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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看咱们再观望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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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的徐州城,一场积雪未消,又降大雪一场。气温总在零度以下,顺着故黄河从西北吹来的风,像裹着无数芒针刺人脸上,火燎样疼。这个在赣江下游长大的张勋,早已耐不得寒冷而多天不敢出屋了。徐州这片地方也奇怪得很,虽然属于黄河流域的寒带,无论城乡百姓,却从无烧炕习惯,天冷了,乡下人便在屋里烧一堆烂柴草,城里人多生一个煤炉,只是把门窗严严闭起。这里,满屋熏烟呛鼻,空气十分稀薄,张勋感到憋闷难忍。所以,这多天来,他总显得烦躁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眉头紧锁满面愁容,跟谁也不说一句话。

        一天夜里,新装上的电灯走火了,衙门里的一间草屋被燃烧。火光四散,噼啪炸响。守夜的兵丁不知火从何来,便乱喊乱叫起来:“不好了,失火了!火上来了!”

        由于多日的焦灼不安,张勋已是神智恍惚。深夜听得人声呐喊,误以为革命党打进来了,连忙爬起,拉着新纳的小妾王克琴就往外跑。急急匆匆,钻进了快哉亭,还在粗粗喘息——神稍定,方才发现他和王克琴还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板,连头发都乱蓬蓬的。

        快哉亭,是徐州一片清雅闲散的地方。原为唐代徐州刺使薛能的“阳春亭”,早废。宋时李邦持节徐州重修,苏轼是李的好友,知徐州时为之题“快哉亭”额,并书联:q陕哉快哉果然快哉!”便成为人们晨练的好去处。张勋携妾夜投快哉亭,有人还疑为是苟且之徒呢,众声喊打,闹哄半日。及至东方日出,方知是辫子元帅躲此避难。于是,人们广为流传:“张勋杀了周祥骏,周祥骏当了土地神,特来放火烧他的。”一时间,满城风雨。

        使张勋尤为不安地是,北京传来的消息,袁世凯果然登基称帝了——

        北京。

        中南海的居仁堂,原本是个并不庄严的地方,最光彩时,它不过是妃嫔们的宴舞厅,宦儿们的赌场。1915年的最末几日,居仁堂居然风流极了:大厅正中,摆放着龙案龙座,但两旁却无仪仗,只有袁世凯平日贴身的几个卫兵。大厅内,想在新皇帝面前争庞的文武官员来得很早,很齐。他们有的朝服纱帽,有的长袍马褂,有的武装整齐,还有的西装革履,更有些便装光头的汉子。他们在这里将要举行一个“旷世盛典”——为袁世凯登基做皇帝。

        上午九时过后,袁世凯才来到大厅。

        袁世凯没有按照历代皇帝登基惯例穿龙袍、戴皇冠,而是身着大元帅服,但却又光着脑袋——袁世凯有元帅帽,那是一顶极讲究,很气派的帽子:顶部饰有叠羽,比起最早的花翎顶子高多了。只是,据他的贴身人士说,这顶帽子颜色不正,绿色较重,所以他不戴。

        袁世凯在大厅站稳,目光呆滞,对任何人都没有表情,只木雕般地立在那里。

        担任大典司礼官的是“皇义子”段芝贵。他朝大厅中间走走,笔直站立,目光扫视一下人群,便大声宣道:“皇上有令,大礼从简,只需三鞠躬,一切从免。”

        不知是人心慌乱,还是司礼官“宣诏”含糊不清,大厅里竟顷刻大乱起来,有的人行三跪九叩大礼,有的人撅起屁股深深地鞠躬,还有的人在胸前双手合十;穿西服的撞着穿朝服人的头,穿马褂的踩着穿便服的人脚;穿朝服的尚未扯起袍衿,穿西装的已经碰落了他的纱帽;穿朝服的瑟不得尊严,竞“哎哟,哎哟——”地直叫起来。袁世凯虽然有做皇帝的决心和准备,但却缺乏做皇帝的实践。当他被人推拥到龙案前龙座上时,他竞十分不自然起来。一副五短的身材,挺也挺不直,屈也屈不弯,目光也有些游移不定,面色显得十分紧张,时而通身摇晃。平时,袁世凯有一件无时不离身的东西——手杖,藤制,镶有铁包头,他是用它来点缀,有时用来防身的,或是用来起招示用的(人们听到“梆梆梆”的触地声,便知是袁世凯到了)。今天,手杖不见了不知是他忙中忘了还是怕失皇帝尊严?

        袁世凯焦急不安了半天,强作精神朝人群望了望,猛然,感到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呢?他想想,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呼万岁?”当初,他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时,还有人高呼“万岁,呢!后来他又想想,原来自己还没有履行宣誓。他忙从衣袋里取出老文案阮忠枢为他起草的先叫“诏示全国”,后改为“通令全国”的诏书,挺挺胸,清清嗓门,高声朗读起来:

        君主立宪,乃国民一致所求……承受帝位,改元洪宪!

        “通令”完了,站立在大厅里的人们一时惊慌万状起来:“如此不伦不类之通令,该呼万岁呢,还是该叫好呢?”无人敢带头,更无人随应,居仁堂竞一片死寂。

        袁世凯的皇帝并没有因为礼仪问题而不当。当了,当定了。张勋没有去北京中南海的居仁堂。但是,居仁堂的这一幕“闹剧”当天晚上他便知道了。知道得详详细细。他只没精打彩地瘫在椅子上,久久地垂头叹息,却一言不发——

        袁世凯想当皇帝,张勋是极不赞成的。譬认为他“不是龙种”。现有个正宗龙种在那里,谁当皇帝谁都是叛逆。可是,袁世凯现在真的当上皇帝了,宣誓了,改元了,登上宝座了。张勋却又犹豫起来:“袁世凯毕竟是中国一位有影响的人物,连老佛爷、皇上都赖他不少,托他大任;何况,皇上年幼,不润政事。让袁大人……”张勋不是大清的庸臣,尽管他有敬仰袁世凯的地方,让袁世凯去篡皇位,他是不能接受的。“你袁世凯当个摄政王也可以,大政还不是你掌管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当皇上不可呢?留一个皇上,你当责任内阁总理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会一呼百应呀!”

        现在的问题是:袁世凯当皇帝了,他张勋是拥戴他,还是反对他?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夜深了。刮起了西北风。风卷着雪粒,雪粒洒在地面,洒在房顶,发出“沙沙”的响声。

        徐州城的冬夜,十分寂静;不知是雪压还是辫子军的恐怖,连那个朽得几乎走不动的、只有深夜才上市的卖饼老汉有气无力的“油炸干——热烧饼——”的叫卖声也消匿了。张勋推门走出来,立在院中,抬头望望天空,天空朗晴了。天幕显得格外蓝,星星显得十分晶亮,空气却冷得令人不敢伸脖。他小时候听说书人说过,军事家常常凭着天象看吉凶;政治家凭着天象论成败。他想看看天象,看看能不能从天象的异样中捉摸点什么。他仰面对着天空看了许久,觉得星星和往天一样,零零碎碎洒满天,天际无边缘,什么样是吉,什么样是凶?他不懂。他连什么星座也不知道,能看懂什么?他还觉得会像地面上的狂风骤雨一样呢:来了,轰轰烈烈,去了,还是轰轰烈烈。他扫兴地叹声气,“天上有什么变化呢?”他摇着头转回屋里。他忽然又走出来。他想起来了,人说皇上是人王地主,在天上是有座位的。出现新皇上了,天空便会出现一颗特别明亮的星。“也许袁世凯是真龙天子,天空会有他一颗亮星。”他仰起头来,重新看天——可是,天上那么多星星,有大有小,有亮有暗,哪一颗是原有的亮星、哪一颗是新生的亮星?他分不出来。他没有分辨的能力。他只好再回屋里。

        万绳械匆匆忙忙闯进来。一进门,便焦急地说:“大帅,大帅,北京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太出乎预料了。”

        张勋让他坐下,又递给他一杯茶。“知道了,我正要找你呢。”万绳械新近由参谋长改任秘书长了,张勋有意想让他的定武军“文”化点,改变改变南京大抢劫落下的臭名,他觉得万绳税有点文化,有点智谋,懂点策略,不至于净干炮筒子的事。万绳杖也想更换一下门庭,落个不丑的形象。故而,便主动向张勋献些“主意”。万绳杖坐下便说:“项城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我看,咱们也不必……”万绳杖自觉很了解张勋,知道他满头脑全是“复辟”。一说袁世凯当皇帝了,他准会暴跳如雷,立即讨伐。可是,当他把话说明,窥视一下张勋的表情时,张勋却是一副坦然相。万绳杖心里一沉:

        “难道大帅改变了主意?”万绳杖极熟悉官场,有些人在“彼”种场合信誓旦旦,在“此”种场合却又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今天是金兰兄弟,明天誓不两立。袁世凯当了皇帝了,张勋会不会靠他这个大柱子?万绳杖唇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注视着张勋的面色,等待他说话。

        张勋淡淡地笑着,说:“项城这样做,肯定是不得人心的。南方的革命党首先不会答应,他们会籍口再次北上;西南各省会火上加油,马上都会独立,说不定要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反袁运动。这样,南中国便失去了。北京拥戴他的,也不会死心塌地。他会自取灭亡的。”

        张勋说了半天,就是不说自己。万绳税明白了:张勋是在保存势力。寻机渔人得利!

        “大帅,”秘书长说:“今后形势无论如何变化,徐州都会首当其冲,我们应该有个对策,以免到时候被动。”

        张勋点点头,说:“我想找你就是这件事。请你多动动脑子,也把眼光放远点,观察一下其他方面的活动。” “你说的是……”万绳弑没听明白“其他”是指的谁?

        张勋说:“比如说,北方的合肥(段祺瑞合肥人,故称合肥),曹老三(曹锟排行老三,故称老三),南方的冯华甫(冯国璋,号华甫)他们是怎么想的?咱们再商量。”

        万绳械不再多言,焦急而来,焦急即去。

        秘书长走了之后,张勋却陷入了焦急中:“怎么办?这个局面该怎么办?”

        袁世凯在北京登基称帝的时候,江西奉新竞碰上百年不遇的大水灾,赤地百里,稼禾尽吞,房舍倒塌过半,许多人无家可归。消息传到徐州,张勋猛然添了几分忧伤。他立即给他的堂弟张芝珊发了一个“速来徐州”的急电报。这位堂弟还以为他在徐州“败事”了呢,马不停蹄地来到他面前。

        “家乡被水淹了?”张勋问。

        “淹了。”张芝珊回。

        “为甚不派人来说说?”

        “这......”张芝珊没法回答。

        ——张芝珊是张勋委托的族中代理人,家乡办些慈善、公益的事全由他出面;张勋在家乡买有大片田产,还在县城南十公里处建有一片庄园,共有一千五百亩田地,通通都由张芝珊总管着。家乡的河、港、桥,路整修、新建,都从庄园的收入支付。入不敷出时,张芝珊便向天津报告,由夫人曹琴随时汇款解决。张勋愿意出钱,在地方上尽力办些公益事,张芝珊何乐而不为。乡亲们13碑称赞之外,还在奉新城南为他建了一座“报德祠”,以表示对张勋的感谢。奉新大水,张芝珊所以没有及时汇报,一来是庄园收入尚存些许,可以应酬眼前;二来是张芝珊知道张勋近期心情不好,徐州形势也不稳定,怕给他添心思。现在,张勋把话说明了,张芝珊才说:“二哥,你的事还不够乱的,徐州地方有乱党,袁总统又当了皇帝,听说你还想回北京……家里不能替你分心,我已不安,咋敢再向你汇报水灾的事。”

        张勋听着,觉得这位堂弟还算会办事,能体贴人,心里很满意。但还是说:“大事再多,该怎办怎办;乡亲们遭灾了,该管的也得.管。”又说:“庄稼欠收,农民无靠,你咋办的?”

        “已经从庄园里开库放了些粮“怎么放的?”

        “来者都有份,一次十天口根。”

        “不妥。”张勋说:“你咋竟忘了,有些庄稼人是硬汉子,不上门,饿死迎风站!他们不上门就不给他口粮了?为甚只给十天的?给到明年收麦不是更好吗!”

        “一时没这么多粮。”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张勋望了堂弟一眼,说:“粮不够为甚不对我说?为甚不向天津要?”

        这……张芝珊吞吐了。这一点他做得不够,只好点头认错    你赶快去南京,那里年景好,稻谷丰收,多购些江苏的粮食。我再请副总统冯国璋给你派车送去江西。按我说的,口粮分够。”“好好,我这就去。”

        还有张勋想了想,又说:“庄稼欠收了,不光是没了口粮,还没有稻谷种子。没种子咋种田?你在江苏一定要选购一些好种子。无锡、苏州都是产好稻的地方,在那里多买些种子。种子可以按田亩分,够种的就行了。给少了不够,给多了也用不完。你能记住吗?”“能能。二哥你放心,我一定都办好。”

        张勋拿出一张银票,又拿些银元给堂弟做路费。说:“你别在徐州停了,赶快去江南购粮。我这里再给你写一封信,到南京之后你去见见冯国璋。”

        张芝珊只在徐州住了一宿,便匆匆去了南京。张勋送走了堂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袁世凯登基的第三日,已是国内反潮轰轰烈烈,尤以滇、黔,声势最大;渐次波及全国。就在这时候,袁世凯忽然收到张勋派专人送来的书函。他还以为是“孝忠”信呢。拆开一览,原来是一封信不敢言的“谏书”!赫然写道:

        一,纵容长子,谋复帝制,密电岂能戡乱?国本因而动摇,不忍一。

        二,赣、宁乱后,元气亏损,无开诚布公之治,辟奸妄尝试之fl,贪图尊荣,孤注国家,不忍二。

        三,云南不靖,兄弟阅墙,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生灵堕于涂炭,地方夷为灰烬,国家养兵,反而自祸,不忍三。

        四,宣统名号,依然存在,忘自称尊,惭负隆裕,生不齿于人世,殁受诛于《春秋》,不忍四。

        这封书实在够辣的!但是,袁世凯不计较张勋的指责,并且命佑命功臣、老文案阮忠枢携带封爵和礼品专程赶往徐州。

        张勋一见阮到,迎面便说:“斗公,你又来做甚?”阮忠枢笑笑,说:“来向大帅贺喜。”

        “我有甚喜?”

        “大帅新纳名姝,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幸亏我耳聪。知道了,怎能不来!”

        “只怕你不会有那种闲情PE?”张勋说:“京城大事惊天,你会风风火火地来徐州喝我一杯喜酒?是来传旨的PE?”

        阮忠枢这才把袁世凯给张勋的“一等公”封爵另加一套江西景德镇特制的有“洪宪”年号的瓷器送给张勋,又替袁世凯说了许多对张勋“惦记”、“慰及”的话,然后说:“长江一带多亏大帅镇慑,才有今日之太平。”

        张勋知道这位说客要“入港”了,便也单刀直入地说:“长江一带,本来是太平无事的。只是,外有革命党作乱,内有袁项城称帝,内外一起乱,长江怎能太平得了?”

        “项城也是一心治理国家,谋求国泰民安的呀!”阮忠枢要尽说客之能事了。

        “莫提袁项城要国泰民安的事了。”张勋摇着头说:“他是深受清恩的重臣,竟然能够投入革命党,赞成共和,逼着故帝退位,这已经是一大错;此次重行帝制,更叫人不谅。现成的宣统皇帝在宫中,何不请他出来,再坐龙廷?他竟自己做了皇帝。”

        阮忠枢强词说:“这也是民意呀,项城不能辞。何况,大帅也是曾经推举过的。”

        “我何曾推举他当皇帝了?”张勋急了。“当初,项城封封密电,要我念及旧情,支持他主政;再加上我的身边人多次劝说,我不过发出过‘拥戴’他主政的电报而已。并未表明拥护他帝制。”他见阮忠枢有些惊讶,又说:“我已有‘四不忍’呈进去,让项城自去反省。别的,我什么也不说了,他的封爵我绝不受;所赠亦请斗公原封带回。”

        阮忠枢还有任务:滇黔势急,袁世凯想调苏皖鄂湘之兵南征,张勋当然亦在其数。所以,这位说客还是说:“云贵变事,大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他们变他们的,我整我的军队,保我的地方。余事不关我。”“云贵事该怎么办?”

        “我只管我的徐州,”张勋说:“云贵事是项城的事,该怎么办?项城拿主意。”

        阮忠枢一见张勋较起劲来了,知道事情不好办,便想通过“讹诈”手段,来敲他一下。“大帅,项城的本意,也并非非调你的军队不可,他已想出了另一策。只怕果真那样了,与大帅并不利。”

        “任他去吧。”张勋给他一个莫不关心的态度。”各人扫各人门前的雪。”

        “项城要设长江上游巡阅使,请问大帅意见如何?”

        张勋心中一惊。但面上还是佯装没事。

        “斗公,你若觉得话都说完了,我也不留你。你去回报项城,长江上游巡阅使,他要设立,尽由他去设,我老张不多嘴。若要抽调军队,也请你回明,我的兵士,素不服他人节制,调往他处,恐难服从。”

        阮忠枢这才看到真的山穷水尽了,寒喧阵子,终于告辞。

        ——据说,阮忠枢回京之后,袁世凯终于还是组织了10万人的大军派到川湘。只因战线太长,兵力分散,云、贵之军势勇,阻也无益,更何谈歼而灭之。

        送走了阮忠枢,张勋依然思绪紊乱:中国毕竟又出现了一个皇帝。朝改了,帝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父子兄弟为权都会拼得你死我活,何况同党。张勋不能不思考他的去从问题

        张勋在徐海地区有70营辫子兵,大约两万人。把这些兵放在一片地方,称得镇慑一方;拿这些兵和全国的武装对比,那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作乱也乱不起来。服从袁世凯,把定武军改成御林军,张勋自然是国家栋梁,袁世凯给他封赏就不低——一等公——。可是,那不是张勋自愿,张勋坚持的是对清王朝的“忠”字,是“一臣不保二主”!果然坚持下去,势必成了袁皇帝的对头,袁皇帝果然当下去了,他能容得了他?他能答应把徐州变成一个独立的张氏王国,让张勋平平安安地在徐州坐下来?张勋明白,那是梦,是绝对不可能的。

        张勋退入密室,连燕尔新婚也顾不得,只好自己独自思考,要拿出一个决策,一个明明白白的去从方案……

        “究竟是拥袁称帝还是反袁称帝?”几天来,张勋像着魔一般反复自问,但却作不了主。

        张勋同袁世凯的关系太不一般了,自袁督练新军收纳张勋为头等先锋官起,二十余年来,他张勋的每个台阶都赖袁鼎力相助:山东镇压义和团,节制协办各营堵筑黄河漫堤,奉迎二宫西幸回銮、随扈恭谒东陵、剿办北马匪,赴奉接收日俄战后地面,随护皇后梓宫奉安及守陵,以及后来的会办长江防守、准专折奏事,等等,几乎全是袁世凯之力。“没有袁公之力,何有我张某今日!”他不能反袁,也不该反袁、不敢反袁!

        然而,张勋毕竟是做的大清王朝的官,只有“皇恩浩荡”,连袁世凯也是受着皇封的。他张勋又觉得应该报效朝廷,而不应该报效袁世凯。如今,袁世凯叛了朝廷,他是朝廷的叛逆,张勋应该反袁世凯!

        ……除了愚忠之外,张勋实在太缺乏深谋远虑,缺乏决断的果敢和勇气了。

        他把张文生找到面前,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今天咱们把门关上,推心置腹地谈心事,”张勋说:“咱们的去从就在这一次了,谁也别绕圈子……”他把自己许多天的想法,诚诚实实地说了一遍。

        张文生看到了张勋的真诚,体察了张勋的苦衷,也觉察到这个苦衷对定武军的命运关联。作为张勋的最得力干将,张文生应该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是拥袁还是反袁?

        不过,张文生此刻的思绪比张勋还要乱,他只无可奈何地望了张勋眼,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沉默起来。

        张勋是定武军的统帅,官称“张大帅”;张文生是定武军的总司令,统领军队。而张文生又是钦命的“徐海镇守使”,统管着徐(州)海(州)地区l2个县的行政区,算是军政统领。这些官职,无一不是袁世凯委任的。张文生对袁世凯是怀着深恩大德的。他是武人,他知道手下的兵越多越好,身上的官越大越好。谁满足了他这些,他就跟谁来,为谁效忠。什么共和,什么帝制?他想都不好仔细想!“国家命运那是皇上、是总统的事。什么制度当兵的都是一样任务:捍卫疆土!”

        张勋见张文生不言语,只管沉默,有点焦急了。“哎呀呀,你要说说自己的意见呀!闷甚哩?”张文生仰起面,迟疑着。

        “大帅,你说呢?”“我是要你说!”“我?”

        “嗯。”

        “容我想想。”

        “想甚?我又不会定你罪、杀你头。”“说徐州,说定武军如何?”

        “哎呀呀,你咋变得不爽快了?不说不说,算了,你走吧。”“大帅,不是我不说,难说呀……”

        “不难说我还找你!”

        “我看,咱们再观望几天。”张文生毕竟还是说明了观点。“要是全国各省都随着云、贵大闹起来,拧成一股绳,反袁势力汹不可挡,项城没法收拾,必退位。那时,咱们再进。若云、贵成不了气候,洪宪皇帝坐下去了,咱没有公开反他,治罪也治不着咱。到那时,凭咱定武军这支队伍,进退都有余地。何况,项城同大帅不是一般关系。你看呢?

        张勋默不作声——说什么呢?张文生的话道出了他的内心思再找一条更通畅的路程,哪时有!“狡兔还有三窟”,也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袁世凯生于1859年,是戊申属猴的。当皇帝必无洪宪是1915 年,已卯,属兔年。有人说,“袁世凯应该事先给自己卜一卦,算算他这‘猴’在‘兔’年是吉是凶?这不,皇帝一当,中国就乱了,在不吉利。

        袁世凯登基之后,中国是大乱了:首反的是云贵,声讨而外,发誊进京;继而,从南到北,由广东、广西起,两湖、江西、浙江、四川,先后宣布独立。完好的一个国家,眨眼间便支离破碎了。不过,要说袁世凯登基前忘了“问卜”,那却不是事实。他不仅问了,而且还请的一位誉满京城的卜家。这位卜家在中南海静养了几日,择个佳期,摆设香案,漱口净手,长跪求天,竟得一首七言绝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处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卜家双手捧着,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

        “我有何喜?袁世凯故来静地问。

        “这就不是小民能说清楚的了。”卜人说:“小民只请大老爷记住一句话;想为的事,务心要果断去办,‘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罢,便起身告辞。

        袁世凯闷在屋里思索许久,终于点头自言知语:“是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该我当皇帝了,不当会有负上苍的。”现在,花是折了,天下也大乱了,袁世凯犯愁了——

        袁世凯当了皇帝,国人反对已使他焦头烂额;在他的宫院之中,也燃起了大火,儿子们争继位,妻妾们争名份,女儿们争财产,吵吵闹闹,不得安宁……袁世凯无可奈何,只好把老友徐世昌请来问计。

        “老友你可来了!”袁世凯说:“菊人(徐世昌字菊人)老哥,你我患难故交,今复惠然能来,足见盛情。事到如今,只有你才可以为我想个法儿了。”说着,又把当前情形重述一遍。

        对于袁世凯当皇帝,徐世昌是不赞成的。故而他早已躲到天津安闲去了。袁世凯派大公子把他请来,他本不想说三道四了,今见袁如此狼狈,竟产生了同情。便说:“世人所见,似可暂放一下,我倒有一言想动问一声,既然形势如此激烈,你得有主张,究竟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

        袁世凯想了想,说:“只要天下太平,我倒无可不可。”“总统如果随缘,平乱似并不难。但必须请一人出来。”“谁?”袁世凯问。

        “段芝泉。”徐世昌说:“他是北洋武人领袖,有影响,即便压也压得了。”

        “你说段祺瑞?”袁世凯摇摇头。“我派人去天津找他了,他不给面见。”

        ——段祺瑞也是不主张袁世凯称帝的,故而躲进天津不出门。徐世昌说:“我了解他,他是不赞成帝制才不出面问事,如把帝制取消,我看他是会转变的。”

        袁世凯忙说:“这事只好请老友代劳了。烦老友返回天津一趟,说我拜托他了。”

        徐世昌走后,袁世凯无可奈何地叹息道:“罢、罢、罢,帝制已不得人心,我就把帝制取消吧。”

        袁世凯愿意取消帝制了,段祺瑞自然也乐意重新出山。他随徐.世昌来到北京。经过一番商量准备,终于在1916年3月22日颁布取消帝制命令,废止洪宪年号,改称中华民国五年。

        袁世凯的一场八十三天帝制梦,昙花一现便成了泡影。

        袁世凯不当皇帝了,但他仍要保持大总统位子。他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段祺瑞为参谋总长,一文一武,开始理治紊乱的局面。他们首先以调和北南关系的面目,先联合副总统黎元洪,再以恳切之词电致蔡锷、唐继尧、陆荣廷诸人,宣布“帝制取消,务望公等先戢干戈,共图善后”。

        取消帝制的消息传到徐州,张勋正是举棋不定之际,他不知道该喜该忧,不知道该不该给徐世昌、段祺瑞发个回电?回个什么样的电报?

        他匆忙把张文生、万绳杖都找来,共同商量一个决定意见。

        “现在袁项城宣布不当皇帝了,徐菊人、段合肥又都重新启用。他们倡议戢干戈、理善后。咱们该怎办?二位说说看。”

        张文生望了望万绳枝,没有说话。万绳械望了望张文生,也没有说话。张勋望望他们,也不再说话。

        其实,这三人都心照不宣:袁世凯当皇帝,他们不赞成;袁世凯不当皇帝,他们也不赞成。这支部队是以张勋为首的,张勋和他的部队通通不剪辫子,这就表明他们要干什么?张勋要复辟大清皇帝!

        “我们可不可以趁着袁项城退位开进北京去?”张文生持着试探的口气说。

        张勋挺了挺胸脯,仿佛要下进军令。可是,他却把脸转向万绳杖——这是定武军的最高级会议了。长期以来,这支军队是以张勋为核心、张、万二人副之的,仅次于这两个人的还有一人,是白宝山。他是定武军第四路统领、刚被任命为海州镇守使(被人称为“海州王”的)正守护着徐州东大门——海州。这位统领当过张勋的卫兵,多年在北京为张勋守护私宅,张勋任江防各军会办到南京时才把他带出。待张勋如父,言听计从。所以,张勋只需同张、万会商大事,便可决定,不必再找白宝山了。

        万绳杖知道张文生的话并非出自内心,所以,他到是坦诚地摇了摇头。“只怕为时尚早吧。”

        张勋眨眨眼,赞同地点点头。

        “袁项城仅仅是退位,”万绳杖说:“他的军、政架子毫毛未损。要去北京,就得战败他,不易。何况他的退位通电也只说‘取消帝制’,他还是大总统。”

        “国人不会同意他再坐在高位上的。“张文生说。

        “这倒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万绳杖说:“我的意思,咱们再观望一个时期,看看有什么变化再说。”

        张勋无可奈何,只叹息说:“也好,免得匆忙行动,出了差错。”……袁世凯不当皇帝之后,张勋在徐州仿佛不知道,或知道了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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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风景秀丽的徐州云龙山,早披上了碧绿的盛妆。然而,游人却依然稀少——兵荒马乱,徐州贫困了;青黄不接,人们为糊口而焦灼,谁有心肠游山。

        一日,当朝阳把第一道金光洒在曲曲的山径石级上时,两个青衣便装的汉子从云龙山的东坡缓步登上。他们在山腰的“会馆”停下步,折转身来,眺望了一下山下。大约是黄河故道和故道旁的庵棚茅舍都太凄凉的缘故,这二人只扫视了--IIl曼,便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攀登。

        盘盘旋旋,他们终于来到一处悬崖边的古朴山门前。细瘦身条的汉子站下脚,抬头望望,见月门上书有“兴化禅寺”四字,便轻轻地说一声“到了。”另一个颇有些福相的年岁略长点儿的汉子仰面望望,重复了一声“到了。”而后,他们便踏着石级,扶着石栏,走进那座双檐彩绘的庭院,来到巍峨壮观的大雄宝殿前。瘦身条购了两柱松香,对着殿前的烛台燃着,然后和年岁略长的汉子走进大殿去,香入炉,退身立定,深深一揖,而后跪在蒲团上……

        这是一座奇特的大殿,正面供奉释迦牟尼半身像,像依山崖雕刻而成,高约十二米,方面大耳,阖眸微笑,环手趺坐,慈祥端庄,是一座别具风格的佛殿。石佛两侧崖壁,雕有许许多多形像各异小佛;石佛身背,则是依山而雕成的山峰。瀑布、洞穴,龛山为宇,削峰成相,四壁陡峭,天然成趣,阿罗、天龙女错落岩窦之间。是一座独具风貌的大殿。由于近期香火冷落,大殿内外,悄然冷清,只在石佛前有位鬓发苍白的老僧,正合目打坐,手中轻轻的转动着佛珠,口中默诵着经文。二位香客的到来,老僧只用眼角瞥了一下,心中陡然一惊:“啊——”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二人跪拜一毕,站起身来,走到僧人面前,朝香案上放了20枚银元,又在一卷黄表纸装成的册簿上写了“阿弥驼佛”四个字。然后,瘦个儿开了口:“动问长老,我们想求一签,可以吗?”

        和尚眼睛仍闭,轻声回道:“佛门空空,无可惠赠。”“我们只想问个吉凶,并无所索。”

        “吉凶善恶,都是自为。问问自己便会最清楚。”

        瘦个儿不耐烦了。“既然都是自为,宝刹何必设签预呢?”和尚淡淡一笑。“那只是为碌碌平民解忧指路,像二位……”“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碌碌平民,呢?”

        “先生果然要卜,贫僧自然不拦阻。只怕问不出如意的结果。”和尚说着,便将一个竹签筒拿过来,双手捧着,在面前轻轻地转动一下,放在案上,说:“先生,请。”

        瘦个儿对年岁略长者视了一眼,又往后退了半步;年岁略长者伸出手,在签筒上先合了合十,然后虔诚的抽出一只,双手捧着,交给和尚。

        和尚接过签,对二人打量一下,然后轻轻地揭开,连看也不看一眼,便交给年岁长的求签人。“请先生自己过目。”

        那人接在手中,认真一瞧,原来是这样两句话:

        下国卧龙空寝主,中原得鹿不因人。他心里一惊,“这两句话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在什么地方?他

        记不清了。什么意思?他也记不清了。“请长老给批解一下如何?”

        “先生能自解的,不必贫僧多嘴。”“我实不自解,请长老……”

        “到时候,先生自会明白。”说罢,和尚便闭目坐下,双手合十,再不说话。

        徐州的云龙山兴化寺,是一座有悠久历史的寺院了,大殿内的坐佛头像为北魏石刻,唐玄宗开元年间已有关于该寺的文字记载。千多年来,废兴几度,香火总算延续不断,声誉也大振天下。如今的,主持僧叫妙悟,就是坐殿的那位白胡子,90多岁,是个饱经沧桑的僧人。他静坐大殿参禅时,忽见有二人进来,令他惊讶的是,来人不仅气宇颇不俗,尤为特殊的是脑后均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他知道这是张勋定武军的人士。老僧想:“辫子军到我禅院来何事?难道黎民中已被劫光,现在到禅院打劫来了?”

        当他又见二人进大殿、上香拜佛,他知道不是打劫,而是来寻签问卜的。“难道此人是辫帅张勋?”妙悟没见过张勋,不认识他。可是,从那求出的签上,他感到了“是!”

        果然不错:那位年长者便是辫帅张勋,瘦身条者是他的秘书长万绳税——万公雨。

        张勋心神不定了许多天,他决定到兴化寺求卜问问。但得签之后,对签语又迷惑不解,不知所云,而且曾似相识,和尚又闭口不答。他们只好悻悻走出大殿。在院中,张勋问万绳杖:“公雨,这和尚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

        “也许他修成正果了,失去人情味。”

        “那签上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张勋纳闷。“好像很面熟,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

        “好像是两句古诗,一时记不清是谁的了。至于是什么意思?只怕单从字面上无法解释清楚。回去查查看。”顿了片刻,又说:“大帅不常读诗,怎么会对此两句眼熟呢?”

        “是眼熟。让我想想。我能想起来。”张勋坐在一片石台上,陷入了沉思。

        张勋尚未想出,万绳杖却恍然大悟。

        张大帅,我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我见过,是你拿给我看的。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快说,在什么地方?张勋急着问。

        “还记得当年大帅在兖州患病那回事吧,有人从曲阜请来一位圣医,那位圣医为你开的处方便是这两句话。”

        “对对对,一点不错。”张勋恍然大悟,一拍巴掌,抖身站起。“我记起来了,那个老东西叫孔祥吾。他若不是圣人的后代,当时我真想一刀就宰了他。”

        “什么意思呢?”万绳械锁起眉。“为什么今天和尚的签里又出来这两句话?”

        “当时我就问你是甚意思?你说用点龙骨,鹿茸之类药物’,我就觉得是胡说。让你查查,以后你也忘了。”

        “是的,我也忘了。”万绳杖说:“匆忙南下,南下又北上;再加上大帅的病并不重,就丢到脑后去了。”

        “这次回去查清楚。别再忘了。”张勋还是锁着眉:“药方和签为啥能一样?一个兖州、一个徐州,怎么会巧合得一模一样?”

        二人沉默了半天,张勋说:“走,咱们回大殿,还得问问那个老家伙。说不好就杀了他!”

        “问可以问,千万不能杀和尚。”万绳杖说:“说不定他真的了知些天机,只是咱们凡胎,说不出玄妙罢了。”

        二人走回大殿,妙悟仍在闭目诵经。张勋先开口“老和尚,我们20块大洋求你的签,你总得把签文告诉我们。你只管明说,死活都不怕。”

        和尚毫无表情,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依然诵他的经。万绳杖换了口气,谦和地说:

        “长老,今日来到宝刹,我们是怀着十分虔诚的心的,并且确有心事,恳求长老指点迷津。”

        “签语已明,何须老僧赘述。”

        “长老,”万绳杖说:“不瞒你说,这两句话我们曾经见过,只是悟不明其意。故恳请长老……”

        “既然言者谆谆,更当闻者足戒!”

        万绳杭再问,老和尚业已入静发出轻微的鼻鼾声。

        张勋是怀着一个大大的谜团登上云龙山走进兴化寺的,老方丈没有为他指点迷津,并且又背上一个重重的包袱。他只得叹着气怒冲冲地出来。

        大殿侧拾级而上,抵山巅,便是招鹤亭、放鹤亭——这是当年苏轼为徐州太守时十分欣赏的地方,他的好友逸民张天翼在此养鹤,朝放暮招,怡然自乐,苏轼为他的亭子题额,并且认乎其真地写了篇宏文《放鹤亭记》。从此,此处成了云龙山上最佳景观之一。张勋和万绳杖来到招鹤亭,在石栏上坐下,尚未收怒,便听得坡下朗朗有声: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训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素山而归……

        声韵清嘹,字字入耳。张勋觉得颇有些像当年在许府听老先生刘毓贤朗书之声。他问万绳杖:“这是什么文章?

        “大约是苏东坡的《放鹤亭记》吧。”万绳杭说:“徐州人十分尊敬苏东坡。”

        “苏东坡什么人?”

        “宋朝的一位徐州太守。”

        “宋朝的太守,现代人还不忘?!”

        “那是一位好太守。”万绳杖说:“好官老百姓会永记。”“咱们也做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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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勋走下招鹤亭,来到山坡,却见一个龙钟老态的人,仰面朝天,四肢伸展正在晒太阳。这老人衣着褴褛,身下铺一件烂棉袍,露出的棉絮成团成团在乱石间随风滚动。张勋叹声气,驻足不前了。万绳械举目望望,四周无人。知道刚刚那朗诵声是老汉发出的,便凑上去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做官的。”老人依然是音韵有节。“做官的?什么官?”

        “大帅!”

        “什么大帅?”

        “领兵大帅!”老人抖身坐起,乐哈哈地说:“你知道吗?t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就是那个‘不教胡马度阴山,的t龙城飞将’!哈哈,哈哈!”

        万绳杖见他疯疯癫癫,便不再答话,转身回来。那老汉重新躺下身子,又朗朗诵道: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蒜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是坠楼人。

        张勋十分扫兴,他本来想偷闲寻点愉悦,那知处处都是云雾弥漫:和尚的两句签已经够烦恼的了,这个疯癫老汉的胡吟乱道又使他心神恍乱。他匆匆从山巅走下,发誓“再不上云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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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张勋在徐州进退维谷、郁郁发闷之际,广东南海人康有为突然来到徐州,像一针强心剂,立刻焕发了张勋的精神,他激动地抱住他的双肩、眼中含着泪花,连声呼唤:“南海先生,南海先生!”59岁的康有为,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张勋,但他觉得神交已久,相知甚深。他拉着他的双手臂,连声叫“绍帅,绍帅!”

        张勋把康有为安排在徐州最高级的住处——花园饭店,并且立即加岗添哨,几乎把这个地方封锁起来,而他自己也搬过来,“一定要同南海先生好好谈谈。”

        康有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颇有声名的人物,进士出身,授工部主事。目睹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因朝政多弊,曾七次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最有影响的,要算是l895年的第二次的上书,他竟能联络赴京会试的l300余名举人署名,要求政府拒签和约。这便是有名的。同时,康有为不遗余力地组织强学会、圣学会、保国会;办报纸,极力宣扬改良主义。终于打动了光绪皇帝,于l898年发动了变法维新运动。由于策略失当,触恼太后,慈禧先下手为强,变法被镇压下去了,康有为逃往海外。结果造成了他个人“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遍游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的悲惨结局。后来,又因组织保皇党而出名。

        维新变法也好,保皇党也好,康有为可以说是一位清王朝的大忠臣,时刻不忘巩固皇权,不忘皇恩雨露。对民主革命恨之入骨。然而,民主毕竟是世界潮流,无论这位康“勇士”早期如何强调“变——是天道”,是“物之理”,如何提倡“托古改革”。但他的自我吹捧思想——即“一姓能顺天时时自变,则一姓虽万世存可也”的思想,最终只不过把皇权保下来。如果说当初还有1300名举子附和他,到他坚定了“庸俗进化论”之后,连他的学生、同党梁启超也和他分道扬镳了。

        中国出现了共和,出现了总统,出现了孙中山、袁世凯,使康有为一度极为悲观。他真想与他所保的“皇”共亡。可是,那个昙花一现的幼主却并没有因为“国破”而身亡,人还在,总存在希望。当他获悉中国这片地大物博、文明悠久的土地上还有人不剪辫子,而且是一支强大有力的军队,康有为兴奋了,他看到希望,找到同志,不再孤独了。他要找张勋棚5怕在天涯海斛……

        张勋对于康有为,虽然缺乏了解,更不曾研究过他的什么思想。但是,有一点,张勋对康有为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就是他是保皇党的首领,他要保皇。“康有为若能同我共同复辟,复辟便会必然成功。”张勋曾经派人寻找过康有为。没有找到。而今,康有为亲自来了,张勋的愿望实现了,他更加坚定了复辟的信心。

        康有为到徐州的这一天,张勋把徐州最高级的厨师请到,做了一桌最丰盛的宴席为他接风。

        宴会之前,万绳杖插个空儿把张勋拉到一间密室,心神不安地说:“大帅,康南海此番来徐州,你知道他的目的吗?”

        张勋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问,和咱一个心眼。”“不见得吧?”

        “你怎么知道?”

        “康南海这些年冷于政治了。”万绳杖说:“这几年,他一直精心组织孔教会,到处游说,定孔教为国教。说不定他只会对咱们讲几句‘子日’而已。”

        “不一定吧?他是著名的保皇党,难道说他不同意复辟?”张勋相信康有为。相信他是他的同党。“不必疑心,康南海不是只会空口说白话的人。”

        “我看,不先探探他的口气。不能对他推心置腹。”“放心吧,我明白。”

        欢迎康有为的宴会十分隆重,张勋即席说尽了敬仰的词语,然后频频把盏敬酒,康有为欣喜兴奋,每每干杯以谢。酒过三巡,万绳杖以主人身份先说了话:“南海先生乃中国文圣,识多见广,思绪敏捷,且又遍游世界,何不为我们谈谈救国大计。”

        “雨公过奖了。”康有为起身点头,然后说:“这也是多年常谈的话题了。当初,敝人组织‘保国会’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救亡之法无他,只有发愤图强而已’;‘苟吾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话虽然这样说了,却极难这样做!”

        “我赞成南海先生的话。”张勋说:“中国的图强,必须全中国人都发愤。”

        “救亡图存,是全中国老百姓的事。”康有为又说:“但是,中国的救亡图存,又必须坚持君主立宪这个本纲。否则……”

        有人急忙插话说:“现在,清帝被推翻了,人人均在谈革命,谈共和,不知南海先生意见如何?”

        康有为对提话人点头微笑,而后说:“我国民智未开,骤行共和,必致内争。墨西哥之90年内乱,法兰西83年内争,是皆前车之鉴。国已凋敝如再割据内讧,其如生民何?当今急务,不在政体之君宪抑共和,而在救亡图存,避免内争,休养生息,徐致富强,以防列强之瓜分耳。”张勋愣了。心想:“你这个保皇党,刚刚还说:‘君主立宪’才能‘救亡图存’,怎么又说‘不在政体之君宪抑共和’呢?这算什么话?”张勋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去。这么想了,马上把一副不耐烦的目光投给康有为。

        康有为笑了。他接下去又说:“中国的君主政体是有悠久历史的,有极宝贵的经验,但也有不足处,需要革新。我早年说过: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欲保生民于水火,于内乱、于流血,莫若变政维新’。把不完备的君主制完备起来,用完备的政治救亡图存,国富民强,岂不更好!”

        张勋的谜团解除了,他兴奋起来,趁着康有为的话题,他大谈自己的想法。“……到今天,革命党也好,袁总统袁皇帝也好,除了争战、除了流血,除了给黎民百姓带来灾难,谁看见什么好处了?君主制、皇上有什么不好?正如南海先生说的,君主制有点小毛病,改改就行了。把那么悠久的君主制废掉,换新的,谁能保证新的就是好的?我看不一定好。我们还是老话,就是不剪辫子,不背朝廷!还得扶,扶起朝廷……”

        盛宴散了,张勋、万绳杖陪着康有为走进一个小客厅,他们又谈起复辟的事。

        康有为没有留辫子,脑袋光光,胡子浓浓,皙白的脸膛,细高的身条,着一件长衫,一副十足的学者派头。和张勋坐在一起,反差尤为明显。不过,从神情到谈吐,他们二人却又那样情投意合。张勋对他说:“我是个粗人,可是我看得明白:治理中国这样大的一个国家,除了皇上,还没能谁有这样大的本领!”他提到孙中山,提到袁世凯,提到段祺瑞、冯国璋、黎元洪,他都淡淡笑着摇头。“都是人臣,而不是人主!”4

        坐在一旁的康有为,听着张勋的肺腑之言,不住地点头称是。但却并不插话。万绳杖很焦急,他主要想听康有为对当前形势的看法。谈话间,万拿出早年康的一首七律“请教”。这诗的全文是:圣统已为刘秀纂,

        政家并受李斯殃,大同道隐礼经在,未济占成易说亡。良史莫如两司马传经只有一公羊,群龙无首谁知吉?自有乾元大统长。“想请南海先生能明示一二。”万绳杭说。康有为接诗看了看,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但诗意他

        是记忆犹新的。他还是淡淡地一笑,说:“诗固然言志,但也有即兴之作。一时突发激情,信口吟来,却并不都是言志。”他望望万绳杭,似乎想看看他的回应。

        万绳杖只应酬般地点点头。

        “这首诗还是可以算‘言志’了的。“康有为说:“从到光绪帝接受变法,中国应该说是‘君以风气闭塞,大夫则不通世事,。连中国的礼法也多束之高阁了。变法是失败了,但变法的精神却引起许多有识之士的器重,这便是变法的成功……”

        “别把话说这么远了。”张勋不想探讨学问,他只想同这个著名的保皇党谈谈复辟的事情。“我想请教一下南海先生,复辟这事,该不该做?”

        康有为没有立即回答,他说:“绍帅,这些年,我略探讨了易卜之书,你先来占一占如何?”

        一听说占卜,张勋便想起了兴化寺那个扫兴的求签。忙说:“罢哩,罢哩!那都是瞎胡弄人的事,不可信。”

        “不可不信。”康有为说:“凡能有长久生命力的东西,都有它的可贵处。否则,不是早已灭亡了吗。”

        张勋一听也有道理。便说:“咱们身边也没有占卜的东西呀!”“我这里有。”康有为说着,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包。摊开来,里边有许多纸团团。“你随便摸一个吧。”

        “要祷告什么吗?”

        “不用。只要把自己所求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就行了。”

        张勋暗自祷告:“我要复辟,我要扶起小皇上。”伸手拣了一个纸团递给康有为。

        康有为拆开来,仔细一下打量,原来是一句唐诗:

        落花时节又逢君

        “好,好!康有为说:“又逢君,你胜利了。”“能胜利?”

        “逢君岂不是胜利!”“啥时候?”

        “落花时节。”“落花……?”“你再占一次吧。求求落花是什么时候?”

        张勋静静神,又从纸团中抽一个。康有为再次展开,见又是一句唐诗:江城五月落梅花康有为轻言轻语:“旧时以农历为准,五月即西历的六七月之间。大帅,六月末七月初都是吉期。”

        张勋微微把眼睛闭上,心里打起了算——

        康有为到徐州,已是六月过半,几天之后便入七月。今年显然不行,何况各种准备尚未进行。他说:“眼下,丙辰已过半,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等待丁已的‘落梅花’期了。”

        康有为点头,说:“丁已也算是迫不及待了,有许多事要做准备。那就选择丁已。”

        “你就在徐州住下吧,也好一同做些准备。”张勋盛情挽留康有为。

        万绳械也说:“举此大事,正需要你们俩的文武结合。南海先生就别走了。”

        康有为笑着点头说:“我也想步步当年苏胡子(苏轼》的后尘,‘乐其风土,将去不忍’,‘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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