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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封信和写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对折着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着夕阳把我的身影直投射到河滩中央。

        我想象我用马靴敲打麂皮鞣制的靴筒,不顾会踏倒多少麦苗,走到锄草的若尔金木初面前,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颈窝。只要她回报一个同样的吻,我就把这封信撕成碎屑,迎风撒开。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邮差交给我那封信。那阵子我们正在侍弄两匹被肚带磨破了皮肉的牲口。奥达转过脸来,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的询问,把没来得及看完的信塞进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回想一下信中的内容都不能够,脑子像一只翻过的牛胃,连一根草屑也抓不出来。手却仍能熟练地涂抹药水。涂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云特别红艳,而整个长天因而显得特别空荡。奥达拍拍牲口背说:“去吧。”

        我俩目送那两匹疲惫的驮马消失在灌木丛中。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压抑的气氛感染了两个伙伴。阿措的额头上这时更堆满了皱纹,眼中却闪动着晶晶的亮光。平时,他的眼珠像绵羊眼睛一样灰暗,只有担心什么事情时,才这样难以抑制地兴奋。

        穹达则煞有介事地仰起脸。一次又一次从我们露宿的杉树底下仰观天河。他说:“啊,啊……”这时要是有谁瞟他一眼,他就会马上说:“这事该观观星象了!”若是没人理会,他也只好作罢。十几年过去,这个做过几年小和尚的家伙总是这样,但叫人不禁要可怜的是:我们从来没见过有人求他以星象卜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进怀中,想把那信掏出来念给同伴们听。

        “我说……”我好容易才掀动了被唾液粘连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团鲜嫩的奶酪颤动了。

        阿措却误解了。他急忙打断我:“还是别说公路的事吧。”

        十几年来,我们在岷江上游各条支流的崇山峻岭间被四处无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们不得不离开一个个货源丰富、气候适宜的地区,向人烟稀少而贫瘠的地区转移。眼下,整个岷山据说还有三支专事运输的马队,各自占据着最后一条山沟。我们这条长不到三百里的山沟已住进了公路勘探队,这就等于宣告:三五年后,我们这支以达为名字的马队就将消亡了。

        奥达脱下靴子,说:“睡吧。”

        “睡。”穹达说。

        在愈益暗淡的火光中想一阵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颌下,漫长行程积下的困倦袭来。合眼后,最后还嗅到一些湿柴燃烧时特有的辛涩味。还仿佛闻到腥膻的鞍鞯的气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气息袅袅上浮,跟树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们都躺在澄明的大气里。

        正是这样,一旦有人替我备下一个洁净松软的床铺,我的骨头就会感到痛苦。相爱的女人会精心地用植物碱、棉布的气味把你包裹起来,用她肉体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这堆骨头会把我赶下床铺,因为我是一个贴地睡眠的驮脚汉。

        而在这座沉静的小山冈上,只有我忠实的坐骑迎风站在我身边。我怦然心动,搂紧它的脖子说:“雪青马呀。”风扬起长长的马鬃,在我脸上肆意扑打。

        我把那封信看完后,仍固执地叫了自己一声:达芝布。

        那封信是一个在加拿大的侨民回国时通过统战部转送我的。这个原先的藏军小头目,现在用英文写信的机械工程师,竟是我父亲,我竟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在已译成中文的信中说:那时你母亲很美丽,我们有了你。但关键是没正式成婚就出逃了。

        他还在州银行存入了一笔钱,要我买一辆载货卡车。“家乡的公路多了,但路不好,险,开车要小心。我老了,你要想我。”他写了这样一些话。

        随信寄来的政府特许的卡车提货单握在我手里,我想撕掉,但终究没有。我虽然愤愤不平,但那封信还是又装回到贴身的衣袋里了。

        夜凉如水。我想呼喊死去的母亲。

        奥达在岔路口等我。

        他站起身来时,膝关节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在火堆旁坐下后,我注意地看他花白的鬓发。山坡下就是那片麦田,麦田中央是一群泥顶的石头寨楼。某幢寨楼上有一个女人苍劲的声音穿透夜幕。寨楼脚下晒场上勘探队的帐篷灯火辉煌,并传出恢宏的乐声。

        “这些家伙又追上来了。”穹达说,“追吧,那些流沙、尘土都难以附着的悬崖正伸出老虎牙齿,好撕碎你们。”

        一块火星子“噼啦”一声从劈柴上爆起,崩落在谁的茶碗中,嗞嗞地熄灭了。

        “做人不要负心才好。”奥达突然说,“那是一个好女子。”

        “奥达师傅。”我说。

        “那女子在你饮马的地方哭泣。”

        “我没有……”

        “要有才好。山里的女人过不上几天幸福日子,这件事情不要叫她们也伤心。”

        “命数。”穹达说。

        “十八年前你在这里对我举起刀子,那也是命数?”奥达阴阴地一笑。

        穹达摸摸光光的额头,并不感到窘迫:“那阵为这个女子的姨妈我和奥达动了刀子。她要奥达晚上去,奥达去的时候,她门也不闩就跟我睡了。”他亮出手臂上那道紫亮的伤疤。

        马队里的汉子总有许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深藏在心底。每当静静地默对一段水流,一角青空,一团野火,那些引入遐思的回忆便涌上心头,它们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注进我们疲乏的身体,使我们能够满怀热情与信心投入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气,踏上露水润湿的道路,驿铃荡开,目光的斜瀑溢满山峡……我们这样威武地走过了好多地方!

        而我会告别这自由自在、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生活吗?不能。我对自己说。但又小心地把那张卡车提货单塞进包袱中新衬衫的口袋里。

        夜声从四方响起又从八方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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