对派头子托洛茨基已沦为共产党政权的阶下囚了!他被苏俄政府秘密绑架回苏俄,和那些反对苏维埃政权的人关在一起,这又如何理解?”

        季伯舜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但根据情况分析,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他离开莫斯科时,托洛茨基已被流放到阿拉木图,后来被驱逐出境,流亡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现在就是被绑架到苏联关进监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伊万诺维奇那一大批人被捕入狱,他1928年在莫斯科时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都被枪毙了。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时,季伯舜还说:听到这些话,他的心都要碎了,痛苦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他们被自己的同志视为异己,惨遭迫害和枪毙,又被国民党反动当局视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人在政治上陷入如此腹背受敌的境地,是很容易被挤扁,被压垮,从而放弃信仰的。

        季伯舜喊道:“谣言!这全是谣言!”这么喊的时候,季伯舜很清楚,他的内心是虚怯的。

        老家伙很镇静:“那么托洛茨基被开除出俄共中央,开除出党不是谣言吧!”

        季伯舜站起来,愤怒地瞪着可恶的老家伙和猪头:“信仰是无法开除的!托洛茨基就是在狱中,也照样是世界革命的领袖!”

        老家伙挺斯文地叹了口气:“季伯舜,你还很年轻,不要这么固执,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认死理呢?你们反对派的中央已不存在了,陈独秀先生已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我们又知道你早已脱党,与现在的共产党无组织关系,你又为何非要自己硬往他们并不欢迎的行列里挤呢?这又是何苦呢?信仰有无数种,生命可只有一次!”

        季伯舜一字一句地道:“正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才得忠于真理,忠于信仰,否则,属于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和你们一样的行尸走肉!”

        猪头法官拍起了桌子:“妈的,我们是行尸走肉?今天,我们在审判你!”

        季伯舜挥起了拳头:“将来,无产阶级和广大受压迫民众要在人民法庭上审判你们!”

        老家伙“呼”地站了起来:“年轻人,你要对你的反动言论负责的!”

        季伯舜坦荡地一笑:“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你们可以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作为将来我们审判你们时的佐证!”

        老家伙火了,按着条桌的手直抖:“季……季伯舜,你……你不要冥顽不化!”

        “我要忠于我选择的信仰!”

        猪头法官气急败坏,对他身后的士兵们狂暴地大叫:“别跟他啰嗦了!打!给我狠狠地打!”

        身后那些穿军装的大汉一拥而上,把季伯舜一脚从矮凳子上踢翻,用满是血污的一件褂子捂住季伯舜的嘴和鼻子,使季伯舜喊不出来。接着,两个家伙拉住季伯舜的两只胳膊,似乎要把他的两只胳膊从躯体上拽下来,季伯舜痛得几乎昏过去。折腾了一会儿,季伯舜的两条腿被绑上了,血腥的麻绳从脚杆缠到他腰际。两只胳膊没捆,却被踩在那两个大汉脚下,整个躯体仿佛钉在了地上。

        这时,季伯舜还是清醒的,他听到有脚步声正在往他身边移,当脚步声停息之后,他看到了那老家伙凑过来的斯文面孔:“……年轻人,现在悔过自新,像李维民一样和我们合作还来得及!不要认为这不光彩,这实际上很光彩嘛!就是按列宁、斯大林他们的说法,中国革命也是资产阶级革命,要由蒋委员长来领导!你们不能破坏委员长领导的革命!你要真的做革命者,就应该参加我们的革命!”老家伙解下了捂在他嘴上的脏褂子:“怎么样,年轻人?”

        季伯舜挣扎着叫了起来:“不!你们从16年4月就彻底背叛了革命!今天,你们是压迫人民革命的反革命……”

        没等季伯舜再说下去,猪头军法官的声音又恶狠狠地压了过来:“你们还等什么?动手!快动手!”

        两个打手挥起了木棍,专拣季伯舜的腿骨和脚踝骨打,“啪啪”的颤响瞬时间灌满了整个屋子。疼,真疼,季伯舜禁不住叫了起来,一个家伙又用破布褂给他堵上了嘴。堵嘴的时候,季伯舜昏了过去……

        再次见到猪头军法官是一个月后了,那个斯文的老家伙不见了,他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不再幻想他会合作了。一照面,问过姓名、身份之后,猪头即宣布判决。判决书称:季犯伯舜,又名拉舍维奇,因共党内讧,民国17年被苏联政府驱逐回国,并被开除共党党籍。然该犯并未放弃共产党信仰和马克思主义之邪说,继续以共党身份自许,并参加陈独秀之反对派中央,列名中委,积极参与反政府、反革命之赤化宣传活动,危害国体,故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只判了七年刑,是季伯舜根本没想到的。庆幸之余,季伯舜也很困惑了一阵子。出狱后,才知道,季伯舜的托派同志吴国平和几个朋友为他的案子花钱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进行了活动。

        对坐牢,季伯舜是有思想准备的。坐牢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必修课,弗拉斯米尔·伊里奇、罗莎-卢森堡、托洛茨基都是坐过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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