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金场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女人。虽然她们都清楚丈夫或儿子已经被冰雪无情地埋葬,但她们还是坚定地穿过唐古特大峡,聚集在积灵川想看看这片迷惑了男人们的荒原。好像男人们依旧在这里打着喷嚏生活;发愤地在阳光下拉开马步,挺起腰杆,不停地挥锨抡镐;油汗滚动,散射片片铜光,夜晚的鼾声满荒原都是,如闷雷滚过天空;又要转移金地了,远方近处浓浓淡淡的写意般的山脉,莫不就是他们跋涉的影子?积灵川还残留着女人的香泽和积雪消融后裸露而出的她们的遗物。我的可怜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离了女人不行,可为啥还要放你出来,来这里寻找野女人,荡气回肠地消除你那见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么?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于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觉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红肿着眼睛,哭涨了积灵河,哭绿了杉木林,哭得空气湿润凝重。那一种饱和了啜泣和积郁的秀色里,茫然盛开着火红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渗出地面的发烫的岩熔。雪青的七姊妹花灵巧地点缀在血色之上,还有一些金黄的分不清叶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气流随手丢在地上的招惹亡灵的纸钱。
这是第二年的夏天。
荒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地沉溺在它固有的静穆和混沌中。而女人们的伤感和惆怅却又给这混沌增添了一层潮湿和空幻。她们在一个雾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离开了积灵川,先走的后行的,像逃难的人群洒满了漠漠荒原道。当第一拨女人来到唐古特大峡口时,那儿正在燃烧一场大火——几十群毛色斑澜的狐狸挡住了她们的去路。灵性的狐狸什么都明白,今年的荒原来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来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们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无忌惮地用自己鲜艳的色泽炫示着它们的威武。而她们浑然不觉,只是惊怪地停下了。后面的人跟过来,女人们越积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狸的检阅。又有几群狐狸从远方跑来汇聚在了这里,火势更旺,如峰如耸地布成了一片险恶的火阵。这些在整整一个冬天酣畅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们,于夏天的清静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饥饿感。它们望着女人就像望着一堆堆鲜嫩过瘾的肉,贪婪的眼光和充满奢欲的鸣叫,让那些冲动地寻觅过金子如今已经瞑目的淘金汉们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们动荡着,一波一波的绚丽的浪纹卖弄风情似的徐徐涌进,又形成一个个状如花圈的图案贴着地面滑行而来——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对人的红红火火的祭吊,她们惊骇地双腿打颤,毛骨悚然的尖叫阵阵响起,一声比一声凛冽怪异。狐狸们听懂了她们的惧怕和乞哀,你争我抢地加快了速度。女人们散了,向四处奔跑。而狐狸们却更加团结地凝聚起了兽性的力量,一群狐狸只对准一个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扑倒在地,喉咙以上的头颅和喉咙以下的身体就会马上变得鲜血淋淋,女人的尸体横陈荒原,在红狐狸的覆盖下须臾变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还在奔跑,更多的狐狸还在猎逐。古金场盈溢着稠乎乎的血浆。太阳正在泯灭,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倾倒在了地上。于是荒原有了万丈火焰,有了照耀着整个宇宙的能量。
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狸都云集到了这里。它们是由数万淘金汉的血肉之躯从四面八方引诱来的,引诱来吞噬他们的女人,因为他们孤独的鬼魂需要亲人的陪伴。为了阴间的破镜重圆,狐狸根据老天爷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着它们的义务。
一个女人跑不动了,颓然倒地。几十只狐狸围着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动了它们,让她多活几分钟,多在极度惊恐中颤栗几下,便是它们对她的由衷赞美。咚咚咚咚,脚步声如同石碾滚过,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那边跑来,那边是他藏身的密林。狐狸们重新编织着队形,舞蹈着闪开,转瞬散去。一会,这些狡狯阴险又美丽动人的畜生开始集体放屁,臊臭弥漫着,浓烈无比,呛得络腮胡子顿时感到脑袋上像顶了十万两金子,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闭着眼的,牙齿疾骤地咯咯敲打,两腿双臂乱蹬乱挥,脑海中狐狸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颤的双乳上来回切割。她的脚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头好几次捶在他的脑门上。他倏然轻松了许多。
“起来!”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她睁开眼。
他望望放完臭屁后得意洋洋远去的狐狸,又道:“起来,跟我走。”
女人直起腰,余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双膝撑地,之后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详她。她低下了头。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抬头,脚步下意识地跟上了他。在狐狸和男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远方有了爆炸声,轰击着沉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烟尘恣情地漫上半空,涂脏了澄澈的瓦蓝,半边天的灰黄,半边天的空濛,制造着一个荒凉的谜。络腮胡子停下,眺望了一会,吐出一句让女人震惊的话:“日女人日出响声来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烟尘腾起的地方走去。
张不三看到杨急儿身边有个女人,才没有将炸弹扔过去。炸弹是自制的,在酒瓶里灌满炸药,插进雷管和导火索,用火柴点燃后扔出去让满荒原逞凶的狐狸血肉横飞。他身后不远处是受到他保护的几百个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显示着一个男人的威力。
“你来了?”
“炸狐狸!”
“还想捧大金子?”
“炸狐狸!”张不三把每个字都咬得清脆悦耳,想让对方明白在他眼里那一圈浓密曲卷的络腮胡子如同半截最动人的狐狸尾巴。而他来金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预示着灾难和吞食了驴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炸不得。”
“你是狐狸下的娃娃?管毬的事情多。”
杨急儿丢开那女人,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你要是再炸,我剥你的皮。”
“那就剥吧,反正我已经炸了。”
杨急儿袖筒一张,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张不三朝后一跳,就势滚倒在地,尖刀嗖地从他头顶掠过。杨急儿见没刺着,便扑过去用身子压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张不三恍然记起去年他和杨急儿相约在古金场重逢的事情来,又恍然觉得杨急儿的出现意味着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结。他头一歪,说:
“老哥,我听你的。”
杨急儿又给了他一拳,这才站起,蛮横地拉着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过密林就是积灵河,沿河行走不远就是积灵川。
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进了积灵川,清晨薄雾时分,一个丰满端秀的女人从原是金场管理所的那间房子出来,钻进杉木林解手。一个黑影从房背后鬼头鬼脑地绕到门口,侧身溜了进去。杨急儿还在睡觉,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掀被子,以为是女人解手回来了,翻了一下身,将粗壮的胳膊搭过来,一下没搭着,就糊里糊涂说:“尕肉儿,过来。”张不三赶紧缩到炕沿下,静等片刻,听杨急儿又打出了轻微的鼾息,手便探进被窝,将一个拳头大的用麻绳扎紧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连着一根导火索,长长地拖向门外。张不三蹑手蹑脚出来,在门口划着火柴点燃了导火索。噗噗噗的声音按照张不三的愿望欢快地朝前窜去。张不三关好门,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还撅着,一见他,慌里慌张提着裤子站起,裤带还没系好,就被他拉转了身子。
“走,别回房去。”
女人不听他的,想回去。他攥紧她的胳膊使劲朝前拉。
“你不想出金场?跟我走。”
女人还是不愿意,脚在地上粘得更牢。这时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荒原醒了。
“他要不是个畜生,我也没有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知道么?我这是最后一次害人!”他冲女人吼起来。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却随着他的拽拉移动了。
女人在张不三的百般照顾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峡。张不三没有动她一指头。“一个好人,就是脸面丑了些。”女人这样想着就跟他来到了围子村。
她结婚两个月后丈夫就去了金场,肚里没小的,膝下没大的。娘家婆家虽然都有老人,但也不会让她牵肠挂肚。在婆家她是殿后的老三媳妇,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个。娘家父母养育了她却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台上挑水婆婆也要跟着。现在好了,跟了张不三一切就摆脱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龄就等于在重新寻找亲人。过去的亲人不亲了,找到的亲人又死了。死了再寻找,没有别的选择。她安下心来打算跟张不三过。而对张不三来说,这女人虽不似驴妹子苗条白嫩,但也丰满端秀得让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异想、凶狠残忍一概抹去,温存宽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过日子。他想,自己后半辈子大概就要这样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他用全部精力务劳自己的承包地和家里家外的一切琐事。女人的笑脸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着全部天性报答他带给她的幸福。他彻夜满怀抱着她,有时动作,有时平静,有时想着驴妹子,有时不想。第二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小鸡鸡格外招人爱的娃娃。长势喜人,不到一岁,就可以不甚清晰地叫阿大阿妈了。闲时,张不三最喜欢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儿子肉乎乎、软绵绵的鸡鸡所造成的那种特殊的温热和满足。他希望儿子撒尿,觉得一脬尿就是一股暖流,会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去滋润满身沃土一样的皮肤。一旦撒尿,女人就会将儿子抱过去,拿一条手巾擦他的脖子,擦他的脊背,手在衣服下面柔情地滑动,那又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
儿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岁的年龄里,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说顺口溜,学会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恶美丑。他顽皮得像一头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洼里磨爬滚打,回到家一脸脏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骂几句,在儿子身上又拍又打。尘土没拍净,儿子那脏兮兮的手就往灶火里伸,那儿总有吃的,烤得焦黄的洋竽或香喷喷的馄锅(一种煨熟的馍馍)。张不三在一边嘿嘿笑。儿子得势了,把学来的顺口溜尖声尖气喊一遍:
张不三不喜欢听最后一句,就打断他:“进城城,买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没大没小,进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说。儿子扑到张不三怀里,嚷道:“啥时去?就去?”进城是儿子的节日。
“你阿妈叫啥时去,我们就啥时去。”他笑望着女人说。
女人逗儿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
“不!”
“后晌去。”
“不!”
“现在就去。”张不三道。
儿子跳起来,激动得用小拳头在父亲身上乱捶。女人进厨房用手巾包一块干粮塞给他。
“来去三四个钟头,哪里就饿着了。”
“不饿你就带回来,又不是千斤重万斤沉的金子。”女人将干粮塞到他怀里。
张不三牵着儿子的手上路了,没走出村口他就将儿子扛了起来。女人目送着他们,甜甜地一笑。
这是荒山泛出鹅黄嫩绿的春天。耐不住贫穷和寂寞的男人们又开始张罗着闯金场了。但他们已不是为了黄金,而是为了狐狸。据说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里走了俏。因为它毛色鲜亮,被称为罕见的太阳自然色。无与伦比的轻暖柔滑令人叫绝醉倒,一种神秘的猎狐人所无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辉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散发出来,魔幻般地增添着男士淑女的魅力。远在省城的贸易公司在各县设立了收购点,用三元一张皮子的低廉价格诱惑得人们心旌摇荡。县城街道上到处都是三五一堆的乡民。他们从各乡各村云集到这里,做着奔赴古金场的最后准备。张不三漠视着他们,心平气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间,儿子岔开双腿一直骑在他脖子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长长的麦牙糖,仔细嗍着,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胶液。
“我尿。”一滴糖分极浓的口水滴到他头发上。
“尿吧!”
儿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湿了他的整个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儿子,走到摊子前买汽水。儿子嗍着麦芽糖已经不怎么馋了,分心地四下顾望,眼光最后落到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几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壮,头也大,加上乱草一样篷起的头发就显得更大;他的脸像油锅里滚过一般黝黑发亮,深刻的褶子在开阔的脸上倔强地四处游动;一件污垢斑驳的棉袄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际勒了一圈麻绳,没有一个扣子,敞开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肤,一绺垢痂像积淀在沟底的胶泥从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没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着裤子,人们会发现他的下身也没有,那儿黑呼呼的有一个深洞,屎尿便从洞中的两条孔道里流出,随时都在流,恶臭氤氲在四周,如同有一圈无形的堑壕拒绝着人们的靠近。他面前放着一顶皮帽,两扇耳朵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将锃亮的分币远远地抛过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够着,将分币捡起来放进皮帽。一首浑浊的歌带着呼呼噜噜地嗓音从他嘴里颤动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儿子好奇地望了一会,回头寻找父亲,父亲不见了,当他再次将眼光投向老人时,发现父亲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谁都近。儿子过去碰碰父亲的腿,将他手中的那一瓶苹果绿的汽水使劲朝自己怀里拉。父亲突然一松手,儿子一个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发现父亲并没有望自己,便起来再次贴近父亲的腿。老人不理他们,还在浑浊不清地唱:
“杨急儿!”
老人抬头阴阴地望他一眼,毫无反应。
“杨急儿,你咋在这里?”
老人停止了歌唱,两手撑地,划船一样朝前蹭蹭,将帽子里的分币一把一把装进胸兜。
张不三蹲下,直视他那张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脸。仅仅过了几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证明他健康强壮的红光紫气,脸膛也不再向外扩张,皮肉使劲朝一起撮着,眼窝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间的所有黑暗都凝聚着陷在里面。
“杨急儿,你不认得我了?”张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记忆。
老人脸上有几条皱纹突然改变了走向,嘴角有了一丝冷酷的笑,唱歌一样浑浊不清地问道:“你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么?”
张不三诚实地点点头。
“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谁了。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张老虎没有白养你。啊,张老虎有孙子了?”
这话让张不三不寒而栗,神经质地将儿子搂紧在怀里,似乎老人会倏然站起,用一双干柴一样的手将儿子顷刻撕碎。老人笑了:
“叫个啥名?”
“拴锁。”
“又要拴又要锁,不像张老虎的孙子。”
老人说罢,双手捺住地面,吃力地将身体撑起,朝前一弓再朝后一仰,便扭转了方向,然后用胳膊推动着身子,磨擦着地面朝一边划去。每前进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齿就咬扁一次,额头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这种无法自禁的痛苦使他变得丑陋不堪,连张不三都有了疑问:他真的就是那个在古金场叱咤风云的汉子?然而让杨急儿从高大变得矮小的奇迹就是他创造的,在他应该万分得意的时候,却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阵悲哀,好像杨急儿是一面镜子,从那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一股恶臭拖在老人身后,就像狐狸被人追逐时释放的臊气。张不三感到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让臭气熏得旋转起来。他赶紧扶住儿子的头。儿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
天麻麻黑时,张不三才扛着儿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饭做好了,他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地吃,突然问儿子:
“棒棒糖哩?”
“完了。”
“汽水哩?”
“光了。”
他一巴掌扇过去,扇得儿子滚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给你阿妈留一点。”
儿子哇哇大哭。女人爬上炕去抱住儿子,抚摸被他扇红的腮帮,困惑地问:“你今儿是咋啦?”
“没咋。”他把筷子撂到桌上,不吃了。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他久久咂摸杨急儿的话。从门外刮来的一股阴风吹凉了他的身体。
秋天是男人们从古金场归来的季节。今年的运气不好,他们带回来的狐狸皮件件不合标准,毛色不亮不纯不红,也不软不轻不暖。用人肉人血催生出魅力的狐狸正在迅速退化,或者叫复归自然。收购的人压低了价格,农民们说是城里人欺骗了他们。
收购工作断断续续的进行。在今年刚刚建起准备长期使用的仓库里,劣等的狐狸皮一层一层的摞起。就在这种令人扫兴的收购工作即将结束时,收购人员发现那种具有罕见的太阳自然色和具有令人叫绝醉倒的轻暖柔滑的狐狸皮又出现了,并且打听到,还有许多人都猎到了这种皮子,但他们等待涨价或私人贩子的到来。收购人员急了,分赴各乡各村一边搜寻一边收购,看货付钱,从二十元到六十元不等。然而不幸的是,他们扑向了狐狸的灿烂毛色,身后却有了更加灿烂的火色。仓库着火了。狐狸皮燃起了兽性的烈焰,耀红了半边天空。一眨眼功夫,和仓库并肩而立的百货大楼和仓库后面的汽车站也让火舌舔得通体红亮,整桶的汽油和煤油带着巨响赞助着火势,黑烟从每一个窗口里张牙舞爪地翻滚而出。红色的海洋上漂浮着黑白相间的浓雾。县城没有消防队,全靠民众从四面八方跑来,拿着水桶脸盆救火。他们齐心协力遏制住了大火,那些参差错落的居民的宅院幸免于难。至于狐狸皮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汽车站的汽车在他们开始泼水洒土时,就已经成了枯焦一片的废物。后来附近的农民把狐狸皮灰烬用架子车拉去施进田里,据说第二年的庄稼长得出奇的好,人老几辈没见过。
收购人员来到围子村后,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农户只要是去了古金场的,都收藏着至少三张上等的狐狸皮,每张都以六十元开价,两天工夫,在场院那间孤零零的场房里就摞起了几百张火红艳丽的皮子。张不三对此依旧淡漠,整天窝在家里,吃女人做的饭,睡女人铺的炕,见到儿子调皮,有心无心地教训两句。
“这是哪来的?偷的?”
儿子望着被父亲没收的毛蛋(用线网包裹着的木球),犟道:“拾的。”
“哪儿拾的?说老实话。”
“场院里。”
“日你妈,人家耍过后放在那里了,你就往家里抱。去!哪儿拾的就放到哪儿,别给老子丢脸。”
儿子去了。女人埋怨他:“才几岁的娃娃,他懂啥?哪里就成贼了?”
他不吭声,烦闷地离开了女人。他觉得女人是对的,自己也是对的,都是为了娃娃好。
一天下午,场房里冒起了浓烟,几百张上等的狐狸皮创造出了上等的炽焰。张不三这才走出家门,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参加到救火的人群里。火是灭了,但狐狸皮却没救出半张来,场房的顶棚也坍塌得干干净净,焦棚焦梁横踏在地或斜搭在残墙断壁上。张不三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站在那里发呆,回身要走,眼窝里却有了杨急儿丑陋不堪的身影。
杨急儿怡然自得地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舒展着满脸褶子,抬起松弛肿胀的眼皮,一边观望他们,一边含含混混地哼着他的乞食歌。这个被炸掉了双腿的老人,是怎样忍受着痛苦一点点地磨擦着地面来到围子村的,张不三闭眼一想,就觉得心里有一种骇人的惊悸。杨急儿是来讨饭的,除了张不三谁都这样认为。老榆树抖动浑身苍绿如墨的叶子和老人一起浑浊地歌唱,树叶摇下来,被风吹向他身后,就像砭人肌骨的雪片须臾消融在了暖地上。它身后是崖头,是一道不深也不浅的沟壑。被烧毁的场房前,有人开始大声诅咒老天爷。张不三当然不认为火是老天爷放的,但如果不埋怨老天爷又要埋怨谁呢?这是习惯。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来:“关老天爷的啥事,不是人放的才怪哩。”
“谁?你不知道就别胡说。”张不三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嫩声嫩气的声音响起来。多么英雄的举动,有人放火时竟然被他瞅见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话会引来什么样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对准了他。他俨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里。
“拴锁,不准胡说。”张不三厉声喝斥。
孩子神气活现地摇摇头:“我没胡说。我就是看见了。”
“谁?”一个收购人员跳到他跟前问。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转,飞快地跑向老榆树。人们紧跟着围过去。
“就是这个阿爷。”
“拴锁,你看见的不是他。”
孩子有些发愣,吃惊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说实话。
“你看见他走进了场房?”收购人员蹲下,扳着他的肩膀问。
孩子摇头,望望父亲。张不三也在摇头,示意儿子赶快闭嘴。
“他没走进场房,咋放火?”收购人员又道。
孩子以为人们不相信自己,着急地说:“他把一个瓶子扔进了窗户,就响了……”
张不三瞪起血红的眼,往昔的残忍冷酷,丢失在古金场的野性精神霎时回来,灌满了他的每一条血管。他握紧了拳头,血管在手背上鼓胀着就要爆炸。他面前的儿子一直困惑着。
有人扑向杨急儿,撕开他的沉甸甸的棉袄,发现他腰际裹了一圈酒瓶,瓶子里是白色的炸药。杨急儿神态坦然,漠视着面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着歌:
怒不可遏的收购人员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抬脚就踢:“你为啥要放火?说!”
“打!往死里打!”
同仇敌忾的人群里有个闯过金场的农民大声助威。
许多人按捺不住地动手了。拳打脚踢的声音和杨急儿的惨叫让张不三浑身战栗。他还从来没有为观看打人而战栗过。他禁不住喊一声:“别打了。”但这声音却被收购人员狂暴的质问冲撞得失去了作用。
“县城里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说,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烧了多少?几百万呐!”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踢打老人的拳脚更多更有力。
张不三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恨自己,恨儿子,恨面前这些满脸都是嗜血欲望的人,也恨此刻处于弱者地位却无法叫人同情的杨急儿。总之,一瞬间他发现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恨的。他曾经就带着这种恨做了半辈子坏人,他残害过无辜,也有过以牙还牙的举动。如今一切都了结了,包括他家和杨急儿的世仇。他远远地抛开了古金场,抛开了欲望,他想变一变:像个最普通的庄稼汉,安安分分地居家过日子。可眼前的事实却让他大失所望:他变了,儿子却没变。儿子好的没学会,首先学会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杨急儿该杀该砍,那也不应该由自己的儿子来引发。儿子的坏就是自己的坏。他发现他无力改变自己,那迟来的慈悲和温情又很快远去,像黄金台上骨殖堆里那蓝幽幽的磷斑,稍纵即逝了。
人们把杨急儿抬了起来,齐声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杨急儿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树后面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样的身体在崖头上弹了一下,便歪歪地滚下了沟壑。一会,从沟底传来一声肉体粉碎的轰响。张不三跳过去,站到崖头上朝下看。惨白的烟尘飘浮在虚空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越是看不见就越想看,身体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像要带动双腿扑向沟底。儿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话会引来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似乎担心人们也会将自己抬起来,响亮舒畅地喊着“一二三”,甩几下然后抛进那个莫名的恐怖世界。他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腿。父亲高声叫骂:
“畜生!我要你这没长进的畜生干啥?日你妈的杀人犯,要报应的!”
张不三揪住儿子的头发,将他撕离了自己的身子。儿子从腹腔中震颤出一阵惊恐的哭叫。张不三狠踹一脚。
“你死去吧!死去!”
在父亲的诅咒声中,儿子倒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就被一股从沟底卷上来的地狱阴风裹挟而去。沟底又是一声肉体粉碎的轰响。
“算了,不要了,养儿子养错了。”他开始喃喃自语,之后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刚刚从惩除邪恶的梦幻中清醒过来的人也和他一样愣在那里。
两颗豆大的泪珠闪闪烁烁地从张不三黯郁幽深的眼窝里滚下来。那泪是黑色的,带着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后的欲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黄的崖头上。大地稳然不动,若无其事地承受着如此沉闷、如此无望的眼泪的敲打。
三天后,几个警察来到围子村,说要对包庇坏人并害死亲生儿子的张不三绳之以法。但张不三已经飘然而去。他抛弃了悲恸欲绝的女人,朝古金场疾走,因为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摆脱人间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儿的生活规范比人间法律的制裁不知要严酷多少倍。
一年过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场,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里,在鬼气森森的寂静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冈上,在荒原黑暗隐密的深处,在那些秀丽的谷地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坡坎上,一只狐狸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长长地划过天空。凄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这极度伤感的刺激,挥洒出满天晶莹的泪斑,那便是遥远的星群。
荒原再也没有真正死去过。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籁的奏鸣。继续闯金场的人说,那是张不三的声音。还有人看见张不三依然居住在黄金台西坡的石窑里。他身上火红一片——披着层层叠叠的狐狸皮或者浑身长出了厚实美丽的狐狸毛。
生活还在无限延续,古金场依然奉献着诱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个幸运儿获得。于是厮杀不绝,人欲照样纵横流淌。
张不三的女人想死没死成,又嫁给了一个庄稼汉,重复着生儿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个繁殖能手,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五脏六腑七官八能一应俱全,健康活泼得如同两头野马驹。轻柔的山乡绿风催促他们茁壮成长。
夏天,明媚的阳光让荒原变得一览无遗。一支有美国人参加的资源考察队进入唐古特古金场,结果便有了一起国际性血案。凶手在哪里?凶手是谁?全世界都茫然。写小说的人说:人类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对自身的茫然。
阿哥终于没有等来送他去医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谷仓哥哥从古金场回来的当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结婚,想办法结婚。”
“嫂嫂,我要娶谁?”
“谁想嫁你就娶谁。”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里说。
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该做的他全做,女人该做的她全做。她身体强壮,不知疲倦,夜里做针线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灯噗噗欲灭。而他却整日蔫耷耷的,从田里一回来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听到嫂嫂喊他吃饭,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过去。他的房是东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业,是他家传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饭后塞给他一双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里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实他想说:“你该走了。”
“闯金场?”
他点头,心里却说:“下一辈子也不去。”
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没有走。嫂嫂待他越来越好,说话的调儿也变了。
“谷仓家,夜里盖好被儿,别叫风漏进去。”
“嗯啊。”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饭他没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儿上就闭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睁开眼听听很静,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里,脱掉衣服往被窝里钻。被窝里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两个人都吃惊,都红了脸,都不知下一步咋处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儿说:“你还是去西房歇着。”他就去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们就这样换了房。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比什么时候都难熬。西房是垒锅盘灶的地方,黑饭后涮锅洗碗,嫂嫂总要忙乎一阵,忙乎着星星就出来了。油灯点着后房里溢荡出些温馨神秘的气息。他躺在炕上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凄恻地叹口气。她回头瞭他一眼,手里的抹布正抹着碗:
“咋了?”
“不咋。”
“乏了就睡。”
“就睡,嫂嫂。”
声音有点异样。她拧干抹布,将锅台抹得干干净净,过去,坐到炕沿上,就着油灯想做活儿。这时,他有了轻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脱了鞋,又要给他盖被儿。他忽地坐起。
“嫂嫂。”
“咋?”
他把被儿夺过来扔了,睁圆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着,轻叹一声,便叹软了身子,叹出了绵绵情意。
这一夜,谷仓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条炕上。
可是,无论她怎样纠正他对她的称呼,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嫂嫂。阿哥的阴影时时刻刻横挡在他们面前。外人咋说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于娶来了难过和羞耻,一辈子叫人笑话。只一个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后悔得恨不得马上走脱。往哪里走?古金场?他看看自己少了两根指头的那只手,浑身一阵悸动。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阵寒战,他连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饭后,他抢先来到了东房,从里面闩死了门。从此以后,东房的门夜夜闩着。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泪,流了整整一夏。秋天来了,嫂嫂走了,说是回娘家,但一去不归。打光棍的谷仓哥哥如释重负,轻松自在了许多。光景由着自己过,不想去田里劳忙,就到村道上晒太阳,和别的一些闲汉们说笑话,说油了嘴,便不知不觉滑稽起来。
解手时,他拔了根阴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阳光下,耐心地等着一个小媳妇路过。
“你看我手里有啥?”
小媳妇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缝着眼瞅瞅:“线。”
“线?再瞅。”
“黑线。”
“哈!黑线能是绕弯弯的?头发。有本事你把这根头发穿到针眼里。”
小媳妇的身上总是别着针。她抽下来,上前接过他说的那根头发,借着阳光往里穿。那东西弯弯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里抿一下,然后再穿。
他单等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闲汉们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妇茫然望他们。
“毬毛,你抿的是毬毛。”
小媳妇是见识过的,一想,也对,气红了脸,将针和毛一起朝谷仓哥哥打去。谷仓哥哥问她还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叫你阿妈抿去。”小媳妇骂着走了。
谷仓哥哥不笑了,嘎着嗓子,女声女气地叫:“小妈妈,跟我一搭晒阳娃。”
闲汉们挖苦讪笑他。他不理不睬,大度得俨然宰相。
有时他也凄然,想自己当年在古金场也是一条响响亮亮的好汉。如今咋了?懒了,软了,干啥都没劲气了。他黯然神伤,不由得叹嘘,不由得要轻唤驴妹子。但这是夜间的事。到了白天,依旧是晒太阳,依旧是当丑角。冬天的太阳无比温暖,全让谷仓哥哥霸占了。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全都有谷仓哥哥掺合,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他永远地滑稽着,渐渐忘了自己还没有女人的事。他显得老相了,在阳光下无所事事,转来荡去,从举止到神态都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汉。他觉得这样很舒坦,没病没灾没牵挂也没有任何企盼。他想,要是自己能活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年的舒坦日子过。他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在古金场捧到了大金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嫂嫂回来了,怀里兜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是有鸡鸡的。他惶怵不安。
“嫂嫂……你,嫁人了?”
“嫁谁?”
“那……”他瞅着娃娃。
“你看,方脸盘,大眼睛,阔嘴巴,像谁?”
“像……”
“再瞅啊,像谁?”
“不知道。”
“天哪,你咋就不明白,这是你的骨肉。”
“我的?”谷仓哥哥吓得浑身冷战。
“不是你的是谁的。”娃娃睡了,她放到炕上,拉开被儿盖住,就要打火做饭。
“嫂嫂……”
“别叫我嫂嫂。”
但她的名字他实在叫不出口,那是阿哥的专利,攫取它就是犯罪。他目光呆痴地望她。
吃过黑饭,他要去东房睡。嫂嫂一把将他拉住。
“都有娃娃了,还怕羞?睡一搭。”
谷仓哥哥就跟她睡在了一搭。半夜,他被嫂嫂撩拨得又做了一次他注定要后悔的事。
“你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他喘息着摇头。
“嫂嫂,我养活不了你。”
“一个大男人,有脸说这种话。”
他再也不说了。过了一段日子,他说他要走,要去闯金场,如果淘不来金子,打几只狐狸也能给她和娃娃置两件衣裳。嫂嫂没有阻拦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精精神神地去为生活奔忙。
他去了。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强悍,而古金场偏偏又是个弱者的葬场。
嫂嫂并不以为他是死了。这没有胆气成家立业的男人,为了躲开她和娃娃,不知到哪里寻口(要饭)去了。她等着他,一直等着。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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