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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新约

        计划西去,出城却南行。

        宣武门外菜市口,历代作为刑场,谭状非即死于此处。斩杀朝廷要犯的行刑处,却没有固定场子,见蔬菜市场哪里有空地,便在哪里摆监斩官座位。

        杀人之地,随时被人流遮蔽。

        背后伤口已自行止血。野兽不会流血不止,习武人也如此。李尊吾套了件坎肩,掩盖被剑划破的衣服。坎肩是从教堂义工身上剥下的,义工在他手里无力如孩童,上帝并没有显现。

        或许善恶不是上帝的思维,八国联军虐杀京城妇女,上帝亦无显现。

        菜市口是闹市,也是南方人入京的要道,自古小偷多、眼线多。经过一辆卖冬瓜的大车时,感觉被人盯上。

        菜市口外是守城兵卒的训练场,现已废置,满是荒草。再之外是驴市,黑色毛驴居多,六七百头,臭气熏天。

        环顾身后,并无人跟踪。仍不敢向西,原要入师父埋骨的终南山。李尊吾叹口气,继续南行。

        至一片野高粱地带,止步。身后,骡车奔驰声自远而近。有数辆之多,京城武人不擅骑马,总是雇骡车,一车可坐四人。

        李尊吾甚至有些自喜,不是神经过敏,证明直觉复原。

        骡车停住,四辆。京城民众,只有镖局才可携兵器。骡车上挂镖局旗号,人下车后,从车顶摘下一捆长枪,一一分了。枪长丈二,杨木枪杆,镔铁枪头。

        镖旗上绣“靖”字,黑三角徽章。

        李尊吾胸腔生出一股躁气。靖字号不是正式镖局,混混办的,只为能合法持兵器。受正统镖局制约,以黑三角做徽章,以示低一等。

        混混镖局把持各类农贸市场,秘练一种叫“赵子龙十八枪”的枪术,不用下功苦练,而招法刁钻,刺人小腿十拿九稳,正经武人对付起来也头疼,尽量不与其发生冲突,以免腿上中招,恶心了一世英名。

        领头的彬彬有礼:“请问是李尊吾李大爷么?”

        李尊吾转身即跑,盖世武功也禁不住十六条枪围扎,边跑边撤去裹剑的草席。后背汗毛耸起,瞬间,应躲过了五六下刺扎。

        抽剑,反手一撩。

        身后惨叫,应有一根手指被斩下。

        脚下不停,“之”字形路线。

        右肘衣料被枪尖刺破。剑柄震开枪杆,猛然下蹲。身后追近的混混收不住步,从肩上摔过去。逼上,膝盖压住那人颈部,反身挥剑护住自己上身。

        只要一用力,膝下人脖子便断了。

        听脚步声止,抬眼见混混分为两层,占据要位,实在没有可突破的缝隙。想不到训练有素,不弱于职业军人。

        领头的站在第二层中央,依旧客气:“李大爷,您跑什么呀?您累,我们也累。快把我小兄弟放了吧!他妈二十三岁守寡,拉扯大他,不容易!”

        李尊吾:“按江湖规矩,你们选个最厉害的跟我打,我赢我走,我输,跟你们走。可以不答应,但想擒住我,起码要扔下六七条人命,他是第一个。”

        稍用力,膝下混混哀号一声。

        领头的:“快别!按规矩来。”

        京都毕竟是文明之地,恶人也说话算话。李尊吾放人后,众混混退后。最厉害的,是领头的,他持枪缓步走来,小孩般吐吐舌头:“我还能打过您?笑话!”

        抖臂扎向李尊吾面门,枪杆一滑,转刺小腿。

        李尊吾未迈步,脚跟外撇,裤管内的小腿斜了毫厘,任枪头刺入裤面。剑顺枪杆滑行,突然顿住,侧刃压住领头的前手,剑尖抵在他咽喉。

        枪尖穿破裤管,未伤皮肉。

        领头的:“呵呵,我就说打不过您。”李尊吾随之一笑,腕子轻抖,剑尖戳入其咽喉。

        领头的瞪圆两眼,不信此身已死。

        李尊吾亦不信自己出手……究竟是怎么了?定是本就有杀人之念,此念压抑不住,如袖子里藏的橘子,顺腕而出。

        众混混愣在当场,仅闻风过高粱的瑟瑟之声。

        李尊吾望了眼天,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杀人之念,只是今早对仇家姐妹一闪即逝,她俩非我所有,盼她俩平安健康,多子多孙……

        又一阵风起,荡出酸腐地气,近乎酒香。

        李尊吾收剑踢枪,展身跃起,一根箭般射进高粱层层之涛。

        众混混醒觉,持枪追入,骂声不止。

        五十两可以买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可以买四百头羊,不够给一个青楼名妓赎身,买不下一条日本造欧式金壳怀表。

        五十两让李尊吾彻夜奔逃。

        好在城中混混跟城外土匪壁垒分明,世代无交情,均以与对方合作为耻。沿途土匪看热闹,加入追捕的,仅是又从京城追出的十辆骡车。

        十车,四十余人。

        只有杀。

        多次领教赵子龙十八枪,暗暗佩服创立之人,竟可让庸手速成,一月练习等于正统习枪三年功力。十八招除了扎小腿一招,皆为虚招。

        逃亡之暇,从农家偷了吃饭的竹筷子,沾油涂蜡,绑于小腿。运动之中,凭竹筷滑度,勉强可抵御枪扎。

        一夜凶险,被五杆枪追上,尽数斩杀后,惊觉两腿上竹筷子尽数碎裂。

        还是老了。剧烈动作后,小腿肌肉纤维如钟弦上到极限,多走一两步,便会绷断。以剑鞘作拐,风湿病人般挪步前行,再有两杆枪追上,便可取走他性命。

        河水反着月光,照亮临岸草地,李尊吾身影格外显着。能见度如此之高的夜晚,是追捕佳时。

        前方出现三匹马。

        李尊吾心怀死念,准备最后一搏。

        骑马者帽外裹头巾,挂银饰珊瑚饰物,竟是女人。她们喊:“你是哪个地方人,干吗到我们这块儿来?”

        腔调古怪,却有熟悉之感,猛想起一人,李尊吾心动:脚下莫非是潮白河地带?

        清朝初建时,一伙塔吉克人流浪到潮白河,找到一块元代蒙古人的废弃牧场,重新整治,繁衍生息。

        关刀王午是他们的骄傲。

        自报是王午的朋友,被带上马,带到塔吉克首领家。首领称为“依阐”,一位年过六十的妇女。李尊吾展示蛇鳞剑:“我跟人换了剑,王午留下的剑不在我手,我没法证明是王午的朋友。”

        依阐瞳孔为湖蓝色,如青铜器的锈斑,蓝得极具锐度。盯了李尊吾片刻,她咧嘴一笑,露出少女般齐整的牙:“坏人瞒不住塔吉克人的眼睛,我们不知道王午留下的剑什么样,但相信你是王午的朋友。”

        朋友要以礼相待。李尊吾站在天窗下,一位妇女爬到屋顶递下一根扫把,问:“你有什么?”李尊吾接过扫把,按嘱咐回答:“有快乐。”

        此言出口,心下怅然。

        问答重复了两遍,方算礼毕。依阐拿托盘走来,蘸起盘中面粉,点在李尊吾左肩——面粉是塔吉克人的吉祥物,有人订婚了,家外墙上满是全村人点的面粉。

        之后,吃了手抓肉和牛奶煮烤饼。之后,是砖茶和干果。

        聚会的有七个中年妇女,应在村里地位高。依阐亲自收走碗盘,表示用餐结束,她们便退避门外。

        从没吃得这么饱过,感觉微晕。

        湖蓝色眼睛对上来,李尊吾强打精神,听依阐说:“女人本没有资格当依阐,但男人一旦离开村,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不愿回来,迷在外头。几代人过去,村里男人少得不够配下一代人了。你是逃亡之身,能住段时间吧?”

        一激灵,李尊吾想问:“你怎么看出我在逃亡?”但没问出口,身上有泥斑和血污,承认塔吉克人的观察力:“我会引来祸事,住一晚,缓缓体力,已很感谢了。”

        依阐眼中锐光似穿透他过去未来:“带一个姑娘走吧。塔吉克人从不求人,旅行带的食品不够,宁可饿死,也不求人。你是王午的朋友,拒绝,就不要说话。”

        沉默许久,李尊吾言:“挑一个最丑的吧。”

        门外脚步声散,旁听多时的妇女远走,一袋烟工夫,拥一位圆顶花帽上扎红纱巾的姑娘进来。李尊吾端详片刻,悄声问依阐:“这就是最丑的?”

        依阐严肃点头,湖蓝色瞳孔如雨淋过,色泽新鲜——那是自豪的笑意。

        依阐家不分房间,环墙一圈土炕。当夜,李尊吾和最丑姑娘躺在北炕,两人皆未脱衣,合盖一条黑羊羔毛毯,她像被闪电吓坏的羊羔般一动不动。

        依阐睡在南炕,油灯灭后,说了半夜话。都是动物寓言,或许是对姑娘进行婚后生活的指导。年轻女人的气息,令大脑松弛、关节拉开,李尊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天早晨,出门,有两匹马,很多人。

        马上挂包袱,衣物饮食。女人上马,李尊吾有着新郎的惶恐。从此,这个女人便跟着我了?

        持一根银镶头木杖,依阐由几个妇人拥到马前相送,才看到她左腿微瘸。瞳孔鲜润,一双永不老的眼睛。

        依阐:“村里姑娘以后只能嫁给外族,下一代不再是我们的样子了。你把每个女人都看一眼吧。”

        李尊吾环视四周,媚如花簇。

        依阐:“我们好看么?”

        李尊吾点点头,调缰而去。心中的感慨,令他说不出话,多么漂亮的种族啊,从此不在了?

        身后马蹄声稳定清晰,一下一下,最丑姑娘老实地跟随。想回头看一眼她,但还是忍住了,她的马技不错,是个可以陪男人闯江湖的女人……

        逆上潮白河,向西而行。

        三辆骡车相逢而过,车顶上绑着白蜡杆长枪,应是京城混混新派出的追捕者。赶车的人看起来已很彪悍,车厢里的人该强过以前追捕者一个档次,或许是京城混混的核心打手,这类狠角色轻易不露面。

        李尊吾穿塔吉克男装,白衬衣外套一件青色无领对大衣,羊皮长靴,黑绒高筒帽。汉人的脸在这样一身行头里,也似异族。

        赵子龙十八枪是讨厌的枪法,十几杆枪围扎,讨厌之极。他们经过时,竟有些心悸。

        但,他们竟然过去了。

        双方拉开三十丈后,李尊吾回头看一眼。

        车尾铃铛已摘下。空留一根挂铃的绳头,无声摇晃。

        在京城乘骡车是气派事,总是叮叮当当招摇过市。

        他们这么走下去,便是塔吉克村了……想起昨夜依阐讲给最丑姑娘的众多寓言中的一个:

        一只雏鹰脱巢,从高岩滑落湖面,不可思议地被一群天鹅收养,成了一个吃白食的宠物,每日等在岸边,吃天鹅捉的小鱼小虾长大。

        这是只雄鹰,长到一岁,逢迎天鹅交配的季节,无法忍受雄天鹅对雌天鹅求偶,鹰的本性忽然爆发,咬死了全部雄天鹅。但它受困于物种差异,不能跟雌天鹅交配,追逐着所有雌天鹅在天上发疯地飞。

        七天七夜后,雌天鹅纷纷力尽,坠空摔死。

        最后只剩下这头鹰。但它吃惯了小鱼小虾,不会吃天鹅肉,也不会给自己捉一只兔子。当它企图像天鹅一样,从湖里捉一条鱼时,淹死了。

        依阐的寓言要说明什么?

        望着远去的骡车,李尊吾对最丑姑娘说:“借头巾一用。”

        头巾很长,斩为两段,系在左右腿上,再取水壶浇湿。随师父学刀之初,师父做过一个实验——刀劈一条躺在案板上的半死之鱼。

        刀锋刚触,鱼受惊翻腾,刀就顺鱼鳞滑开了。

        即便是死鱼,蒙上一块湿布,便难以劈开。

        湿布是应急的铠甲。

        李尊吾策马向骡车追去。

        刀不能光有劈力,刀法之妙在于抹。由劈转抹,便可将半死之鱼斩为两段。

        黏滑之物,可滞刀力,刀法高低,在于应对黏滑。一个人的性格由其敌对者塑造,胜利者总带着敌人特征,刀法成就后,自然有黏滑劲。

        凭此黏滑,刀能迅速搭上刺来之枪,顺枪杆滑进。

        “一寸长,一寸强”,短兵器在力度和角度上吃亏,很难与长兵器抗衡;“一寸短,一寸险”,险在黏滑,一旦持短者有黏滑劲,长兵器反而提供了进攻途径,一滑便至,持长者无躲无藏。

        在十五杆枪的围扎下,李尊吾如鹰般回旋辗转。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住,草地上横陈的尸体恍若天鹅之姿。

        不能让京城混混玷污塔吉克村庄,姑娘们要延续人种,得是别的男人,得相貌堂堂、内心高贵……或许,此念狭隘?大自然的演进方式,常常借用恶人。

        裹在小腿上的头巾散碎,渗着血。赵子龙十八枪究竟何人所传?还是中枪了。所幸创口不深,几无感觉。

        这个畜牲一般的身体,只要原地站一会儿,便会自行止血。也累得挪不动步,只想站一会儿……凛然一觉,有人自后无声靠近。

        此刻,一个十岁小孩也可将自己斩杀。

        回头,是最丑姑娘。

        红色软底皮靴踏在草上,寂静无声。她无表情地走来,捧起李尊吾左手,脸埋进去,一记长吻。

        亲手心,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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