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坐过三艘溯江汽轮。从上海到芜湖是凤阳号,自芜湖至九江系南阳号,由九江去武汉为大安号。乘坐凤阳号时,曾和一位伟大的丹麦人同船。此君名叫芦丝,洋文写作Roose。据说他已纵横中国二十多年,因此不妨将他想象为当世之马可·波罗。这位豪杰只要一有空,便捉住我或是同船的田中君,海阔天空地大谈特谈其如何征服二十几英尺长的蟒蛇的故事、广东盗侠蓝广生(究竟是哪三个汉字连芦丝氏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故事、河南直隶饥馑的故事、打虎猎豹的故事等等。其中最为有趣的,是和一对同桌用餐的美国夫妇谈论东西两洋爱情观。这对美国夫妇,尤其是那位细君,仿佛西洋对东洋的侮蔑穿上了高跟鞋一般,是个甚为骄横的女人。依她的高见,中国人自不待言,连日本人也不知道“辣务”为何物,他们的蒙昧令人垂怜。听了这些话,芦丝氏面对着一盘咖喱饭,猛然提出异议来。不对,爱为何物,即便东方人也是心领神会的。比如说四川有位少女——于是便鼓吹起其拿手的广见博闻来。那细君一面剥着香蕉皮,一边说道:不,那不是爱,不过是“屁涕”罢了。那么再比如说日本东京的某位少女——于是芦丝氏不屈不挠地又开始举起实例来。最后,这位细君大约也终于怒上心头,突然站起身来,同夫君一起拂袖离席而去。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芦丝氏的表情。此公向我们这帮黄皮肤伙伴送来调皮的微笑,用食指敲敲额头,说了句什么“乃肉卖淫的”之类。不巧的是这对美国夫妇在南京就下了船,倘如一直同船旅行的话,肯定还会掀起种种兴味悠长的波澜来。
在从芜湖起航的南阳号上,遇上了竹内栖凤一行。栖凤氏也预定从九江下船登庐山,我与竹内家的公子——这么称呼似太可笑。“公子”自然是无疑的了,不过,兴许是过于亲密的缘故,总觉得称之为“公子”颇有点虚伪。
但总而言之,与这位公子逸氏等人一起溯江而上,心情甚为愉快。不管怎么说,长江虽大,但毕竟不是海洋,因而既无左右摇晃,也无上下颠簸。船身劈开仿佛机器传动带似的流水,悠悠地向西航行。仅此一点,长江的旅行对易晕船的我而言,就足够是愉快的了。
江水一如前述,是近乎铁锈的黛赭色。不过,远方江水涯际,由于蓝天反射的效果,望去倒也不无钢蓝色的感觉。遐迩闻名的大木筏接二连三顺江而下。仅我自己,就亲眼目击过饲养着猪猡的筏子。由此看来,也许还会有把整个村落载于其上、巨大无朋的大木筏也未可知。而且名字虽叫木筏,但上面既有顶又有墙,其实是漂流在水上的房屋。据南阳号船长竹下氏说,这些木筏上乘的都是云南贵州的土人。他们从遥远的山中,逐着万里浊流,优哉游哉地顺江而下。在安然抵达浙江、安徽等地的城镇后,再将扎成筏子的木材卖了换钱。其旅程,短的要五六个月,长的几乎要一年。离家时女人还仅仅是妻子,回家时却已经做了母亲。然而往来于长江之上的,当然并不仅限于这种木筏子之类原始时代的遗物。有一次还目睹一艘美国炮舰,对着由小汽船曳着的标靶,在进行实弹射击。
江面的宽阔,前面已有言及。可是由于江中有三角洲,当远离一边的江岸时,必然看得见另一边的草色。不独草色,还看得见水田中稻苗摇曳,看得见水牛茫然呆立,看得见杨柳直迫水际。青山当然也看见好几座。我在来中国之前,曾和小杉未醒氏交谈过,他在旅行注意事项中加入了这么一条:
“长江的水面很低,两岸却极高。所以得爬到高处去。船长坐的——那叫什么来着,不是很高的么?不上到那儿去,是看不远的。可那儿不让普通乘客上去。所以得糊弄好船长……”
因为是前辈高言,所以凤阳号也罢南阳号也罢,为了随心所欲地领略江上风光,我一直企图糊弄好船长。然而南阳号的竹下船长却在我尚未下手去糊弄他之前,先自热情地来邀请我去了船顶上的船长室。可是上去一看,风景却并无特别的变化。实际上,即使在甲板上,也可以无遮无拦地纵情观赏陆地的风景。我觉得不解,便向船长坦白了想糊弄他的企图,然后请教他何以会如此。于是船长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小杉先生来的时候江水少的缘故。汉口一带水面的高低,夏天和冬天相差四十五六英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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