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安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家务人员已离去，而萨莉·比彻姆要到明天才能回来。她穿过汽车库进到屋里，输入警报器密码，把外衣和手提包扔到厨房的工作台上。她上楼去冲把澡，换换衣服。她有很多事要细细考虑。

        在房屋靠汽车库一边那宽阔草坪边上的灌木丛中，杰克逊跪在地面的覆盖层上暗自发笑。他将手中举着的一件小设备放低。数码显示面上是6个数字，那正是露安住宅警报系统的通行密码。扫描器接收到露安输入她通行密码时发出的电脉冲，然后再将电脉冲还原成密码。有了通行密码，杰克逊就可以来去自由了。返回到租用的汽车旁时，他的蜂窝式电话嗡嗡响了。他通了几分钟的话，然后将电话挂了。查理和莉萨在葛底斯堡郊外的一家汽车旅馆里。他们大概很快就会再次移动。露安试图让他们避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让莉萨避开他。查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杰克逊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要是真到那一步，莉萨就是她母亲唯一的致命弱点。

        露安朝窗外观望着，只见一个人影正从树林边缘朝大路走去。那人的脚步野兽般敏捷，既隐秘又准确，很有点像她的样子。她不知道是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刻把她拉到窗边。当她望着杰克逊顺着山坡朝下移动时，她并不感到恐惧，甚至也不感到担心。她曾预料到他会在那里。杰克逊出于什么具体原因监视那房子，监视了多久，她不太清楚；但他会在那里监视，这种料想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她知道，她现在是他注意的主要焦点。而成为那注意的主要焦点，就等于踏上了坟墓的边缘。她拉上窗帘，坐在床上。偌大的屋子让她感到寒气逼人，阴森可怕，好像孤零零地一个人置身于一座巨大无比的陵墓，就等着某种说不出的恐怖事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莉萨真的安全，那人无法找到吗？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显，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清楚得就像有人在她的脸上扇了一巴掌，狠狠地。

        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到，露安。

        那么多年之后，这句嘲弄的话重又回响在她的耳旁，让她打了个激灵。里格斯是对的，她无法独自闯过这一关。他曾主动提出帮助她，而这一次，她需要他的帮助。至于她究竟做出的是不是正确的决定，这一点她可不管了。眼下她就需要有所行动。她跳起身来，抓起车钥匙，打开壁橱中的一只小箱子，取出那把4.4毫米口径的马格纳姆镀镍左轮手枪，装上子弹后放进手提包里。她跑下楼梯奔进车库。一分钟后宝马车便沿着车道飞驰而去。

        里格斯听到汽车开来，并停在车库旁的时候，正在库房上面的房间里。他朝窗外望去，露安出现在视线里。她开始朝屋子走去，但紧接着，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似的，她转过身，一眼看到了他。他们目光相接，一动不动地互相看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探询着。一分钟后她已坐到他的对面，伸着手在火炉上取暖了。

        这次里格斯不必再为拐弯抹角地说话而感到内疚了。

        “那次彩票有人作了弊，是吗？你知道你会中奖，对不对？”

        露安一愣，但几乎是同时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

        “对。”说出这一个字后，她感到她过去10年的经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空白。那是一种洗清的感觉。“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得到了一些帮助。”

        露安紧张了，慢慢站起身来。她刚才是不是犯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里格斯察觉到她的突然变化。他举起一只手，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目前没有别人知道。我得到几个来源不同的消息，然后就随便试了试。”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还在你的车上装了窃听器，听到了你同多诺万的全部谈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露安气咻咻地问，一面瞪着他，一面用手去摸她提包的搭扣与那里面的枪。

        里格斯只是坐在那里回瞪着她。“一个和你非常相似的人”，便是他令人吃惊的回答。这话叫她完全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里格斯站起来，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倚在书橱上，望着窗外轻轻摇动的树梢。“我的过去是个秘密，我的现在也完全是虚构的。”他朝她看过去。“一派谎言。但有充分的理由。”他眉头一扬。“就像你一样。”

        露安颤抖了片刻，双腿感到软弱无力，突然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里格斯迅速跪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我们没有很多时问了，因此我不打算对事情做任何粉饰。我对你做了一些调查。我做得很谨慎，但那仍会产生连锁反应。”他热切地看着她。“你愿意听吗？”

        露安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恐惧从她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镇静。

        “从你逃离这个国家时起，联邦调查局就一直在注意着你。这个案子已经搁置了一段时间，但不会长久搁置下去。他们知道你一定出了什么事，也许与你怎样中奖得到那钱有关，但是他们不知究竟，而且至今也不能证明任何事情。”

        “如果你在车上装了窃听器，那你是知道多诺万是怎么发现的。”

        里格斯点点头，扶她站起来。两人都坐到长沙发上。“破产。非常聪明。据我所知，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们还没有从那个角度去了解。你知道是怎么舞弊的吗？”

        露安摇摇头：“是不是有一个集团、一个组织在背后操纵？多诺万认为是政府。请不要对我说是的。那就把情况搞得太复杂了。”

        “不是的。”露安现在说话清楚了，虽然恐惧的影子——长期保守的秘密突然暴露所带来的恐惧——仍在不断地掠过她的面庞。“就我所知，是一个人。”

        里格斯朝后坐了坐，靠在沙发上，一副诧异的表情。“一个人。那不可能的。”

        “他有一些人为他工作，我知道至少有两个，但我十分肯定，他是老板。”那是一种低调的说法。露安想像不出杰克逊接受别人的命令。

        “查理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吗？”

        露安又吃一惊。“是什么使得你那样说？”

        里格斯耸耸肩。“那个叔叔的故事有点难以令人相信。你们两人似乎都共有一个秘密。在我研究的所有资料中都没有提到你有什么叔叔，所以我猜想他是在彩票骗局之后才与你扯上关系的。”

        “我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她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连累查理。

        “好吧。背后操纵的这个人呢？关于他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他自称杰克逊。”露安突然收住口，对她竞将这事告诉别人感到惊讶。当那名字脱口而出时，她闭上了眼睛，一时想像着，万一杰克逊知道她泄露的事，他会怎样对付她、对付他们大家。她本能地转头朝身后看去。

        里格斯抓住她的手臂。“露安，你再也不是孤立无援的了。现在他无法伤害到你。”

        她差点大笑出来。“马修，如果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的话，我只希望他杀我们时来个痛快的，而不是使我们受苦。”

        里格斯感到她的手臂在战抖。他知道像她这么坚强而机智的人竟然如此，那显然是害怕极了。

        “说出来不知道是否能让你感觉好一点，”他说，“我一生中对付过一些非常坏的人，而我仍然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弱点。”

        “当然，说得是。”露安的声音压得很低，话说得有气无力。里格斯的语调忽然变得很刺耳。“好吧，假如你想去找他玩死亡游戏，那就去吧。不过，我看不出那对莉萨会有什么好处。要是这家伙像你所说的那么可怕，那么你想他会放过她吗？”

        “这事我一点也没告诉她。”

        “杰克逊可不会那么认为。他会认为她知道一切，如果情况变得对他不利，她就得被消灭。”

        “我知道。”她终于说道。她揉揉脸，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你甚至还不了解我。而我刚刚告诉过你，我做了非法的事。”

        “正像我说过的，我调查过你的情况。我知道你的背景。杰克逊利用了你。见鬼！换上我处在你同样的位置，我也会忙不迭地去抓住那个发财的机会的。”

        “话是这么说，我并没那么做。我曾决定不干的，但我正好碰上了杜安贩毒的事，接下来我知道两个人死了，于是便抱着个孩子没命地逃跑。我……我觉得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想要逃走。”

        “我能理解那种情况，露安。我真的能理解。”

        “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在逃亡，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总怕有人会发现一切。这样过了10年，但我感到好像有100年了。”她摇摇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想杰克逊目前就在这个地区。”

        “大约45分钟以前，他就在我的花园里。”

        “什么？”

        “我说不准他要干什么，但我猜想，不管他要实施的是什么计划，他都在为它打基础。”

        “什么样的计划？”

        “他要拿多诺万开刀。”

        “我是听你这样告诉多诺万的。”

        “然后，杰克逊大概就要来追杀我们了。”露安用手捂住脸。“唔，你就不要再见他了。”

        “那你就错了，马修。我必须去见他。而且要快。”

        他看着她，感到极为震惊：“你疯了吗？”

        “昨天夜里杰克逊突然出现在我的卧室里。我们进行了一次很长时间的谈话。我告诉他我打算对你做进一步的了解。我认为他没有性方面的企图，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露安，你不要——”

        “他曾打算杀掉你。昨天夜里在那小屋里。我猜想你是回去取你的车的。他说他离你只有两英尺远。你还活着很幸运，非常幸运。”

        里格斯靠到沙发背上。他的直觉原来是对的。这倒有点令人鼓舞，尽管他不知不觉地差点送了命。

        “他打算查清你的情况。他很担心你的来历，你来历不明。他打算调查你的来历，如果他发现有什么令人担忧的情况，他就要杀掉你。”

        “可是呢？”

        “可是我告诉他，我愿意代他查清你的情况。”

        “你那是冒险。”

        “没有你为我冒险的次数多。我欠你的情。而且我不想让你出任何事。不要你因为我而出事。”

        里格斯摊开双手：“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彩票作弊？你是不是把奖金的一部分给了他？”

        “全部都给了他。”里格斯茫然不知所以地看着她。露安说：“他将那些钱控制了10年；现在期限正好满了。他用那些钱进行投资，而付给我那些投资收益的一部分。”

        “他用1亿美元去投资。你每年获得多少钱？”

        “原始本金方面大约4000万。他还拿我没有用掉的钱再进行投资。这方面我每年获得几千万。”

        里格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仅彩票奖金一项就是40％的收益。”

        “我知道。而杰克逊赚的比那要多得多，我能肯定。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他心地善良。这是一项交易，简单明了的交易。”

        “这么说，如果你赚40％，那他大概至少能赚那么多，也许更多。那就是说你的钱的投资利润率最低限度是80％。他只有通过非法渠道才能办到。”

        “我不知道那事。”

        “那么10年结束之后呢？”

        “我拿到了那1亿美元。”里格斯揉揉额头。“如果你们12个人平均每人大约有7000万，那么这家伙就有将近10亿美元可投资。”

        “他现在获得的比那多得多，我能肯定。”她看着他，看到他忧虑地皱着眉头。“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还有一件事让联邦调查局很生气。”她显得很困惑。里格斯开始解释：“我确切地知道，多年来联邦调查局、国际刑警组织，还有其他一些外国执法机构都知道一件事：有人汇集一笔笔数额惊人的钱投资到世界各地的许多活动中，有些是合法的，有些是非法的。起初，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们以为那是毒品卡特尔的钱，不是来自南美就是来自亚洲，部分是为了洗钱。结果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偶尔在这里那里获得一点头绪，但线索老是中断。一个人有了那么多的钱，竞能把自己掩蔽得天衣无缝。说不定那人就是杰克逊。”里格斯沉默了。

        “你能肯定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们不知道彩票的事吗？”

        里格斯显得不太自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他们知道，那不是从我这里了解到的。但是，他们的确知道我查询过你的情况。那是回避不了的。”

        “要是他们自己猜到了呢？那么，我们就会受到杰克逊和联邦政府的两面夹攻。是吗？”

        里格斯掉开头朝别处看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注视着她的眼睛。“是的。”

        “说实在的，我也说不准到底是哪一边更让我害怕一些。”

        他们互相对视着，两人心中都有着类似的想法。两个人要对抗这一切。

        “我现在必须走了。”露安说。“去那儿？”

        “我确信，杰克逊一直在密切注视着我的动静。他会知道我们互相见过几次面。他也许知道我已经见过多诺万。如果我不立即向他汇报——”说到这里她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唉，情况就不妙了。”

        里格斯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肩。“露安，这个家伙是个精神变态者，但他一定也是有才华的。那就使得他更加危险。你贸然到那里去，那家伙假如有一点点疑心……”

        她用手轻轻地抚摩他的手臂。“哎，我就是得保证他不起疑心。”

        “你怎么能做得到？他想必已经起疑心了。依我说，我们还是请州警察部队支援，将那家伙控制起来，再抓住他。”

        “那么我呢？我怎么办？”

        里格斯凝视着她。“我相信你大概可以与当局大力合作。”他叫人无法信服地说。

        “佐治亚的那帮家伙呢？你听到多诺万的话了，他们要私刑处死我。”

        “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们可以找他们谈谈，他们……”里格斯不再说下去，因为他完全意识到，他所说的没有一点能得到保障。“也许我可以同他们所有的人来个协议。我退回那些钱。这可能会使你吃惊，但我真的不在乎那个。然后，我也许会得到一个法官或几个法官的同情，他们会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合并量刑的话，我可能会被判多少年？20年？”

        “也许没有那么多。”

        “那么是多少呢？”

        “我无法告诉你。我不知道。”

        “我会成为一个真正值得同情的被告，对不对？我现在就能看到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当人们为玩彩票失去社会保障时，毒品贩子——女杀人犯——窃取梦想者——亡命徒露安·泰勒却过着女王般的生活。也许他们会给我一份奖赏，而不是锁上牢门。你怎么想？”

        里格斯没有回答，他也不敢看她。

        “让我们再谈谈将杰克逊控制起来吧。如果我们抓不着他，让他逃了，那会怎样呢？或者说，如果我们抓住了他，那又会怎样呢？你是否认为，他既然有那么多的钱，有那么大的势力，就有可能逃过刑事责任呢？或者，也许他会出钱雇一个人替他施行报复。要是那样，你想我的生命值多少钱？我女儿的生命值多少钱？”

        这次里格斯回答了：“不值钱。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听我说，你为什么不能通过电话向那家伙汇报呢？你不必亲自去见他嘛。”

        露安对此考虑了一会儿。“我试试看”，便是她所能做出的承诺。

        露安站起来，挺直身子，向下凝视着他。她又显示出20岁时的风采，强壮，修长，满怀信心。“尽管我拥有亿万财富，周游过全世界，但我不是联邦调查局。我仍然只是个来自佐治亚的笨姑娘，然而，一旦我下定了决心，我所能做到的事你看了也许会感到有点吃惊的。”说到这儿，莉萨的面庞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我会失去的东西有很多。太多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他的眼睛，看到前面路上很远很远的事物。她说话时，声音中带有十足的南方老家的味道。“所以我不想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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