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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切

        你听说过生物逻辑门吗?“简单地说,我现在在一台生物计算机里,或者说我现在是一台生物计算机。”事情确实有些超乎想象……

        1

        我想我碰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时间还算足够,我就从前天晚上说起吧。

        前天晚上,我改完上周的代码,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体会着工作的乏味。虽然已经很疲,但大脑出于惯性还没产生任何想睡觉的意思。我打开知乎,指望能碰到一个安眠的问题。不出五分钟,这样一个问题就出现了:

        我一阵窃喜,开始感谢自己的运气——经历两天不眠不休的枯燥,文青们的扯淡能带来多少轻易的愉悦和昏沉呐。

        我开始滑动滚轮,仿佛那是伙夫要渐渐掀开的锅盖,房间立刻涌入浓浓的鸡汤味儿。46个回答并不算多,只消一会儿你就能看出来,时光、生命、智慧、意义,这些轻浮(而油腻)的词汇出现的频率有多高;此外不出意料的,段子手调料般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使这个问题变得更加香甜可口。看了一大半以后,我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要达到了,就匆匆把剩下的回答划了一遍,洗澡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得也很突然。我似乎是被自己的念头惊醒的,那个念头告诉我,昨晚的疲惫可能让我忽略掉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毕竟即使是这种看起来不值得讨论或者根本没法认真讨论的问题,偶尔也会有一些干货埋在零赞同区甚至折叠区里。

        这个念头停留得越久,那个问题的印象复现得就越多。我感觉似乎确实有一些字句不该出现在这么一个问题的回答里,好像你从一锅鸡汤里捞出了一小块鲜亮而平静的钠块,或者一只冒着泡的深黑色对讲机,那样不合时宜。我躺了一会儿,仍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处女座的早期症状,只好拿起手机回到那个问题,往下翻去。快翻到最底下的时候,有一个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是的,是一行代码,和几个字:

        这条答案的赞同数为零。你知道最开始我有多扫兴:我的大脑在跟我开玩笑吗,十个小时前我才刚把我负责的那部分代码打完(你们那时应该正卡在某个循环,或者在和一两个“微小”的漏洞较真。老板的宏大野心呢?我已经要受够这些未成年人的小把戏了),刚休息了一晚上却又看到这些东西(这里怎么可能有值得一看的代码呢)。

        不过你也猜到了,我立刻改变了想法。我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这一行代码到底是用什么语言写的。我凭着本能认定这绝不是汇编语言或某种已知的高级语言。仔细看的话,你也会发现这些字符大部分都不是拉丁字母。直觉告诉我这一行字符绝不是恶作剧,它们似乎在极力掩饰着自身的美,但仍有微妙的香醇从断续的罗列中隐隐传来。

        我空白了十几秒钟,发现作者没有关闭评论。几乎是在我把询问代码意义的疑问回复到答案下的同时,那位匿名作者给我发来了一封私信,而紧接着我的评论就被删除了。对方的用户名是“DCPL”,你也应当猜到了,他的一切资料和记录都是空白。我听从他私信里所说的,把我的邮箱地址发给了他。不到一分钟,我收到了一封邮件,标题是“D - 概念语言程序设计教程”。

        是的,我又整整一天没离开电脑。你当然记得六岁那年夏天的那个晚上,我们俩比赛谁先搞定你爸的《C语言入门》,我想你也当然不会忘记当时我们的兴奋。那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得到了一个从不会发给孩子的精巧玩具,也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存在着不能言说的美,仿佛那就是《大西庇阿斯篇》没能捕捉到的东西。而这次通宵阅读带给我的兴奋,比那一次要强烈一百倍。

        你能想象吗?这部教材在讲述一种我们都没听说过的语言,它的设计是这么复杂,有时几乎让人觉得简直是臃肿(是的,一点也不简洁),但有一种我能感受到的美使那个形容词被替换成了丰满。同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运行过程也是这么烦乱,许多过程甚至不是稳定的过程——我的意思是,过程的定义、输入、运算和输出都可能因其他过程的状态而变化,更难以想象的是,存在着大量逆向的过程与正向过程交织在一起,其出现频率之高,几乎可以认为在运行时二者将一刻不停地同时进行和交互,这都让我不明所以。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这程序并不是为电子计算机设计的。我的电脑也根本没有可以运行它的平台。今早刚过八点钟的时候我明白我已经到达自己理解的极限了,如果没有新的信息,我将不可能有任何新的头绪。

        这个极限是,我认为,这种语言所要被使用的目的,并不是普通的运算,而是生成新的程序语言。至于那些可能被生成的新语言会是什么形态,为什么要通过这么复杂的语言去生成新的语言,新的语言又会被怎样运用,我一无所知。接下来我写了邮件回复给那个邮箱,简单讲了讲了我对这门语言的理解和疑问,希望能了解更多关于它的信息。对方回复我说,半小时后会有车在我的小区门口等我。

        于是我趁时间还来得及给你写了这封信,老司,也许我就要开始从未经历过的惊险旅途了,这次恐怕就连你也不可能和我同行。不过一想到你只能眼巴巴等着我回来告诉你这些即将发生的奇妙故事我就觉得无比愉快。祝我好运吧。

        2

        没有任何附件,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声。他的手机现在也是关机状态。

        关掉老毕的信,我去知乎搜了一下这个问题:“一辈子太短,怎么变长?”现在这里只有45个答案了。DCPL,同样不存在这个用户。我关掉那个页面,重新打开他的信,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遗漏。没有。已经是上午十点,昨晚那些VR系统残片和愚钝的代码竟然把我拖到凌晨两点……哦该死,真被他说中了……好吧,如果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辆不知要去哪里的车上,甚至可能已经下了车。这头驴竟然这么愉快地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或一些来路不明的人。

        要不要报警呢?如果是在侦探小说里,所有主人公都会安慰自己这是神经过敏,太阳升得老高,能发生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群技术宅的线下切磋罢了。然而读者其实都心知肚明的。又然而,我感觉即将发生的故事大概不会是一部侦探小说的素材。于是我就想,确实,两个码农之间能发生什么凶险的事呢。我又骂了他一句,就去厨房做早饭,待会儿还要叫狄儿起来吃东西。

        接下来几天都没有老毕的消息。那封信里的内容大部分我已经记不得,只是仍然有几个细节在来回旋绕:DCPL、D - 概念语言、异常复杂的设计和运算、逆向与正向过程交织、用以设计程序语言的程序语言……我就是念叨着这些话收到老毕的短信的,我把键盘一扔,拿起手机看到他写的:“救命!”

        当我打过去时,他的手机是开着的,不过没有接听。多么戏剧性的剧情,简直让人怀念起烟雾缭绕的19世纪。紧接着我打给老易,简单说明情况让他查老毕的位置。出门之前我接到老易的回复。在和平饭店。我立刻打了报警电话。

        再看到老毕的脸时他躺在担架上,面色有些红,但整体看不出什么异常,也没有伤痕和血迹。躺在另一个担架上的外国人想必就是那个“DCPL”了吧。酒店房间里还有几个警察,进去是不可能的,我站在门口扫了一眼,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屋里似乎十分干净。我接着跟去医院办手续,等老毕的情况。老易紧接着也赶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们他们两人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再观察一下才能确定情况。警察急着让我去笔录。

        做笔录时我毫无保留地把所知的一切都讲了出来,那封邮件也传给了警察,他们让我回去等消息。我到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狄儿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我和老易、和警察说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这事真蹊跷。”

        “真蹊跷。”

        “老毕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时急救的人说是昏迷,想必还活着。”

        “那就好,等他醒来我们就明白了。”

        “嗯……”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告诉我,老毕不会醒了。我没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你们老板人呢?”

        “没敢打扰他老人家的春节。”

        狄儿看了我一眼,我耸耸肩,想换个话题。

        “好饿……”

        “剩菜热一热。”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老毕夜里发来的短信。倦怠地,我问他在搞什么飞机。

        “蛤蛤,成功了一半。”

        “你这是醒了?今天就能出院了?”

        “一直醒着,也可以说没醒。这里我待了一会儿才适应,就立刻联系你了。”

        “等等,有电话。”

        我接了电话,老易告诉我,医生说,很遗憾,昏迷的那两位都已成了植物人。

        “原因呢?”

        “不明,没有检查到外力、中毒和疾病。但大脑对外界信息确实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被发现时都处在不同程度的饥饿状态,同时现场他们的食物却很充足。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挂了电话,我短信问手机里的人,老毕已经是植物人了,你是谁?他打了过来,声音稍微有一点点奇怪。

        “老司你别急。我确实是老毕,你幼儿园时喜欢校花王小红,小学一年级喜欢班长张小芳,三年级喜欢同桌李苗苗……”

        “打住,”我没敢看旁边的狄儿,“那医院里躺着的是谁?你们……那个外国人是谁?”

        “艾力斯,一个英国佬。是他发了邮件给我。我们确实都是‘植物人’了,需要你帮我们回去。别急,别急,我这不正要说嘛。你听说过生物逻辑门吗?”

        生物逻辑门。狄儿碰了碰我,意思是她知道。她是做生物工程的。

        “你是说用细菌和DNA分子构建类似电路元件结构的实验?”

        “啊,原来嫂子也在,那就好说多了。对。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简单地说,我现在在一台生物计算机里,或者说我现在是一台生物计算机。”

        看到狄儿愣在那里,我大概明白事情确实有些超乎想象。

        “这事你一定要帮我保密,特别是对警察。我想等见到你我们再好好解释吧,我现在在警局,昨天他们把我们一起带走了,作为‘我们’遗留在酒店的物品之一。他们不可能发现我们,所以你得再跑一趟把我们领回去,他们会乐意的。你得说要把用不上的东西拿回去,否则他们会起疑心。现在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已经没有功夫再骂他,挂掉电话以后,我问狄儿生物计算机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有多少了解,因为这应当还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你可以理解为,用有机分子代替单晶硅,制作成一个类似计算机的生物体。生物逻辑门已是学界几年前的新闻了,是英国人做出来的。高中生物还没忘吧,有机分子比如DNA本身就携带有大量信息。生物体内信息的传递本质上是依靠电荷,神经纤维也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电路。”

        “通过有机分子来传播信息,那么从名称上看,生物逻辑门的重要性相当于逻辑门在集成电路中的位置了?”

        “是的,这是很基础的一步。但距离生物计算机还太远,那基本是人们的想象而已。除非短短几年里这项技术已经发生了不只一两次的重大突破。”

        “生物计算机很厉害?”

        “理论上讲,运算速度要比目前的电子计算机高出五六个数量级,同时耗能低得可怕。另外,生物计算机不只是计算机,也是生物,具有生物的特性。也可以是有血有肉的那种。”

        “难道到警局后我会看到两笼金丝雀?”

        “也可能是微型的生物机器人,如果是这样,它们就可以在人体内靠细胞的营养永远工作下去,而且不会有任何排异反应。它们可以自我修复、自我复制,可以和人体组织有机结合,甚至——”

        “甚至?”

        “甚至可以和大脑结合……我想我大概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我想我也是,至少是一部分。”

        “但即便是微型生物机器人也应该不足以存储整个人脑的信息量啊?”

        “那么我猜事实可能要更惊人。”

        直接去警局拿东西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又在家里待了一天,才等到警察的传唤。

        “他的邮箱里没有你说的那个邮件。我们在邮箱服务器里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

        “专用通信卫星?”

        “也许吧。或者压根就没有那封邮件。”那个瘦小的警察眯着眼看了我一下。

        “但他发给我的邮件是确确实实的。”

        “Anyway,那四天里酒店公共场所的录像都没有捕捉到过他们,2月1日到4日那个房间一直没有任何人出入,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房间里。他们旁边的一堆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中间,只有两台几乎全新的电脑是可疑的。现场和他们体内没有任何药剂残留,没有伤痕或任何搏斗痕迹,废餐盒和泡面桶都没有问题。而且,在事发前他还可以给你发求救短信,说明他意识到了危险。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变成植物人,那四天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我们都不知道,而且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信仰印度教,想通过苦行摆脱轮回。如果是这样,那位给你发短信的朋友一定是失败了。”

        “电脑怎么样?”

        “我刚才说‘几乎全新’。”

        “也许你们应该查一查窗户的情况?”

        “谢谢你聪明的建议,”他说,“我们叫你来是问问你有没有新线索,另外还要请你把他们那些已经确定没有问题的东西带走,警局不是垃圾场。”

        “我没有什么新线索。”

        “当然,你可以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打算忘掉那个盛气凌人的警察。我打电话给老易让他来我家。到家以后,我把东西都拿出来放好。行李箱、里面的衣服、书、精致的护眼台灯、帐篷、玻璃珠、烟斗、打火机、小盆栽、剃须刀、台历、时钟、动漫海报……看来那位艾力斯很喜欢把自己习惯的生活用品随身带着。刚拿起手机,老易就到了。我打给老毕,开免提,我们三个人都开始认真听。

        “那么,哪一个是你?”

        “你把我们放到阳台去,就是这两盆小盆栽。”

        我照做了。“多好的障眼法。所以,你们真的是植物人了,而且还是高贵的芦荟人和仙人球人。”

        “这不是很美吗。好了,我来详细地跟你说明一下情况吧。这位艾力斯,曾是理查德·基特尼的学生,就是几年前做出生物逻辑门的那伙人中的一个。”

        “侬好。”

        “您好。”我向芦荟说。

        “不,他是那个仙人球。”

        “啊,抱歉,您好。”

        “没关系。”

        “艾力斯和他的导师闹翻了,因为艾力斯找到了能够制造宏观生物计算机的方法。他不仅是一位天才的生物学者,也精通计算机语言。他的导师却认为艾力斯的理论是无稽之谈。”

        “所以这就是D - 概念语言了。”

        “是的,全称是Double ceptual Programming Language。艾力斯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合作伙伴,来协助他完成他的实验。他要求的不仅是优秀的编程能力,还要求对‘程序’本身有深刻的理解。本来他已经要放弃中国,像之前他离开欧洲各国和美国一样去往下一个国家,他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但我及时在知乎上回复了他。”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要先谈这门语言。这门语言是为了给宏观生物计算机编写程序而设计的。生物计算机比电子计算机在结构上要复杂得多,而且每一台宏观生物计算机都是独一无二的,它的构造由人工几乎不可能复制。在目前的技术水平下,人类其实还无法独立制造一台宏观的生物计算机。但是微型生物计算机的制造技术在艾力斯从前的团队里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他们已经能够制造出大约有几百个细胞这样体量的微型计算机,可以做一些很基础的任务。艾力斯的导师认为按照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能够做出宏观的生物计算机。但艾力斯认为,应当给微型生物计算机编写程序,让它们去制造,或者说转变宏观生物计算机,这会大大推进项目的进程。他设计了一套依据生物内环境信息反馈重新设计新语言的程序,用植物做实验,以微型生物计算机为信息中转站和建筑工人,改造了植物内部的生物组织,使它成为一台宏观生物计算机,并且拥有一套可执行的全新语言。生物的内环境是如此复杂,这就是‘D - 概念语言’如此复杂的原因。”

        “所以,这套语言是为了给每个独一无二的生物计算机制造一个建立法则的材料?”

        “没错。现有的高级语言虽然可以通过翻译适用于微型生物计算机,但要想用在宏观生物计算机上就太困难了。就像给人安装鸟的翅膀没有任何意义,想要让人飞起来,必须得制造飞机才行。微型生物计算机是连接电子计算机语言与生物计算机语言的桥梁,通过它生成的生物计算机语言的复杂程度,是人类难以理解的。”

        “你们的目的就是建造一个可以运行的宏观生物计算机吗?”

        “当然不是,这项实验之前艾力斯已经独立完成了,我们现在就在用生物计算机与他的专用通信卫星建立连接和你们通电话。这几天我们在想办法把人转移到生物计算机上。”

        “显然,我也猜到了。”

        “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老司,‘一辈子太短,怎么变长?’这就是艾力斯的答案。那行代码的意思是,我们要永生。”

        “你认为‘人’是指他的意识。”

        “更准确地讲,是指他的记忆,他的经验,老司。‘人的心灵是一块白板’,我正是洛克的追随者。”

        我感到很震惊,旋即问他:“老毕,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分歧已经这么大了?想想从前我们并肩和民哲民科斗争的日子。我从来不知道你一直奉承经验论。但你知道,我向来不是一个喜欢走极端的人,在认识论上,或者说知识论上,我相信康德的学说更加中肯。”

        “先验论是多么荒谬。”

        “如果你认真读过《纯批》就不会这么说了,老毕。知识的来源在康德看来不是唯一的。”

        “现在连文青都会读《纯批》。但文青却不会去读《人类理解论》。如果你知道洛克是如何对知识做出区分的,你就不会再以为洛克比康德更极端。恰恰相反。”

        艾力斯突然说:“谢谢你毕先生。现在我们是更亲密的战友了。抱歉我要插一句话,我觉得中国人对洛克的翻译做得还远远不够,他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谢谢你的支持,艾力斯。老司,我想我们可以休战了,在我看来我们刚才的争论事实上没什么意义,因为说到底哲学对认识论的讨论都不过是隐喻罢了。你明白吗?”

        想了一下,我说:“明白。”

        “经过这次转移,我更确信没有什么‘先天综合判断’,或什么‘纯粹知性概念’。”

        “你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转移’而没有遗漏下什么——在医院里?”

        老毕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他发现自己出了纰漏。但他紧接着说:“我确定。我无比确定,老司,我比任何人都确定,经历过转移与没经历过的人,对‘自我’的体认有着质的差别。让我们先来仔细想一想,如果让你来设计转移的方式,你会怎么做?”

        我思忖一下,说:“微型生物计算机应当不仅能够建造宏观生物计算机,还可以贮存和运输信息,按照其特性,它们可以连接起人脑和宏观生物计算机,那么把人脑的信息全部复制到宏观生物计算机里也就不是难事。复制完成之后,再用微型生物计算机把人脑的信息删除,就可以完成一次完整的转移。”

        说到这里我立刻反应过来,我的想法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等等……”

        “你也发现了问题。”

        “是的,”我说,“我的想法明显把转移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完成后,假如真如你所说,经验就是‘人’的全部,那么这时这个世界上会同时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你,你们在复制完成的那一刻有着完全相同的经验,但在这一刻过后就开始各自接纳不同的经验,这一刻以后你们又彼此不同了。不管怎样,接下来对人脑信息的删除,等同于谋杀。”

        “没错。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在复制的同时进行删除。直接把人脑的信息一点一点搬运到宏观生物计算机中,这就不存在两个你的问题了……”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又发现了自己的谬误。没等我重新开口,老毕就得意地笑起来。

        “这样做的确不存在两个‘我’了。这样做甚至连一个‘我’都没有。”

        “连续性。”狄儿轻轻说。我点点头。

        “是的,连续性。你的两种思路本质上都是一种电子计算机式的‘剪切’,这是最根本的错误。”老毕顿了顿,继续说:“‘人’的存在的确是经验,但必须是连续的经验,在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层面上都必须连续。你不能把一个人先拆开挪到另一个地方再拼起来,并指望他还活着。经验的集合必须连续,经验的运动也必须连续。人确实是一堆经验,但这是一堆粘连着、运动着的经验。人是不能剪切的,在你剪切的时候,已经无数次地杀死了他。”

        “忒修斯之船?”老易插了一句话。

        “……有一点点类似吧,不过拜托你不要再进行这样的类比。”

        “看起来的确如此。我认输,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我说。

        “其实你还有一个错误。宏观生物计算机一旦设计完成,它本身也就有了自我意识,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你的‘复制’事实上是在融合两个人。我们在转移之前,并没有事先建造好一个宏观生物计算机。我们用大量微型生物计算机在人脑和植物之间构造了一个‘生物信息桥’,类似中枢神经,把二者联系起来,再通过电脑控制微型生物计算机,把信息的终端、植物的细胞结构,依据人脑信息的特性等环境反馈,进行改造,可以说改造的过程既延伸着河道,也涌动着河水。这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大脑和身体都发生了扩充,你的意识仿佛一条决堤的河流,从大脑‘流’向了不断建造着的宏观生物计算机中,最终两个部分连成了一体。从开始连接到完成并适应,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整天。”

        “在这个过程里始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没错。信息以生物自己天然的方式,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维持着粘连和运动。”

        “但转移还没有结束。”

        “对,我们已经很好地解决了转移的第一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更加困难。河流是一个很好的比喻,水往低处流是容易的,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就足够了,这是第一个阶段之所以比较容易的原因。但在第二个阶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两盆水位相同的水自动向其中一盆内运动。假如信息的运动也像人在地球的引力场中、电子在磁场、电场中那样,那么可以说现在两个区域的信息势相同了,信息势差为零。”

        “‘像两个相邻的湖泊’……好吧。不过据我所知,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信息场’,它的势差不应当是由信息量差异决定的,因为即使是在人脑内,不同区域的信息量和类型也都不同。”狄儿这样说道。

        “正是如此,我当时真应该问问你的,”老毕打趣道,“确实,也许如果当时你们也在,我后来就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误?和人脑的分区有关吗?”

        “不,不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确实花了些时间,是在艾力斯考我的时候。如果是你就会更快一些回答出来。至于那个错误,待会儿再说吧,我们还是继续谈转移。人脑的分区不是一直丝毫不变的,它总是在微调,不同类型的信息则会得到不同区域的处理。简单地讲,我们在一开始就用程序模拟并重新定义了分区,微型生物计算机所连接的区域,被我们重定义为与经验有关的区域,包含语言、记忆等等,当第一阶段结束后,我们再把人脑原先与这些信息有关的区域,重定义为感觉区域、运动区域等等。这样与经验有关的信息就会自动涌向桥的另一端——它们所属的区域。最后让生物信息桥脱落,转移就圆满完成了。全程大概需要两天时间。”

        我和狄儿、老易互相看着,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老毕重新开口:“哥们儿,这些的确需要稍微消化一下,但对于你们来说绝对算不上难理解吧。我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你们帮忙。”

        “什么?”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一开始我们只是打算体验一下,但是我一冲动就不小心破坏了计划……所以希望你们能帮我们回到原来的身体里。”

        “这就是你的错误?既然你们的目的是永生,你们不是已经实现它了吗?”

        “成功的实验永远不是学术课题的终点,能够重复验证的实验设计和一篇傲慢的论文才是,”艾力斯说,“况且,必须要成功回去我们的实验才算真正完成。”

        “你们自己没法回去吗?”

        “本来是可以的……只要那时我们的大脑还健在。一开始的计划是只有艾力斯进行转移,而我在旁边搭手,等他转移之后照顾他的身体,帮他补充能量。在他快要度过转移的第一阶段的时候,我已经忍耐了接近一整天的无聊和困乏,鬼使神差地把下一个转移目标设定为我的大脑。生物信息桥一旦建立,就不能中断,因为我们没有事先开发好信息回流的功能,再设置已经来不及了。即使一天之后艾力斯完成了转移,再回来仍然需要很长时间,脆弱的人体和大脑是承受不起这么久的干渴的,这样下去我们俩的身体都会死。我们也不能直接叫你过来,那样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你知道即使是简单的说话需要调用多少信息。我只能给你发了一条定时短信,然后尽量让自己减少意识活动。”

        “听上去也不完全和印度教无关。”我嘲讽他。

        “什么印度教?不管怎么样,你们必须帮我们一把,把我们带到身体那里去。”

        “电脑还在警察那里。”

        “没关系,我们现在可不只是人,用我们自己来对微型生物计算机发号施令要比电脑方便得多。当然,由于重新适应也仍然需要时间,返回的过程一整天也仍然不够。说到警察,这也是我们没考虑到的情况,其实我给你发短信只是想让你过来罢了,没有考虑到你会报警。这让艾力斯陷入了危险。”

        “为什么?”

        艾力斯又“开口”了:“在美国的时候我也曾找到过一位有能力和兴趣的伙伴。但由于我们的失误,他的意识在转移的过程中断裂了。”

        “断裂?”

        “是的。然后这个断裂引发了系统崩溃。”艾力斯的语调变得低沉。“我不是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但我必须先完成我的研究。这次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毕先生,本打算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即使出了问题,我的研究还可以由毕先生继续下去。”

        “警察知道这件事使艾力斯的风险大大提升了。他不知道美国人什么时候会找到他,把他带走。”

        “不管怎样,先让你们回到身体里去是最重要的。”我说。

        “谢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半小时后,我们五个人,或者说我们三个人,加上两盆绿色植物,到达了医院。在病床前,我们看到主治医生在忙前忙后。

        “什么情况?”

        “这是医学的奇迹,”医生见到我们说,“这两个人重新恢复了意识,对外界的刺激有了很明显的反应,只是从反应模式上看,还处在婴儿状态。但他们的确‘醒’了。”

        我仿佛遭受了一次电击。医生走后,我又给老毕打电话。

        “我相信你们之前所说的一切,但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安静之后是老毕的吼叫:“我他X怎么知道!”

        这时艾力斯冰冷的语调又出现了。

        “看来我们的考虑还是出现了纰漏。我们低估了人类。不那么严格地讲,我们也低估了康德的学说。”

        没有人说话。

        “在转移结束后,人体大脑的分区应该是被重新定义过的。但我们没有考虑到,当系统一旦发生变化,人脑和生物计算机脱离联系,人脑就又重新变成一个自足的系统了。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人脑对自身进行了又一次重定义,基因发现大脑分区不符合它的规定,催促自身重新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分区,那块被我们擦干净的‘白板’上有了新的涂鸦,拿着笔的人却不是我们自己。”

        “看来你们的转移真的遗漏了一些东西,在医院里。老毕,我说的对吗?”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风凉话!非要辩论的话,我们‘遗漏’的东西也和康德的学说无关!但现在要紧的是快想想办法!”

        又一次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老毕苦笑了一下:

        “确实,即使是小学生面对这种情况,也知道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了。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怎么回到一个人去呢?”

        “这值得高兴,我们给所有研究者指出一个了重大问题。希望通过‘转移’实现永生,这条路最大的困难不是技术困难。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困难。”艾力斯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真的是小学生,那还是有一个解决办法的。”

        几秒钟后,老毕大叫了一声:“不行!艾力斯!不!”接着手机里传来艾力斯痛苦的声音,这声音逐渐变得失真和扭曲,最后消失了。

        “老毕?你们还好吗?”我问。

        “老毕?”狄儿也问。

        “毕哥?艾力斯?”隔了一会儿,老易也跟着急切地问。

        两株鲜绿的植物安安静静,手机里传来忙音。

        我挂掉电话,重新打过去,没有人接听。我们三个人互相看着,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事情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老毕和艾力斯,仿佛真的消失了一般。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只有去疗养院探望那两个“大孩子”时,这段往事才会重新被我们三个人提起。他们被认为是完全失忆,但成长的速度却很快。那次案件警方也完全无从下手,最后不了了之。我和狄儿搬了一次家,芦荟和仙人球被放到了新家的阳台,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接到过奇怪的电话了。在公司的聚会上,每当大家互相举杯庆祝,只有我和老易能看到对方眼底的阴影。我常去知乎的那个问题下看答案,但始终没有什么新发现。我期待邮箱里多出一封来历不明的邮件,但自己也知道那只是空旷的念想罢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狄儿、老易都有过不同的猜测。狄儿觉得是艾力斯图谋不轨,想用微型生物计算机建造信息桥,把自己转移到从前的身体里,把那个“婴儿”的意识永远压制起来;甚至是试图直接摧毁两个“婴儿”的意识,方便自己转移。而老毕发觉了艾力斯的意图,破坏了艾力斯的程序,然后老毕自杀,或者永远自我封闭起来。老易则觉得,也许是艾力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明白了他们的存在将始终是两个新生意识的威胁,为了避免给婴儿造成伤害,或者干脆是因为冲动和懊悔,他毁灭了自己的科研成果。

        我没有什么具体的猜想,却总觉得他们都没有死。我仍然偶尔给阳台上的两株植物浇水,看着他们的鲜绿出神,并暗自认定,生命的奥秘与人类的探索同样值得尊敬。狄儿常问我,如果可以永生,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就说会的。但这其实是个直觉,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当人类对生命的秘密有了充分的理解时,他们的高超智慧或许真的能够触及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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