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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剑为世宝 琴为天音

        “一滴水,

        从大海出,又回到大海,

        因为恶劣的人不理解。

        我的,只是我的。”

        堂子茶室有供客人等待时看的报纸,这是《万国公报》上登的一首葡萄牙诗人作品,许多京城人认为,欧洲只有法兰西和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是英国为向清廷索要赔款,虚构出来的国家,正像大清军队里贪污,会虚报士兵数量。

        仇家姐妹走了两个时辰,李尊吾还坐在茶室,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呼吸。他不敢动,按照《憨山老人梦游集》上的理论,悲魔更深一层,是“举悲成狂”,会自称佛祖,上街传道——不愿那样,宁可寂如死灰。

        本家来到茶室,眼光柔弱之极:“李先生,大名之下,必难久居。义和团的大仙爷躲在堂子里——知道这消息的人越来越多,您还能待多久?”

        女人,为何上了年纪,便越来越近乎商人?李尊吾做出杀人的眼神。眼中无力,这双眼睛骗不过高手,但骗一个女人,还是够的。

        本家慌了:“我不是那意思,有崔大总管年底结账,想住多久都可以。我是为了您,怕上门找的人越来越多,您心烦。”

        李尊吾怔怔看她,她再补一句:“我是心疼您啊!咱俩是一个岁数的人,我当您是个老哥哥,您当我是个老妹妹!”

        说得李尊吾险些哭了,泪是憋住了,但喉咙里一声哽咽。此声微如蚊鸣,本家还是捕捉到了,手抚上李尊吾肩膀:“老爷们心里烦,找女人没用,得找朋友。找朋友聊聊,什么都痛快了。”

        李尊吾离开堂子时,拎着两个包袱,用品衣物都在里面。本家站在大门口挥手相送,情真意切。

        她成功地赶走了他。看着她,他想:这是个好女人。找女人,还是要找跟自己一个年龄段的啊!

        东直门木材场旁,有一座小庙,庙门口有一片百米空场,平整如镜。土质松柔,适于跺脚发力,清晨傍晚,总有二三十青年来打拳。

        这是崔希贵的暂住处,海公公旧居。

        李尊吾找来时,崔希贵差点没认出他。相貌未变,但上次分手,还是个磨难中的豪杰,这次相见,气概全无,已同凡人。

        崔希贵正在吃夜宵。这辈子的手艺是伺候人,伺候,首先是牺牲睡眠,主子半夜醒了,你得候在床前。每日就是打几个盹,长则一袋烟,短则十来秒,几乎躺不到床上。

        几十年宫中值班,迷上了吃夜宵。夜宵,是他的睡眠。

        胃部的一次舒服蠕动,等于躺着美美睡上一觉,所有疲劳都置换了。此刻,夜宵刚好。一锅汤,肉香勾人。

        崔希贵一身冷冷贵气,如在大庙朝堂,全无友谊的痕迹。如果你改变了,你的朋友也会改变。李尊吾隐藏遗憾,坐下,握住酒杯。或许,酒可以将一切改观。

        崔希贵没有为他斟酒,一副体恤民情的好官模样:“看你不开心,你我是朋友,有什么话对我讲?”

        李尊吾遗憾到极点,唉,人在京城,为何皆成官腔?或许不该来,自程华安死后,世上本无朋友。

        才看仔细,桌上是两副碗筷,他本有别的客人。扣在酒杯边沿的手指松开,李尊吾知趣站起:“时不凑巧,我改日再来。”

        回应是沉稳的一声“嗯”,如对下属。

        李尊吾心口至鼻腔一道酸——不料自己如此脆弱,经不住轻视了。成名二十载,久未遭人轻视。未成名时,有人出言不逊,会立刻拔刀……

        李尊吾走向门,开门的瞬间,闪过自杀的冲动。自杀的心理并不复杂,只是自卑到了极点。

        暗叹口气,抬头迈步,却见门外候着一人,持根齐胸高的木杖。应是今晚崔希贵的客人,正要进屋,却被自己堵了门。我这一口气叹了多久?真成了无用之人,一举一动皆讨人嫌。

        李尊吾出门,那人反而退一步,木杖夹于腋下,拱手行礼:“大仙爷。”李尊吾定住,两眼一寒。这个自感耻辱的义和团旧名号,逼出了他最后的杀气。

        来人瞳孔浅蓝,连鬓黄须,肤白似洋人。感受到李尊吾的敌意,来人再次拱手:“尊吾大哥。我长成这样子,不好忘了吧?”

        李尊吾一阵恍惚:“在老程家见过?”

        来人:“是啦,我是王午。”

        关刀王午。关刀,不是实战刀,是卖艺之刀。江湖艺人按照京剧舞台上关羽拿的青龙偃月刀刀形,铸成五十斤至一百斤的铁器,耍力气卖好。

        北方用刀的四大家,是“李王沙马”,李尊吾居第一,沙是皇家禁卫军虎机营教头,马是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的贴身侍卫,因身在高层,不现民间,只传其名。

        王午凭一把卖艺之刀排在第二,因为私下比武屡胜名门高手,盛传他得高人点化,关刀之外另有秘法。

        十年前,程华安一时兴起,撮合第一刀和第二刀见面,但李尊吾和王午不像程华安,是爱友善谈之人,见面后都很持重。在程华安家吃的这顿饭,虽不是不欢而散,也无聊得很。

        李尊吾说王午相貌似洋人,王午干笑两声——这是他俩仅有的对话,程华安为避免冷场,一直在说城里新闻,谁也没谈刀。

        现今,两人都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王午揉揉杖头,咧嘴一笑,齐整白净的一口好牙:“李大哥,你这是要走么?”扭头朝屋里喊,“崔总管,怎么能让李大哥走呢?他在,我们四大刀就凑齐了!”伸手握住李尊吾手腕。

        李尊吾竟有颤音:“沙、马也要来么?”王午持杖拨门,将李尊吾拽进屋去。

        肉香更醇,李尊吾感到自己的胃像一条鱼被钓上桌面。想不到四大刀凑齐,是在自己最弱的时候。羞愧近死,只想喝碗汤。

        李尊吾:“锅里煮的什么?”

        崔希贵不答,盛一碗给王午,便将锅盖扣上,无意再盛。李尊吾愣住:“没有我的?”崔希贵神色庄重,点了下头。

        半晌,李尊吾:“为什么?”

        崔希贵:“你没有资格。”

        如一个被欺负的小孩,李尊吾很想跑出屋,在黑暗里痛哭。但他没有动,只要一动,就会真的哭出来。模糊的一点自尊意识,让他坐住了。

        武功,练的就是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曾让这个身体奔跑两夜而无倦怠,让这个身体闪过飞刀,如密林穿行的燕子。而今,对这个身体的控制力,如一个未满月的婴儿。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危险——那可太丢人了。

        泪花泛出,好在没有哭腔,李尊吾喃喃道:“沙、马真要来么?”

        王午眼中有着明显的同情:“李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崔总管跟我说,我还不信。要知道,你是一个我怕了十年的人。老程家见面后,我大片大片地掉头发,吃了半年药才好。”

        李尊吾只是念叨:“沙、马真要来?”

        王午眼光弱了,伏身喝一口汤,道:“沙、马已经在了。”自腰襟里摘出一物,安在木杖上。

        是个尺长的刀头。刀头与长柄分开携带,即用即拼,是自宋朝开始,流传一千年的做法。刀头藏在衣里,裹刀的是块鹿皮,散发着汗味,略刺鼻。王午扔了它,抱歉地说:“在身上久了。”

        鹿皮躺在墙角,如一个被砍去脑袋的犯人。

        王午轻弹刀刃,一声亮音,铁质颇佳。崔希贵望刀,眼神惆怅:“沙叫沙丁,马叫马俊,我是在他俩死后,才知其全名。他俩被此刀斩杀。”

        李尊吾眼中有了一丝高手的锐利。

        崔希贵:“王午,要我说下去么?”

        王午:“为何不说?这是我一生的大胜,不能说给世人,说给李大哥总可以吧。”崔希贵转向李尊吾,眼中起了层薄雾,如瞳孔变浅的老人:“听了,要忘掉,可以做到么?做不到,便杀你。”

        李尊吾一脸木讷。

        崔希贵:“王午,你知我知,就好了。他已不是旧日李尊吾,说给他,也听不懂……还要说么?”

        王午点头。

        崔希贵苦笑:“李尊吾,王午还当你是个豪杰,为这份看重,你得早点好起来呀。听好了……说来话长。”

        一九○○年,义和团烧教堂攻使馆,引来八国联军入侵京津之祸。义和团爆发,不是源自传教士庇护教民为非作歹,那只是诱因,根源在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

        变法一百天后,慈禧杀了辅佐光绪变法的六名臣子,将光绪主持、慈禧监督的统治方式,改为光绪、慈禧联合主持。

        六臣被杀,与变法无关,是政变之罪。他们密谋发动兵变囚禁慈禧,夺取实权。夺权不是为自己,为一个早早被变法核心圈子抛弃的人。此人叫康难赫。

        崔希贵:“传教士心恶,无人信教,便让混混得了好处,吸收他们入教以打开局面。康难赫心恶,没有让士林信服的才学,便用空头理想争取青年,给自己造势。利用混混、利用青年,世风必大坏。”

        康难赫凭着在青年中的大名,获得光绪召见。崔希贵眼中有着淡淡欣慰:“或许不及洞察此人险恶,但皇上天性高贵,对此人气质,本能反感,一见之后再不召见。”

        变法,首先是权力格局的变动。变法之初,执掌军机处大印的翁叔平、洋务派领袖李鸿章,一个被罢官,一个由中央大员贬做地方官,朝廷中枢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补充。

        此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清朝内阁只是例行日常事务机构,军政大事的最高机构在军机处。军机处设军机大臣和章京,章京协助大臣。光绪让谭状非、杨锐等四位维新派人士做章京,掌握军机处实权,等于用秘书架空了部长。

        四章京多是张之洞系统,谭状非是老部下之子,杨锐是得意门生。以四章京改变权力格局,是变法的第一阶段,以张之洞入京主事,稳定局面,是变法第二阶段。在这个朝野皆明的步骤里,没有康难赫什么事。

        但权力之外还有舆论,这是清朝政事的新情况,太后皇上对此都没有认识,在这个问题上屡屡出错。

        康难赫掌握着舆论,他的弟子梁辛躬是当代第一社评人,《时务报》主笔。公开议论时事,为前代所未有,对民众是绝大刺激,梁文一出,海内争睹。梁文抨击时弊,下语激昂,还点缀西方社会知识。青年人好恶心强、求知欲强,梁文正合胃口。

        崔希贵:“皇上也是青年,喜读梁文,但又有疑虑,因为自小所受的帝王训练,首先便是不能妄下结论,国事常有隐情。”

        以市井道德处理一国政经,会陷入怪圈,自我感觉符合民心,结果却祸乱天下。因为处理国事,不是凭的恩怨是非,而是轻重缓急,有德之君往往是乱世之君,无德之君多坐享太平。

        君王之道,要超越常情。

        崔希贵:“报人文采和重臣才干,毕竟是两码事。为看准梁辛躬,皇上召见了他。结果与康难赫相同,一面之后,无兴趣再见。”

        康、梁二人被排除在变法之外,但在报纸上,给世人的错觉,他俩是核心人物。康难赫的同乡来京,见他无所事事,责问为何不出力帮皇上,康十分尴尬,自称在着述,完善变法理论才是长远大事。

        他频繁参加京城名士饭局,称光绪两三日便召他夜入皇宫,并大讲宫中生活细节。崔希贵:“皇上听了,让他去上海主持《时务报》,等于赶他出京。他竟赖着不走,皇上也没强制。谁想他不走,不是耍无赖,是积妄成狂,要凭三流乡绅的头脑,做历史上篡权的奸雄。”

        变法百日,到了张之洞要入京主事的第二阶段。军机处四章京从政经验浅,百日里坐镇京城的是张荫桓。此人是外交使臣出身,在政经上皆有经验。

        或许为制衡张之洞来京后的权力,或许是一时轻率,在张之洞调令下发前,他邀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京见光绪。

        戊戌变法以日本明治维新为蓝本,伊藤博文是明治维新重臣。他向光绪建议,伊藤博文可做变法顾问,甚至组阁做总理大臣。如此便分化了张之洞权势。

        聘外国人,张之洞已开先例。张早年在山西办洋务,聘请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任铁路矿务顾问。张荫桓邀请伊藤博文和李提摩太同时来京见皇上,由两人组成顾问班底,安排这位张之洞旧部,是为缓和张之洞敌对情绪。

        封疆大吏来京、外国首相应聘、京师大臣弄权,慈禧太后觉得事态复杂,怕光绪看不透,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听到康难赫在名士饭局上讲的后宫秘闻,慈禧震怒,下令捉拿。却发现一直赖着不走的康难赫,竟在三日前秘密出京,他在京中的弟弟也不知情。

        继续追查,发现维新派一道奏折——《时局艰危,拼瓦合以救瓦裂》,奏折还有个附件——《请探查窖藏金银处所赈工掘发以济练兵急需》。

        奏折言,中国必被西方列强瓜分,所谓“瓦裂”。与日本组成一个国家,对抗西方,才是中国的生存之道,“瓦合”即中日合邦。

        关于政策的奏折再荒谬,也是构思,不会获罪。维新派的急躁幼稚,朝野共见,比如谭状非觉得蒙古、西藏、青海、新疆荒凉无用,奏请卖给英俄诸国,所得金钱可大力发展城市经济,是富国强兵的捷径……但只要皇上不准奏,也便无事,不会有人追究其卖国罪。

        而这道《瓦合》奏折,皇上准了。国体巨变,竟没跟太后商量。太后警觉,再看附件,断定是政变。

        附件讲掘金。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烧了皇家三山五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掠尽其财宝。

        民间传说,废墟下有皇家秘密金窖。奏请让袁世凯率北洋新军三百人入京,赴圆明园废墟掘金,以弥补军费亏欠。

        皇上准了。

        圆明园废墟接近太后居住的颐和园,以一个民间传言,调来西式装备的新军,劫持太后的意图明显。康难赫秘密出京,上了英国客轮,是等待兵变结果。早早被赶出变法核心,兵变是他夺权的唯一出路。

        变法是皇上开路,太后督阵。太后已在慢慢放权,但大权至少还会保留五年。然对于皇上少年求成的心性,五年怕是太长……

        崔希贵:“康、梁逃去日本。太后杀了四章京、康难赫弟弟、执笔写瓦合奏折的大臣,这六人是为皇上顶罪。”李尊吾呆呆听着,眼中闪过一道红霞,是火柴之光的映射。

        晃灭手中火柴,王午吐口烟气。广州产的巧明火柴,英国的十支装香烟。崔希贵望着婀娜烟雾,像望一个令人心痛的女人:“听说皇上不再抽烟袋,改抽了烟卷,一根接一根的。”

        王午:“谭公子生前,抽俄国的莫合烟,也是一根接一根。”烟雾中透出野兽凶光,转向李尊吾,“在听么?”

        李尊吾像个被绑架的商人,惶恐点头。

        崔希贵和王午对视一眼,均是失望之色。王午低头喝汤,崔希贵抽出一根烟,置于鼻下闻着,无意再说下去。

        火柴头是红磷,燃后一股怪味。刺鼻,却有魔力,令人禁不住要闻。李尊吾鼻翼扇动:“康难赫遭皇上排斥,但他可以影响谭状非。说动皇上围园劫后的人是谭?”

        王午抬头,脸上露笑,像草原上的寂寞牧人望见地平线出现人影:“到底是李大哥,从散碎话里,拨弄出关窍。”

        李尊吾:“谭是张之洞的人,为何会照康难赫的意思办?”

        王午:“因为他的年龄,年轻即是罪恶。年轻人总相信出奇制胜。”叹一声,“皇上也年轻。”

        崔希贵:“不得不佩服张之洞眼光,读康难赫文章,竟能看出奸佞,要求谭状非避康如避祸。谭状非父亲贵为湖南巡抚,他本是纨绔子弟,却崇尚江湖豪气,康难赫的夺权计划,在老政客看来几同儿戏,但在他眼中是英雄豪赌。”

        王午:“唉,世上的事,不怕正义,只怕魅力。一旦构成魅力,死活也得干了。”

        崔希贵:“康、梁二人逃了,谭也逃,便没了首犯,难道要皇上当首犯?事败不走,对皇上讲义气,谭公子是条汉子。”

        王午:“谭公子在湖南读书时,机缘巧合,得了文天祥遗物凤矩剑和蕉雨琴。来京变法携此琴剑,以激励自己,讲气节做高士。”

        南宋将灭时,文天祥卖尽家产,招募义军,对抗元军。南宋灭后,文天祥回绝高官诱惑,誓死不降元,坐牢三年后就义。

        王午哀叹:“文天祥还有领军与蒙古铁骑拼杀的豪举,不枉男儿身,谭公子只是做了个顶罪的,委屈了一腔热血……大总管,我存在这的蕉雨琴、凤矩剑拿出来吧,想瞧瞧了。”

        剑一尺二寸,仅比匕首略长,木鞘无漆,鞘口镶玉。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横于桌面,仿佛午睡的少女,底面刻有琴铭:

        “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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