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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皇帝二十岁

        神宗想到了退却,可是怎样退,才是体面的退法?退两步,把王陶降到他就任御史中丞之前的级别枢密直学士?还是退一步,把王陶从翰林学士改成翰林侍读学士,调到经筵给皇帝当家教?退两步,宰相府肯定更容易接受,可是神宗又明明舍不得王陶。神宗在权衡,在犹豫。他找来商量的人,正是司马光。

        

闭门听风雨



        以如此卑劣的手法攻击、驱逐大臣,是司马光一贯反对的,但是,他却没有上章替欧阳修说话。欧阳修知开封府时,他是开封府推官,欧阳修赏识他,推荐他,认为他是可以做宰辅的人。那么,为什么司马光在欧阳修的问题上采取了沉默态度?也许他是想说却不便说—司马光已经不是谏官,没有言责,而他出贡院的时候,两名向欧阳修泼脏水的台官已经受到处分,欧阳修是以身体原因自请退休体面下台的,再翻旧案,等于把欧阳修刚刚愈合的伤疤再度撕裂,所以,他不便说。当然,也许司马光根本就不想说,在濮王的尊崇问题上,他和欧阳修是两大对立阵营的议论领袖,就算激烈的争论不伤感情,但是宰相们挟权势放逐反对派—七名台谏六人遭处分外放,却是实质性的伤害,司马光焉能不感痛心?!如今欧阳修被他自己提拔的台官攻击诬蔑,正是自作自受!司马光惟有报以一声长叹!

        欧阳修是神宗亲政之后离开中央的第一位老臣。他于嘉祐五年(1060)出任枢密副使,六年升任参知政事,在中央领导岗位上共计八年。欧阳修才高志大、心胸豁达、光明磊落,“性直不避众怨”,他是勇于任事的,敢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一切东西,包括在“濮议”中支持英宗称呼濮王为父亲。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逼迫他离开中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卑鄙龌龊、且让人无从辩白的诬告。“敢辞一身劳,岂塞天下责?风波卒然起,祸患藏不测。”人事已尽,天命如此。欧阳修开始认真作归田之计,他为自己选择的归老之所,不是故乡吉州,而是颍州。知亳州是他主动申请的,原因就是亳州“去颍最近,便于营私”,他获得神宗的批准,在上任之前,先绕道回颍州,“修葺故居”。

        

开锁见是非



        就在神宗即位十七天之后,正月二十五日,司马光被任命为本届科举主考官。按照宋朝制度,科举考试的考官班底并无固定人选,每榜临时任命,而一旦任命公布,考官随即进入贡院封闭居住,直至发榜,以避免作弊。司马光被“关起来”了,这一关就关了将近两个月。神宗初政的很多事迹,司马光都是在贡院里听说的。

        “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欧阳修心知,他的政治生命结束了。既然如此,他盼望获得自由,越早越好。在给老下属新知道州张器的赠别诗中,欧阳修预言说:“(阁下)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到达亳州之后,欧阳修先后六次上表请求退休,而这一年,他刚刚六十一岁,距离正常退休年龄还有九年。然而神宗还需要他,四年之后(熙宁四年,1071),神宗终于批准了欧阳修的退休申请。欧阳修在颍州只享受了一年田园生活,便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六岁。

        四月间,新任御史中丞王陶(1020~1080)对宰相府发起了攻击。王陶攻击宰相的起因,是一个冠冕堂皇而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宰相“常朝”是否“押班”?常朝就是我们普通人想象当中的早朝,皇帝在正衙殿—文德殿上正襟危坐,文武百官在下边行礼如仪、山呼万岁。所谓正衙殿,相当于大礼堂。照制度,宰相应当出席常朝,率领文武百官向皇帝行礼,这就叫“押班”。常朝的架势很大,但是没什么实际意义,早就变成了一个空架子,皇帝很少出席,宰相也基本上不露面。皇帝和宰相、近臣另有一套会面机制,在正衙殿以外的其他地方,通常是垂拱殿举行。可是,常朝也没有取消。每天一大早,应当参加常朝的官员,通常都是些没什么太要紧事的闲官儿,就到文德殿外边候着,皇帝则在垂拱殿接见宰相及其他重要官员、处理政务。通常情况下,政务商量完,时候也不早了,皇帝就会派个人到正衙殿去宣布“今日常朝取消”,然后,那帮闲官儿就散了。如今,王陶却提出来,宰相应当恢复常朝押班。王陶的报告是直接打给中书的,中书未予理会,于是,王陶再上一状,指出皇帝刚刚即位,不应废弛朝廷礼仪—礼仪问题开始具有政治意味了。中书还是不理。王陶于是第三次上疏,指责韩琦、曾公亮两位宰相有不臣之心—到此为至,无关紧要的礼义争论变成了对宰相的攻击。两位宰相上表待罪,以示抗议。而王陶则加大了攻击的力度,并且以辞职为筹码逼迫神宗做出选择。与此同时,韩琦开始请病假,以示抗议。

        贡院得闲,三位考官常常聊的,便是新皇帝。韩维、邵亢(1011~1071)都是神宗的东宫旧僚,废除驸马升行是邵亢的建议,韩维跟神宗的关系尤其近密,他最了解神宗的心思。神宗亲身经历了父亲与祖母(曹太后)的冷战,感受过宫中充满猜疑、危机重重的高压氛围。不管是从个人情感的角度,还是从朝廷政治的角度,神宗对于“濮议”、对于父亲的做法,都有所保留。即位之前,他无法改变父亲,只有努力做好自己,做曹太后的孝顺孙子。神宗的努力没有白费—老太太跟孙子的关系相当不错。现如今,神宗刚刚正式听政,就废除了“驸马升行”的陋习,可谓出手不凡。三人私底下猜测,接下来,对于“濮议”,神宗恐怕还会有大动作。当然,神宗不会推翻父亲的决定,但是,对于推动“濮议”、搅乱人心的宰执们,神宗恐怕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英宗的辞世并不突然。他的身体状况,从治平三年十月就开始急剧恶化,只不过在当时仍然处于高度保密状态,“近臣多不知也”。司马光就是不知道的。因此,他在十一月的时候还在劝说英宗不要接受群臣上尊号。尊号就是一串赞颂的词语,英宗的这一串是“体乾应历文武圣孝”。司马光说尊号不过是虚名,而眼下的形势实在应当检讨悔过,而不是歌功颂德。司马光的建议,英宗并未接受。

        司马光还听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传言。据说,神宗想要奖励蒋之奇,就是那个诬蔑欧阳修的御史。为什么要奖励这个小人呢?神宗对吴奎说:“蒋之奇敢言,而所言暧昧,既罪其妄,欲赏其敢。”也就是说“蒋之奇这个人敢说话—当然,他说的事情的确暧昧不清,他的造谣诬蔑行为已经受到了惩罚—我还是想奖励他的敢说话。”神宗想要奖励的,就是蒋之奇这种敢于攻击大臣的精神。这跟唐朝武则天鼓励告密有什么区别?此风一开,必定是秩序大乱。吴奎还算清醒,及时制止了神宗。然而这个话能传出来,已足以表明神宗的态度—他要清除“濮议”的负面影响,必然要整肃高层。欧阳修已去,韩琦也离去不远了。

        说到底,欧阳修下台,还是因为“濮议”。欧阳修下台之后,神宗新任命的参知政事是前任枢密使吴奎(1011~1068)。在有关濮王尊崇问题的大讨论过程中,枢密院一直置身事外。吴奎履新之后,神宗跟他谈的第一件事就是仁宗与英宗的关系,吴奎心领神会,当即表示“先帝(英宗)入继大统,天下欣然拥戴……实在是由于仁宗亲自选立先帝,过继为皇子……这是天大地大的恩德,绝不可忘,追尊濮王,其实牵涉私人恩德”。神宗表示完全同意,又说:“这都是让欧阳修误导的。”吴奎接口说:“在这件事情上,韩琦的做法也不得人心。韩琦多次推荐过我,对我有私恩。可是,天下公论如此,在陛下面前我不敢隐瞒。”

        

新皇帝的剑



        果然,三月二十四日,中央领导层出现了大变故—参知政事欧阳修罢政,出知亳州。而在两天之前科举发榜,司马光才出得贡院,重获“自由”。对于欧阳修的罢政,司马光并不感到太过惊讶,却在心里萌生出一层深刻的不安。早在锁院期间,他就听闻御史彭思永(1000~1071)、蒋之奇(1031~1104)对欧阳修的疯狂攻击—他们诬蔑欧阳修与长媳吴氏私通,以如此禽兽不如的恶行来诋毁大臣,却拿不出一点确实的证据,逼得极了,就说御史可以“风闻言事”、没有义务提供信息来源,到最后,实在无法抵赖了,竟然转而攻击大臣朋党专政!在司马光看来,用这样难以言说、无法辩白的隐私之事攻击大臣,是台谏官的大忌。尤其让司马光感到不齿的,是蒋之奇。此人在“濮议”的问题上违反公论、附和欧阳修,这才得到欧阳修的推荐,当上御史。神宗上台之后,他听风辨色,立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对欧阳修反戈一击。小人之行,唯利是从,反复无常,令人齿冷。而这就是英宗、韩琦、欧阳修他们在“濮议”之后提拔上来的台谏官!因为诬蔑大臣,彭思永和蒋之奇都受到了降职外放的处分。只是,人言可畏,经此一事,欧阳修在朝里也待不下去了。神宗对欧阳修的罢政处理得很客气,对外宣称的理由,是欧阳修因病主动请辞,去意坚决,神宗一再挽留不得,这才惜别老臣。欧阳修的级别也被提高到刑部尚书。

        这就是典型的司马光态度,他主张君主至上,强调皇帝的权威,但希望通过温和理性的方式来树立皇帝的权威。通过各方的妥协达成高层的和谐共治,这才是司马光理想的政治状态。自从“濮议”以来,宰相府与台谏官屡有冲突,而司马光一直是台谏官的领袖。尽管如此,司马光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台谏官这个小集团的代言人,当他开口说话、下笔写作的时候,他考虑的是皇帝—国家,是大宋王朝的整体利益。

        司马光的建议,让神宗感到非常不愉快。但是,不止司马光一个人主张神宗挽留吴奎,向老臣示好。最终,年轻的皇帝极不情愿地收回了吴奎罢政外放的文书,甚至还接受建议,给吴奎提了一级。然而,谁若以为神宗从此就甘心和他父亲英宗一样,继续让老臣们主导政局,那就太不了解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了。

        病中的英宗充满了紧迫感:他颁布法令,把科举考试的时间间隔从两年一次改成了每三年一次,从此之后,中国的科举就都以三年一次的频率举行,这是一个很合适的频率,“士得休息,官以不烦”。他跟欧阳修讨论人才问题,提出要重新充实馆阁,选拔儒学修养较高者,以改善人才的能力结构。对于西夏,他采纳韩琦的建议,采取了有原则而不姑息的态度。国事之外,英宗的家事也有大进展。十一月,他的长女徐国公主出嫁了—尽管是庶出公主,但毕竟是英宗夫妇头一次嫁女儿,高皇后和皇长子顼(即后来的神宗)亲自送公主过门,皇后第二天才回宫,好生的繁华热闹。只可惜,权力荣誉、责任理想和富贵繁华,都无法挽留生命。英宗的生命一点一滴,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亡。在经历了濮王府老十三、“备胎皇子”、病狂皇帝、濮王孝子的种种起落、纠结、颠沛之后,英宗的生命之船即将告别此岸,抵达永恒之港。

        第二件是神宗废除了“驸马升行”制度。驸马爷升一辈儿,做自己爷爷的儿子、父亲的兄弟,这就叫“驸马升行”。“驸马升行”可以避免公主殿下纡尊降贵向公公婆婆行大礼。这种用现实权势扭曲人伦秩序的做法,尽管匪夷所思,倒也事出有因—本朝的第一个皇帝太祖跟第二个皇帝太宗是亲兄弟,兄弟俩相差十二岁,他们的女儿辈分相同而年龄差距极大,能够嫁到的丈夫根本就不是一辈人。因此,为了保证太宗公主与太祖公主伦理地位的平等,就只好改变驸马爷的辈分。“驸马升行”,极尽荒唐,然而此事却从未见礼官台谏批评过。按照神宗的诏书,废除驸马升行,是英宗的遗愿。诏书说,英宗曾经提起这件事,觉得愤愤不平,认为“怎么可以因为富贵的缘故,扭曲人伦长幼之序”呢?这番话神宗代父立言、以英宗的口吻说出来,简直有一石三鸟的功效。第一,替英宗挽回了面子,表达了英宗对伦理秩序的原则性尊重;第二,顺带批评、讽刺了包括司马光在内的侍从礼官—皇帝要叫生父一声爹,你们反对;可是公主把公公婆婆当哥哥嫂子,你们却视而不见?这是实情,司马光只有感到惭愧。第三,更重要的是,表明了神宗拨乱反正、维护伦理秩序的态度。这让司马光感到欣慰。

        新皇帝赵顼手上有三样东西:通常只属于二十岁的雄心壮志,与二十岁年纪不相称的无边权力,以及父亲留下烂摊子。“古者二十而冠”,二十岁行成年礼,正式成为完全的社会人。进入社会之前的雄心壮志,几乎人人有过。它在二十岁以前得到培植,不断壮大,在二十岁时抵达峰值,入社会之后,雄心壮志在与现实的碰撞中不断调整、衰减,我们认识不足、看到差距、探测边界,长大、成熟。赵顼的二十岁是一样的,更是不一样的—他是皇帝,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力。权力最大,责任也最大。而神宗接手的大宋朝廷,情况实在不容乐观。英宗留下的这个烂摊子,首当其冲的是两个问题:第一是中央财政状况的继续恶化,第二是人心乱了,把人心搅乱的,正是濮王的尊崇问题。二十岁的年纪,无边的权力,积弊丛生的天下,神宗将如何处置?

        

故物新枝



        三十六岁的英宗赍志而殁,二十岁的神宗即位。青春的血液在年轻皇帝的身体奔涌,他要开疆拓土、制礼作乐,做一个像尧舜一样伟大的君主,以此来为父亲和血统正名。聪明的皇帝当然知道时机未到—首先,他必须学习操控这无边的权力;而祖宗法度和财政困难这两条绳索,一虚一实,一软一硬,也在束缚着他的手脚。王安石的理财方针赢得了神宗的倾心相许,也遭到了主流舆论的强烈反对。除了财政,司马光与王安石还在司法领域发生了激烈交锋。这场交锋展示了神宗初年北宋朝廷的包容大度、士大夫思想的自由活跃,以及传统中国司法解释的进步,活力无限,仿佛回到了仁宗中期。

        有两件事很让司马光感慨。第一件是年轻皇帝对待财政问题的务实态度。国家财政本就吃紧,“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连续为仁宗和英宗两个皇帝操办丧事,如何能够不拮据!财政部门给神宗的建议很实在,“不以小啬为无益而弗为,不以小费为无伤而不节”—不要因为小节约省不下多少钱就不干,不要因为小开支花不了多少钱就不省。宰相韩琦提出,英宗皇帝给近臣的遗爱赏赐,“才足将意便可”,心意到了就好。而神宗,则没有一点扭捏就承认了“公私困竭”的现状,削减了英宗的皇陵预算规模和遗爱赏赐额度。他还为父亲当年在仁宗丧事上的大手大脚做了解释,说:“仁宗的丧事,先帝是过继之子,要避嫌疑,所以不敢裁减,那么,现在就没那些顾虑了—该裁的裁,该省的省。”神宗的表现,让司马光感到踏实。

        见此情景,司马光建议神宗主动收回成命,把吴奎留在宰相府。这样做,虽然有朝令夕改的嫌疑,但总比将错就错要强。而且,借着对吴奎的一放一收,还可以展示皇帝的独断之权:贬斥吴奎,是因为他违反诏令,冒犯皇帝的威严;最终决定把吴奎留在政府,则是嘉许他的质朴直率。

        神宗接受了司马光的建议,但是,吴奎却不肯让步。神宗一怒之下,决定把王陶和吴奎两个人同时外放,王陶以枢密直学士知陈州,吴奎以资政殿学士知青州。命令颁布下去,神宗心里郁积的恶气出来,舒坦了。可是,开封城的大小衙门里却炸了锅。舆论一边倒地感慨或者说指责新皇帝偏袒东宫旧人,对老臣刻薄寡恩。舆论不能减少皇帝的权力,却会贬损皇帝的威望;更糟糕的是,皇帝可能会因此丧失宰相府的支持,造成政局的动荡。神宗终归还是缺乏经验,他太年轻了!

        治平四年(1067)正月初八,英宗撒手尘寰,得年三十六岁,在位三年零九个月,刨除曹太后垂帘的一年零一个月,亲政时间两年零八个月,而在这两年零八个月当中,有关濮王尊崇问题的大讨论就占据了近两年的宝贵时光。在私人感情与伦理大义之间,英宗终归还是做不到司马光所要求的纯粹的克己复礼,他想要做的是先利己、后复礼—“就这一次”,先满足私人感情,以后一定认认真真地做一个遵守礼制的好皇帝。“就这一次”,这样的念头、这样的做法,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过。只不过,皇帝“就这一次”的社会成本太高、太高了。

        而这样恶毒的文字,作为受攻击一方的韩琦竟然目睹了。把王陶的弹章转给韩琦的,正是神宗本人。这也是中国皇帝常用的做法,给你看,看你怎么办?韩琦的回答非常简洁:“我不是跋扈的人,陛下派一个小宦官来,就可以把我绑了去。”韩琦所言确是实情,神宗为之动容。退一步想想,英宗能上台,他自己能当上皇帝,又多亏了谁呢?又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跟宰相们闹到这般剑拔弩张、乌烟瘴气。

        年轻的神宗感到了压力。为了平息老臣的愤怒,他打算把王陶从御史中丞调任翰林学士,让闰三月底刚刚就任翰林学士的司马光接任御史中丞。在离开谏院一年零六个月之后,司马光再度进入台谏官群体,并且成为御史台的领导者。在这种激烈对抗的形势之下接任御史中丞,一般人会畏缩,而司马光则以为义不容辞,只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等宰相押班然后正式接受任命。这是对礼义的尊重,而尊重礼义就是尊重皇帝。

        新时代终将到来,只是,这新时代却注定与英宗无关。

        让神宗没有想到的是,宰相府对他的处置并不买账。王陶的翰林学士任命被宰相府拦截了。王陶做御史中丞之前是枢密直学士,现在改成翰林学士,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奖赏!参知政事吴奎上疏,批评王陶仗着是皇帝的东宫旧臣,罗织罪名,处心积虑,陷害大臣,吴奎甚至还言辞激烈地提醒神宗不要做昏君,以免取笑于后世。吴奎说:“不处分王陶,陛下就没有资格要求内外大臣为国尽忠!”这样一篇奏疏递上去,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吴奎当然知道,他在提交奏疏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称病不出,请求罢政,以实际行动继续向神宗示威。

        按照计划,皇太子的册封典礼应当在正月十九举行。只是英宗根本就没有等到那个时候,而赵顼,则跳过皇太子册封大典,直接做了皇帝。治平四年正月初八(1067年1月25日),二十岁的赵顼继承皇位,史称宋神宗。

        那么,皇帝就能够为所欲为、心想事成吗?当上皇帝并不等于具备了掌控一切的能力,国家机器如此庞大,皇帝必须依靠宰相大臣来治理天下,由于历史原因形成的各种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即使手握皇权,也须谨慎行事。皇帝有玉玺,老臣有势力、威望、经验和手腕。皇帝也是要在与各种势力的周旋中求发展的。想要在短时间内摆脱韩琦等一干老臣的影响,谈何容易?

        很多人私底下猜测,王陶是想把韩琦赶走,为自己进入中央领导岗位做铺垫。但是,这种分析,韩琦方面至少是不能完全接受的。仅凭一个王陶哪有这个胆量?让王陶如此“敢说话”的,只怕正是神宗本人。这两个人的关系实在非同一般,王陶是神宗非常信任的东宫旧臣。神宗刚上台,由于担心英宗陵墓预算超标,曾经想把王陶派到洛阳去替自己盯守,后来又担心身边力量不足,临时变卦把王陶留在了开封。王陶就是新皇帝的剑,新发于硎,锋芒毕露。这样想来,宰相大臣们是不能不感到寒心的。

        盛怒之下,神宗把吴奎的奏疏转给了王陶。王陶随即上章,弹劾吴奎依附宰相欺罔天子,有六大罪状;又旧事重提,指责韩琦当年违背正义、打击台谏、极力尊崇濮王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韩琦是自私的,而英宗是无辜的,“后来追悔不已,可是因为韩琦掣肘,不敢改变,以至忧郁成疾,抱憾而死”。这实在是极其恶毒的攻击。

        此事非同小可,它关系到皇帝的威望、宰相的面子以及高层的团结。司马光当时没有作答,而是回家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书面向神宗建议“还(王)陶未作御史中丞时旧职”,也就是枢密直学士。司马光说:“翰林侍读学士跟翰林学士级别基本相同,给王陶这个头衔,恐怕吴奎未必肯结束抗议,起来上班。陛下刚刚即位,欧阳修就外放了,很多大臣都感到不安。吴奎一向有质朴直率的名声,万一因为这件事闹起来,出现更过分的举动,到时候陛下的处境会更困难:如果陛下立即罢免吴奎,则会让士大夫深失所望;而如果陛下反复劝谕吴奎都不肯罢休,则会进一步损害陛下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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