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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们决定去迁就夏日里的卢贝隆,尽我们的努力去适应度假的人群,还要像他们一样寄明信片给远方的朋友,告诉他们我们正在享受的快乐时光。

        夏日明信片(1)

        我们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接受了一个事实――我们住在一幢房子里,却身处两个不同的地方。

        我们眼中的正常生活从九月开始。除了镇上的集贸日子,这里平时没什么人。白天,街上车辆稀疏,一部拖拉机、几辆小货车。到了晚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车的影子。除了周日的午餐时间,每个餐馆都有空桌子。社交活动是断断续续的,时有时无,非常简单。面包店里 有面包卖,水管工有空侃大山,邮差可以偷闲坐下来喝上一杯。过了狩猎季节最后一个震耳欲聋的周末之后,森林又恢复了平静。每片地里都有个在葡萄藤间埋头工作的身影,慢慢地往上移一排,慢慢地再移一排. 晌午到下午两点之间,整个镇上一片死寂。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第二年六月,然后七八月就来临了。

        我们曾经只把它们当成一年中的两个月,酷热难当的两个月。热归热,但是不需要我们做出什么调整,惟一的变化就是在下午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

        我们错了。七八月份我们还是住在卢贝隆,但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卢贝隆了,而是“度假中”的卢贝隆。以前我们试图在非常时期过正常生活的努力,悲惨地宣告失败。我们甚至曾经考虑过取消整个夏天的活动,找个灰暗阴凉安静的地方待着,比如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

        但是如果真这么做,也许我们会想念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些让汗流浃背怒气冲天筋疲力尽的日子和事情。所以,我们决定去迁就夏日里的卢贝隆,尽我们的努力去适应度假的人群,还要像他们一样寄明信片给远方的朋友,告诉他们我们正在享受的快乐时光,下面就是其中的一些小故事。

        马里尼安机场

        下午三点了,一点的飞机还是不见踪影。

        我打电话过来问这班飞机能否准点到达时,对方给了个典型的乐观谎言。所以我11点半就从家里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度过炎炎夏日里最热的一个小时,只是为了避免被堵在当天早上从巴黎赶往蔚蓝海岸的雷诺大军中动弹不得。这些人是怎么开这些四轮腾空的车子呢?

        航班指示牌上显示“稍晚到达”,还好,四十五分钟,不过是喝一两杯咖啡的时间。到奥兰(Oran)的班机也晚点了,候机室里挤满了阿拉伯工人和他们等待回家的家人,小孩子们就坐在鼓鼓囊囊的兰、粉、白条子的三色塑料编织袋中。男人们棱角分明的黑色脸上,露出一副很有耐心,听天由命的表情。

        柜台后面的小姐只是指了指航班指示牌,就当回答了我的问题,上面写着“晚点四十五分钟”。我争辩说现在已经晚了整整一个小时,她耸耸肩膀,在她的神奇电脑里面查了一下。“指示牌上说的没错啊,晚点四十五分钟嘛。”我问她,飞机到底离开了伦敦没有。她说已经离开了。算了吧,她和这里其他人一样,早就被训练成假话大王了。

        飞机最终到达的时候都快五点了,脸色惨白心情恶劣的旅客们鱼贯而来。假日的前几个小时就这么浪费在了希思罗机场的停机坪上。有些旅客因此犯了个大错,他们不耐烦地把护照扔在了移民局的柜台上。作为报复,海关官员把他们的护照一页页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够,翻页的时候还特地停下来往指头上蘸点口水,那个慢悠悠的劲儿足足能把人活活气死。

        我的朋友们出现了,衣服皱巴巴的,但是精神不错。我满心希望再花上几分钟拿行李,然后我们就能回家在晚饭前痛痛快快地游会儿泳了。但是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仍然等在行李认领区。看来航空公司给他们的某一只箱子另外安排了一次假日旅行,钮卡斯尔(Nele)?还是香港?谁知道呢?!于是,我们又和其他的几个倒霉蛋一起在丢失行李区会合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是七点半,从我早上出门算起,几乎整整八个小时!

        圣特罗佩(Saint tropez)

        “天体营会员招募中!”这是自然爱好者的时节,而志愿加入圣特罗佩警察行列的人数也会陡然增加。

        市长斯巴达先生已经下令,出于安全和卫生的考虑,禁止在公共海滩上裸体晒日光浴。斯巴达先生的原话如下:“禁止全身裸露!”他还授权警察有权逮捕任何违反规定的人。不过,也许不是来真的“逮捕”,而是追踪他们,一旦出现有伤风化的行为,就可处以最低75法郎、最高1500法郎的罚款。但是,让当地居民困惑不已的一个问题是:裸体者能随身携带1500法郎吗?

        为了表示抗议,有一群天体营爱好者在莫特(Moutte)海滩的一些岩石后面成立了抗议团体总部。女发言人已经郑重声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穿上游泳衣。多希望当时你也在场呐!

        甜瓜地

        福斯坦的哥哥杰基是个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体型瘦小,骨格硬朗。他在房子对面的空地里种下了甜瓜,这块田很大,但他老人家一个人一双手担下了所有的活,春天里,我常常看见他在地里一待就是六七个小时,弓着腰板用锄头清除杂草。老先生从来不喷农药,照他的说法,谁愿意吃那些有化学味儿的瓜?我想他一定乐于用传统的方式照料自己的瓜田。

        现在甜瓜熟了。每天一大早,六点钟,杰基就会到田里摘已经成熟的甜瓜,送到梅纳村用浅木箱子装起来,再从梅纳村运到卡维隆,从卡维隆再到亚维隆,最后到达巴黎,或其他任何地方。一想到那些光顾时髦餐厅的客人,只为了尝尝像甜瓜这么简单的东西,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大笔钱,杰基就觉得很滑稽。

        如果我起床够早,可以在他去梅纳村之前碰到他,他总会挑出一两个熟过头因而不适合长途跋涉的甜瓜,几法郎地便宜卖给我。

        我散步到家时,阳光已经照亮了山顶,脸上忽然就感到热了。手里拎着的是甜瓜,沉甸甸的,还带着夜晚空气的凉意,着实让人心满意足。我们的早饭就是这些新鲜美味的甜瓜,啧啧,采下来只有十分钟哦!

        吧台背后

        当气温到达华氏一百度时,游泳池就不再是一种奢侈,而变成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要有人向我们请教在普罗旺斯夏日租房的注意事项,我们一定会向他们强调游泳池的重要性,有些人听进去了。

        有些人则不以为然,结果往往在到达这里两天之后,他们就会打电话过来,说一些我们几个月前就已经告诉他们的话。“这儿太热了,热得不适合打网球,不适合骑自行车,连出门逛逛也太热,实在热死了。哎!你们有游泳池,太走运了。”

        电话那头紧接着是一段满怀希望的停顿。这边,不知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的听见了汗珠子像雨滴般掉落在电话本上的声音。

        我想我的回答必须是冰冷无情,又能帮上忙。艾普村附近有个不错的公共游泳池,当然,如果你们不介意和几百个放暑假的小鬼共享一池水的话。要不,还有地中海,开车不过一个小时,喔,不对,不对,算上堵车的时间,大概要两个小时吧。别忘了在车上放几瓶依云矿泉水,否则可是会脱水休克的哦!

        或者,你关上百叶窗,把阳光挡在外面,白天就待在家里,晚上再出去透透气,虽然这样要晒出“古铜肤色”作为留念的打算就泡了汤,但是好歹不会中暑啊!

        这些残忍可恶的提议还来不及闪过脑海,电话那头原本绝望的声音,陡然变得如释重负。对啊!我们可以在早上到你家的泳池里泡泡,一下子就好,保证很快,绝对不会吵到你们,你们压根儿就不会察觉到我们来过了。

        结果,在中午时分,恶客上门了,还带着朋友。他们游泳,晒太阳,然后出乎意料地一下子感到口干舌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站在吧台后面,而我的老婆大人则在厨房里准备六个人的午餐。度假万岁!

        夏日夜游

        狗儿对付炎热的办法就是睡觉,在院子里四脚一伸,或是在迷迭香篱笆下的阴凉处蜷成一团。等到粉红色的天空变黑之后,才重新活过来,尽情地闻着凉风,在我们的脚边互相推攘,指望我们能带他们出去散散步。于是,我们拿出手电筒,跟着这些家伙到森林里去。

        夏日明信片(2)

        踏进一片百里香花丛中,扑鼻而来的有温暖的松针味儿,还有烤过的泥土味道,干干的,有点刺鼻。看不见的小生物纷纷从我们身边逃开去,它们在密如杂草的野黄杨叶间穿行,发出沙沙的声音。

        四下里一片天籁――蝉鸣、蛙叫,远处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飘出低低的乐声,福斯坦家的露台上,随风送来酒杯叮当和人们的谈笑声声。山谷另一边的山上,一年中有十个月无人居 住,这时也绽露出点点灯光,那是露营的灯火,一直要亮到八月底。

        回到家,脱下鞋子,散发着白日余温的石板路,邀我们入池一游尽兴。跃入漆黑清凉的水中,来上一杯睡前酒。夜空清朗,惟余点点星光。明天依旧是酷暑炎炎,火热,缓慢,如同今天一般。

        小小的机械问题

        我的一位朋友决定把她的旧车卖了,换一辆新车,车行里年轻的汽车销售员铁了心要和她做一笔优惠的交易。虽然天气很热,他还是一身套装衣冠楚楚,在新车周围活蹦乱跳,用华丽的词藻向我的朋友详细描述这辆车的种种优越之处,他的袖口扫来扫去,身上的饰品叮当作响。

        我的朋友用尽所有的耐心忍受着这一切,最后说不如让她试着开一下,这样能够最直接地感受到车子的种种优点。

        小伙子说,“当然可以,不过注意!”他拿下太阳眼镜以示强调。“这款车比你原来那款敏感多了。今天一路开来的时候,连我都大吃一惊,只要轻轻一碰加速器,你就可以飞起来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接着他又说了一大通调整驾驶姿势之类的话,临了再次警告我的朋友车速是多么的惊人,最后终于把车钥匙递了过来。

        引擎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熄火了。朋友又试着发动了第二次、第三次,都不成功。销售员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显然,这车需要男人来教训它一下。”他坐进了驾驶座,却怎么也无法把车子发动起来。“不可能!哪里出了毛病?”他一会儿打开引擎盖检查引擎,一会儿钻到仪表盘下面看是哪里松了。

        “会不会是因为车子突然没油了?”我的朋友问。只有脑袋空空的妇女才会提出如此荒谬的问题,小伙子竭力掩饰住他的不屑,但为了迎合顾客的意见,他还转动车钥匙,检查了一下油表。一滴不剩!他从车子里跳了出来。很不幸,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小型展示间,不是车库,店里没有汽油供应,试驾我们得另外安排个时间。这位夫人今天下午再来一趟好吗?不行?操!

        最终做成生意的欲望还是克服了天气的炎热和丢脸的难看。打扮整齐的销售员在N100号公路上整整走了半英里,才从最近的车库里借来了一桶五加仑的汽油,我的朋友则留在那里帮他照顾店面。朋友跟他开玩笑说,下次再要买车,不如自己带上汽油,但是这个笑话看起来不太受欢迎。

        修剪熏衣草

        我一直用一把修枝夹修剪熏衣草,我的速度很慢,水平很业余,一个钟头都完成不了一打。邻居安莉送来了一篮茄子,我正好逮到了一个休息的机会。

        安莉看看我的熏衣草,又瞅瞅那把修枝剪,最后对着她邻居的无知直摇头。“难道你连熏衣草都不会剪吗?你拿着修枝剪干吗?你的镰刀呢?”

        她回到货车那里,拿出一把黑漆镰刀,为了安全起见,刀刃套在一个旧木头套子里。镰刀入手轻得出奇,摸上去锋利得可以刮胡子。我在空中挥了几下,安莉看了又摇起了头,显然,我得上一课。

        她把裙子系在腰上,朝着最近的一排熏衣草就动起了手,她用手把长长的茎紧紧抓成一把,然后用镰刀顺着根部轻轻巧巧地一刀切下。她在五分钟里割下的,比我在一个小时里割的还要多。看上去似乎挺容易:弯下腰,抓一把,往下切,就是这样。

        “看!小的时候我住在下阿尔卑斯山区(Basses Alpes),那里有几公顷的熏衣草,没有机器,每个人都用镰刀。”

        她把镰刀还给我,让我小心双腿,然后就离开了,福斯坦还在葡萄园等着她哪。

        其实这事儿是看上去简单,做起来难。我的首次出场,结果是高低不平的一丛,与其说是割的,倒更像啃的。我这才明白,原来镰刀是设计成右手使用的,我这样的左撇子,切的方向得反过来。老婆大人出来要我小心别割着腿,只要我手上拿着锋利的工具,她就不会安心,非得眼睁睁地看着我确实是反着切的,她才放下心来。这种工作,即使是像我这么容易伤着自个儿的天才,也不至于有断胳膊断腿的风险。

        安莉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割到最后一丛。我抬头看她,满心希望得到一些表扬,结果却割了自己的食指,差点儿就切到了骨头,鲜血顿时流成了小河。安莉问我是不是在剪指甲,这种惨状下居然还开我玩笑,我真怀疑她的幽默感。两天后,她送了我一把左手用的镰刀,还煞有其事地告诉我,没戴手套可不准用。

        黄蜂也好酒

        普罗旺斯的黄蜂虽然个头小,却有着魔鬼般的峰针。在游泳池里,它的战术是偷偷摸摸的游击战,得手了就溜之大吉。它埋伏在不设防的可怜人后面,一等到有手臂举起来,“噗!”狠狠地冲着腋窝就是一针。被蛰一下能疼上几小时,所以挨过刺的人常常会穿上防护衣,才敢下水。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黄蜂都喜欢水,但毫无疑问这里的黄蜂就是如此。它们浮在浅水区,或是在石板上的小水坑里打盹,密切注视着附近不设防的腋窝和柔软的四肢。终于,在凄惨的某一天,我们不仅腋窝,连大腿内部都遭到黄蜂袭击,显然,有些黄蜂能够闭住呼吸,在水里活动,于是,我被派出去搜购对付黄蜂的武器。

        运气还算不错,我在卡维隆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一家药店,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正是一个黄蜂专家。他把最新型的捕蜂器展示给我看,不过就是一个老式的玻璃悬挂器演变成的现代塑料版,现在这种玻璃的捕蜂器在跳蚤市场里偶尔还能看到。老板说,这是特别为游泳池设计的,可以让黄蜂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捕蜂器由两部分组成,底座是一个圆形的碗,三个平平的架子把它从地上托起,连着一个由底部向上延伸的漏斗,碗上有个盖子,防止飞进漏斗的黄蜂逃脱。

        但这是简单的部分。黄蜂专家说,最难最精巧最具艺术性的是诱饵部分。怎么才能说服黄蜂放弃美味的人肉,心甘情愿地爬进漏斗里呢?什么东西能把它从游泳池边引开?

        在普罗旺斯住上一段时间以后,你就可以发现在这里每买一样东西,必然免费附送一段说明,从有机成熟的卷心菜讲座——只需两分钟,到睡觉的床铺讲座——半小时,甚至更长,视你的背部状况而定。至于捕蝇器,大概要10到15分钟时间吧。我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洗耳恭听。

        原来,黄蜂喜欢酒。有些喜欢甜的,有些喜欢水果味的,有些甚至会为了一滴茴香酒到处乱爬。专家说,这不过是实验次数的问题,只要多在口味和浓度上下功夫,一定可以找到当地黄蜂热爱的酒味。

        他向我推荐了一些基本的配方:甜苦艾酒加蜂蜜和水,稀释的黑加仑子利口酒,黑啤酒加白兰地,纯茴香酒,等等。为了更加吸引黄蜂,漏斗上可以稍微涂点蜂蜜,还有别忘了漏斗下方一定要放点水。

        专家在柜台上搭起一个铺蜂器,用两只手指头模拟出来散步的黄蜂。

        它看到漏斗下的小水坑,停下来,指头不动。靠近水,闻到上面有好吃的东西,它爬进漏斗侦探,一头栽进了鸡尾酒。瞧!它出不来了,喝醉了酒又爬不出漏斗,就这么一命呜呼,不过也算死得快活。

        我买了两个捕蝇器,试了试配方,全部都有效,我不得不相信,黄蜂的确有很重的酒瘾。如今,如果有人喝过了,就会被说成“像黄蜂一样醉醺醺的”。

        卢贝隆综合症

        大部分夏天所引起的季节性不适,虽然也许只是让人不舒服,或者令人疼痛,甚至不过是叫人尴尬,但至少人们都会对此一掬同情之心。如果有人因为吃多了辣香肠而生病,在康复之前,他的朋友们多半不会冒险要求他返回社交圈。同样的,三度晒伤、玫瑰红酒中毒、被蝎子咬到、使用过量蒜头或者因长期暴露在法国官僚制度下引起的眩晕恶心,这些病痛都让人要忍受一些皮肉之苦,但病人至少是单独而且安静地受苦。

        夏日明信片(3)

        但是有一种病,远比蝎子和劣质香肠更厉害,我们自己就体验过,在法兰西的这个安静角落里,我们在当地的居民身上也见识过很多次。这种病的症状通常出现在七月中,要一直持续到九月初――双目充血,哈欠连天,没有胃口,脾气暴躁,没精打彩,还有轻微的妄想症,即突然会很迫切地想去修道院隐居。

        这就是“卢贝隆综合症”,又名“渐进式社交倦怠症”,其令人同情的程度不亚于给百 万富翁当佣人这样的问题。

        如果我们检查这些病人,也就是本地的永久居民,就可以明白这种病从何而来。当地人有他们自己的工作、朋友、不紧不慢的生活。他们选择生活在卢贝隆,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繁华都市,是为了避开这世上大部分的尘嚣。一年里有十个月,这种怪脾气是能被人理解,而且可以忍受的。

        让我们来看看七八月份吧。游客从全世界涌来,刚下飞机或者才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就渴望着来点社交活动。我们去认识一下当地人吧!去他的吊床读书!去他的林中散步!去分享他与世隔绝的恬静!他们需要人陪,一起吃午餐,一起喝酒,于是邀请和回请飞来飞去,直到一连几周里,每一天都被排得满满当当的。

        假期终于在最后一次酒瓶成堆的晚宴中结束,甚至在观光客脸上都可以看到些许疲倦,他们根本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如此热闹。他们半开玩笑地说,过去这几天下来,他们回去得好好休息,才能缓过劲来。这里总是这样吗?你们怎么顶得住?

        这里当然不是这样,我们也撑不住。与许多朋友一样,我们也在你来我往的拜访之间垮掉了,一边小心翼翼地保卫难得空闲的白天和傍晚,一边少吃少喝,早早上床睡觉。每年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总是要和同病相怜的朋友们探讨,怎么避免夏天变成这样的耐力测验。

        大家都一致认为,意志坚定是最好的答案。多说“不”,少说“是”。硬起心肠来拒绝找不到旅馆而突然拜访的游客,拒绝家里没有游泳池的小孩,拒绝丢失了钱包的绝望旅客。意志一定要坚定,你可以乐于助人,也可以和善可亲,粗鲁无礼也没关系,但是最重要的一条――意志坚定。

        其实我知道,想必大家都知道,明年夏天一切还会是老样子,必须得苦中作乐,我们会的,如果还没被累死的话。

        还愿节

        汽车已经不允许进入村中心广场,广场的三面摆起了摊子和桌子,剩下的一面是一排装饰着霓虹彩灯的脚手架,撑起一个用厚木板搭起的高台。咖啡馆外面,原来只有一排的桌椅增加到了十排,还特意新增了一名服务生去招呼从肉店门口一直延伸到邮局的长龙。孩子们和狗儿们在人群中互相追逐,不时从桌子上偷几块方糖,顺便躲开老先生手里假装生气而挥舞着的棍子。今晚没有人会早早上床,孩子们也不例外,因为今天是村里一年一度的盛会——还愿节。

        节日盛典从下午广场上喝过庆祝酒就开始了,各个摊位正式开始营业。本地的工匠们,下午都特意刮了胡子,一个个显得容光焕发。他们或是端着酒杯站在自己的摊子后面,或是把摊位上的展品做最后的调整。展品称得上是五花八门――瓷器和珠宝、蜂蜜和熏衣草香精油、手工编织物、铁器和石器、画和书、明信片、加工过的皮革制品、橄榄树把手的开瓶器、各式各样晒干的小草药袋子。喝下的第一杯红酒已经让人们感到了饿意,卖比萨的太太顿时生意兴隆。

        人潮渐渐散去,吃点东西,又渐渐聚拢。夜幕低垂,空气温暖,没有风,远处的山脉好比倚在天边的驼峰。三人手风琴乐团在台上亮相,奏出欢快的西班牙乐曲,此时稍后将上场的亚维隆摇滚乐队,正在咖啡馆里喝着啤酒和茴香酒。

        第一对舞者上了场,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小孙女,小姑娘的鼻子刚到爷爷的皮带扣,双脚踩在爷爷脚上摇摇晃晃。一个爸爸、妈妈和女儿组成的三人舞队加入了进来,接着又有更多上了年纪的夫妇,姿势有些僵硬地相拥起舞,一脸专注竭力地回想起五十年前学过的舞步。

        随着一段华丽的手风琴和鼓点的合音,西班牙舞曲结束,摇滚乐队开始了五分钟的热身演奏,一阵电子音乐传到舞台对面教堂的石墙上,发出阵阵回声。

        乐队的主唱是一位身材健美的年轻女郎,一袭紧身黑衣,头戴一顶热辣的橙色假发,一上台还没开场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一位老先生,帽檐几乎都要碰到突出的下巴了,从咖啡馆拖来一把椅子,正对着坐在麦克风前。有了他做榜样,等女歌手一开唱,几个村里的男孩也大着胆子从阴凉地里窜出来,站在老先生的椅子旁边。他们全都像被催眠了一样,紧盯着在他们头顶上方摇摆发亮的黑色屁股。

        村里的女孩子们,因为没有男伴,互拥着紧贴在被催了眠的男孩子们背后起舞。一名服务生放下托盘,跳到一位坐在父母身边的漂亮女孩面前,请她跳舞。女孩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倒是她妈妈用手肘推她,“去吧,去吧,节目就快结束了!”

        整整一个小时的音乐声,几乎震歪了广场周围的窗户,这时乐队演出了他们的压轴戏。女主唱彷佛化身悲伤夜晚中的毕亚芙(Piaf),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我的路》,结尾部分的歌声散作呜咽,她在麦克风前弯下腰来,只看见那橙黄色的头顶。老先生用力点头,用拐杖敲打地面。跳舞的人群回到咖啡馆寻找剩余的啤酒。

        往年还有从战争纪念碑背后发射的烟火表演。今年由于干旱,烟火被禁止。不过这真是个很棒的晚会。你肯定从来没见过邮差先生是怎么跳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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