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文学其实根本不是作家拍脑袋的产物,他们大多来自缪斯女神神谕的恩赐。倘若人类继续挥霍缪斯女神的馈赠,她将收回所有的灵感……
丘伦坐在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支配了他的嗅觉。窗外一片瓢泼的大雨,闷雷在远处隐隐翻滚,发出老人喉头的浊响。他看着窗子里映出病房的光景,素白的病房在灯光里糊成暖洋洋的一片,混着雨水从玻璃窗上滑下。
只是又一击雷响,他才从逐渐从游离中缓过神来。房间始终夹杂着一阵微弱的声音,丘伦望向病床上的迟羽,她还在挣扎。生命的消亡已经能从病床边的仪器显露出来,生命最后的张力变成屏幕上一根难以为继的震荡曲线。她只有一颗脑袋从被子里露了出来,面色如纸般苍白,但嘴唇仍旧不肯闭上。在雷雨的间隙,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声母,但是并不清楚她到底再讲什么。
“云……只是……”
半句话如同糖化在了她的嘴里,迟羽似乎坚持不下去了,最后几个字来不及说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再试着去多说几个字。
然而丘伦已经等不及她了,他拿过纸笔写下最后几句。
“云只是白色的菌种,在你窗外的岛屿漫步。你生生死死的阳光下的阴柔,云烟已过,而岛屿依旧。”
迟羽瞟了丘伦一眼,又叹了口气。丘伦看到她喉头又动了一下,但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的表达。
迟羽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才华的诗人,也可能是最不幸的诗人。她在创作最富活力的年月里患上绝症。丘伦看了一眼心电图,振幅在逐渐收窄,这串曲线即将随着她的呼吸归于平静。
丘伦打开了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满了金色的粉末,他往迟羽头上撒了一点,她苍白的面色瞬间被一群暖光照亮,心电图渐渐恢复了摆动。
这是他最后一瓶粉末了,如果陆景10分钟之内还不能赶到,迟羽真的没救了。
咖啡馆里聚集着躲雨的人群,狭小的空间里密布着雨伞收放的声音。陆景坐在一个中年的大叔后。大叔独占了一张圆桌,硕大的脸上只有一点没被胡子覆盖的地方。他的笔记本摊在桌上,半截铅笔夹在书脊中央,笔的尾端还有齿印,像是一节半枯的树枝暴露在空气之中。
在不到半个小时里,陆景看着他脑袋越来越低,下巴逐渐贴到了桌上,整张脸都埋到了胡子里,他露出的两根眉毛变成两根随意交叉的曲线。经过漫长的沉默后,他把铅笔往地上一摔,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陆景今天需要帮助的第153位作家,他和其他的152位一样,急需陆景的帮助。最好的文学其实根本不是作家拍脑袋的产物,它们大多来自缪斯女神神谕的恩赐。陆景是缪斯女神的祭司,丘伦勉强算是个见习祭司。他们负责把这些想法传到作家们的脑袋里,让地球的文艺秩序得以正常运转。
陆景的手掌心里渐渐聚起了一团粉末,它们沿着掌纹汇聚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发亮的光点,向大叔飞去。突然之间有人从身后撞了他一下,光点从空中坠下,无声中在地上碎成了粉末。一袭黑色风衣从他身边走过,陆景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只能连忙让那些残渣消失。
陆景重新定神,向大叔走去,路过他的桌子时,他装作不经意地低下头系鞋带,顺便扔出了手里的那个光点。金黄色的球慢慢从地面上飘起,嵌入了大叔的身体里,几秒的停滞后,仿佛有电流击穿他的脑海,大叔重新直过身子,右手兴奋地捶了下桌子。
陆景嘴角向上挑了一下,径直向咖啡店外的一个电话亭走去。
他把一张电话卡插到机器里,拎起话筒,对面传来一个经过处理而变形的声音。
——“丘伦的祭司考核推迟。”
陆景在电话前愣了两秒,接着问:“原因?”
——“没有原因。”
在电话机金属的反光里,陆景又看到了那人。但只是一瞬间,黑风衣就又躲开了。
每位祭司在成为真正的祭司前,都需要通过各自的考核。每一个人考核的形式都不相同。这已经是丘伦第四次考核被推迟了。
陆景飞速转身扎进人群里,他特意朝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听到不只是在自己周围,自己身后也传来了许多的“啧啧”声。
有人在跟踪他。
在一个广告牌下,陆景手中悄悄升起一个光球,微弱的光芒迅速散开附在了广告牌和墙面连接的部位上,灯箱的一角开始脱落,风吹过发出剧烈的摇撼声。人们看着广告牌即将掉落纷纷退后,人群中隔出一道空档来。陆景迅速穿过,轻轻打了一个响指,整个广告牌落在了道路的中间,隔断了将要前进的人群。
一个孩子被广告牌暴露出的钢丝擦伤,血红色的伤口暴露在雨中,哇哇的哭声传来。陆景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便继续往前。
他的时间,不多了。
当陆景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迟羽额头上的金色粉末一点点消失。他看着那些发光的粉末掉落到地上,像灰烬一样失去颜色。当最后一点光亮消失时,心电图陷入一条漫长的直线,伴随着一个长长的警报,和丘伦的注视。
“你的考核被推迟了。”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迟羽是丘伦少数特别欣赏的诗人,在迟羽生命最后时刻,他们接到了一则神谕,有个灵感是要传达给迟羽的。
在那瓶粉末里藏着最后的神赐,尽管陆景早已将神谕的内容告诉了丘伦,丘伦还是等迟羽念完才记下。
迟羽的父母早已去世,只有一个警察妹妹还在人世。丘伦和陆景每天在她妹妹下班前,想办法混到医院里坐到她的床边。
“你为什么迟到了?”
“这个你不用关心,”陆景走到丘伦旁边,手搭到他肩上,“总会有别的诗人的。”
“反正在你们心里,人类大概就是个会写字会说话的机器吧?”丘伦不看他,只是冷冷地回答,“你明明能让她活下去的。”。
陆景没有办法说服丘伦,正如丘伦没有办法说服陆景。陆景相信存在即是必然,他能轻易地接受这种安排,但是丘伦不行。这也是陆景认为丘伦还不能担任祭司的原因。
而在此时又有一个人站到了病房的门口,她半张脸露在黑色的领子之外,有着和病床上的人极为相似的五官。
她是迟羽的妹妹迟琼。
看着自己的姐姐躺在病床上,又看了眼一旁的仪器。片刻的停滞后,迟琼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枪来对准了陆景。
“你们是谁?”迟琼拉开保险,手和声音一起摇晃,“是你们……把她……害死了?”
丘伦没打算反驳,至少在他心里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陆景逐渐靠近迟琼,“我们只是她的书迷而已,听说她病得很重想来看她。”
“胡说,”迟琼继续靠近,“普通的粉丝根本没可能进入病房,你们到底是谁?”
陆景慢慢被逼向墙壁,他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透过衬衣他能感受到墙壁凸起的石子硌着他的身体。迟琼的枪慢慢顶上了他的额头。
“你把枪拿开,或许我们还能好好说话。”
他飞快伸出两根手指去打开枪,但迟琼只是晃了一下,枪口并未移动。陆景的指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强光,迟琼闭上眼的那刻陆景反手上前去抢手枪,在离枪械还有几厘米时,迟琼突然回身挡下,向天花板开了一枪。
随着枪响,有人注意到了这间病房。丘伦能听到走廊上越发密集的脚步声。陆景手上的光线并未衰弱,他整个人半跪到地上,无数金色粉尘从他手心里蔓延开来,在迟琼站立的地方铺成一个圈。接着空气中爆发出一阵断裂的声响,迟琼站立的地方瞬间形成一个大坑,她整个人失去重心摔了下去。
丘伦探过头去看,这个坑直接打到了底下,大约有20米深。土石腾起的烟气把迟琼的身体淹没。
丘伦还没有反应过来,陆景就抓过他的手臂往楼下跑。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丘伦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陆景拖到了楼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他不知道陆景到底在以多大的速度前进,他视线都已模糊,周围的行道树在灯光下变成了一只只橙色的茧,但是他不想一走了之。
他想停下。
丘伦用手去掐陆景的胳膊,但是他根本没有反应。他木然的神情掩映在月色里,毫无刚刚杀了人的不安。
丘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瓶子,他按下瓶盖上的按钮。整个瓶子里透出点点金色的光来,瓶子在光亮中化为乌有,无数粉末掉落在陆景的手臂上,余烬般的灰尘重新点燃,陆景感受到巨大的烧灼感。
他不得不停下。
这瓶粉末是陆景交给丘伦防身用的,没想到反而被它害了。两人停在马路中央,陆景单手撑地,头沉在黑暗里,不发一言。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陆景没有回话。
“你害死了两个人你知不知道?”
“你知道这对迟琼和迟羽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丘伦继续质问,“这意味着他们生命的全部啊!”
“生命的全部又怎样?”陆景淡淡地回了一句,听不出任何感情变化,“他们不过是神维持秩序的工具而已。这首诗由她写,由别人写会有区别吗?她们都只是神的作品,她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丘伦不知该如何回复,只是远处的道路上传来两道刺眼的白光,汽车的引擎声轰鸣而至。他听见汽车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锐利的声响来,接着视线归于黑暗,他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朦胧中先是嗅觉恢复了灵敏,丘伦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当他睁眼时自己躺在一条长椅上,身上披着一件陌生人的外套。他起身环视周围,身后是一片草地,落叶被堆放在路边。石子路铺陈的一片空地上安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以及一群跳舞的叔叔阿姨。
看样子这里是个公园,但丘伦明明记得自己是在一条马路的中央遭遇的车祸。而此刻不仅案发地点转变了,自己身上也毫发无损。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他拿开衣服从凳子上下来,一本口袋书从外套夹层里掉出来。这种口袋书是2005年左右的特产,书的页面生出褐色的霉迹来。丘伦把书翻了过来,是一本缩影的,丘伦笑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本书应该不是眼前的叔叔阿姨的。
他拿起书向空地另一头走去,垃圾桶旁立了一套石桌石凳。大理石花纹的台面上放了砚台,墨棒被置在一旁,一枚虎形的镇纸放在一沓宣纸上。丘伦问了周围跳舞的老人,这些东西是一个老头的,他每天都准时来这里写字。
丘伦坐在石凳上看人群来来往往不断变换穿梭,他看着穿道袍、穿西装的人各自从自己面前走过,20分钟过去了,最终一个穿深红色棉袄的大爷在他面前停下了,他的背部隆成一个球形,像块龙虾片。丘伦有一瞬间觉得这个老头更应该去和那些叔叔阿姨跳舞。
老人只是瞥了丘伦一眼,没打算和他说话,兀自写起字来。
“请问这件衣服是你的吗?”
“嗯。”
“那你看到是谁把我带到这个公园来的吗?”
老人轻轻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提笔写了下去。
“我昨夜回家时,就看到你一个人躺在椅子上,想你怪可怜的,就把衣服借给你穿了。”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特别空旷的马路吗?”
“你先把衣服还我。”
“哦哦。”丘伦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着老头的衣服,把它毕恭毕敬放到了台面上。但是不料碰翻了镇纸,一阵风吹过,宣纸全都掉在地上被打湿。
老头瞟了他一眼,“愣着干嘛?还不去捡?”
丘伦弯下身子去捡,像只猫一样在地上前行,他低身的时候可以留意了一下,自己身上主要的关节都没有受伤,动作完成起来没有困难。当他把几张干净的纸重新放回桌上时,老人淡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这条路走到底有个电子导向屏,那上面有周围的实景地图。”
根据医院和公园的位置,加上昨天逃跑的方向,丘伦大致判断出昨天事发的那条马路。 丘伦站在空旷的马路中央,白天这里少有车辆问津。轮胎印记从马路中央延伸开来,保留着昨夜出事的样貌。
丘伦低下身子去看,橡胶摩擦的痕迹之外,地上是一摊浅蓝色的金属粉末,仔细辨别还能感受到汽油的味道。
他转身回头时,看到了路口红绿灯上的一个摄像头。
“它应该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丘伦摸了下裤子口袋,手机还在,各种小瓶子也在。
最终走到了警察局门口,但门口的警员并没有打算放行。
——“按照规定,我们不允许随便查看路口监控。”
丘伦右手在口袋里悄悄打开一个瓶子,手指在瓶口旁沾了一下,接着在警员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你好,这边请。”
丘伦作为祭司,身上始终带着各种各样的粉末,这些粉末据说也都是缪斯的产物,但是丘伦从来不信这些,他猜测这些大概就是些特殊的化学试剂。
监控室里坐满了警察,透过这个房间可以看到方圆4公里路口的实景。丘伦把路口报给了他,屏幕里跳出了昨夜街头的实景。
画面中陆景和丘伦还在激烈地争吵,一辆货车从远处迅速开过,陆景和丘伦的轮廓在远光灯中渐渐模糊,当画面再次清晰时,所有的人和车都从画面中消失。
——“这……”
一切显然超出了警员的认知,他的头好像抬不起来,只能不断重复简单的“啊”,当他缓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和画面中竟有一点相似。
警员盯着丘伦看了2秒钟,终于缓过神来,迅速吹响警哨。门口的队员闻声迅速向这边靠拢。警察举起手枪逐渐将这个房间包围。着相同制服的人一层层向内逼近。
丘伦再次把手伸到口袋里,面前的警官大喝一声。
——“举起手来。”
丘伦乖乖听话举手,手心里多了一个小瓶子。他向天花板轻轻一扔,玻璃迅速碎裂,有绿色的粉末从瓶子里飘了出来。
丘伦立马捂住口鼻,面前的警官一个个倒了下去。当他们醒来时,将会忘记发生的一切,当他准备从这个房间离开时,一个背影佝偻的老头从监视器里穿过,当他转过身子时,半张脸从围巾里露了出来。
那是公园里刚刚道别的老伯伯。
一切一定与他有关。
天渐渐阴沉下来,又要下雨了,丘伦走在回公园的路上。这天气像极了丘伦第一次与陆景相遇的场景。
他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节物理课来。入夏前窗外是一片闷热潮湿,老师还在讲台上复习牛顿三定律,但他的左手已经托不住渐趋沉重的脑袋了。当他意识清醒时,圆珠笔的笔盖已经深深地戳进他脸颊的肉里。
还在恍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慌忙站了起来,把椅背上的书包也碰翻了,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同学们顺势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哎不是我说你,上课睡觉也就算了,你现在这样魂不守舍的,是准备干什么?”
——“坐下吧,你自己好好反省下。”
在丘伦屁股还没碰着座位的时候,他看见窗帘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
——“放学后到操场上来。”
丘伦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是那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
放学铃声一响,丘伦飞快拿起包跑到了操场。
雨水这个时候突然加大,在操场上,一人不撑伞独站在当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就是陆景。
——“你是谁?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陆景当时并没有直接回答丘伦的问题,反而是给了他一个像头盔一样的东西。
那是个在VR概念提出前很多年的一个下午,丘伦当时也根本不知道VR为何物。丘伦只记得从里面看到古往今来许多作家创作的场景,看他们如何从焦头烂额到灵光乍现。
在这之后很多年,丘伦突然在网上看到一个词,觉得最能概括当时的自己,就是“被下了降头”。
陆景从手里拿出两个药丸。
“吃下红色的那颗,你就会和我走,你之前生活里的人将会忘记你,你将开始新的生活,追寻你最终的价值。”
“吃下蓝色的那颗,我该不会就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了对吧?”丘伦一下子笑出了声,“这是黑客帝国吧?”
陆景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丘伦抓过红色的那颗药丸。
当吃下那颗红色药丸后,他就成为一名见习祭司。他从此开始漫长而艰苦的训练。除了对文化艺术的培养,还有体能和格斗的训练,丘伦一度怀疑自己被抓去培养特务。
又一次走到公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成了地表的星星,照亮了一小块世界。丘伦走到白天老头写字的地方。石桌上依旧是齐备的笔墨纸砚,不知为何,他很确信老人就在这里,事实也并未让他失望。黄色的灯打在宣纸上,黑色的字就浮在暖色的光线里,老人不抬头,只是问一句。
——“年轻人怎么啦,离家出走了?”
丘伦不知怎么回答,但他确实没打算再去找陆景,自他吃了红色药丸后,他就住在陆景安排的地方,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离家出走,便“嗯”了一声。
——“那你不如和我住一起吧?”
丘伦确实想要接近老伯,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接。
老头见丘伦没有回话,便又说:“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见过好多。这附近出走的,都喜欢到这来。”
“行吧。”丘伦想了下,既然自己没有地方去,不如和老头住一起,也好一探究竟。
“那房子要你收拾哦,”老头笑了一下,“就当是房租好了。”
陆景从地铁站走出,人们寄托哀思的花圈挽联一直从临近的小区摆放到了这里。当陆景从车祸中醒来时,自己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家中,当然与现在面临的困境相比,他一点都不在意那场诡异的车祸。
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在昨天子夜选择了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新闻流出起他的粉丝们就开始了纪念活动,而最离奇的是,他就是昨天陆景在咖啡馆帮助过的大胡子作家。
而这也不是这两天第一位选择自杀的作家了,已经有大大小小30位作家诗人导演选择在这两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景顺着人流走向小区,保安将人群全都拦下,只有几支花被允许插在了铁门上。陆景掏出一张磁卡,再往上洒了一些粉末。他把卡片往门禁上一扫,发出通过的声音。保安从门房间里特地走了出来帮他开门,顺便挡住之后想要进入的粉丝。
他按照收集来的门牌信息向前移动,大胡子坠落的那片绿化被警戒线围了起来,住的那层楼也禁止进入。陆景按照之前的方法打开了大胡子家的门,轻轻关上门后换上了鞋套手套。
这栋房子还保持着杂乱的痕迹,沙发靠枕不规矩地躺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陆景穿过地上的脏衣服进入书房。在一堆杂乱的废纸中,一沓整齐的A4纸格外显眼。陆景拿起查看,发现上面是一篇完整的小说。
一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书稿上,陆景翻了一下,渐渐发现问题所在。
这篇小说是按照他提供的灵感写的。
他在书稿的最后发现一个署名,并不是大胡子的名字,而是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
这篇小说,来自“缪斯”。
小说下面还附上一个二维码,陆景扫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家特殊的网站,上面居然不知不觉有了三十多篇小说诗歌,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这个网站的创始人声称,这些小说,都是由一个程序写的。
陆景仔细看了一下,后背渐渐浮起了一层汗珠。
那些作品的灵感,都是由他提供给作家的。
如果这个程序是真的,如果这个机器真的存在,那么这些神谕是从哪里来的?
作家看到这个就会自杀吗?
这个网站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陆景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只感到后背的凉意渐渐笼罩了全身。
丘伦站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虽然已经做好条件很艰苦的准备,但是没想到居然连间房子也没有。老头家在公园人工湖旁的桥洞下,只有一块门板隔开这里和外界的距离。
丘伦看着老头挪开门板,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还有披了一块布的床,丘伦还在考虑自己睡哪时,老头手向一旁指了指。
“今晚你就睡这好了。”
丘伦顺着老头的手指望去,那只是纸板附近的一块空地,那里水泥都没有铺全,一小块陷进了旁边的草地里。
“别光看着,先收拾起来。你帮我把桌子擦好,床铺好就行。我再出去逛一圈,等我回来你要都弄好。”
丘伦刚想拒绝,老人就出门走了,他居然放心把陌生人一个人留在家里,但再一想,他家里也确实没什么好让人动歪脑筋的东西。
他的床单已经向内皱起,露出地下的木板,丘伦把床单掀起来重新铺好,发现他的床也不过是将一个木板放在一些弃置的东西上。
他低下头仔细去看,居然是一些书。他先把木板挪开,抽出一本来看,居然都是同一本书。书的封面已经很旧,内页倒是很新。仔细一看是一本诗集,名字叫《神的游戏》,他在书的侧面发现了作者的名字。——陆景
陆景从没向丘伦透露过自己的诗人身份,这个老头居然藏了那么多陆景的诗集,可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丘伦更加坚信老头和整件事背后的关联。
诗集很薄,只有10首诗,除诗外都是些照片。丘伦准备仔细看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把书放回原位,将木板和床单放好。
当他挪开门板看到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时,丘伦不由得吃了一惊。
依旧只有半张脸露在风衣外面。
她是迟琼,毫发无损的迟琼。
丘伦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摸到口袋里,迅速找到一个瓶子。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这次来没有恶意。”
迟琼举起手来,象征性地转了一个圈,表示自己不具威胁性,但丘伦完全不这么觉得,他能感受到寒意从后背逐渐升起。丘伦仔细观察了她,身上各个关节依旧灵活,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从那个高度摔下去,一点伤不受是不可能的。但迟琼就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和他说着话。
“我想要我妹妹的遗作。”
丘伦听了之后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迟琼是怎么找到这来的,也不清楚是怎么知道那份遗作存在的,她的妹妹最后几天已经陷入了昏迷,如果没有那些粉末,她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
在老头桌上丘伦发现一支铅笔,但除了宣纸之外似乎没有可以写的东西。他从老头床下陆景的书中挑了一本,撕下空白的扉页,把迟羽最后一首诗写了上去。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在病床上的女诗人,他早在成为祭司之前就是他的粉丝。
成为祭司之后,丘伦时常对作家的创作产生怀疑,写作变得不再神圣和神秘,但看到迟羽在病床上说出口的几句话,冥冥之中还是有些感动。丘伦相信应该是有什么原因,让缪斯选择了他们。陆景说不是缪斯女神选择了谁,而是集体无意识选择了他们。
他把纸头交到了迟琼手上,纸头在她纤长的手指间翻了个面,迟琼一下看到了“陆景”两个字。
“哎呦,是陆景的书嘛。”
她并不期待丘伦的回答,径直向外走去。她不像她的姐姐,近乎完全相同的五官在两人身上组合出不同的气质,迟琼消瘦的肩膀在地上投出一个狭长的投影来,带有秋天的肃杀。
丘伦看着迟琼的背影思考了许久,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再一抬头,对方早已消失在将雨的黑暗里。
老头回来时,丘伦已经把陆景的诗看完了,虽然只有10首诗,但仍有一些玄机在。老头看到放在外面的书,似乎并不惊讶。他绕到椅子前,把棉袄扔在了桌子上。
“喜欢吗?”
丘伦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平心而论,诗确实不错,但在和陆景不欢而散后,那个“好”字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一个蛮有才的年轻人”,老头自顾自讲,“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只有17岁,那个时候他给我们公司写稿,有编辑一眼就把他从那么多稿子里挑了出来。”
“等等,”丘伦一下就反应出重点,“你是老板吗?”
“啊,我以前是。”老头继续讲道,“说来也巧,他是我们公司最后一位签约作者,他这本书还没有拿出去卖,我们公司就破产了。我不舍得这些书,就把它们留下来了。”
“你们公司为什么会破产?”
“因为文化大萧条啊。”
丘伦只听陆景讲过大萧条,那时候他还在念初中。丘伦对大萧条最直观的感受是书店一下子少了很多,电影院新片也越来越少。据陆景说,那两年图书市场新书出版册数萎缩了近70%,电影票房萎缩了30%,但是奇怪的是,萎缩的只是新书而已,经典图书的销量倒一直很稳定,所以这对普通读者的冲击并不强。但对依靠发掘出版新人作者的文化公司是致命打击,少数公司靠翻印经典存活了下去,老头的公司大概就是消亡的大多数。
“我只是看了他的诗就决定帮他出书,当时我们两个连面都没有见过。”老头停顿,看了丘伦一眼,“我们原本约了一天一起吃饭,但那天变成我作为被告出庭的日子。我们的公司被判赔得血本无归,我的房子车子也全都抵押走了。”
听到这里,丘伦也替这个陌生老头感到辛酸。他看着这千疮百孔的桥洞,人生的起起落落大概都在此吧。
第二天一早,老头早早地去公园写字,秋天的寒气从木板的缝隙里飘了进来,朦胧之中传来了敲门声。
丘伦把门板挪开,门缝中透出一个脑袋来。
陆景身后是清晨的公园,景致在雾中化成了朦胧的一片,丘伦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你在这里干什么?和我回去吧。”
陆景的话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丘伦心中刚有的一点好感就都没有了,他装作没有听到,把头瞥向了一旁。
陆景看到地上两本自己的书,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立马捡起来问丘伦,“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
丘伦继续不说话,两本书在陆景手中渐渐化成粉末,他轻轻拍了拍手,书全都消失在风中。
“快走吧,”陆景把手机递给丘伦,“你看看这个。”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首诗,丘伦仔细看了一眼,是他昨天抄给迟琼的那一份。
“这怎么会……”
他再仔细看了一下,署名不是迟羽,而是“缪斯”。
他大致翻了一下这个网站,明白了这个网站的用途——用程序进行文艺创作,丘伦本能地怀疑,何况这首诗只是自己抄给迟琼的。
“昨天迟琼来找过我。”
这句话没想到是从陆景口里说出的。
昨天当陆景从大胡子房间走到他跳楼的阳台时,身后的空气中突然涌起巨大的波澜。陆景回头时,迟琼已经出现在那里。
看到毫发无损的迟琼,陆景也吃了一惊,但是他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淡淡的光芒在手中聚集,他已经准备好下一轮的进攻。
“没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迟琼径直向前,陆景摆开身形,他能感受到迟琼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压力。
“我希望你能把缪斯女神的神谕都交给我。”
“哦?”陆景挑了下眉,“凭什么?”
“你看到那个网站了吧,”迟琼走到陆景身边,“你们虽然能够提供作者一个灵感,但是还需要作者将它谱写成文,而我只需要一个程序就能完成所有步骤。”
“但这些灵感给你,对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对你我可能没有好处,但是,”迟琼看了陆景一眼,继续道,“你不觉得,过去的5000年来,我们的文学艺术进化得太缓慢了吗?通过这个程序,我们一天之内就能制造出无数精彩的作品来,程序在这些优秀的作品基础上不断提升自己的技法,加之你们提供的灵感,伟大的作品将会急速涌现,文学将以超出我们想象的速度发展。”
“你疯了吧,”陆景看着她,“程序怎么可能自己写小说?”
“那网站上的那些小说是从哪里来的,”迟琼笑了一下,“它们的原著大部分都还没有完本啊。”
陆景脑海中大概有一两秒的怀疑,但是他很快又说服自己——缪斯女神的祭司应当要维护世界的文艺秩序,任由这个程序发展或许会把文艺引向深渊。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迟琼转身走向门外,“再过25个小时,我们将会在网上开始对我们网站的宣传,你自己考虑吧。”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陆景看着丘伦,“如果这款程序真的大面积使用的话,人类的文艺秩序必将混乱。”
“但是我已经不想当一个祭司了。”丘伦回答。
“当我的生活出现‘神’之后,一切都渐渐地变了。我不喜欢,也不需要‘神’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丘伦注视着陆景,“难道神做的一定都对吗?难道迟羽就应该死吗?难道我们为了达到目的就应该不择手段吗?”
陆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遇见丘伦之前,他也曾在晚上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是他又要不停地说服自己,去相信神,去创造出更好的作品来。
沉默仿佛一阵无声的雾气,飘散在这个桥洞内,片刻的尴尬后,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还未等丘伦把门板挪开,那块陈旧的木头已经化为一摊粉末落在地上,又一阵风过,灰色的烟尘中显出了迟琼的轮廓。
“你们考虑好了吗?”迟琼慢慢走近。
陆景没有回答,只是把丘伦藏到身后。
“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做到的?”除了陆景,丘伦还未看见第二个人有相同的能力。
陆景双腿展开,一道光圈从他脚下蔓延开来停滞于迟琼脚下,地面迅速塌陷,地下的河水瞬间井喷出来,水汽漫过两人的视线。
陆景身后的空气涌现出一道金色的波纹,迟琼从中走出,右手包裹着金色的光亮,迅速劈在陆景肩上。转眼间金色的波纹消失,迟琼又站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喷涌的水流被重新引到地下,她站立的位置迅速被填平。
陆景捂住肩膀跌在地上,伤口处并未看到血迹,只是无数粒子慢慢从那条裂缝中漫涌出来。丘伦从未见陆景如此虚弱,他的轮廓在空气中渐渐模糊,身体的形状在慢慢消失。
“能够瞬间移动的,只有诸神的大祭司吧。”
“不错,”迟琼看着将死的陆景笑了一下,“我是冥王哈迪斯的大祭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你们在玩弄我的姐姐了——把灵感放到她的脑子里,然后让她有一种自己能够创作的错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她命已至此,我毫无怨言,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遭到你们的剥削,这违反了死亡的戒律。马路上冲向你们的汽车也是我的设计,但是没想到你们得救了。”
“那其他作家的自杀?”
“像你们缪斯的祭司一样,我们也有我们的能力。我们能简单地给予人死的欲望。这些作家都死后,再也无人能够写出伟大的作品,我对你们的报复也就完成了。”
“那个程序还有之前的神谕是哪里来的?”
被问到这里迟,琼似乎有些不快,“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反正,”她刻意停顿了下,“你马上就要死了。”
陆景右侧大半个肩膀已经消失,他的左手伏在自己的伤口上,却握不住任何散逸的粒子。
迟琼转向丘伦,“下一个就是你了”。
她轻轻扬起右手,金色的光芒飞掠而去,在快要接近丘伦的时候,空气中再一次漾开一道波纹,一块巨石突然出现在丘伦面前被击碎成了粉末,所有人都被呛得直不起腰。迟琼感受到背后被人重击了一下,当粉末消失时,老头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端坐悬浮在空中。
“你现在走吧,我放你一条生路。”
“哪怕我死了,网站在24小时后也将被大范围地宣传。你们等着吧。”
空气扬起一阵波纹,迟琼渐渐消失。
迟琼消失后,老头又回到了地上,他又像是那个驼背写字的破产老板了。他走到陆景旁边,无数光线从他掌心里散发出来,空气中聚集起无数粒子来,一点点在陆景的身上拼凑出一个轮廓来。
陆景强忍着疼痛,从老头的身旁挪开。
“我以大祭司的身份命令你,必须接受我的治疗。”
“可是,这样你就会……”
“没事,”老头笑了一下,“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你们还年轻。”
“你到底……是……”丘伦望着老头书中的光线,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我们的大祭司,”陆景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就是你救了我们吧?还把我们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没错,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们。”
陆景的轮廓慢慢恢复过来,他重新活动一下自己的右肩膀,一切又恢复如初。而在他身体的另一侧,老头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仿佛变成空气中的一个投影。
“我的时间不多了,马上选拔下一任大祭司吧。”
“可是丘伦甚至还不是一位祭司……”
“不要紧,他的最终的考验已经来了。就在明天,缪斯女神下达的神谕是,让他明天去摧毁那个网站的‘服务器’。”老头看了看呆立着的丘伦和陆景。
“不是祭司也没关系,大祭司只是代表缪斯女神的选择。”
老头把手撑在地上,他的床铺下浮现出巨大一个光圈来,顿时床板化为粉末,无数纸张纷飞出来,一个个金色的字从书本中跳脱出来附着在墙壁上高速旋转,整个桥洞迅速向下沉。当运动停止时,俨然已是另一幅光景。小小的桥洞连接着更开阔的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摆放着9尊神像。
这里就是缪斯女神的祭坛。
广场的地砖上覆盖着青苔,这些绿色的灰尘由祭坛出发在周围环绕出两个圈来,陆景和丘伦各自被带入不同的圈中。老头划亮一根火柴,火焰在洞穴中竟发出幽绿色的光来,如同萤火虫,照亮这方寸间的黑暗。他把火苗向祭坛扔去,地上的所有青苔被顷刻点燃,绿色的火焰照亮了石室的每个角落,岩壁的缝隙里透出金色光芒,整个广场呈现出一种异世的光泽来。
丘伦坐在火焰的中央,绿色的火焰没有一点温度,但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向他袭来,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高压下被重新分解,再又重新组合,他的灵魂比一切事物还要炙热,仿佛要将身体烧灼殆尽。
火焰燃烧之时,丘伦看到老头慢慢消失在眼前。
“孩子们,不要怀念我。你们火焰燃烧到最终的人,即为下一任大祭司。”
陆景四周的火光在跳跃中慢慢地沉了下来,它们如同骤然进入冬季的昆虫,渐渐失去了活力。周身绿色的火光一点点沉入到泥土里,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一片深褐色的灰烬。
陆景穿过火焰,握住了丘伦的手。
“恭喜你成为大祭司。”
“我想,我不适合担任祭司的职位了。”
丘伦没想到这句话是从陆景口中听到的。
“我一开始决定担任祭司,是为了给世界带来更好的作品。”陆景注视着丘伦,“结果呢?我什么都没有带来,还害了那么多人。”
“但是你现在放弃,之前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了!”
“谁说那个‘缪斯’网站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陆景看着丘伦苦笑了下,“我们都不是神啊,我们能做的,只有认命而已。”
丘伦被陆景的退出给吓到了,他还来不及阻止,陆景已经走出了桥洞。
“明天是你最后的考验,通过之后你就是一名真正的祭司了。”陆景朝着丘伦笑了一下,“你要加油哦。”
丘伦不能理解陆景的告别,这番对白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但是他已经没有空怀疑了。
24个小时后,迟琼果然开始了自己的宣传攻势。人们的微博、朋友圈瞬间被“缪斯”刷屏,它甚至能根据人的喜好自动编写出小说。网站的主页上一下子祭出了100本由这个机器写出的小说,并按好坏从第一至一百排了序。
当丘伦打开手机浏览新闻的时候,文章的标题都已经从“震惊!人工智能居然会写小说”变成“快看!这几部经典可与‘缪斯’比肩”。
“缪斯”网站上发布了公告,电影功能将在3天后上线,所有的新闻都在高呼文学已死,人工智能正式战胜人脑,所有还健在的作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们纷纷走上街头,要求政府关闭这家网站。
老头在去世前已经安排好一切,他已将神谕中提到的服务器的位置标注出来,根据神谕显示,丘伦要在这个网站毁坏人类现有的艺术前将它摧毁。
此刻,气流正从直升机旁快速穿过,丘伦耳朵里全是树木细碎摇摆的声音。几只乌鸦从深林间飞出,哀长的叫声在树木中不断回荡,像是一阵漫长的风,晚霞如一连串猩红的脚印,布满了远处的天际线。
从直升机上向下看去,针叶林之中有一块明显的空缺,几棵松树间有一栋突兀的电梯,而在这周围却没有一人防备。不仅是在地面上,丘伦一路飞行过来几乎没有遭到任何的阻碍。
他从直升机上跳下,按照神谕,只要直接进入电梯向下进入实验室即可。
他进入电梯前环顾了周围,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实验室,而在电梯周围居然没有任何布防,电梯居然还是带有按钮的自动式,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电梯在向下的过程中并不平稳,不断撞击铁丝网发出怪异尖锐的声音,仿佛异兽的尖叫。丘伦心跳比这噪声还快,电梯门打开的那刻,他看到两排士兵整齐地站在门口,所有人都将枪指向了自己。
枪口中,迟琼慢慢走了出来,她身上的伤已然好了大半。
“欢迎光临,丘伦。”
丘伦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像许多好莱坞电影一样,穿过层层机关,找到那个有服务器的房间,潇洒地扔个炸弹,然后完成任务。
士兵慢慢将丘伦包围,他把手伸进裤袋,只有几瓶粉末。
等等。
他在裤子里摸到了一张纸条,泛黄的皱痕还残存着汗渍,而上面只写了两行诗。
仅仅在昨天,我认为我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穹苍中颤抖。
现在我知道,我就是那穹苍,一切生命都是在我身体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丘伦并没有搞懂这张纸是干什么用的,直到上面出现了另一行字。
——“把它们读出来。”
丘伦来不及多想,便用最大的速度念完了诗,纸片迅速变成一团粉末,基地中突然起了一阵风,所有的士兵全都应声倒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回荡在电梯门口。
只有迟琼依旧站立着对着丘伦。
“这种招数对我是没有用的。”
就在此时,丘伦头顶的天花板浮出一个光圈,光线越来越强逐渐刺穿土壤,无数土石瞬间烟消云散,一个熟悉的身影快速下落。
陆景突然出现,横在迟琼与丘伦中间。
丘伦明白了陆景的离开。他自己最终的考验,他断然不会让陆景陪他来冒险,也许只有假装离开,陆景才能跟到基地来。
“你快走,记得在这里每个地方安下炸弹。”陆景转过头,无数的土石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丘伦看着石头一点点将自己与陆景隔绝开来,心中是难以言说的伤感。
“你快走,这里有我。”
丘伦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根据神谕这里应当是存放服务器的房间。
他锁上房门,安好最后一个定时炸弹,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在这地下50米的实验室里,头顶的灯管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刺眼的光线透过服务器的架子落在地上,像是一排狡黠的牙齿。丘伦望着实验室中央的屏幕,上面的数据还在不断更新。倏忽间不断转换的光线都在提醒他生命的流逝。
当他进入电梯的那一刻起,迟琼就将基地内所有的出口全都封闭,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门外不止有爆炸声,还混杂着人的尖叫,这其中,大概也有迟琼和陆景的。
望向定时炸弹,还有1分钟,这个房间将会被引爆,缪斯就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难道神真的存在吗?
从他吃下红色药丸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为“神”而奋斗,但是他心中始终有所怀疑。
我们做的难道都对吗?
神的指示难道正确吗?
神真的存在吗?
丘伦还是没有搞懂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机会搞懂了。人生的片段开始在眼前不断闪现,他又想到第一次见到陆景,第一次见到老头的画面,为成为缪斯的祭司而不断训练的画面。
他朝房中间的屏幕砸了块石头。
“喂,你们这些叫神的家伙,麻烦请出现一下好吧?没看到我都要死了吗?”
房间中央的屏幕迅速变幻光线,原本莹绿色的字符迅速转换,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组出一句话来。
——“你将知道所有疑问的答案。”
屏幕由中间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箱子,里面漂浮着无数发光的尘埃。这些颗粒的移动速度陡然加快,一道刺眼的强光从中射出。
与此同时,炸弹的倒计时归零。
在炙热的火焰和强光的辐照下,丘伦的身体被慢慢撕扯开来。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被人揉成了粉末。巨大的冲击波意欲将其身体撒向四处,丘伦只能逐渐靠意志维系自己身体的稳定。
在一瞬间内,丘伦感觉自己的灵魂洞穿了万年,它们成了天地宇宙中最自由灵动的存在,它们可以幻化为世间的任何一个小分子,世间的任何一个分子又能组成他本身。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在不断开阔,不仅是眼前的三维世界,一切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化为一个个小点。
气流的呼啸趋于平静,光线变得柔和,丘伦感受到火焰被人熄灭。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这剩下一地冒着火星的灰烬。
还有陆景和老头。
“恭喜你通过最后的试炼。”
陆景说这话的时候,毫发无损,完全不像刚从爆炸现场穿梭而来的样子。而老头仍穿着原来的那件衣服,仿佛刚写好字回来。
“你们都还活着?”
不仅是陆景和老头,迟琼也站在他们身旁。
“这是我们为你设计的最后的考验。”
“你看到那个玻璃箱子,里面存放的就是缪斯女神的实体,”老头说道,“神明真的存在,而且他们是一种低维度的生物。他们在一维的世界里创造了极为发达的文明,并且在暗中操纵了我们这个世界。一维的生物可以随意进入我们的大脑、芯片、网络,他们可以以各种我们发现不了的方式存在。”
丘伦仍呆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通过考验的祭司便能被神改造,自由在一维和三维之间转换。”
“就算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但是因为这场考验,世界的文学秩序不是都会被打乱吗?”
老头走上前,轻轻拍了丘伦的肩膀。
“这也是缪斯女神的一个警告,”老头停顿了下,“秩序往往是在混乱中形成的,失序只是暂时的,我们明天就将把网站关掉。倘若人类继续挥霍缪斯女神的馈赠,她将收回所有的灵感。”
他突然明白了缪斯女神最后塞给他的那首诗。
原来自己现在不仅是碎片,而且好像连碎片都不是,自己只是一群点的集合而已。
拥有一维化的能力后,丘伦便能像老头和陆景一样,瞬间移动,自由穿梭。
“每位祭司对女神都有不同的含义,”老头慢慢开口。“我是智慧,陆景是忠诚。”
“而你身上,则是怀疑和坚持。”
“你并不迷信缪斯女神的神谕,你有你自己的原则与坚持,从今天起,你就是新一任缪斯女神的大祭司了。我老了,也该让贤了。”
丘伦感觉就像吃下红色药丸的那天,所有思绪都在脑海里隆隆地旋转。
迟琼这时重新站到丘伦旁边,他们现在终于不是敌人。
“合作愉快,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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