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罪案现场,哪怕是最专业的罪犯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而真相往往就隐藏其中。那些疑难案件,或者按照行话所说的“死案”,若要找到突破点,就需要去重新梳理之前遗漏的细节点。这个细节甚至有可能并非在现场,而在与案件有关联的某个地方。
正如那天,虽已相信了高木直子和宋汉城早稻田之行的动机和目的,清水警官在直子他们走后的第二天仍旧不放心地又去查访了一次。不过,他倒并非是对直子所说的还有存疑,而是一个职业性的反应。如果这本神秘的书里确实暗藏了什么线索,而这条线索经过辗转复杂的关系,又与谷垣受袭和饭沼之死有关的话,就不能轻易忽略。也许其他人也在这个节点上留下了痕迹。
为了不惊扰馆方,清水警官只得向馆长婉转说明了来意:由于与目前发生的一桩罪案牵涉,他需要查找特别资料室戈登文库最近一年的阅览记录。
馆长一头雾水,不过还是挺配合,马上让助手调出了记录。
清水费力地在一大沓资料里翻找着。他从昨天上午的最新阅览记录中找到了直子所说的那本书,于是又让助理按照这个书名倒推时间查找近五年内的记录存档。
出来了一份查阅过此书的人的名单:宋汉城、中村佑行、筱田十三(正是J博士,他的日文名为Juzo Shinoda,于是熟悉他的欧美学者便如此用首字母简便称呼他,博士的日本同事们也照用不误)和高木圆仁。
中村佑行就是那个失踪的日本学者吧?看来筱田十三、高木圆仁定然也与这个扑朔迷离的案件有着某种联系。
“这两位是?”清水指着那份名单问馆长。
“哦,这位筱田十三,我们叫他J博士,是早稻田的知名宗教学者。高木圆仁嘛,您难道没从电视新闻上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东京地区的常任议员,在政坛有着不倒翁的称号,因为自接任丈人的选区到现在,他就没有失手过。您的调查和他们有关?”
清水只得推脱是听从上级安排前来查询的,并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委云云。
等走出图书馆大楼,清水突然想到,高木圆仁会不会与高木直子有某种关系,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回到办公室后,清水警官从高木直子的户籍记录里查询到的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
误打误撞的清水又查到了高木繁护:战前也是佛教学者,任教于驹泽大学,战后失踪下落不明。这个偶然发现让他皱起了眉头。又一个失踪。不过,年代实在太久远了。这时,助手也送来了从外务省拿到的第一手资料,是有关中村的:柬埔寨坠机事件的报告书、法医鉴定书和死亡确认书。
在他面前的案情分析板上,他随手写下了到目前为止调查所牵涉的所有人的名字。中村佑行出现在所有线索的连接点上。中村可能就是目前事件的关键。
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仔细研读外务省的那份中村报告。
更多的细节和人物浮现了出来:与宋汉城一同去往现场的五十岚泷川、参与失踪者调查的日本驻曼谷使馆官员、兼任亚洲研究学会曼谷事务所顾问的J博士(他又出现了一次)、柬埔寨当地安全部门的警官、坠毁飞机在当地机场留下的飞行日志,等等。
翻到那份鉴定书时,他发现了一个疑点。
由于中村佑行属于海外意外死亡人员,没有牵涉到任何刑事诉讼,因此按照常规,警察内部的技术部门即东京科学警察研究所并未参与此次法医鉴定。这类常规性的鉴定工作,政府机构一般直接委托日本各大学法医学教室进行。自一九九九年开始实行认定医制度以来,“日本法医学会”对东京地区有权进行司法解剖的机构采用了事前核准授权的方式,东京地区就由东京大学、庆应大学、东京女子医科大学和东京慈惠会医科大学执行具体鉴定。但出具中村鉴定报告的新宿圣母医院并不在名单之内。这家前教会医院现在属于一家私人财团。从合法性上来追究的话,其鉴定资格和能力是值得怀疑的。
清水警官在鉴定报告书出具机构圣母医院的名字下用红笔画了一条杠。这个疑点又和案情分析板上的中村联系了起来。经验老到的警探通常都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疑点。
他决定派人去圣母医院探查,要找到出具遗体报告的当值医生。
然而,与案件有关的直接线索又藏在哪里呢?清水警官站在案情分析板前苦苦思索着。“这本书牵涉到我们正在调查的宗教文物的流向。”清水的耳边回响起高木直子所说的话。直子所言虽然无法解释所有问题,但至少也是清水勾画案情的一个重要背景和底色。也许,这才是将所有人牵涉在内的动机所在。
那么,为何不调查一下饭沼偎吾与文物走私集团的关联呢?近几年,东京的犯罪社团介入艺术品和文物走私的重大案件也不在少数了,这些案件多为盗抢案。而眼下饭沼偎吾的坠楼事件,并没有出现具体的目标物。
依照上述判断,饭沼的离奇死亡几乎可以肯定不是黑帮仇杀,似乎可以定义为“某种必要的扫尾工作”:一个刚刚袭击过一位年过七旬老人的嫌疑犯离奇死亡,没人会觉得很正常。
直子和宋汉城飞抵伦敦的同时,清水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他召集了所在部门的所有同事开了个案情分析会,重点就在搜集饭沼与文物走私黑市的各种关联线索上。
他们迅速排出了需要初步过滤的询问者名单。
饭沼坠楼发生后,起初人员摸查的方向是社团仇杀。在确认饭沼就是袭击谷垣律师的犯罪嫌疑人之后,参考高木直子所提供的案件背景描述,调查方向应该及时调整过来。
重点盘查对象依序排列就是饭沼的父母、同居女友、道友或手下(也可称其为同事),以及邻居。确认了分工后,清水他们立即分头行动了。
这天晚上,出去调查的同事一一回到了办公室,清水也从饭沼父母家所在的福岗市刚刚回到东京。
清水的同事一一汇报着调查的结果。被访人都没有提到饭沼涉及文物走私的情况。圣母医院那边也没有什么结果,院方是接获外务省的临时委托进行尸检的,院方提供了委托书和对尸检程序的正式声明。清水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长椅上,紧锁眉头,眼睛瞅着写满关系人名字的案情分析板。
难道谋害饭沼的人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难道之前的判断都不成立,这是一条死胡同?
不过,调查倒是复原了一个东京小混混的生活史:童年丧父,少年叛逆期因殴打继父而被拘押,十七岁时加入了黑道,然后摸打滚爬在东京地头站住了脚。他爱吃什么食物,平常去哪里消遣,历年的旅行记录,甚至与众多女性交往的风流韵事,也全都给抖了出来。
有同事一边感叹着,一边在发表着评论:“饭沼这小子可比我们活得还滋润啊。和他同居了五年的女友居然不知道他还在外边包养了好几个女人。这都是他的手下透露的。真是个‘能力’超强的家伙,就算是横死,也不枉此生了。”
清水竖起了耳朵,他打断了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等等,你们说他私底下还有其他来往的女人?”
“大多是些酒廊吧女。”那个议论得最热烈的同事说道。
“问清具体名字了么?”
“有。不过这小子实在太滥情了,有过正式交往的就有四五个。哦,这是名单。”他将写有名字的笔记本递给了清水。
“今天还没完。再过两个小时,到九点整,我们分头出去找这些新冒出来的被调查人。我们要把饭沼翻个底朝天!”
清水的手下诡秘地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收起了笑容,他们发现自己上司的神情异常严肃,不死心的清水总是不让人喘息。
清水他们走到第六家酒廊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这家叫做“Moon Face”的酒吧是间开放式的西式酒廊,也有带日本特色的包间。清水叫来了老板本人。
他们要找的那位名叫茉莉代的女子还在“外出工作中”。几个人索性分头去附近各处酒廊,就地寻访熟悉饭沼的可能人物。偌大的包间里就剩下清水一个人耐心地等着。十二点半,人还没有出现。清水的手指头敲着玻璃台面,看得出,他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服务生推门进来,托盘上放着冰镇啤酒和饮料,这是酒廊老板特地送来的。在东京,这些夜生活经营者通常需要与警察通融好关系,有时也会充当业余线人。清水打开了一瓶啤酒,不过还是照规矩付了服务生小费。冰凉的酒液一下让他紧绷的神经重又振奋了起来。
一点不到的时候,一个前额染了几缕黄发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了清水旁边,头往他肩头靠了过来:“您是特意找我的么,亲爱的?”
清水有些困窘地避开了突如其来的亲昵,她把他当成了慕名而来的客人了。“我是为调查饭沼一事来找你的,茉莉代小姐。”清水说。
“您是警察?”茉莉代立即换了副神气,似乎谁把她给糊弄了似的。
清水掏出了证件,放在了桌子上。
“饭沼又惹事了?”她从随身提包里掏出了香烟,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倒有几许动人。她约莫十七八岁,稚气未脱。虽然过着不同于常人的生活,却还保留着某种单纯的表情,仿佛一头误入歧途的鹿儿,因为好奇而陷入了这个烟花之地。
“饭沼死了。”清水平静地说。
茉莉代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正欲点着香烟,僵在了半途。然后,“啪”地一下又点着了。她猛吸了几口,才缓过了神:“他,怎么死的?”
“坠楼。在这之前,他还卷入了另一起袭击案。”
“我早知道他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知道。”女孩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清水想,也许这个茉莉代和饭沼的关系已经超出了一般露水情人的界限了。
“你们一起共同生活过?”清水问。
“是的,我们同居了有半年。”她轻叹了一口气,“上个月他忽然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去的几家店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天前,我听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对我来说,他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死了倒好。”
“茉莉代小姐,我们怀疑饭沼是被人谋杀的,我们正在调查此事。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失足意外,饭沼有可能惹上了其他麻烦。因此,如果可以,我需要询问你几个问题。”
清水看着茉莉代,女孩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她和饭沼这个小混混,这个东京地面上的帮派分子动了真感情?
“您想知道什么?”刚才风尘女子的做派不见了。一定另有隐情。
“和你一起的那段时间里,饭沼平时都和什么人交往?我这里有一份名单,都是熟悉他或者他也熟悉的人,你看看是否有你知道的人不在名单里面。”清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茉莉代,“请仔细回忆一下,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杀害饭沼的凶手。”
这份名单上,当然还有和饭沼有过瓜葛的其他女人的名字。让一个人看清自己曾一度爱过的人的全部隐私,这确实有些残酷。
茉莉代看着名单,微微皱着眉头,她的内心剧烈地起伏着。
这份名单上的人,除了经常与饭沼一同出入的几个最亲密的手下,她只认识饭沼在福岗的母亲。今年春天,饭沼曾把她带回家给父母过目,当着老人的面还说过两人结婚后就洗手不干的事。
“饭沼很信任你吧?”清水问道。他纯粹是猜测。有些时候,去呼应当事人的切身感受,比较容易让他们打开心扉,不再掩饰。但如果碰到意志坚定圆滑世故的人,这可没什么用。
“是的,我们还一度商量着去什么地方度假来着,过后就和他一起回福岗乡下去了。”
“在一起的时候,你有碰到过什么人吗?让你感觉有些奇怪的人,或者以前从未出现在饭沼身边的人?”
“福岗老家那个小镇上可是怪人多多呢。”
“照常理推断,杀害他的凶手应该和他的家乡没有什么关联。”
“我们同居那段时间,饭沼一度想脱离社团。有段时间,我真以为他痛改前非了。只要离开东京,远离了这个地方,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好的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假装有病,待在家里,或是去福岗老家。”
“什么人也没接触过?”
茉莉代想起了一件事:“和我不告而别前,有一天他喝醉了酒,回来就往床上一倒。我帮他脱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大沓钞票,约有一万多美金,都是大票面的。我问他钱是从哪儿来的?他那时已喝得神志不清了,嘴巴里咕哝着对我说,他接了一个活,完了之后就可以带着我远走高飞离开日本,可以随便去哪个国家。”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他可能从黑市生意中赚了笔钱。”
“他口袋里还有一张到曼谷的机票。他第二天就离开了福岗。”
“然后就失踪了?”
“不,他一个礼拜后又回来了。我记得过后曾有一个人来福岗找过他。他们站在院子里说话,我从窗户里刚好可以看见。这个男人出现的第二天,饭沼就不辞而别了,什么话也没留,就像蒸发了一样。”
“那人大概有什么特征?”
“三十岁上下,皮肤黝黑。他塞给饭沼一个牛皮纸袋。”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当时我可不认识。他们一直没进屋,我给他们准备好的茶都凉掉了。”
“为什么说当时不认识,那是……”
“说来也巧,前几天我在店里看见他了,他没认出我来,因为当初他和饭沼谈话时根本没和我照面。”
茉莉代手上夹的烟不小心烧烫了她的手,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清水连忙追问:“你可以确定是他吗?”
“是的,因为他耳朵下面有块白癍。还有他的眼睛,有一只眼睛的眼皮耷拉着。总之很怪异。”
“你知道他的名字,或者其他什么情况吗?”
“那要去问另一个女孩了,那天是她负责招待的。”茉莉代拿起电话,发了一个短信,“您稍等会,她在换衣服,一会就过来。”
清水的同事陆续从外边回来了。茉莉代看见这阵势有些不安。清水让她放心,他们都是他的同事。
十分钟后,另一个女孩进了房间。她告诉清水,那个黑皮肤男子是个泰日混血儿,自称原田真之,不过东京地面上的人都不认识此人。
这个名字有可能是个化名。而且酒廊这类场所通常都不装监视探头,只能做个模拟画像了。
“啊,对了,他们在喝酒的时候,我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女孩突然叫道。
虽然因为光线昏暗,影像画面比较模糊,但还是可以大致看清此人的长相。
今晚,清水警官连续两次见证了“蝴蝶效应”的实证。如果不是这两次偶然,这个神秘男子完全不会这么快浮出水面。甚至,根本就会无声无息,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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