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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重轭怎么读什么意思第一章

第一章

        威廉大街在那个灰白的早晨显得格外宁静。从东面海边刮来的风带着淡腥,带着水汽,悄无声息地掠过空旷的街面,在一座座法式德式楼房的空隙间播下了缕缕雾纱。熬过了长夜的街灯依旧亮着,于白乎乎的天光中迸发着可怜的昏黄。雨停了,街面上十分潮湿,坑洼处积了水,亮亮的。偶有三两辆汽车从他和郑少白身边交错驰过,抛下一些即逝的声响和阵阵淡蓝的废气,反倒映衬出那宁静和深邃来。有辆黑颜色的司蒂倍克轧着坑洼中的水,从他们身后冲上来,季伯舜拖着郑少白往路边一闪,用英语骂了声什么。

        脚步一直没停,就是在闪避那辆司蒂倍克和骂人时,脚步也没停。他们踏着湿漉漉的街面,一直向西边的三岔路口走,走得急匆。郑少白显然有些害怕,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嘴里还嘀咕着:“季先生,时间还早哩,别这么急么!”

        季伯舜那时已打定主意要到玛丽路75号钱家去,时间对他来说并不早,他对郑少白的嘀咕没理会,也没注意。

        郑少白又说:“季先生,这么急慌,人家会起疑的!眼下清浦城里没准四处都有人家赵督办的探子!”声音很低,耳语似的,可郑少白说完之后,还是回头张望了一下。

        季伯舜那当儿就认定郑少白靠不住,郑少白在威廉大街125号客厅里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他的眼睛。在对待郑少白的问题上,郜明的眼力显然是有问题的,想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把郑少白留下来坚持斗争是失策的。这一点无需任何人明说,郑少白在会议上奉献出的一张脸孔就足资证明了。不错,昨日夜间这位工人执委是杀死了一个盯梢者,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怎么坚定勇敢,不能。为了自身生命的安危而奋起拼斗是一切动物的生存本性,由此而派生出的勇气实际上是一种怯弱到极致的本能的表现。季伯舜觉得和这样一个人一起去旅顺口,委实不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便强压着内心的鄙夷,对郑少白道:“你别疑神疑鬼的,咱们这一路可长着哩,什么事都可能碰到,我们思想上要有个准备!”

        “是的!是的!”

        “旅顺口我去过,我有个姨妈在那里,郜先生也要去,一路上你听我们的好了!别怕,千万别怕,明白么?”

        “我……我不怕!季先生,要……要是怕,我敢进执委会么!我孤身一人,又无妻儿老小,我……我他妈的怕个毬!昨夜我还……”

        “好!这很好!哦,注意,前面有人,别言语了!”

        季伯舜和郑少白又默默疾走了一阵,来到了三岔路口的街心公园。

        在花园门口,季伯舜停住了脚步,把到钱家去的意图和郑少白说了,要郑少白先去日航码头找老刘,把船票和安忠良为他们准备好的行李取出来。

        郑少白应了。

        季伯舜拍了拍郑少白的肩头,转过身,笔直地穿过街心花园,走到了玛丽路上。

        那是玛丽路的末端,门牌上的号码都很大。季伯舜看到的第一个门牌是钉在一家南货店门楼下的:185号,三个血红的阿拉伯数字紧紧靠在一起,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那刻儿,时间还早,南货店没开门,路两旁的其他店面也没开门,整个玛丽路也像威廉大街一样,被浸润着潮湿雾气的静寂笼罩着,几乎看不出什么凶险不祥的征兆。路上的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没有谁多瞧他一眼。

        季伯舜数着门牌,在一团团火焰的诱惑下,在初恋激情的鼓动下,渐渐忘却了刚刚开始的逃亡,忘却了身后那位叫郑少白的劳工兄弟,一步步迈向他梦幻中的温柔之乡,心中一遍遍地描绘着一幅幅关乎爱情的古老画面。

        画面不停地变幻,钱二小姐的面孔越变越清晰了。她时而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时而映在门楼下那一团团跳动的火焰中。季伯舜痴迷地设计起了最后的吻别,想象着自己如何抚摸她、拥抱她,如何用一个男人强健的臂膀支撑起一个女人梦幻中的世界……

        季伯舜联想了很多,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为了爱情,钱二小姐会不顾一切跟他走,跟他一起到旅顺口。他呢,自然是不能带她的,他是逃亡避难,不是蜜月旅行,他不能让她为他和他追随的这场革命承担生命的风险。

        他几乎被她的忠诚和自己的高尚感动了。走到玛丽路第一个十字路口时,眼圈竟有些湿,有些红。他停住脚步,在路口这边的一个茶楼前驻足站住,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这时,玛丽路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123号茶楼门口,不断有些长衫大褂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路口对过的几家早点店、饭铺也开了门,阵阵香味伴着腾腾热气从店堂里不时地飘出,使季伯舜受了诱惑。季伯舜想起了自己空荡荡的肚皮,极想往哪个店铺里一钻,先弄点什么吃吃。可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强行掐死了,他不能。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爱情比肚皮更重要。

        季伯舜把擦过眼泪的手绢往口袋里一塞,想走过路口,不料,偏在这时,在路口对过的人行道上看见了大兴纱厂工会的赵黑子。

        他看见赵黑子的时候,赵黑子可能并没看见他。

        他站在路口这边迟疑了一下,揣摸着:是和赵黑子打个招呼呢,还是干脆从路口这边绕过去?

        不曾想,就在这迟疑的当儿,赵黑子看见了他,高喊了一声“季先生”,兔子似的窜了过来。窜到路当中时,还差点和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撞个满怀。

        季伯舜不得不做出一副很热烈的样子迎了上去。“哦,老赵!老赵大哥!”

        赵黑子拉着季伯舜的手说:“季先生,可见着你了!哎,这几天你都猫哪去了?我叫人四下找,也找不着你!弟兄们都说你不在清浦了,我就不信,我和他们说了,越是在这种困难的时候,人家季先生越不会走!这不,叫我说着了吧!”

        季伯舜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很低:“老赵大哥,找我有事么?”愣了一下,又做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问了句,“哎,今个儿是专来找我的么?”

        赵黑子也压低了声音:“不是!碰巧遇上了。哦,季先生,你听说了吧?上次抓走的十三名工人代表没放回来,昨个狗日的又围厂了,抓走了五个,还打伤了不少人呢。我和刘成柱是钻下水道逃出来的。刘成柱说好今天早晨在这间饭铺和我见面,可没遇上他,却碰见了你,先生,这也是咱们的缘分吧?!”

        季伯舜哭笑不得,只得点头应道:“哦,缘分,是缘分!”

        赵黑子很热情,把季伯舜的手一扯:“走吧,季先生,咱们到饭铺里要碗饺子吃,边吃边等刘成柱,我们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好好和你叙道、叙道!”

        季伯舜一听就急了,自己马上要撤离清浦了,无论如何也得和钱二小姐见一见面,哪还有时间有心思听他叙道?!便亲热地拍了拍赵黑子的肩头,尽量坦然地说:“我吃过了,你去吃吧!噢,忘了告诉你,我还有急事……”

        赵黑子不识趣,硬缠住季伯舜不放:“那……那我就简单和你叙叙,简单!我们大兴纱厂这边也急呀!兄弟姐妹们快挺不住了,被抓走的人又死活不知,下一步我们不知该咋办呀,哎,来,来,季先生,一起再吃点,等刘成柱一来,咱们把事说完您就走,这还不行么?”

        这怎么能行呢?!开船前的最后一点宝贵时间季伯舜已决定献给钱二小姐了,赵黑子这样干无异于拦路抢劫!季伯舜真恨不得像对付行劫的强盗一样,当胸给赵黑子一拳,把赵黑子放倒在这潮湿的路面上,自己拔腿走人。却不能。不是怕打不过赵黑子,而是怕坏了自己做先生的好名声。况且,大兴纱厂又是他联系的点,他不敷衍一下,是说不过去的。

        季伯舜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二人穿过饭铺堂面,到里屋的炕桌前坐下,刘成柱的叔叔给他们一人下了碗饺子,他们便一边吃,一边谈,谈了没一会儿,刘成柱也来了,也跟着谈。

        这时,季伯舜的脑子很乱,两位劳工兄弟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填饱肚皮以后,他一心只想早点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他尽量不说话,唯恐多说一句话而引发出他们更多的话来。他还不时地看怀表,以显示自己的确有急事。

        刘成柱比那赵黑子还可恶,偏没完没了地说,一会儿吹嘘自己,一会儿吹嘘赵黑子,似乎不但是大兴纱厂,整个清浦市的总同盟罢工都是他们二位弟兄领导的。他们还为罢工工友拟定了三个斗争方案,要季伯舜予以赞赏。季伯舜言不由衷地把赞赏赐予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一人扯着他的一只胳膊,要他跟他们到大兴纱厂去:“好,好!季先生,你既支持我们,我们就更有信心了!如果先生能再到工友们当中露一露面,把支持的话给大家说一说,这阵脚就稳住了!”

        逼到这个份上,季伯舜无可选择了,只得使出了欺骗的手法。

        季伯舜装模作样想了想,两手往炕桌上一按,站了起来:“好!那就跟你们去一下吧!哦,对了,你们看,是不是也找一找安忠良安先生,让他也一起去,你们说得对,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和工友们见一见面。你们先等等,我去买盒烟!”

        未待赵黑子、刘成柱做出任何反应,季伯舜便拔脚出了门,闪进了饭铺后门的小巷子,一去不复返了。

        事后回忆起来,季伯舜不得不承认,这一幕透着卑劣无耻,简直难以想象会是他季伯舜干出来的。他既然是奉命撤走,就应该把撤走的原因告诉这两位不期而遇的工人同志,要他们去找安忠良解决大兴纱厂的遗留问题。他却没讲,他为着那位资产阶级小组,把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工人兄弟骗了,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饶恕的。

        从小巷出来,是玛丽路49号。季伯舜又一路往回走,在威廉大街12号的天主教堂顶楼的大钟敲响七点时,跌跌撞撞冲进了钱家大院。

        梦中情人钱二小姐钱芬芬却不在家。钱家的仆役老吴说,二小姐和老爷刚坐着车子出去,到玛丽路2号英国领事馆去了。

        季伯舜呆了,两手支撑着厅堂里的桌案愣了半天,才讷讷地问:“这么一大早的,他……他们父女到英国领事馆干什么?”

        老吴说:“唉,还不是为工潮的事!听说日本人非要赵督办抓人杀人,赵督办应了,许多参加过罢市,支持过罢工的老爷们都慌了,钱老爷也慌了……”

        “钱老爷就……就带着二小姐躲到英国人那里去了?”

        “哦,不,不是!钱老爷大约是想请英国人出一下面,跟日本人、赵督办说说情吧?先生您是知道的,英国领事馆的史密斯史老爷和钱老爷有点交情!”

        史密斯领事和钱家的交情季伯舜当然知道。前一阵子闹得最凶的时候,英国领事馆里的华仆全部罢了工,连食品和水电都无法正常供应了,钱老爷先是暗中派人接济,后来硬压着华仆们复了工。为此还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险些造成总商会的分裂。现在,形势变过来了,钱老爷理所当然地要请英国人给他帮忙了。也许当初为史密斯帮忙时,钱老爷就料定会有今天了吧?

        季伯舜苦苦一笑,又强打起精神问:“这么说,二小姐一时回不来喽?”

        “恐怕一时回不来!季先生您也知道的,钱老爷不懂英国人的洋话,只有二小姐懂,老爷不回来,二小姐断不会先回来的。”

        季伯舜沮丧至极,只得放弃了等待的念头,叫老吴找来纸笔,给二小姐钱芬芬留了个纸条。纸条上只简单写了几句话:“芬芬:形势所迫,我不得不暂离清浦,前往旅顺,一俟安顿停当,再写信告知。临别未能晤面,至为遗憾,望多自珍重!伯舜14年10月17日”。

        把纸条写完叠好,季伯舜又想起来:或许钱芬芬能在“大和丸”开船前赶回来呢?或许他和她还能在码头上见一面呢?便又把纸条展开,又在空白处加了一句话:“我乘日本‘大和丸’号,日航码头上船,今晨八时开船。”

        赶到日航码头,找到老刘时,已经是七点半了。等在那里的老刘给了他一张轮船票,要他快上船。他不上,说是要等郑少白和郜明,心里想的却是钱芬芬。

        在码头上没见到郑少白和郜明,季伯舜感到意外。在威廉大街街心花园分手时才六点多钟,郑少白就是爬,也该爬到日航码头了,怎么不见踪影呢?郜明不来就更奇怪了,他和安忠良实则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安排,该安排的在联席会上早就安排好了,他还在125号泡什么?他要老刘在码头四处再找找这两位同路人。

        老刘找了一圈回来了,说是没有,还说连票房里的人也问遍了,今天一早除了他季伯舜,没有第二个人到过票房。

        直到这时,季伯舜才断定,郑少白不会来了,十有八九是揣着安忠良发给他的盘缠钱溜回山东枣庄老家了。革命对像郑少白这种既没有文化知识,又没有先进思想的农民式的工人来说,只意味着捞好处。有好处,他们便来闹革命,没好处,他们便不革命,乃至去反革命。清浦局面如此严重,革命路途上又有这么多风险,郑少白自然不会再去革命,这一点也不奇怪。而郜明没准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说服了安忠良,和安忠良一起留下来坚持斗争了。对郜明这个老同学、老朋友,季伯舜是了解的,这个人太要强,有时也喜欢出点风头,他执意留下来是完全可能的,几个小时前,他还这样坚持过呢!

        七时四十五分,季伯舜放弃了最后的等待,和老刘道了别,提着安忠良事先给他准备好的装满了行李用具的大皮箱,登上了“大和丸”的甲板。

        八时整,“大和丸”颤动起来了,像块巨大的浮冰,渐渐漂离了港岸。港岸上送行的人们挥着帽子、围巾在向轮船招手。

        就在这时,季伯舜注意到,一辆黑色小汽车发疯似的冲上了码头。季伯舜真切地看到,黑汽车里钻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那女人身着红旗袍白开衫,挥着围巾向码头边上疯跑,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大和丸”离港岸越来越远,那女人的面孔季伯舜看不清,她喊的什么也听不清。然而,季伯舜却固执地认定,那女人是钱二小姐钱芬芬,钱芬芬在叫他。

        季伯舜也向她挥手。看见身边有个人拿着望远镜对着岸上看,季伯舜急忙凑上去说:“劳驾先生,可以把望远镜借我看一下吗?”

        那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人是个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话。

        季伯舜指了指望远镜,又把两手罩在眼睛上,做了个瞭望的姿势。

        日本人这才明白了,把望远镜给了季伯舜。

        季伯舜迫不及待地把两眼贴到镜孔上,一下子把港岸上的那个女人抓到了面前。结果却令季伯舜大为失望,那个女人并不是钱芬芬。

        季伯舜苦笑着,把望远镜还给了日本人。

        那女人还在向季伯舜招手,季伯舜的手却举不起来了。

        那一瞬间季伯舜真后悔,他若是不借这只该死的望远镜,脑海里将会留下一个多么深情而美好的记忆呀!

        半个世纪过去以后,当季伯舜在垂暮的晚年追忆这件事的时候,还不加掩饰地说过:“当时,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咋的就流了泪,泪眼中的港岸一片朦胧。焦躁沮丧的情绪几乎改变了我的信仰和选择。船到旅顺口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回清浦,回清浦……然而,在情绪最危险的时候,党组织决定送我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这才割断了我对钱二小姐的万千思念。我去莫斯科的第二年春天,这位资产阶级小姐就结了婚,嫁给了一个英国公司的买办,而我则无牵无挂地走上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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