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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中国当代文学的源流、分期和发展概况

        一、中国当代文学的源流

        中国2 0世纪文学是一个开放性的整体,尤其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文学历程,虽然几经曲折几遭摧残,依然顽强而逼真地表达了中华民族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冲破几千年传统的精神桎梏、追求人性的自由解放、国家的民主富强、社会的进步正义以及种种人类永恒的梦想而生发的丰富复杂的审美心理,同时也顽强而逼真地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由古典向现代转型过程中感应着时代变迁而生发的对国家命运、个人命运以及广大人民大众的命运三者关系的思考、探索和实践。这是一个没有终结的集体性的精神运动过程,即使在2 0世纪行将结束的今天,文学的历程仍将一如既往地跨过世纪之门,向新的未来深入推进下去。一百年的时间在人类历史上是极为短暂的瞬间,不可能积累太丰富的精神成果,所以,人为的断代史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从1949年算起的当代文学史,仅仅是2 0世纪文学的某一阶段,这个概念也会随着“2 0世纪文学”或者广义的“现代文学”的普遍应用而逐渐淡出学术舞台。但目前仅就这一阶段性的文学过程为研究和教学对象,其源流也只能在整个2 0世纪文学的范畴中来加以讨论。

        早在4 0年代,新文学运动中的左翼人士就已经在理论上探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传统与正在进行中的抗战所提出的文化要求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著名的“民族形式问题”讨论是这种理论要求的集中反映,虽然这场讨论表面上是由毛泽东的一段有关“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论述1 和向林冰的一篇探讨“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的理论文章2 所引起的,但它深层次地反映出“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在战争的现实要求下日益显得不相适应的困境。以启蒙主义为特征的“五四”文化传统是一种一元化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的运动,知识分子一方面不断抗争来自国家权力所支撑的主流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对长期蒙受了封建意识侵蚀的民间大众采取了启蒙教育和精神批判的态度,这种“双刃剑”的功能在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实践中发挥了辉煌的战斗力,并在常识上被认同为新文学传统的主流。但是,1937年爆发的一场全国规模的民族解放战争使这个知识分子的战斗传统受到考验,由于在战争中人民大众(主要是广大农民)承担了最主要的民族解放任务,在几千年被压抑的人性中爆发出自我牺牲的“美的极致”(孙犁语),他们不仅不再是知识分子的启蒙对象反而成了服务的对象,金字塔式的社会文化结构被颠倒了过来。所以,历史地表现了他们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要求的民间文化形态不能不进入知识分子所关注的视野。另外一个相关的文化现象是:由于抗战而建立起来的统一战线,使原来相互对峙的知识分子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当时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和以郭沫若为旗帜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三厅,名义上都是在国民党政府管辖的文艺界组织,同时又受到中国共产党组织的暗中控制和领导,这里当然是有内在的冲突和斗争,但国家和党派权力正面渗透到文学领域也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这就使战争以来的新文学价值结构有了复杂的改变,原来单一的知识分子启蒙文化取向分成了国家权力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的现实战斗精神传统以及大众的民间文化形态三分天下的格局。这种格局不仅存在于当时的国民党统治区,也同样存在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根据地,甚至还存在于日本侵略军占领下的沦陷区。因此,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抗战以后的文化格局出现了新的结构和规范。

        企图对“五四”新文学传统与抗战以来新的文化规范之间的关系作出理论整合的,是胡风。这位“五四”新文学传统最热烈最自觉的捍卫者,在“民族形式问题”的论战中敏感到新文学的启蒙文化传统与抗战以来大众文化形态之间的尖锐冲突以及新文学可能受到的威胁。于是他这样解释了新文学的传统:“文艺大众化或大众文艺底内容底这一个发展,汇合着‘五四’以来的新的现实主义理论底发展(新现实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进步的创作活动所累积起来的艺术的认识方法底发展,这三方面底内的关联就形成了‘五四’新文艺底传统,现实主义的传统。”3 如果把这三个方面的内涵的顺序倒过来说,那就是以鲁迅为代表的创作实践、从苏联传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以及以大众化运动为中心的革命文学运动,且不讨论胡风对新文学传统的整合是否全面,他在理论上作出的努力,正是想把抗战以来文学实践的新的经验归纳到“五四”新文学传统中去,来充实和丰富新文学的传统。胡风强调了以大众化运动为中心的革命文学运动是进展而不是否定了“五四”的传统,所谓不是“否定”,即迄今为止的大众化运动依然是仍然没有从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任务中突变出去;所谓的“进展”,是指“五四”新文学由“市民阶级”把它的领导权交给了它的继承者。4 很显然,胡风虽然以“五四”新文学的传统的捍卫者自居,但他对“五四”运动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文化革命这个认识,则是沿袭了自瞿秋白以来所有的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的一般看法。

        就在同一年的年初,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里却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作了完全不同于以前共产党人的高度评价:他称“五四”为开端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因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在共产主义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的宇宙观和社会革命论”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运动。这样一来,抗战以来共产党直接参与并建构的新的文化现象,成为“五四”以来的文化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他还用热烈的口吻高度赞扬了鲁迅,把鲁迅为象征的3 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概括为“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5 鲁迅当年确实用过“围剿”两字,那是用来戏拟2 0年代末“革命文学”论争中创造社等对他的批判攻击的,现在毛泽东把这个词与当时发生在江西苏区的军事行动联系起来,将鲁迅为旗帜的左翼文学运动纳入了整个革命斗争事业的范围中,很自然地引申出了朱总司令和鲁总司令的两支军队的说法。6 毛泽东虽然站在比胡风高得多的政治起点和理论起点上总结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并且也把它与抗战以来的新的文化规范统一起来,但他的结论与胡风的结论是不同的。面对战争,胡风强调了文学运动必须带了“新文艺底传统”走进“战争所显示的生活密林”,如果没有了这个传统,“文艺运动对战争的服务就弄到手无寸铁”。7而毛泽东则是站在战争所要求的立场上,更强调的是如何把文学运动改造成文化军队的现实需要。在几年后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一系列文艺思想及其论述的出发点,起于其《引言》部分,即关于两条战线和两支军队的论述。8 为了达到这个需要,毛泽东对新文化的主要体现者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属性和欧化的文学表现样式,逐一地进行了批判。9 他否定了“五四”新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准--西方文化模式,建立起另一个标准--中国大众(主要是中国农民)的需要。他强调知识分子唯有背叛自己的教养,深入到工农大众中去改造思想、脱胎换骨,才有可能适应新的文化规范。他为知识分子指出了两条途径:一、无条件地向工农兵大众学习,为工农兵服务,以大众的思想要求和审美爱好作为自己的工作目标;二、无条件投入战争,一切为战争的胜利服务,也就是一切都围绕着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斗争和路线方针政策服务。可以看得出,这两个要求都鲜明地烙上了战时文化的特殊印记。

        很显然,由于战争的规模与深刻性,“五四”以来的新文化逐渐改变了前一阶段以启蒙为主要特征的规范,并在实践中逐渐形成新的以战争为主要特征的规范。毛泽东在这一时期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矛盾论》、《实践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著作,从政治、哲学、文化等各个方面对这一新的文化规范做了深刻而完整的论述,并且从这一现实出发提出了革命的目标和任务。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战争文化规范的建立虽然与“五四”新文化传统有着某些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但它毕竟不是启蒙文化必然的逻辑结果,而是战争外力的粗暴侵袭的产物,所以,它不能不与前一文化规范发生价值观念上的冲突。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作的严厉批评,不能不是这种文化冲突的反映。因此,自战争开始,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过程实际上形成了两种传统:“五四”新文学的启蒙文化传统和抗战以来的战争文化传统。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及其影响下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和后来的解放区文艺运动,正是来自于战争的伟大实践。我们在讨论1949年以后的当代文学的源流时,不能不注意到两种文学传统的影响。它们有时是以互相补充或者比较一致的方式、有时则以互相冲突以致取代的方式来影响当代文学,这就构成了当代文学的种种特点及其辩证发展的过程。

        二、中国当代文学的分期及其发展概况

        中国2 0世纪文学史有各种分期方法和观念。以我个人的研究心得,抗战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分期。除了文化价值结构上由单一的知识分子启蒙文化取向分成了国家权力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的现实战斗精神传统以及民间文化形态三分天下的格局外,在地域的分布上也相应于政治格局而分为三大区域:共产党控制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文学、国民党统治区的文学以及沦陷区的殖民地文学,1949年以后,文学的基本格局没有变化,只是地域的面积变化了,共产党控制的地域扩大到整个大陆,国民党控制的地域缩小到台湾列岛,而回归前的香港、澳门地区的文学仍然带有某种殖民地文化的特征。正如对抗战以后的文学史应该分头研究解放区文学、国统区文学和沦陷区文学一样,当代文学史研究中也不能无视与大陆文学同时存在的台湾文学和香港、澳门的文学,这一空间区分是不容回避的。需要说明的是,本教材只以1949年以后的大陆地区的文学史为研究对象,本身是不完整的,与此相关的分期观念,也只有相对的意义。所以本教材的文学史分期只是一种权宜的做法,只是划分出一个大致的文学创作背景:

        第一阶段:1949--1978年

        1949年7 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简称“第一次文代会”)召开。这次大会的特点之一是,长期被分离在两个地区(国民党统治区和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区)的文学工作者终于“会师”,也就是说,“五四”新文学的战斗传统和战争中形成的解放区文化传统在目标一致的前提下合流了,并且正式确立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规定的中国文艺新方向为全国文艺工作的方向,这次大会被一般的文学史著作称为“当代文学的伟大开端”。1949 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标志了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局面的结束,尽管在台湾海峡两岸还对峙着两个政治敌对的政权,尽管中国大陆的共产党政权长期处在冷战的威胁之下,一度还卷入了邻国的军事冲突(抗美援朝战争),但中国土地上大规模的军事武装冲突是结束了,中国进入了和平的经济建设时期。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已经指出:随着全国革命的胜利,共产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转移到城市,必须用极大的努力去学会管理城市和建设城市。但是,文化规范的形成总是比经济基础的变革要缓慢得多,战争在战后的社会生活中留下的影响要比人们所估计的长久得多也深远得多,毛泽东的这一有益告诫,实际上要到三十年后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才被真正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而在当时,当身带硝烟的人们从事和平建设以后,文化心理上很自然地保留着战争时代的痕迹:实用理性和狂热政治激情的奇妙结合,英雄主义情绪的高度发扬,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普遍应用,以及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热情占支配的情绪,对西方文化的本能性的拒斥,等等。这种种战争文化心理特征并没有在战后几十年中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在这种文化氛围的制约下,文学观念由军事轨道转入政治轨道,两军对阵的思维模式具体地表现为片面强调阶级斗争的教条模式。在文学外部,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批判运动,改造和批判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积极性,努力实现建设“一支完全新型的无产阶级文艺大军”的设想11;在文学内部,则要求将文学变成“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齿轮与螺丝钉”的关系12。这些文艺思想和政策,都可以从这一时期的战争文化规范上得到解释。在后来的文学史研究中,有不少研究者把这一时期有些违反文艺创作规律的现象归咎于当时中共党内一度占主流地位的“极左路线”,但是,政治路线并不是主观凭空设想出来的,它反映了一定历史条件下社会文化心理与路线制定者思想感情的投合。当时战争文化心理普遍存在的特征之一,如果从那一时期文学批评的语言来观察,充斥了战争心态的词汇几乎俯首可拾:诸如“会师”、“胜利”、“战役”、“插红旗”、“拔白旗”、“文艺大军”、“重大题材”、“锋芒直指”、“猖狂进攻”、“引蛇出洞”等等,文学创作获得成功被称为“打响了”,作品有所创新被称为“有突破”,更无须统计像“战斗”、“斗争”、“武器”一类军事词汇的使用频率。在战争文化心理支配下的文学观念,自然给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主流带来深刻的影响。

        从文学创作的方面来看,当时的大多数作家在军事胜利的鼓舞下,确实有投合战争文化心理的积极性,他们热情歌讴时代精神,这一时期战争文化规范在文学观念上的表现--诸如自觉强调文学创作的政治目的性和政治功利性,自觉运用战时两军对阵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来构思创作(即敌我阵营绝对分明),自觉强调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在一些主要创作中体现出来。但与此同时,我们仍要注意到当代知识分子传统的复杂性,即当代文学史发展中仍有一条“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若隐若显地存在着,支配着知识分子对社会责任和文学理想的追求。有研究者比较了中国文学与前苏联文学以后指出了这一重要的现象:“对于苏联文学来说,是叶赛宁、布宁、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等所代表的传统,一个关心人性、人的精神境遇的传统。而对于中国文学来说,则是复活‘五四’作家的‘启蒙’责任和‘文人’意识,以及重建那种重视文学自身价值的立场。”13这一传统有力地支持了作家们用各种艺术手法来表达对社会的批判性看法,以及对文学真实性的追求,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当代文学史上有许多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作品,竟是产生在作家被不公正地剥夺了写作权力以后,仍然抱着对文学的炽爱,在秘密状态下创作出来的。还有一种值得一提的创作现象是,这时期有许多作家,特别是从解放区文学的传统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对中国农村的社会生活状况以及农民的文化心理有着深刻的理解,对中国民间文化形态的表现相当娴熟,他们在创作时,或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民间隐形结构”的艺术手法,使作品在为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同时,曲折地传达出真实的社会信息,体现了富于生命力的艺术特色。可以说,当代文学史上的这两个传统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都起过积极的作用。

        还应该指出,以战争为主要特征的文化规范及其文化心理与和平时期经济建设的不相适应性,在五六十年代不是没有引起有关国家决策者的注意。1956年举行的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公开宣布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今后任务主要是发展社会生产力。在此前后,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很明显,这一方针是为适应和调整和平时期文化建设而提出的,与战争文化规范完全不同。以后周恩来、陈毅等中共高级官员对知识分子问题和文艺工作还发表过一系列的讲话,企图纠正当时越来越严重的文化规范与经济建设的不相适应性,以及党和政府与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但在当时缺乏党内民主的情况下,这些努力都没有产生太大的积极效果,最终导致了把军事体制极端理想化的文化大革命的爆发。

        从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使文学遭受空前的劫难,以往的文学史都将“文革”单独列为一个阶段。如果以当时公开发表的文学创作为依据,这样的分期是可以的。但本教材在编写过程中引进了“潜在创作”的概念作为参照,也就是说,在“文革”前和“文革”当中,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学一直存在着潜在的创作,包括历次政治运动中被剥夺了写作权力的知识分子,仍然在用笔表达内心的理想之歌和感情世界,如五六十年代绿原、曾卓、牛汉、穆旦、唐湜等的诗歌、张中晓的随笔、丰子恺的散文、沈从文和傅雷等人的家书等等,尽管他们的个人遭遇、思想倾向和创作风格并不一样,但仍然保持了一种连贯的知识分子精神。这些创作文本在当时的环境下是不可能发表的,但仍然保留了一个时代弥足珍贵的文学声音,至于它们是在“文革”之前还是在“文革”期间创作,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文学史的话,那么,“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文学仍然可以看作是一个较大的文学史阶段。

        第二阶段:1978年--1989年

        当代文学史的第二阶段之所以是从1978年算起而不是“文革”结束的1976年,因为就文学的真正“复苏”来说,是以这一年8 月开始的“伤痕文学”为标志的。当时思想领域发起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和稍后不久在政治上确立了中共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的“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决定,标志着抗战以来影响了中国文化建构四十年的战争文化规范被否定,中国真正进入了和平经济建设时代,思想解放路线与改革开放路线相辅相成地推动和保证了中国向现代化目标发展的历史进程。在文学史发展上比较有意义的是1979年1 0月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简称第四次文代会)的召开,邓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到会致祝辞,在阐述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时明确提出了“不要横加干涉”的意见,并且承认文艺创作是一种复杂的精神劳动,党“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14紧接着,198 0年中共中央正式提出了含义比较宽泛的“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总方针,来取代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强调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和“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151984年胡启立代表中共中央出席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时发表祝词,首次以科学的态度总结了历史上党领导文艺工作存在的缺点,并作出了“创作自由”的许诺。16尽管这一次作代会的路线后来并没有真正地贯彻,但从这一系列的文艺政策的调整中可以看到,一个比较健全的文学环境正在逐渐形成,一种以和平经济建设为特征的新的文化规范也正在初露萌芽状态。

        当然,一种新的文化规范的形成不会一帆风顺,从战争文化规范遗留下来的心理痕迹也不会立刻消失,强调“阶级斗争”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作为一种历史的思维惯性依然在当代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一定的影响,譬如,对“文革”后文学发展的整体成就作出消极的估价,对知识分子的总体评价依然保留“小资产阶级”的偏见,对西方文化思想依然采取怪惧和拒绝的态度,依然希望起用已经被历史教训证明是错误的所谓“搞运动”的方法来解决文艺思想的问题,等等。这就决定了8 0年代的文学历史充满了过渡时期的特点:新的以和平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文化规范诞生以前必然会经历的痛苦的文化蜕变和自我斗争。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方面,几乎从“伤痕文学”起,每一次新的创作和理论的探索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响甚至争论,探索和创新总是不完善的,每一次争论的意义也有大小之分,好坏之别,但总的说来,8 0年代的文学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创新精神和活跃气氛。

        “五四”新文学传统又渐渐地恢复了活力。正如前面所引用过的一位研究者对“五四”传统的概括,是“复活‘五四’作家的‘启蒙’责任和‘文人’意识,以及重建那种重视文学自身价值的立场”。这一理论概括包含了对“五四”传统的多重理解,比起抗战时期胡风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重建那种重视文学自身价值的整合,似更接近客观的真实。在我的理解中,这“启蒙责任”和“文人意识”在“五四”精神里并不是有机合一的整体,而是体现了知识分子从古代士大夫阶级向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两种价值取向。“启蒙责任”反映了知识分子在脱离了传统庙堂的价值取向后,其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仍然沿着救国救民的思路在发展,他们把目标转向民众,企图通过启蒙的道路来唤起民众和教育民众,用民众的力量来推动社会的改革与进步。鲁迅可以说是启蒙文化的最伟大的代表,鲁迅的战斗精神一直鼓舞着中国知识分子积极向上地为捍卫这一光荣传统而斗争。“文革”结束后,历尽灌难的知识分子终于醒悟过来,开始认真反思几十年来国家、民族和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在他们心灵深处蛰伏已久的“五四”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又开始爆发出来,老作家巴金率先发表反思“文革”和总结自我教训的《随想录》,鼓舞了一大批中青年作家和文艺理论家继往开来地发展和捍卫这一传统。“文人意识”一词意义比较模糊,我的理解是指新文学历史上另外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对中国社会的现状也充满了批判精神,但对启蒙的意义和结果却持怀疑甚至悲观的态度,进而放弃了启蒙的追求,转而在民间确定自己的工作岗位和专业价值标准,在文学创作的“专业”上则表现出对文学艺术本体规律特征的重视和探求。我们以往文学史著作很少承认并研究这一传统的意义价值,但在“文革”后的8 0年代文学创作中,仍然有不少作家在这一领域开拓出新的成果,老作家孙犁的读书随笔、汪曾祺的小说等,都具有浓厚的民族文化特色和美文风格,对当代作家产生过广泛的影响,可以看做是这一“五四”传统的复活。从历史的发展来说,“五四”新文学传统在当代的意义并非只是历史精神的重现,“五四”传统是不断发展的,它应该包容当下的时代精神特征和现实意义。但在8 0年代,由于人们刚刚从“文革”的灾难记忆里醒悟过来,需要有强大的精神传统来支持他们反思历史和参与现实的拨乱反正,“五四”精神传统成了他们最好的武器。

        除了“五四”一代老作家在“文革”后重新焕发出写作热情以外,这时期的文学队伍主要是由两代作家构成,一代是在5 0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是在共和国初期的理想主义氛围下步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双百方针”时期因为真实地表达了对社会或人性的感性认识,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遭到不公正的批判和打击,并在社会底层渡过了苦难的岁月,“文革”结束后他们重返文坛,成为8 0年代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创作里充满对现实政治生活的干预精神和对人性的赞美,可以说是“五四”传统的精神主题在当代的再现。还有一代是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在青少年时代过早地经受了被虚伪的理想主义所欺骗和愚弄的惨痛体验,其中大多数人曾在“上山下乡”中感受了民间生活和民间文化的熏陶,所以当他们开始写作时,自然而然地从农村经验中汲取创作素材,由最初的知青题材到稍后的寻根文学,反映出新的民间化的创作趋向。

        复苏的“五四”传统中还有一条“重建那种重视文学自身价值的立场”,在“文革”后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中表现得十分积极。文学理论上有关于“文学主体性”“小说形式探索”“现代主义技巧”等问题的讨论,虽然不成熟,却推动了理论界对文学自身价值的关注。相比之下,文学创作的意义更大一些,许多作家对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借鉴,大大地开拓了表现现代人感情意识的艺术空间。起先对西方现代主义技巧的借鉴尚有形式主义的割裂感,但在许多作家的实践中渐渐地圆熟起来,新的语言形式融入了民族语言的表达经验,不是削弱而是丰富了现代文学的艺术表现传统。尤其在现代诗歌的表现形式方面,以“文革”时期知识青年的地下诗歌为源头的“朦胧诗”的创作,与“五四”新文学中的现代诗传统结合起来,刷新了诗歌语言的美学原则,恢复个人话语在诗歌领域的作用。这些虽然是表现技巧上的探索,但对9 0年代文学创作中的叙事话语的改变和个人立场的出现,都有着一定的影响。第三阶段:90年代

        把9 0年代的文学单独作为一个文学阶段的想法还不完全成熟,所以在本教材的章节安排上,第一、第二阶段各占9 章,第三阶段的文学只用了4 章的篇幅;而且,在材料的安排上,8 0年代末和9 0年代初的作品也有不少互用的现象。这是因为9 0年代文学作为一个新的文学阶段的特征尚不完备,如果说,8 0年代是一个在文化上拨乱反正的过渡时代,9 0年代才渐渐显现出新的文化活力和特点。这种新的特点,对2 0世纪文学来说只是一个尾声,许多重要成果还不可能充分显示出来,但对未来新世纪的文学发展来看,它的许多特征都是前瞻性的,预示了未来有更大程度的发展可能性。

        总的来说,8 0年代末到9 0年代初,中国社会发生了急剧的转型,国家经济领域的改革开放步伐正在加快,商品经济意识不断渗透到各个社会文化领域,社会经济体制也随之转轨,统治了中国近四十年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加速向社会主义的市场腑济体制转型。在这种情形下,意识形态的格局相应地发生了调整,8 0年代是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最为活跃最为高涨的时期,但进入9 0年代以后,政治经济文化的多种原因构成了对知识分子的严峻考验:他们在客观上难以维系以启蒙主义和精英意识为中心的知识分子话语权力,同时在主观上也开始反省自身的精英意识所表现出来的心态浮躁和价值虚妄的缺陷。来自这两方面的原因促成了9 0年代初基本的文化特征:知识分子在“共名”状态下持有的一元化的政治社会理想被淡化,多元文化格局在不自觉中逐渐形成。在文学创作上则体现为作家放弃了宏大历史叙事,转向个人化的叙事立场,特别是由此走向了对于民间立场的重新发现与主动认同。

        新文学的传统在9 0年代表现出新的活力,在启蒙文化受到质疑的时代里,一种新的因素却成了当代文学的参照。在“五四”以来的文学历史上,大多数时期都处于一种时代“共名”的状态,即某种时代主题支配了一个时期的思想文化,如“五四”时期的“反帝反封建”和“个性解放”,抗战时期的“民族救亡”,五六十年代的“阶级斗争”等。“共名”不但概括了时代主潮,而且可能成为作家表达自己社会见解的主要参照。作家通过对时代关键词的阐述,不管艺术能力的高低,其创作的作品都可能被时代认可。但在这种文化状态下作家精神劳动的独创性很可能会被掩盖,作家的个人性因素(包括个人的精神立场竿审美把握)不能不与“共名”构成紧张的关系。与“共名”对立的概念是“无名”,所谓“无名”不是说没有时代主题,而是指一个时代并存着多种主题,文化工作和文学创作都反映了时代的一部分主题,但不能达到“共名”状态。在中国2 0世纪文学史上,“无名”的文化状态出现的时间非常短暂,3 0年代的“京派”文人圈文学、南京官方“民族主义”文学、上海左翼文学、海派都市文学、大众消费文学,以及东北流亡文学等多种互相对立的文学思潮并立的格局,这些文学思潮之间虽然也互相冲突和激烈斗争,但始终不能使文坛统一成一种共同声音,这种格局似乎有点接近“无名”文化状态。

        我们考察9 0年代的文学不难发现它所含有的“无名”特征:首先是8 0年代文学思潮线性发展的文学史走向被打破了,出现了无主潮、无定向、无共名的现象,几种文学走向同时并存,表达出多元的价值取向。如宣传主旋律的文艺作品,通常是以政府部门的经济资助和国家评奖鼓励来确认其价值;消费型的文学作品是以获得大众文化市场的促销成功为其目标的;纯文学的创作则是以圈子内的行家认可和某类读者群的欢迎为标志。也可以说,国家权力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的现实战斗精神传统以及民间文化形态三分天下的格局更为稳固。因为“无名”文化状态拥有多种时代主题,构成相对的多层次的复合文化结构,才有可能出现文学多种走向的自由局面。其次是作家的叙事立场发生了变化,从共同社会理想转向个人叙事立场。9 0年代有许多作家的社会历史观点非常接近,但他们却以各不相同的方式来抒写并寄托他们所体验到的时代精神状貌,几乎每一个比较优秀的作家都拥有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联系着他们个人生命中最隐秘的经验。其三,由于时代“共名”的消失,使一批面对自我的作家在开拓个人心理空间方面的写作实验得以实现。个人立场的文学叙事促使文学创作从宏大叙事模式中摆脱出来,转向更贴近生活本身的个人叙事方式,一批被称为“新生代”的青年作家和女性作家应运而生。

        9 0年代的文学仿佛是一个碎片中的世界,作家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写作:有的继续坚持传统的精英立场,有的干脆表示要去认同市场腑济发展中的出现的大众消费文化,有的在思考如何从民间的立场上重新发扬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或者还有人转向极端化的个人世界,勾画出形色各异的私人生活……无论这种“无名”状态初看上去多么陌生,多么混乱,但它毕竟使文学摆脱了时代“共名”的制约,在社会文化空间中发出了独立存在的声音。作家们在相对自由轻松的环境里逐渐成熟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写出越来越多的优秀作品,诸如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史铁生的、张承志的、张炜的《九月寓言》、余华的、韩少功的等,都堪称是中国2 0世纪最后十年文学界的重要收获,也是本世纪文学舞台上的一道庄严神圣的落幕。

        1 毛泽东的原话是:“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引自《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收《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第500 页。

        2 参见向林冰《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原载重庆《大公报》1940年3 月24日。

        3 引自胡风《论民族形式问题》,收《胡风评论集》中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5-216页。

        4 同上,第209页。

        5 引自《新民主主义论》,收《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

        6 朱总司令指朱德,鲁总司令之鲁迅。这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时的原话,整理成文稿发表时被删。原材料参见何其芳《毛泽东之歌》,收《何其芳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983版,第76页。

        7 同注3。第218页。

        8 毛泽东的原话为:"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五四以来,这支文化军队就在中国形成。"参见《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收《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第804页。

        9 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毛泽东不止一次地把小资产阶级与封建地主、大资产阶级并立在一起,作为无产阶级的对立面。如:"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无产阶级是不能迁就你们的,依了你们,实际上就是依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等。见《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第832页。

        10参阅《中国当代文学》第一册,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编写组,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页。

        11引自毛泽东在周扬署名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一文中的修改语。参见洪子诚的《1956:百花时代》,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丛书,第258页。

        12引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收《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第82页。

        13引自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第12页。

        14引自邓小平《在第四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祝辞》,载《人民日报》1979年10月31日,并收入《邓小平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5该口号被正式宣布是在1980年7月,《人民日报》依据邓小平与周扬在几次会议上的讲话发表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16参阅胡启立《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的祝辞》,载1984年12月30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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