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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交钱之后,我就算正式加入了行业大家庭,此后的生活越发枯燥,我总结为五件事:早上一盆清水,是为“洗胃”;在街上四处闲逛,是为“游街”;找“对面老总”听些无聊的废话,是为“听屁”;中午一碗饭、晚上一碗面,是为“填食”;晚上烫烫脚上床睡觉,是为“挺尸”。

        我们每天干的就是这个:洗完胃游街,游完街听屁,听完屁填食,填完食挺尸,挺完尸从头再来。这日子单调至极,也乏味至极,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糨糊桶,时间停了,行动慢了,连思维都被粘住了,一天比一天迟钝,一天比一天麻木,直到变成一个彻底的糨糊脑袋。

        一月十三号晨会,嫂子向我提问:“哥,什么叫做‘十’?”这也是传销团伙的理论之一,我早就背熟了:“‘十’代表时间月份,是一个几何倍增的基数,以一名高级业务员为支点的伞下体系,每人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十个月的时间您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有限,两个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二乘以十等于二十个月,也就是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实在有限,三个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三乘以十等于三十个月,也就是两年半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

        这些话外行很难理解,内行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因为它根本就讲不通:“十”指的就是十个月,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不等于十个月,只能等于十份产品。三个月销售一份产品,这里的三不能与十乘,只能用三分之一乘以十,等于三点三份产品。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可传销团伙内就是没人明白。说实话,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清楚,在上饶的二十三天,这些话至少听过五十遍,就像无孔不入的苍蝇,挥之不去,躲之不开,只能任由它钻进耳朵,钻进脑袋,在脑浆中扑啦啦地飞,乱嗡嗡地叫,根本没有能力去深思其中的含义。

        加入行业之后,众人对我日渐冷淡,回家没人倒水,闲坐没人寒暄,吃完饭也没人抢着帮我洗碗了,全得自己动手,有时还得主动干活:洗碗、拖地、烧开水、倒垃圾,干得一丝不苟,像个人见人爱的小丫鬟。小琳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夸我,说这才像个实习业务员的样子,只要我继续这么乖,早晚有一天能超越她,不仅能超越她,还能超越祖师爷,连跳无数级,一直跳到金字塔尖上,然后提着几麻袋钱抽着烟袋搓着脚丫子藐视天下英雄。

        那段期间我主要学习如何打人,不是真的打,传销团伙中忌讳说“骗”,所有“骗”字都改称“打”,骗人叫“打人”,骗钱叫“打钱”,这词儿很粗鲁,却有一股气壮山河的豪迈劲儿,传销者引以为豪,见了面常会这么问候,甲问乙:“你打了几个人?”乙骄傲地回答:“打了两个,下个月再打一个。”甲啧啧赞叹:“哎呀,好厉害!我才打了一个。”然后两人握手道别:“好好干,祝你打人顺利!”听起来就像一帮街头混蛋。

        打人有理论、有程序,首先我要把手机通讯录全抄下来,然后重点盘查,从中挑出五六个轻信又弱智的笨蛋,这叫“列市场表”,列表之后就要跟这些笨蛋联系,隔三岔五给他们打个电话,电话有步骤:第一步叫慰问,就是联络感情;第二步叫刺激,这里要编个谎话,说我在上饶干了多么大的事业,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尽可能地把牛皮吹大,笨蛋们听了当然要流口水;接着第三步就来了:邀约,我要千方百计劝说他辞掉工作,没工作更好,赤条条无牵挂投入我的麾下,想合伙就当股东,不想合伙就当CEO,大家都是至亲好友,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他,工资想要多少就给多少,只要他说声“来”,金黄的事业就在猪窝里等待着他。

        因为我没带自己的手机,这程序省了一大半,组织上也比较宽容,不要求我列市场表,只要凭记忆找出几个白痴来就行。这事难不住我,一月十三号的晚上,我一边跟嫂子说笑,一边刷刷地虚构了四个人物:

        第一个叫李力,是我当年的学生,现在资产过亿,在成都专门经营办公用品,这人是高干子弟,脾气极大,不过十分尊敬他的恩师我,相信可以把他一举拿下。

        第二个叫刘伟明,是我当年的员工,刚进公司时什么都不懂,全靠我一手栽培,现在广州倒腾服装,也算个中型老板,他一直欠我的情,想当年他自立门户,进货要我指点,出货也要我指点,周转不灵时还要跟我借钱,二十多万呢,连借条都没打。就凭这份情谊,他也该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干行业。

        第三个叫老朱,这个不得了,绝对算是武林前辈,我当年一直跟他混,我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我,全是因为朱大哥的教诲,不过他这些年不太顺,做什么赔什么,还得了肝硬化,去年到天津换了一副肝,花了四十多万,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正挣扎着二次创业呢,如果我把这大好的机会告诉他,估计他不会放过,不过这人是老江湖,智谋太广,道行太深,所谓油条还是老的辣,骗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最后一个叫史法可,是英文s和fuck的连读,不过他们都没看出来,小琳还很纳闷:“咦,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我说没错,跟民族英雄史可法只差一个字。这个史法可名字下流,干的事也很下流,在南昌的家装市场里卖抽水马桶,正式名称叫“家庭卫浴产品”,生意做得相当红火,一年至少赚几十万,可这家伙理想远大,一心想折腾大生意,天生就是干连锁销售的胚子,只要我轻启三寸不烂之舌,相信他会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跟来上饶。

        写完后交给小琳审查,她沉思良久,建议我先不要打朱大哥,因为老江湖难搞;成都的笨蛋学生也最好放弃,纨绔子弟肯定吃不了苦;马桶商人史法可就在江西本地,按规定不允许打,我反驳:“他的户口是湖南的。”小琳点点头:“那可以考虑”;唯一可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刘伟明,按小琳吩咐,我要把他的年龄、学历、性格、个人经历和兴趣爱好全都交代清楚,为了演得逼真,我还得时时做思考状:“这家伙是大专还是本科?我怎么不记得了?”小琳安慰我:“没事,学历不重要,主要看他有没有魄力、冒险精神和投资意识。”我心中暗笑,想什么精神意识,你们看中的不过是两个字:白痴。皱着眉把各项指标一一列清,只剩了一项:没有电话号码。小琳也无可奈何,只能建议我先做规划。

        所谓“规划”,就是他们骗人的借口,大部分传销者都说自己开餐馆,也有小部分不喜欢开餐馆的,他们开服装店、开夜总会、开照相馆……有个姓安的女孩开的是美发店,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总承包了一辆铲车,小琳开的是一家女人饰品店,名字叫“玲珑饰界”,店址在上饶步行街,面积二十平米,一个月租金两千元,还有许多详细条款:每月水电多少、工商办证费多少、从哪里进货、商品价格多少……当初小庞就是这么被骗来的。可小琳并不满意,总觉得项目太小,骗不来大老板,命令我也编一个,我再三推托,心想别的事干干无妨,为虎作伥的事可不能干,万一编出来,说不定就会成为骗子手中的利器。小琳不放,一再苦苦相逼,我只好吹牛:“不就几句话的事吗?我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编个项目还用打草稿?张嘴就来!”

        小琳不服:“那你现在编一个!”

        我当年有志从商,颇有几个创意,随口讲了三个项目:第一个做酒,说我在上饶开了一家酒厂,自己不造酒,买四川小厂的散装酒,我只管贴牌,现在销售网络已经建好,广告即将在央视播映,广告文案是我自己设计的:古战场。秋风飒飒,金鼓震天,张飞纵马而来,一矛将敌军主将刺落马下,此时黄沙大起,敌军四散溃逃,张飞挥矛向天,虬髯怒张,势若天神,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于漫漫黄沙中昂首长嘶。画外音豪迈响起:吕布死后,天下再无英雄——张飞猛酒;第二个项目是音箱:于无声处听惊雷——雷声音箱,英文商标叫Listen。还有一个服装品牌:穿撒旦洋装,显魔鬼身材。每个项目都有详细讲解,有销售方式、广告创意,说得天花乱坠,这下她服了:“哎呀郝哥,你真厉害!”我洋洋得意,没想到她还是不放过我,非逼着我写下来,我大怒:“不写!就这么几个破项目,有什么可写的?我满肚子装的都是这个!”

        除了学习打人,我还要听取前辈经验,每天照例拜见对面老总,大概是我们祖师爷的功夫没练到家,教出的徒弟全是三脚猫,一句有用的说不出来。赵总告诫我虚心听话,钱总鼓励我努力发展,孙总讲了讲他的成长经历,到李总没什么可说的,只请我喝了两杯白开水。连大嗓门刘东都成了对面老总,我和他抽着烟,在亲切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友好会谈,就双方共同关心的吃饭、睡觉和干行业等问题交换了意见,最后达成一致共识:一、行业可以干好;二、行业必须干好;三、王八蛋才中途退出呢。会见后刘总又给我递了一支烟,在李新鹏老师和小琳老师的陪同下热情洋溢地送我出门,我想着刘总的赠言: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大的路,由衷地感到了行业的温暖和刘总的脚大,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激动万分地对小琳发表感慨:“连刘东都当上老总了,嘿!”

        幸亏这些会见不是一天完成的,否则就算我的神经有小腿粗,早晚也要被他们弄崩溃。在这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千篇一律的絮叨下,我的高压锅脾气终于发作了,连续两个晚上皱眉磨牙,表情十分阴狠。组织上大感诧异,几位老总都表达过同样的意见:你已经掏钱加入了,怎么还会如此混账?我无言以对,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暗暗咒骂。

        一月十四号上午,小琳和郑杰带我出去“转工作”,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凌厉,他们俩谁都不敢跟我说话,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走到上饶市中心广场,有个人提着两个塑料袋从地下通道里出来,一直斜眼打量我,我没在意,掏出一支烟,刚要点火,那人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吵吵嚷嚷地叫起来:“哎,你不是那个慕容雪村吗?我看过你的书……”我魂都吓飞了,一把打落他的手,说:“你认错人了!”说完疾步往前走,走出五六十米,小琳叫我:“郝哥,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干吗?”我这才回头,心里怦怦直跳,那位读者疑疑惑惑地走远,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我心里说了声“好险”,抬头看看小琳,她好像全没在意,笑嘻嘻地问我:“今天你打算向对面老总问些什么呀?”

        经过这场变故,我的脾气好多了,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再也没跟组织上炸刺叫板。小琳和郑杰如释重负,带着我弯弯曲曲地拐进一栋楼,楼上坐着一个大名鼎鼎的女老总,名字叫刘庆艳,是黑道大侠刘庆松的亲妹妹,这人大约二十六七岁,长得像一篇沉闷无聊的网络小说,细眼睛,塌鼻子,目光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就像乔伊斯描述的犹太人,“他们的眼中没有光,只有黑暗”,与之对视久了,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别扭起来。按辈分,刘总是我嫡亲的五代师祖,我交一份三千八,她就能从中瓜分三百零四元,这是一笔大钱,所以刘总格外上心,先跟我分享了她们整个家族的成功经验,有她哥哥、她弟弟、她叔叔,还有无数的堂兄堂妹,总共二十多口人,假以时日,这就是一窝百万富翁。每人收获五百万,他们家就是亿元门第;如果能赚到一千五百万,那就太厉害了,刘氏家族仅持有的现金就要超过三亿元,不知道要装多少麻袋、多少箩筐。

        这堂课主要教我如何认人,在刘总看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由两种人构成,一种适合干行业,另一种不适合干。前者热情、大胆、聪明、理想远大,天生就是人杰;后者懦弱、胆小、愚蠢、鼠目寸光,要死就让他们死去吧。不适合干的有几种人:一、特别穷的。行业是让老百姓翻身的,那些翻不过来的别管了,连三千八都掏不起,未来肯定不属于他们;二、固执、认死理、钻牛角尖。这种人都是榆木疙瘩脑袋,油盐不进,与其发展他们,还不如发展两条凳子腿呢;三、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这种人喜欢瞎琢磨,听见打雷就哆嗦,看见困难就往后缩,永远得不到机遇之神的青睐,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四、在校学生、公务员、现役军人。这些人都有背景,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政府肯定不高兴,说不定就要弄我们;五、只会吹牛不会实干的。讲到这里,刘总冷冷地瞥我一眼,估计是在警告我少吹牛、多干事;六、不三不四的。这种人包括流氓、罪犯、瘾君子和二百五,我怀疑她哥哥也在其中,黑社会嘛,就算没杀过人,流氓事肯定没少干,可人家也快成功了,说明行业的话也不能全信。

        适合干的也有几种人:生意不成功的、不安于现状的、下岗工人、农村剩余劳动力……一句话,都是不得意人士。“为什么这些人适合干行业呢?”刘总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看不到未来,而我们,嗯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未来!”我肃然起敬,心想这也太牛了,王母娘娘附体啊,连“未来”都能给,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其实这些人之所以受到行业青睐,主要是因为他们多少还有点钱,就算手里没钱,至少可以从家里骗来一点,这才是行业最关心的,至于未来不未来的,别傻了,行业逗你玩而已。

        适合干的又分两大类:特别适合的和一般适合的,刘总比比画画地讲解:“哪种人特别适合呢?第一,信任度高的,就是特别相信你的人,哥,对你来说,就是你的学生呀、部下呀,啊,什么的;第二,投资意识强、挣钱欲望高的,一个人要是不想挣钱,那他肯定不会想干行业,行业也不需要他!要是一个人没有投资意识,你让他交三千八,甚至三万六千八,啊,什么的,你说他会交吗?第三,胆子特别大的,哥你想啊,到时你把人叫来了,他一看,啊?原来你就住这样的房子,吃这样的饭,啊,什么的,你说他怎么想?你说他会不会害怕?他要是个胆小鬼,肯定当时就跑了!当然了,这种人就是行业要淘汰的人,我们要的不是胆小鬼,而是胆大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干好行业!”

        我一直想着中心广场那一幕,越想越怕,刘总说什么我都唯唯称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她也很高兴,最后给我题词:想到,做到,得到。我一直琢磨,最后才发现她耍了个滑头:这话纯属废话,什么意思都没有。

        这天该小琳值日,我和郑杰陪她去五三市场买菜,这事看似简单,实则难度极高:全部预算只有两块八,却要买八个人的菜。我在日记里这么写道:“先问白菜,白菜八毛钱一斤,太便宜了,不买;再问甘蓝,一块二,太便宜,不买;又问萝卜,四毛钱,还是太便宜,不买。”小琳看了直笑。其实市场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菜,小琳带我们挤过人群,一路问价一路抱怨:“这么贵,这么贵,哎呀这么贵!”

        最后走到五三市场的后门,那里有十几个摆地摊的小贩,我们到处询价,直到看见了那个一脸贼笑的老头儿,他斜靠在墙上,身前停着一辆三轮车,旁边竖着两大捆甘蔗,这是高档奢侈品,标价两块钱一根,我们连问都问不起,只盯着车上那一堆散乱的白菜叶子,菜叶上沾泥带水,估计是别人丢掉的,这玩意儿也不白给,老头儿开价一毛五,小琳只肯出一毛,争执半天,我怒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你买菜,五分钱你还好意思争来争去的?”

        老头儿叹口气:“那好吧,一毛四!”小琳不干,说最多一毛二,老头儿歪着头思忖半天,一脸委屈地答应了。我和郑杰赶紧上前,把那堆菜叶子按大小顺序排整齐,有的烂了大半,我们叹口气丢掉;有的烂了小半,我们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收拾了十几分钟,终于理顺摆齐,跟老头儿要了两根布条,把菜叶捆成两捆,共计二十一斤,小琳又赖掉一斤,只给了两块四。旁边还有个卖大芋头的,四毛钱一斤,我们连买带抢加赖皮,给了四毛钱,拿了一个大的加一个小的,估计有一斤七八两,三个人相视而笑,都感觉收获颇丰。

        他们俩手上都有冻疮,拎起菜来龇牙咧嘴,我干脆全抢过来,带着他们赳赳豪迈地穿过人群,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人问:“这玩意儿能吃吗?”我大声回答:“喂兔子的!”走出市场,我跟小琳抱怨,说我也算是身家百万的老板,现在两只手提了二十多斤,全部价值才两块八。郑杰教育我:“哥,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们要的是精神,是艰苦奋斗的精神!”我低头无语,提着那两捆净重二十一斤的精神蹒跚而行,走到半路,布条松了,菜叶子哗啦掉了一地,我们蹲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收拾,路上行人莫不惊奇,肯定把我们当成了叫花子。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另外一次发生在几个月后,说他去邻村看焰火,不知怎么又遇到了这个倒霉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王哥手下有人,合伙又把人家打了一顿,打得那小伙嘶声怒吼,趴在地上连声呼唤自己的亲爹和亲大爷,很快就把人叫来了,王志森知道形势不妙,撒丫子就跑,还没跑出二里地,只听见杀声四起,一群人灯笼火把地追了上来,他情知难逃一顿打,干脆豁出去了,抱着头往地下一蹲,“哎呀,俺的娘啊,差点没把我打死!”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那你不揍他?”

        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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