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汉与狗的故事》4 写于1979年10月,当时张贤亮的“右派”冤案还没有平反,他还在宁夏的一个农场劳动。所以这个短篇小说还没有后来他所创作的小说那样矫饰,它以一种质朴的方式,讲述了发生在7 0年代中国偏僻乡村的一个悲惨故事。
作者在极左政治路线所造成的中国农村经济极其凋敝的社会背景上,刻画了朴讷、勤劳、本分的农民邢老汉的形象,他善良、诚实,对生活所求甚少却又不能得到满足。50年代初,随着国家新的政权的诞生和新的社会秩序的建立,邢老汉曾一度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他分得了几亩地,也在四十岁那年成了家,他本以为可以以简朴的方式,按照传统中国农民的娶妻、生子,温饱有余的简单理想渡过他的一生。但之后的命运却出乎意料的坎坷、悲惨,他的理想几度复萌、几度退缩,却一再受到天灾与人祸的无情摧折。第一个妻子病故,邢老汉不仅去了妻子,也把几年的积蓄全部用完,这是天灾。不过这并不使老汉丧失希望,他很快又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正当他张罗着重新建立家庭的时候,农村“大跃进”运动不仅没有兑现“共产主义”的许诺,连再讨个老婆希望也成了泡影,这回是人祸。70年代的大饥荒反而使这个原来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庄稼汉得到了酸楚而温暖的家庭生活,她是一个来自临省逃荒女子,这算是因祸得福。但不久她因迫于政治原因(她是一个富农,“文革”期间有些地方甚至不准这种身份的人在灾年里逃荒讨饭,更不用说是私自出逃和婚嫁了)悄悄地离开了老汉。为了排遣失去女伴的寂寞,老汉养了一条黄狗。但作为他生活的唯一安慰和寄托的狗,也在当时匪夷所思的“打狗运动”中被枪杀了。邢老汉终于在这接踵而至的打击下凄然老去,这是一曲凄婉的挽歌,又是一篇极其严厉的控诉辞,也是对朴素的民间情义的深情颂歌,朴实、沉郁、凝重而又动人心魄。
“孤独悲凉的心,对那一闪即逝的温情,对那若即若离的同情,对那似晦似明的怜悯,感受却特别敏锐。长期的底层生活,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种种来自劳动人民的温情、同情和怜悯,以及劳动者粗犷的原始的内心美。”这种在苦难中获得的切身体验决定了作家以后创作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从邢老汉的一生中截取几个片段,写他的命运遭际,尤其着意把他的精神痛苦和孤寂写到令人颤栗的程度,形象地展示了极左政治路线肆虐下小人物的精神生活的惨痛,这正是作家以对劳动者朴素原始的心灵感受,来观照和描述他们的遭遇,并且寄予了深切的人道同情:“我的作品,……总是要告诉人们:‘那种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再不要重复了,那些摧残心灵的悲剧不要再重演了,让劳动者之间的友谊、同情、爱恋、滋润着、温热着每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吧’”5.小说在主人公悲惨命运的故事中,在控诉和揭露的同时仍以温情之笔,写出了劳动者之间的朴素的情义。在邢老汉与逃荒女子之间,作者并没有用“爱情”这样的词语加以描述,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到不如说是一种同命相怜的民间情义,这种苦命的小人物之间的相互理解、扶持和宽容,是知识分子的浪漫爱情所无法包容的。这种情义同样也体现在魏老汉、魏天贵及其他乡亲对邢老汉的同情和关照上。在张贤亮的笔下,导致邢老汉悲剧的原因,不是某些具体的个人,即使对那几个枪杀黄狗的民兵,也没有过多的指责,他们与队长魏天贵一样,也是迫于无奈,真正的凶手是当时官方所推行的非人性的极左政治路线。
黄狗的被杀是邢老汉悲剧的高潮,是命运给老人的最后也是最为残酷的一击。小说在这一点上做足文章,越是渲染人与狗的感情之深,就越是反衬出失去狗之后的孤寂和悲伤;越是强调黄狗是老人唯一的安慰,就越能揭露极左政治路线的非人道。细节的提供和气氛的渲染,使小说是叙述具有很强戏剧性效果。作者的叙述以画家韩美林的一幅题为《患难小友》的水粉画开始,在引出邢老汉的故事之前,已经将故事的宗旨预先和盘托出:“当一个人已经不能在他的同类中寻求到友谊和关怀,而要把他的爱倾注到一条四足动物身上时,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者不能忍受的孤独的。”之后对故事的主人公,对“狗”和“邢老汉”的关系做了一个概括而生动的介绍,然后才进入具体情景,按时序娓娓道出主人公的命运遭遇。这种看似笨拙的叙述方式,颇类似于中国传统民间故事和话本小说,具有一种土头愣脑的、质朴的民间风格,这在张贤亮的小说创作中是不多见的。这不仅与叙述对象的内在特质相吻合,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家在患难时分对民间的亲近,更是作品关注普通人命运,同情小人物遭遇的人道精神在小说叙述结构和叙述方式上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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