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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十大著名的国画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在这样一个满是垃圾的房间里说起新故的朋友,朱怀镜有一种特别落寞的感觉,禁不住长叹一声。“还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写的挽联是‘惯看丹青知黑白,永人苍茫无炎凉’。”朱怀镜说罢便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种无边无际的苍茫。

        曾俚凝眉半晌,点头说:“‘知黑白’,‘无炎凉’。好!只可惜世道总是黑白不分,炎凉无常。怀镜,我有时不明白,你是在权力场上走的,怎么同卜老、明溪这些人也交往得这么深?”

        其实莫说曾俚,朱怀镜自己有时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来越大,可冷静一想,能让他心灵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怜,不过就是明溪、卜老、曾俚,当然还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踪了。一阵苍凉掠过心头,朱怀镜浑身发冷,却故作轻松,有意笑道:“那么在你看来,我朱怀镜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们交往仅仅是附庸风雅?”

        曾俚却是很认真,说:“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怀镜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免不了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国,文人入仕,因为总受一种文化情结的驱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头来不会善终的。”

        朱怀镜见话题越发玄乎和沉重了,便笑着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动作。曾俚就不做声了,站了起来,双手抱胸,走到窗口去了。他低头望着窗外,腰微微弓着,背影很有些孤独。朱怀镜忑想这位朋友只怕注定要潦倒终生了。曾俚那个痛苦的心灵里塞满了国家前途呀,社会责任呀,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对曾俚,朱怀镜可以说是从心眼里敬重,但敬而不佩。

        “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显得很焦虑。

        曾俚回过头来,说:“我想,明溪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他是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会自投罗网了。怀镜,我有时真的羡慕那些疯子。我们政协大院对门,长年坐着一位疯子。那疯子总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政协大院,神态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疯子的意念里,这政协大院也许就是他的王国,他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他也许成天都想象着他在自己王国里享尽奢华。人幸福不幸福就在于自己的感受。我想凭那位疯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朱怀镜摇头叹道:“我想疯子也因人而异啊。明溪即使疯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觉幸福的疯子。他只会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邪恶追逐着,他便没日没夜地逃,直到耗尽生命。”

        曾俚听朱怀镜这么一说,颇感无奈,“唉,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想,人能够疯是福气。看来,疯也不能逃避苦难。”

        朱怀镜笑道:“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尽管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人生态度却是积极的。可你总想着逃避现实。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曾俚苦笑道:“的确如此。可有时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个县的广播站站长寄来的一篇稿子,反映他们那里边远山区群众的困难生活。作者还寄了些照片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我心里很难受。我编了这篇稿子,并写了编者按,呼吁要认认真真抓好扶贫工作。可是,稿子到了社长那里,就被压下来了。我问社长这稿子为什么不能发?社长说这个县是市里才批准达标的小康县,发这篇文章,影响不好。我忍无可忍,同社长吵了一架。可是吵了架,除了让社长记我一笔小账,又能怎样?面对这种现实,我除了逃避,还能做些什么呢?”

        朱怀镜不想多说,只道:“你这就太不通世事了。”

        “世事!”曾俚有些愤然,“大家都这么圆通,吃亏的是老百姓。事后听说,那个县的县委书记专程赶来荆都感谢我们社长。自然是请吃送礼,皆大欢喜了。可是,那位写稿子的广播站站长却被撤了职,下放到山区乡镇去了。那位县委书记还在常委会上说,一个文人,会写几个字,还想拿笔杆子造反不成?”

        朱怀镜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里整个就是不识时务。朱怀镜不时地看手表,心里为李明溪担忧。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什么衣服?这会儿,也许李明溪正佝偻着、抖索着,在荆都的某个黑暗肮脏的巷子里狼顾而行吧?曾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扬了起来,在屋子里弥漫着。朱怀镜望着曾俚深沉的样子,本想嘲笑他几句的,却又不由得有些感动。“曾俚,”朱怀镜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去吹风,“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别人问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平对话而不是武力实现种族和解,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小故事。一天,老师在一块大白布上涂了一个小黑点,然后问同学们看见了什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小黑点!老师却说:不!这是一块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徽不足道的一小点。曼德拉说,这个故事对他一辈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让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终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不管自己经受多大苦难,始终乐观、豁达、宽宏、忍让。”

        曾俚背着手停了下来,望着朱怀镜说:“我们现在连说真话的环境都不具备,其他就免淡了。”

        朱怀镜耸耸肩,笑笑,不说话了。看来李明溪是不可能回来了。“我们回去算了,傻等也没有用。”朱怀镜说。

        朱怀镜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赶。本想去玉琴那里算了,但见时间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楼梯,又有些后悔回来。

        朱怀镜进厨房洗脸时,似乎还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开了卧室的灯,见香妹头歪在枕头上,感觉她整个五官都松松垮垮地歪着。朱怀镜突然感到这张脸是如此寡淡无味。他越发后悔不该回家来了。香妹醒了,梦呓般说了句回来了?一转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怀镜也不答应,出了卧室,坐在沙发里抽烟。烟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画了,便起身打开柜子,翻出那幅《荆都五个人》,挂在墙上。他一个一个人物琢磨去,最后是李明溪的背影让他欲罢不能。李明溪长发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着。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认识李明溪,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见过李明溪的背影。这个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可偏偏是李明溪把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背影画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怀镜久久凝视着李明溪,似乎产生幻觉,那背影慢慢空灵起来,云岫般飘逸而起,在荒郊野岭踽踽而行,勾着的脑袋问或回转过来,一双恐惧的眼睛黑洞洞的怕人。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总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了这么几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心。

        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况没有当场公布。散了会,好几位处长都拍朱怀镜的肩膀,轻声开玩笑,要他请客。朱怀镜便微笑着重重握了他们的手,暗示了友好,什么也没说。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秘书长找他谈话时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朱怀镜虚心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却感觉自己正是被这些人愚弄了,只想骂娘。他尽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就觉得谁假惺惺的。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

        不知韩长兴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朱怀镜怕别人听见了不太好,忙摇摇手,叫韩长兴别说了。韩长兴不管那么多,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皮市长赏识你,有人就说你是皮市长的二秘书,这就是嫉妒嘛!”

        这倒是朱怀镜没有想到的。如此说来,肯定有人见他同皮市长过从密切,看着不舒服,索性不投他的票了,这机关大院,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市长们那里钻,可又谁都看不惯天天围着市长们转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长的交情就行了,不必点破。朱怀镜也不追问这话是哪里来的,也不问具体细节,更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韩处长,感谢你的关心。外面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只当没听见。”见韩长兴那表情,分明还想洋说细述,好讨个人情。可是见朱怀镜并不感兴趣似的,就不便说下去了。他便直夸朱怀镜大将风度,宰相肚里能撑船。非常时刻,朱怀镜不想同韩长兴多说这事,就说了几句客气话,把他打发走了。

        刚送走韩长兴,裴大年来了。朱怀镜热情地伸出双手同他握了,再倒了茶,说:“贝老板,恭喜你的公司进入市里重点扶植的十大民营企业名单。”

        裴大年把门轻轻掩了一下,坐下说:“感谢你的关照啊朱处长。今天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朱怀镜忙摇手道:“老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俩谁跟谁?”

        裴大年说:“对对,我两兄弟谁跟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现在还能赚几个钱,你就别嫌弃。”裴大年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往朱怀镜桌上一丢,轻声说:“别说多话,收起来收起来。”

        朱怀镜很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开抽屉,一手轻轻一扒,就将信封扒了进去。裴大年这就笑得更加义气了,说:“好兄弟,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两人喝茶抽烟扯谈一阵,裴大年就告辞了。

        下了班,朱怀镜直等到办公楼的人都走尽了,才关了门,拿出信封,见里面装着五沓百元钞票。不用数,这是五万块。他打开保险柜,将钱往里面一丢,正好压着龙文的那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记录着张天奇天大的秘密。

        朱怀镜锁上保险柜,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阵,内心升腾起一种快意,感觉就像报复了谁似的。

        晚上,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几乎通宵没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现得欢快。事实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觉,一边娇喘着叫道怀镜你今天是不是疯了,一边体味着男人的雄壮,直把自己送到了云雾里。

        此后好些天,朱怀镜越想越愤然,总想找机会同皮市长说说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长白天太忙,朱怀镜总找不着由头去他办公室汇报。晚上去么?单是去说自己的事情显得有些唐突。皮市长虽然对他不错,但人家毕竟是市长。他不可能专门上市长家里去说自己提拔的事,而没有正经事情却又上门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市长不可能没什么事单是坐下来同你扯谈。大凡上门去的,要么是有公事专门汇报,要么是送点什么去孝敬市长大人。不论哪种情况,通常只能完事就走,不多作停留。事实上你也不可能多作停留,你坐下没多久,下一拨上门的人已按响门铃了。皮市长算是比较平易近人的领导,晚上拜访的人更多。朱怀镜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设法送点什么去。可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厅局级领导的贪污受贿案,特别是市财政厅的窝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皮市长在好些场合都强调了廉政建设问题。在这种气氛下去皮市长家里送礼,似乎不太妥当。朱怀镜主意想尽了,最后心想还是给皮市长家送些优质大米去吧。他让瞿林的哥哥种了些没污染的优质大米,原来就是打算送给皮市长这些领导享用的。可是,后来瞿林真的送了几百斤大米来,朱怀镜又觉得送不出手了。大米谁稀罕?不是个值钱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想起来头头是道,过后一想就觉得好笑了。就像人们夜里睡在床上会把很多事情想得天花乱坠,一觉醒来面对真实的阳光,就什么都不对劲了。那几百斤大米就这么在朱怀镜家阳台的角落里堆了两个多月了,没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怀镜反过来一想,送些不值钱的大米去,显得随便,算是个上门的好由头。只要他坐下来,皮市长说不定就会过问他提拔的事。

        这天晚上,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没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马开了门,叫道朱处长好。王姨听得小马叫朱处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小朱好久没来玩了。什么好东西?这么一大包扛着,也不嫌累!”

        朱怀镜把大米放下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个生态农业园,种的庄稼一概不用农药、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这大米是优质香米,我先煮着尝了,味道还真不错,就送袋来让王姨尝尝,看怎么样。”

        王姨早满面笑意了,说:“小朱就是心眼儿细,比我两个儿子懂事多了。”

        王姨请朱怀镜坐,小马早倒上茶来。这时,皮市长书房的门开了,裴大年从里面出来,说着打搅市长了。皮市长走在他身后,说道小裴好走。朱怀镜知道裴大年最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标准地读作赔,好在皮市长只是叫他小赔,没叫他老赔。生意人在官场行走,小赔是要赔的,只要不老赔就行了,这也是句实话。好在小赔是为了大赚,谁都乐意。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王姨也站起来招招手说小裴好走。裴大年边走边点头微笑致意,快走过客厅了,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朱怀镜,忙站住了:“哟,是朱处长?”朱怀镜便像才看见他似的,说:“哟,是贝老板?”两人握手,客气几句。

        裴大年出了门,皮市长回头笑道:“怀镜来了?”朱怀镜笑着说:“来看看市长。”王姨才要说什么,皮市长又问朱怀镜:“我总听别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读作背呢?你刚才好像也叫他背老板。”朱怀镜叫贝老板叫习惯了,早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如今叫皮市长一问,觉得很好玩,便把裴大年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按标准字正腔圆读出来的掌故说了。皮市长和王姨听罢,哈哈大笑。皮市长说:“这个裴大年,真有意思。读贝就好?人家听成背时的背怎么办呢?真是越是发财的人越怕散财,越是迷信。你怀镜也心细,始终坚持读贝。”

        “可不是哩!怀镜这孩子,事事心细,比我们两个儿子明白事理多了。”王姨便把朱怀镜表兄搞生态农业园,朱怀镜送了袋优质香米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皮市长听了,非常高兴,“好啊,普通农民懂得搞生态农业,生产绿色食品,这个好啊。怀镜,你多鼓励他们。他们要是有什么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朱怀镜知道他表兄的所谓生态农业,无非就是按他说的不用农药,不施化肥,也不中耕除草,能产多少就产多少。也就是瞿林笑话他的懒人阳春。可他在皮市长和王姨面前说成个生态农业园,听着就像那么回事了。朱怀镜见皮市长这么有兴趣,倒显得紧张了。因为如果皮市长真的重视起来,认真过问,他就下不了台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我表兄目前只是在探索阶段,经验不足,不敢盲目扩大规模。到时候需要扩大规模,如果他们县里支持不过来,我会麻烦市长您。”朱怀镜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说他会找县里领导帮忙,感谢皮市长好意了。他实在怕皮市长真的关心这事。他知道自己表兄真要搞什么生态农业园注定是要泡汤的。皮市长自然也理解了朱怀镜的意思,便说了句应该应该,就把话题由朱怀镜表兄生态农业园这个微观问题,转向全市农业现代化这个宏观问题了:“我们市里的经济主要是工业,农业比例并不大,有条件向农业多投入些。发展现代农业,我们市里如果不走在全国前列,说不过去啊!”朱怀镜点头不止,只道皮市长高瞻远瞩。

        说了些别的闲话,皮市长果然就扯到朱怀镜这次提拔的事了,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柳子风同志没有把工作做好。”

        朱怀镜说:“感谢皮市长关心。不过我知道柳秘树长还是为我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说得不那个,这机关里有股不太好的风气。”朱怀镜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来告状诉苦的事他的确不太好一下子说出口,二来想看看皮市长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皮市长却很关心是股什么风,“你说说看。”朱怀镜这才说道:“有那么一些人,对领导身边的人有成见,总在一边说三道四。说实话,我自己检讨,平时在市长您面前请示汇报很不够,总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脸。这本是不应该的。可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给取了个外号,二秘书。”

        皮市长一听火了,脸都涨红了,说:“什么话?干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触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

        王姨也在一边说:“有些人真是吃了饭没事干,尽说些是非。机关大院里的干部,按说觉悟都很高的,怎么鬼话也.这么多呢?”

        “怀镜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皮市长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平和,“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不管怎样,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给市长您丢脸。”

        不宜久坐,朱怀镜起身告辞。王姨交代他常来玩。朱怀镜临出门时对王姨说:“这米试试怎么样,要是味道好,今后您家的米我包送了。”王姨说:“哪里啊,别这么客气。”朱怀镜诚恳地说:“没事的。米么?又不值钱。外面的米,主要是怕污染。首长身体要紧啊!”这话题本来就不用有什么结果的,便一个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一个说没什么没什么,含含糊糊就成相视而笑了。皮市长没有起身,靠在沙发上,望着出门的朱怀镜慈祥地笑。

        关于今晚的拜访,有两个细节后来常常在朱怀镜的脑海里浮现。一是裴大年猛然发现了他,眼睛里掠过似有还无的慌乱;二是皮市长目送他出门时,慈祥地微笑。

        李明溪的行踪最终都没有人发现。可因为曾俚的一个长篇报道,李明溪成了名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一时间,全国很多报刊都转载了曾俚的大作《画家之遁——个童话的终结》。在曾俚的笔下,李明溪是一位杰出的青年画家,笔凝古意,墨含春秋,画风卓然。画家性情乖张,独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终以癫疯的方式使他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解脱。曾俚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团:李明溪的大量画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人准手。同是这篇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汪一洲琢磨这篇文章,总觉得曾俚在影射他,说他压制和刁难李明溪,使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被逼疯了。可是曾俚笔法曲折,说不上有意攻击谁,汪一洲只好吃了哑巴亏。可美院里多的是明眼人,深谙曾俚笔意所在,总在一边议论这事。汪一洲苦恼几日,想出一计,索性自己命笔,写了一篇为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个权威报纸发表了。这样,至少外界以为汪一洲对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毕竟是画坛耆宿,他的文章一出来,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几位老画家应和。吴居一先生自然不会亲自写文章,却对记者谈了他对李明溪的评价,赞赏有加。吴先生乃当今画坛泰斗,他论人论画都可谓金口玉牙。于是,一批老画家成了画坛上的惜才若渴的开明先生。一些青年画家读了曾俚的文章,则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几乎掀起了画坛一批才子对李明溪的集体膜拜。事不凑巧,这年还有一位青年诗人卧轨自杀了,一位青年作家突发心脏病暴亡了,这些连同李明溪的失踪,被称作是当年文化界的三大事件。于是,那些专门生产思想的报刊专栏作家,譬如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曾俚们,便借题发挥,撰文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生存环境作深刻反思,几乎要搞成一场思想讨沦了。多年以后,有思想史论者甚至把这件事说成是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先声。而那些玩画的藏家从曾俚和后来有关的大地文章中读到的却是投机和财富。李明溪的画正像那位暴亡作家的小说一样成了出土文物。李明溪的画作流入市面的并不多,就更显得珍贵了,价格直线飚升。

        朱怀镜怀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静观对李明溪的新闻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煳,他手中财富就会越大。他真巴不得这场新闻炒作旷日持久,把李明溪推向经典和永恒。但新闻毕竟是位喜新厌旧的浪荡公子,不会对谁钟情到底。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会和政协会召开的时候,荆都的报刊上再也见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连朱怀镜也只是偶尔想起这位失踪的朋友,猜想他这会儿是流落他乡了?还是早已冻死在某个荒野了?

        这是本届人大和政协的第二次会议,没有牵涉人事问题,本来可以开得很顺利的。不曾想,中途节外生枝,两个会议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当然,老百姓从电视新闻中感觉不到什么,该作的报告都作了,该通过的决议都通过了,两个会议照样被称作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异常气氛首先是从政协会议上散发出来的。近来,政协主席张先觉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长皮德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通常,人大会议比政协会议开得有气派。人大代表住的宾馆高级些,会议伙食丰盛些,发的纪念品也会多些。纪念品都是市里的一些企业赞助的,这些企业的头儿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协会议,委员们都会意见纷纷,觉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这次政协会议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委员听说人大会议那边今年发的纪念品会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衬衣一件、领带一条、皮鞋一双、白酒两瓶、香烟两条。而政协拿议这边,已有着落的纪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烟一条。于是,委员们在讨论工作报告的时候,自然就对政协委员的地位问题表示关注了。当然,市一级政协委员,大多还算是有身份的,发表起意见来措辞温文尔雅,似乎谁也不在乎一双破皮鞋什么的。而张先觉却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于是,他临时决定,在次日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关于切实改进政协会风的讲话。张主席的开场白是高度评价政协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好会风,要求大家继续发扬。随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员们认真开好会,坚持想大事议大事,积极建言献策。最后话锋一转,强调坚持廉洁的会风,并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超标准安排会议餐;第二,不准发会议纪念品;第三,不准安排高档娱乐活动。张主席语言很有艺术,短短三十分钟的口头讲话几乎达到了煽情的效果,会场气氛被弄得庄严肃穆。尽管张主席只是就会风讲会风,委员却是心领神会,明白他的意思是针对人大会议的,便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所以从当天中餐开始,政协会议改革就餐方式,开自助餐。委员们各自拿着盘子、勺子、筷子,依次领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种崇高感,场面几乎有些悲壮。早已运抵会议后勤组的纪念品,按照张主席的意见,全部物归原主。预定的三个晚上娱乐活动也被取消了。

        人大会议就被推到一个尴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恼火,找到皮市长议这事。皮市长意见,让人大办公厅去个领导,同政协协商一下。于是人大办公厅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协周秘书长,建议政协会上纪念品还是照发,两个会议平衡一一下,发一样的东西。周秘书长说,关于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是委员们提议的,主席会议表示同意,而且张主席也在会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同政协的这次别开生面的政治协商没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商量,说人大会是不是也不发纪念品算了?皮市长说代表们多是基层的同志,到市里来开一次会不容易,还是照发吧。

        个中曲折在政协委员们中间悄悄传开了,一股义愤的情绪便在暗自生长着。义愤是针对人大的。委员们听说人大会的纪念品照发不误,便越加觉得政协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意义重大。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氛在政协会上弥漫着,几乎有些群情激愤了。各组讨论的焦点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败问题上,起初只是谈一些现象,后来慢慢就点到具体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协议案。事情就复杂起来了。本来,最近由于财政厅等单位腐败案件的发生,反腐败已经成为全市的热门话题。可人大会和政协会是要议大事,定大事的,不能开成反腐败专题会议。事先,为了保证人大、政协会议按法定程序圆满完成议程,市委领导专门研究过,决定“两会”暂时回避反腐败问题。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协领导事先都吹了风,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议大事,不要过多讨论一些具体的个别的问题。宣传部门早早就开始了配合,清洁荧屏,清洁报刊,只发正面报道,特别重点宣传上次人大会和政协会以来各方面的重要成就。会议期间,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所议话题凡是涉及反腐败的都不予报道。可是,会议开到第四天的时候,政协会议几乎开成了反腐败的主题会,而人大会仍是按部就班依照程序顺利召开着。

        朱怀镜在人大会上服务。这天晚上,张天奇邀他去房间扯谈,正好他自己老弟提拔的事需要找张天奇,就马上去了。一见面,朱怀镜就拱手赔罪,“对不起张书记,前两天都忙,想来看你也没时间。”

        张天奇笑道:“你是市里领导,是要比我们忙些啊。”

        朱怀镜摇头说:“张书记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会议服务人员,专门为你服务的啊。”

        “对啊,人们常说,领导就是服务嘛。”张天奇仍是玩笑。

        “这是典型的政治欺诈广告哩。说是说领导就是服务,事实上服务不是领导。”朱怀镜笑道。

        说笑一阵,张天奇轻声道:“怀镜,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你的事。他对你很关心,说你这年轻人不错。”

        朱怀镜忙道了谢。其实他不知张天奇到底是不是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他的事。不过听张天奇刚才说起皮市长的表态,也像那么回事。因为像张天奇这样向皮市长建议人事问题,皮市长一般不会明确答复的,只会说句怀镜这年轻人不错。这话最多只能理解为一种暗示。一来人事问题是严肃的事情,皮市长不会随便泄密;二来皮市长也不会轻易把提拔朱怀镜这个人情送给张天奇,要做人情也只能由皮市长自己来做。皮市长早说过,朱怀镜的事情他会负责到底,可这话说过好几个月了,还没有见到动静。朱怀镜心里急也没有用,只好相信皮市长自有安排。

        朱怀镜猛然感到无话可说,甚至连请张天奇帮他老弟忙的事都不便开口了。他同张天奇算是好朋友,而且他也帮过张天奇很多忙。可张天奇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坐的时间越长,给朱怀镜的感觉就越陌生,同他说话也就有些找不到感觉了。自从上次朱怀镜帮他了结向吉富贪污税款案后,两人见过几次面。可每次两人都只是邀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喝喝酒,对那件案子半个字都没提及。张天奇在私下也没对朱怀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朱怀镜有时想这也许正是张天奇的老道之处。因为那毕竟不是什么说来好听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提及。可有时又觉得张天奇薄情寡义似的,不用你钱出米,再怎么着在两人场合也应说句感谢的话。朱怀镜嫩切最初偶尔有过念头,将龙文留在他那里的笔记本交给张天奇。让他自己去销毁。这样的话,张天奇会更加感谢他的。但后来他没有这个想法了,他要将那个笔记本私下保存着。他望着张天奇,突然发现这人也修炼得一身高级领导功夫了。因为刚才在朱怀镜揣摸他的时候,他居然悠闲自得地抽着烟,似笑非笑,一言不发,毫无窘态。倒是朱怀镜终于发现自己很窘,便找了句最落套的话问:“张书记最近还好吗?工作顺利吗?”问了这话,朱怀镜才常得自己多没出息,怎么就不知道同他斗斗法,看最后谁忍不过了。先说出话来。看来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职务高低不同吧。没办法,身在官场,职务意识总能渗透到人的每个毛孔。

        张天奇很有涵养地把大翻头往后一抹,微微一叹,说:“还好吧。只是个别小人在捣鬼。黄达洪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只要回到乌县去,随便在什么场合,都会臭我。蒋伟这个同志也不讲原则。他去乌县任县委书记,是我推荐的,这个他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在对待黄达洪的问题上,他就没有处理好。黄达洪现在跟着袁小奇发了财,说是要回到乌县去投资。蒋伟刚去,只想在招商引资上早些出政绩,就把黄达洪当做财神菩萨了。黄达洪是在我手上被处分了的,他现在回去就要争回面子,提出要让县委领导到县界边迎接,而且要警车开道。蒋伟真是有奶就是娘,居然不讲原则,完全照办。一个当年因打牌赌博被撤了职的公安局长,后来又去深圳做鸡头的人,却让县委书记陪着,警车开道,在乌县风风光光地兜几天风。我事后找蒋伟谈过,蒋伟说他也没办法,县里需要投资。再说黄达洪这人过去怎么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的黄达洪公司挂靠市公安厅,人的编制也在市公安厅,而且有警衔。他手中还有同北京和市里高级领导的合影。怀镜你看,也不知怎么搞的,上面居然还有人给黄达洪授警衔!真是荒唐!更不可理解的是,当时因为黄达洪擅自离职,久劝不归,被除了名。现在他怎么又成了市公安厅的干部了?即使是落实政策,也得回乌县去落实嘛!”

        关于黄达洪的东山再起,朱怀镜是最知内幕的。一切都是市公安厅长严尚明给办理的,宋达清在中间帮了他很大的忙。可又正是朱怀镜和皮杰帮着黄达洪和宋达清二人同严尚明接上头的。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真是小人得志!他怨报复张天奇的话,朱怀镜早就听说过,却不知道他到底掌握着人家多少把柄。“张书记你放心,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什么事值得他说的,怕他干什么?”朱怀镜想探探黄达洪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了视听。再说了,听凭这么个无赖随便往我们领导干部身上泼污水,倒显得我们党和政府软弱,长此以往会让老百姓觉得没信心。涣散人心啊!”

        张天奇把自己遇到的麻烦无限拔高,提到党和政府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去认识了,朱怀镜听着觉得好笑,便只好又重复那句话:“怕他说什么?由他说去。”

        张天奇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要我制止他哩。何况中国有句老话,三人成虎啊!”

        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不过从张天奇的神情中,朱怀镜感觉僻出,他其实很在意黄达洪说他的坏话。人在官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本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张天奇如此在乎,肯定自有隐情。说不定黄达洪并不完全是恶意中伤他,而是的确学握着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天奇不说。朱怀镜就装糊涂.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浒你帮忙。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

        张天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有说。”

        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黄达洪这个人,一定是要能够降住他的他才听你的话。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黄达洪的。上次朱怀镜请他帮忙,把干休所的网球场工程承包给瞿林,他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黄达洪并不怎么把他朱怀镜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真的不够朋友,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换了。朱怀镜在官场这么多年,深知什么叫关键时刻。提拔的紧要关头,就是关键时刻。只要关键时刻有人说话,你就能飞黄腾达。不然,平时再怎么敬业,都是枉然的。人生苦短,只要错过几个关键时刻,年纪就一大把了,一切抱负都落空了。关键时刻其实就是某个上午,某个下午,或某个晚上,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有人极力主张提拔你,而且通过了,你就走运了。要是没人为你说话,你就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往生育是两三年以后。人生在世,有几个两三年?官场中人,到了这个时候很能理解光阴似箭之类人生哲理的。于是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有些人就特别讲究办事效率,一个晚上会跑好几家领导家里汇报。

        这事怎么摆平呢? 朱怀镜一时心里没底。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没想清楚这事到底怎么办,就同张天奇商量:“张书记,我想了想,黄达洪只怕只有严尚明严厅长的话他听得进。严尚明我们倒是常在一起吃饭,只是自己人微言轻,我同他说说,他肯帮忙吗?”

        张天奇说:“你怀镜是皮市长面前的红人,他哪有不给你面子的?”

        张天奇这是在说客气话。不过听他这话,朱怀镜更加明白他是一定要请自己帮忙了。“其实,只要皮市长对严尚明说一声,就没事了。”朱怀镜说。

        “这个不妥。为我这点小事,惊动皮市长,不太妥。”张无奇摇头道。

        的确,让皮市长知道张天奇在下面口碑不好,也不是个话。何况,可能惊动皮市长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小事。但朱怀镜反过来一想,其实皮市长不用知道什么,只要他对严尚明说,尚明同志,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要爱护才是。这样百事就结了。问题是皮市长根本就不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而且,严尚明只怕也不想让皮市长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同公安厅应该有联系的,严尚明你很熟吧?”朱怀镜问。

        “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不方便说这些事。”张天奇说。

        朱怀镜说:“我有个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我约严厅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

        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

        “那就这么定了。就在这几天,我先约了他们。”朱怀镜说。

        张天奇应道:“行行,我听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又觉得没话可说了。他想找个借口,告辞算了。正在这时,韩长兴带着两位乌县老乡敲门进来了。朱怀镜起身同他客气几句,就说你们有事要扯吧,我先走了。韩长兴说没什么事,来看看张书记。家乡领导来市里开会,在荆都工作的一些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老乡,多半会来看望一下的。这是最合算的感情投资,日后家里有什么事要办,也好开口。这是官场套路了。

        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没有事情了,准备去琴那里。正要出门,有人敲了门。开门一看,见来的是鲁夫。“大作家,你怎么有空来了?”朱怀镜招呼道。

        鲁夫说:“朱处长,我找你好一会儿了。我问了半天,才知道你住在这间房。我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

        “对对。我出去了,才进来。找我有什么大事?”朱怀镜说着便请鲁夫进房坐。

        鲁夫坐下来,脸色就凝重起来,半天不开口。朱怀镜倒了杯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

        鲁夫喝了几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

        “这就奇怪了!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侠义心肠,乐善好施,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钱?”朱怀镜大惑不解。

        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

        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些兴奋。他想听听鲁夫说说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便说:“我在人大会上,没有去政协会那边。这次袁小奇回来,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传个话给他?”

        鲁夫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想着麻烦你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知打过好多电话给他,可他就连电话都不肯接我的。没办法我就写信,可我的信也是泥牛入海。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不客气。”

        朱怀镜不知鲁夫说的不客气是什么意思,但相信他只怕多半是虚张声势。凭袁小奇现在的势力,鲁夫是奈他不何的。朱怀镜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鲁夫先生,事情总会有个办法解决的,你还是理智些。不管你怎么看,袁小奇现在是社会名流,你若是采取什么简单办法,不会收到好效果的。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把事情弄得大家脸上不好过。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干涉你,只是给你建议。”

        “那要看袁小奇最后怎么解决这件事。其实两万块钱,不是个大数目。我鲁夫是写字为生的,钱不多,但也不太寒碜。问题是袁小奇这人的做法太看不起人了。我这只是要我的劳动所得,并不是在求他施舍。还慈善家!”鲁夫仍然话中有话,却不说出来。

        “那么鲁夫先生,在你看来,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朱怀镜只好直接问他了。

        鲁夫又是冷冷一笑,说:“他是什么人,我没有义务揭露。他如果欺人太甚了,我也.就只好诉诸报刊,拆穿他的西洋镜了。”

        朱怀镜追问:“你不妨同我说说看。袁小奇是宋达清和你们几位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难道你书中写的事还有假不成?”

        鲁夫笑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真是千古与奇论!朱怀镜感到不可思议,说:“以讹传讹的书有,但凡事不可绝对。”

        鲁夫说道:“我最近读了些俄罗斯反映前苏联政治内幕的书,才发现前苏联的政治教科书和历史教科书全是谎言。大家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准我说谎?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这个谬种流传吧,不然我就实话实说了。”

        这就叫作文人无行吧!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也许是脸皮太厚,血色透不出来吧。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这么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要人们到底相信你什么?正是那句老话说的,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啊!”

        鲁夫说:“朱处长,恕我直言。你们就是思想太正统了。你们总希望一种潮流,一种思潮,一种观念,一种信仰,等等。不现实啊!那些文化多元的国家,人们思想活跃,并没有把社会乱到哪里去。我们千百年来什么都强调大一统,也没有把社会统到个什么好地方去。一文不可能兴邦,一曲不可能亡国。没那么严重啊!”

        朱怀镜笑道:“既然鲁夫先生这么直爽,我不妨问你。且不说作家的社会责任,但作家总得考虑自己的声誉吧?比方说,娱乐界混的有些人,不管那些男女到底是个什么人,但为了自己的作品在市场上有个好卖点,也得请人专门搞形象设计,有的塑造成道德先生,有的装扮成纯情少女,有的故作浪荡公子。不论哪种形象,总能迎合很多人。这正是俗话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从来就没有人扮成出尔反尔的人。”

        鲁夫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可以扮成觉悟了的社会良知。中国并无宗教精神,却是个最能容忍忏悔的民族。”

        朱怀镜是个一听到玄虚之论就头大的人,马上把话题拉具体一些:“鲁夫,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没有一个错字。文笔也是真的,我很得意我的文笔。有人评价,近些年全国出过很多这一类的书,有写张宝胜的,有写严新的,有写海灯法师的,有写张宏宝的。没有一本书有我这本书耐看。要说里面的内容,我自己都搞不清真与假。里面的离奇故事,都是他袁小奇自己和他的弟子说的,我只是在表现手法上做了些处理。说句大实话,袁小奇也的确不是平常人物。当时他就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我相信了他。加上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有个毛病,就是进入一种写作愉悦之后,就信马由缰了,只想把文章弄得漂亮些。无意之中,把假事弄得更假了,只怕也是有的。”

        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至少神经不太正常吧。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忌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的。

        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袁小奇如果真的是一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袁小奇的发达简直是个奇迹,让朱怀镜感到这世界真的越发莫名其妙了。袁小奇越是大把火把地赚钱花钱,他便越是觉得这位神秘人物背后必定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他便总有种想探测究竟的本能欲望,甚至巴不得袁小奇早些露出马脚。朱怀镜明白自己这种心理并不是出于什么正义感,也许是人们灵魂深处卑污的本性吧。看见别人发了财,人们总希望他赚黑心钱的劣迹早些昭然于世;看见漂亮女人,人们总怀疑她是位勾引男人的老手。可是这会儿,鲁夫阴阳怪气的表情,让朱怀镜觉得自己正被一群刻薄的人围着看笑话。朱怀镜首先想到的皮市长会怎么看他。是他把袁小奇介绍给皮市长的,如果鲁夫把这位大名鼎鼎的活神仙、神功大师、慈善家的老底揭了,上至北京的某老某老,下至皮市长,都被照进哈哈镜里去了。北京那些人哪怕把手杖戳得天响,也不管朱怀镜的事。朱怀镜担心的是皮市长会怎么样。可以想见,朱怀镜在皮市长心目中肯定大打折扣,他的副厅级只怕就遥遥无期了。朱怀镜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从上到下,没有人愿意袁小奇露出庐山真面目。维护谎言,成了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

        “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朱怀镜说。

        “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有消息,你挂我电话吧。”鲁夫说。

        朱怀镜说:“行行,你把电话留给我吧。”

        鲁夫说:“我不是给你留过电话吗?”

        “对不起,我的电话号码本忘了带了。”朱怀镜敷衍道。其实他把鲁夫的名片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名片就像上级文件,太多了太滥了,就没有人看重,多半往抽屉里一锁就不管了。而发名片的人也像上级发文件的部门,多是认为自己很重要,总是郑重其事的。

        鲁夫递给朱怀镜一张名片,起身告辞了。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同政协会务组一联系,才知道袁小奇并没有住在会议安排的房间。朱怀镜便挂了黄达洪的手机。原来,袁小奇自己在天元大酒店开了房问,黄达洪正好也在那里。黄达洪说你稍等,我同袁先生说一声。过了好一会儿,黄达洪回话说,袁先生欢迎朱处长光临。挂了电话,朱怀镜很不舒服。这袁小奇架子也太大了.我朱怀镜找他,还得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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